曲衛(wèi)國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上?!?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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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學研究(學術主持人:王升遠)·
剪不斷、理還亂的西方中心主義情結
——論后殖民翻譯理論的局限
曲衛(wèi)國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上海200433)
近幾年來,翻譯研究發(fā)展非常迅猛,文化轉向使翻譯從技術層面的研究走向本體以外更深、更廣的理論空間,而傳統的語言中心主義翻譯理論則受到了嚴重質疑。文化轉向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后殖民理論的介入。國外內翻譯理論界對后殖民理論的介入評價頗高,但對其所帶來的問題似乎注意不夠。我認為,后殖民理論雖增強了翻譯理論的文化批判性,但也使研究過于宏大化而脫離了翻譯本體。再則,后殖民理論的西方與非西方兩元對立使翻譯淪為單指向的殖民工具,這顯然與歷史事實不符。后殖民翻譯理論分析框架的軸心其實就是他們所抵抗的西方主義。
文化轉向;后殖民翻譯理論;西方中心主義
近些年來,翻譯研究發(fā)展非常迅猛,研究的文化轉向使翻譯從技術層面的研究走向更深、更廣的理論空間。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傳統課題受到了挑戰(zhàn),就連傳統翻譯研究核心之核心的語言之重要性也受到了質疑。美國學者勒弗菲爾(Andre Lefevere,1946—1996)對語言中心主義是這樣發(fā)難的:
我認為,從事翻譯工作的人首先考慮的不是語言層面的事情,如考慮如何翻譯單詞和詞組。他們首先考慮的是我稱之為范式的概念。*Andre Lefevere, “Composing the other”,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1999.
所謂的“范式”(grids), 指的就是文化研究中的文化范式(paradigms)。幾位中國著名學者在《中國翻譯》2015年第3期同時發(fā)文,對以語言為基準的翻譯定義提出了質疑:
實際上,隨著現代翻譯學的崛起以及接踵而來的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人們越來越感到,僅僅從語言的界面來定義翻譯是顯然不夠的,它在某種程度上將翻譯禁閉在語言的囚籠中。*王寧:《重新界定翻譯:跨學科和視覺文化的視角》, 《中國翻譯》2015年第3期。
王寧提出的跨學科和視覺文化視角與勒弗菲爾的“范式”幾乎如出一轍。謝天振也批判傳統定義“局限于兩種語言文字之間的轉換”,“顯然已經無法涵蓋當今翻譯行為和翻譯活動的內涵和外延”,翻譯當今“發(fā)生了巨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變化”。*謝天振:《現行翻譯定義已落后于時代的發(fā)展——對重新定位和定義翻譯的幾點反思》,《中國翻譯》 2015年第3期。
翻譯研究范圍拓展之后,幾乎翻譯所涉及的各類關系和因素都進入了研究者的視野,如譯者與文本、與作者、與讀者等的關系,翻譯與社會權勢、源文文化和譯文文化的關系等。其中最具顛覆性的是所謂譯者的“登場”或“現身”。*謝天振那本簡述翻譯理論發(fā)展脈絡的著作書名就是《隱身與現身》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4年版。最先成體系提出譯者重要性的可能是美國學者魯濱遜(Douglas Robinson,1954—),他專著的書名就叫TheTranslator’sTurn(1991)*D. Robinson, The Translator’s Turn,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漢語翻譯為《譯者登場》非常貼切。美國學者韋努蒂(Lawrence Venuti,1953—)則從視域的角度切入,系統分析了譯者的隱身(invisibility)問題:“譯者的隱身因而是一種怪誕的自我扼殺,這種翻譯的概念和實踐毫無疑問使譯者處于英美文化的邊緣?!?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p.7.
譯者登場之后,翻譯過程中發(fā)生的社會文化沖突得到了空前的關注。美國學者安捷萊麗(Claudia Angelelli)對此有很好的小結:“隨著人們日益關注筆譯和口譯工作者的作用以及在筆譯和口譯過程中涉及的各種社會因素,最近30年筆譯和口譯研究經歷了‘社會學轉向’。”*Claudia V. Angelelli, The Sociological Turn in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Studi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4, p.1.
社會文化研究有關權力關系的討論使文化間的權力關系也成為翻譯研究的核心課題。魯濱遜另外一本著作《翻譯與控制問題》(TranslationandtheProblemofSway)的關鍵詞就是“控制”。他在書中直截了當地說,翻譯研究關注的就是“廣泛的思想意識傾向對個體決策過程的控制”*D .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the Problem of Sway,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1,p.14.。
文化間權力關系討論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后殖民理論介入翻譯:
現在翻譯理論界的共識是:差異和等值問題是文化差異的一部分,與之不可分割;特別是從女性主義和后殖民理論的視野去審視翻譯,大家開始意識到這些問題需要與民族、語言和文化間的權力級差聯系起來。*Ashok Berry, Cultural translation and postcolonial theorie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pp.7-8.
國內翻譯界學者對后殖民理論的介入評價頗高。張柏然認為, “后殖民理論幫助我們對翻譯進行了抽筋析髓式的揭示,使得人們對翻譯的一些看法發(fā)生了完全的改變?!?張柏然、秦文華:《后殖民之后:翻譯研究再思:后殖民主義理論對翻譯研究的啟示》,《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王東風在評價后殖民理論時指出,“后殖民學者的案例研究揭示了被傳統翻譯研究一直忽略的一系列問題,最引人注目的成果是他們系統論證了翻譯是帝國的殖民工具這一命題?!?王東風:《翻譯研究的后殖民視角》,《中國翻譯》2003年第4期。李紅滿的看法是,后殖民理論的介入“消解西方霸權理論話語”,對于“建構和完善非西方譯論的話語系統,實現與西方翻譯界進行平等的對話”有非常大的幫助。*李紅滿:《翻譯研究的后殖民視角》,《 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銀河、文軍則認為后殖民理論為歸化和異化提供了很好的深層分析框架。*銀河、文軍:《后殖民主義語境中思翻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此外,還有許多國內學者對后殖民翻譯理論有肯定性的系統介紹。*胡德香:《后殖民理論對我國翻譯研究的啟示》,《外國語》2005年第4期;祝偉朝:《后殖民主義理論對翻譯研究的啟示》,《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陳橙:《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在中國的“旅行”》,《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第6期;王軍平:《接受、批評與反思——國內近十年后殖民翻譯研究述評》,《復旦外國語言文學論叢》 2013年秋季號;胡作友:《后殖民主義翻譯理論在中國的接受》,《學術界》2014年第6期。
王東風曾告誡“中國學人在借鑒后殖民理論時應特別警覺,因為從不同的立場審視同一問題往往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王東風:《翻譯研究的后殖民視角》,《中國翻譯》2003年第4期。,但我們注意到,國內學界在肯定后殖民理論貢獻的同時,對后殖民理論介入翻譯后所帶來的一些嚴重問題似乎注意不夠。我認為翻譯理論在跨文化的中國語境里旅行了這么多年后,有必要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和分析。
后殖民理論對翻譯研究的推動主要是在宏觀層面的,這些推動主要來源于三大理論。最重要的是美國批評家薩義德(Said,1935—2003)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雖然學界對這個概念有不同的解讀,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東方主義”指的是西方在殖民非西方世界的過程中,建立起一套以西方為中心和常態(tài)的認識體系或思維框架。在這個認知體系中,非西方的人與事物被看作是邊緣的、非常態(tài)的異物。美國學者斯皮瓦克(Spivak,1942—)的 “屬下”(subaltern)假說清楚地勾勒出后殖民理論中的兩個對立方關系:西方是主體(self),非西方則是他者(other)。美國學者霍米·巴巴(Homi Bhabha,1949—)的雜糅(hybridity)和第三空間(third space)概念則深刻地概括了文化碰撞的結果。
加拿大學者西蒙(Sherry Simon)和圣皮耶爾(Paul St-Pierre)認為,后殖民理論對翻譯理論的影響主要有兩點:
在翻譯研究領域里,“后殖民主義”提出了兩個實質性問題。第一是翻譯研究的全球維度問題;第二是我們理解權力關系和與他者關系所依賴的框架問題。*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0.
不難看出,這兩點是相輔相成的。“全球維度”是指后殖民理論將翻譯研究置于全球文化關系網中考察。由于后殖民理論把世界文化關系簡單地切割成西方和非西方兩大陣營,因此“全球維度”其實就是要求從西方與非西方關系角度去判讀翻譯活動中發(fā)生的文化碰撞、文化間的權力關系和西方主體與他者的關系。
從全球維度看,翻譯不再是單純的語言轉換活動。英國學者巴斯內特(Susan Bassnett,1945—)和印度學者特里維迪(Harish Trivedi, 1947—)駁斥了所謂翻譯的中性或“純真”:“翻譯不是無辜、透明的活動。翻譯在每個階段都充滿不同的含義;它很少涉及文本、作者或系統之間的平等關系?!?Susan Bassnett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 1999.
阿爾瓦雷茨(Roman Alavrez)等干脆把翻譯定性為政治行為(a political act)*Roman Alvarez and M. Carmen-Africa Vidal. eds,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Clevedon: Multilingal Matters, 1996,p.2.,直接參與文化范式的沖突。他指出:“翻譯是最典型的文化沖突范式之一?!?Roman Alvarez and M. Carmen-Africa Vidal. eds,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Clevedon: Multilingal Matters, 1996,p.2.
轉向后的翻譯理論幾乎全盤接受了后殖民跨文化關系的幾個基本假設:(1)世界分為西方與非西方,西方文化靠強勢侵入了其他文化,并利用強權對它們進行欺壓和奴役;(2)在西方文化的打壓下,非西方文化失去了自己的聲音,要么趨于滅亡,要么失去本體特性而變?yōu)殡s糅;(3)翻譯是殖民者的工具,所扮演的角色不再像傳統研究所假想得那么光彩;(4)殖民者在武力征服之后,兵不血刃地通過翻譯實施了精神征服。
具體說來,后殖民翻譯理論對翻譯的文化解讀首先是從翻譯的工具特性入手;其次是評價翻譯對他者文化的重寫再現;再者就是分析翻譯在文化交往過程中是如何實施精神征服的;最后他們提出了翻譯與第三空間和話語雜糅。顯然,后殖民理論關注的不是翻譯本體,而是翻譯在跨文化碰撞中所起的作用。
魯濱遜是后殖民翻譯理論界最重要的學者之一。他在《翻譯與帝國》(TranslationandEmpire)一書中十分尖銳地剖析了翻譯的工具性,并毫不客氣地聲稱,翻譯是西方帝國殖民世界的一個重要工具:“基于翻譯是帝國征服和侵略不可或缺的工具這樣的認識,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和后期起,學者開始了有關翻譯與帝國的研究,也許可以稱之為帝國之翻譯的研究?!?D.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Empire: 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版,p.10.在他看來,殖民者借助翻譯實施精神殖民,使被殖民者成為馴服、愿意合作的臣子(docile or ‘cooperative’ subjects)*D. Robinson, Translation and Empire: 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版,p.10.
西蒙等更尖刻,直言在殖民時期,翻譯就是殖民者文化意志的體現:“眾所周知,在殖民時期,翻譯是殖民者表達文化權力的途徑。傳教士、人類學學者、有學問的東方學者僅選譯那些有合乎他們意向的被殖民者形象的文本?!?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0,p.10.他們和魯濱遜持同樣的觀點——翻譯是殖民暴力奴役的另一部分,傷害了被殖民者的精神和靈魂:“翻譯是暴力的一部分,翻譯構造了被殖民者的形象?!?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0,p.11.
不難看出,后殖民翻譯理論把翻譯認定為僅為殖民者服務的單指向工具;對被殖民者而言,翻譯所帶來的只是傷害和災難。因此他們認為,鑒于翻譯直接參與殖民過程,“殖民主義和翻譯實際上是齊頭并進”*Susan Bassnett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 1999,p.3.。韋努蒂說得更徹底了:“從選擇外國文本到具體翻譯策略,再到編輯、評論和閱讀,幾乎翻譯的每個階段、每個步驟和策略都與其政治目的有密切聯系,受其文化價值影響?!?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 p.266.
后殖民對翻譯再現的批判與其對工具性的批判一脈相承。翻譯對非西方文化不是再現,而是按殖民者意志進行重寫改造。在翻譯過程中,非西方他者的一切都被削足適履地納入西方的文化范式,失去本真和獨立,最終成為西方話語的一部分:“‘翻譯’不僅指把文本譯成歐洲語言,它還指把他者現實壓縮并入西方文化強加的范疇之中?!?Sherry Simon and Paul St-Pierre. eds, Changing the Terms: Translating in the Postcolonial Era.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0, p.11.對于翻譯重寫式的再現,勒弗菲爾有高度的概括:“總之,西方文化曾把非西方文化翻譯得(這種翻譯還在進行中)符合西方的范疇,以便他們能理解并接受這些文化?!?Andre Lefevere, “Composing the other”,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 practice, London: Routledge,1999.在重寫過程中,翻譯剔除了異質,隱瞞了文化間的張力,將特制的意義強加于他者:“翻譯是強推意義卻又將權力關系隱藏在意義之后的主要手段?!?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8, p.136.當所有的范疇和概念、所有的現象和行為都用西方術語翻成,非西方文化范式還有存在可能嗎?巴斯內特和勒弗菲爾有本著作的書名很是畫龍點睛:《文化創(chuàng)建》(ConstructingCultures,1998)。翻譯就是再造工程。對于這一點,被殖民者對翻譯剝奪話語權和身份有痛徹的體會:“被翻譯的后殖民民眾或那些自己也從事翻譯的人很敏銳地體察到錯位所造成的情感代價。”*Michael Cronn. “History, Translation, Postcolonialism”, in Simon and St-Pierre, 2000,p.48.印度學者維斯瓦納莎(Vanamala Viswanatha)和西蒙稱翻譯是“不可信之物”(objects of suspicion)。*Vanamala Viswanatha and Sherry Simon,“Shifting grounds of exchange: B.M. Srikantaiah and Kannadatranslation”, in Bassnett, Susan and Harish Trivedi. eds, 1999, p.162.
重造他者文化只是殖民侵略的一部分,要完成征服并確立霸權(hegemony),翻譯就必須幫助殖民者完成洗腦工程,剔除他者知識體系中的非西方異質,改變他者的認知基礎,把認知統一在西方的范式之下。這是東方主義的實質之所在。翻譯西方作品是實施征服的關鍵。美國學者梯莫考(Tymocko)揭露了翻譯幫助確立西方霸權的奧秘:
翻譯家在向少數文化讀者譯介霸權文化源文文本時,常常不加說明,這就預設霸權文化的神話典故、歷史事件或習俗是常識。這種做法是確立文化霸權的一部分。*Maria Tymoczko, “ Post-colonial writing and literary translation”, in Bassnett and Trivedi,1999, p.28.
必須指出的是,按后殖民翻譯理論,翻譯所強加于人的普世范式其實是白人、中產階級而且是男性的范式。*Sherry Simon, Gender in Translation. London:Routledge,1996.因此,韋努蒂將其稱為“以族裔為中心的翻譯暴力”(the ethnocentric violence of translation)*Lawrence Venuti,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8,p.16.。
當然,后殖民翻譯理論遠比我這里簡單勾勒的要復雜、豐富得多,他們所提出的雜糅和第三空間概念很好地反映了其復雜性?;裘住ぐ桶偷碾s糅概念消解了傳統文化的邊界,把文化間的接觸解釋成犬牙交錯的互動關系。第三空間的探討似乎為非西方文化指明了一條擺脫困境的出路:
雖然第三空間本身不能被話語再現,但它卻構成確保文化意義和象征沒被原初的統一或固化的話語條件;甚至連同樣的符號都可以被移用、翻譯、重新歷史化,并被重新解讀。*Homi Bhabha,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4, p.37.
第三空間或雜糅的討論反映出后殖民理論另外一個層面的思考,這與后殖民理論的另一個概念——抵抗(resistance)有重要關聯。*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ths & Helen Tiffin, The Empire Writes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London:Routledge,1989,p.2.雖然他們判定翻譯在殖民過程中助紂為虐,但他們又想通過第三空間來把翻譯描繪成抵抗西方文化的話語場所,在這里翻譯以雜糅的形式抵制西方傳統霸權:
在許多方面,后殖民多語種的文本本身所抵抗和最終排斥的就是單語實踐,這些文本要求讀者像他們一樣,處于“中間地帶”,邊閱讀邊翻譯,使翻譯成為他們閱讀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Samia Mehrez,“Translation and the Postcolonial Experience: The Francophone North African Text”, in Lawrence Venuti ed, Rethinking Translation: Discourse, Subjectivity, Ideology, London: Routledge, 1992, p.122.
在那里,被壓迫的“他者”顛覆了自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對翻譯的壟斷。*Sherry Simon,“Translating and interlingual creation in the contact zone: border writing in Quebec”,in Bassnett and Trivedi, 1999, p.75.甚至還有學者參照美國學者布萊特(Pratt)提出的文化間 “接觸地帶”(contact zone)*Mary Louis Pratt, “Arts of the contact zone”,in Profession,1991,pp.33-40.,直接提出了“翻譯地帶”(translation zone)的概念:
……這個術語被創(chuàng)造性地用于描述特定的話語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不同語言不斷來回切換,翻譯關系被高度關注,各類表現多語種特點的多形態(tài)翻譯得到實施。*Sherry Simon.”Translation Zone”, in Yves Gambier and Luc van Doorslaer eds, Handbook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3, p.182.
不過,必須指出的是,在這個假說里,在第三空間運作的譯者是非西方的。
令人遺憾的是,后殖民翻譯理論并沒有把第三空間或雜糅的討論作為其最核心的內容。我以為這方面的討論與翻譯本體有密切的關聯,也最能反映跨文化互動的張力。后殖民翻譯理論基本圍繞翻譯在殖民過程中的單指向作用展開。這在大大地推動了翻譯宏觀跨文化研究的同時,也使翻譯研究陷入了原本屬于后殖民理論的尷尬。
首先,巴斯內特和勒弗菲爾等學者聲稱后殖民理論的介入使翻譯文化有了多元視角。*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1998.然而,后殖民理論對世界西方和非西方的簡單切分還是維持了世界“我者”與“他者”的二元對立。世界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和現實告訴我們,所謂的西方和非西方只是學者為了方便研究的分類概念或“想象共同體”,它們各自都沒有純粹的實體。西方除了英語以外,還有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希臘語、意大利語等等不同的文化范式,這些不同西方文化范式之間的沖突也相當激烈。就是所謂的單一文化,如英語文化,其內部不同族群、不同社會階層也有很大的矛盾和對抗,也有霸權肆虐。非西方文化一樣也有文化內和文化間的沖突,這些沖突的程度有時也絲毫不亞于西方和非西方的沖突。僅從二元對立的角度去分析翻譯在世界范圍內所涉及的文化沖突,并不能像后殖民翻譯理論所宣稱的那樣,使翻譯研究朝多元、復數文化觀念發(fā)展(towards a notion of cultures in the plural)。*Susan Bassnett and Andre Lefevere,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topics in Translation,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1998.p.33.這些研究只是解釋了文化間沖突的一部分。
其次,后殖民理論中的殖民觀是雙重標準的。他們所謂的殖民,僅指西方對非西方。同樣的情景,如果發(fā)生在西方文化間,他們就不會從后殖民的角度去分析。例如,殖民過程曾在英國發(fā)生過,而且發(fā)生過多次。被譽為英國文化祖先的盎格魯和撒克遜人原本不在英格蘭生活,他們是古代日耳曼人的部落分支,據說最初生活在北歐日德蘭半島、丹麥諸島和德國西北沿海一帶。公元450年前后,盎格魯、撒克遜兩個部落侵入大不列顛島,征服了當地的凱爾特人。公元1066年,諾曼底公爵威廉帶領法國人征服英國。研究英國文化的人都知道,諾曼征服徹底改變了英國文化發(fā)展的軌跡。英語深受諾曼法語的影響,如果比對古英語,我們可以說諾曼法語幾乎重構了英語和英語文化。然而,大家在談論英國文化發(fā)展的時候,把外來文化的征服看成是英國文化發(fā)展的一個自然部分,看成是進步和發(fā)展,很少有人會對于喬叟詩歌里出現的法語詞痛心疾首,幾乎沒有后殖民理論者對這段歷史進行后殖民分析。這種雙重標準在剝奪非西方文化吸納西方文化的同時,卻使西方對其他文化的吸納有了正當性。
文化接觸必然涉及權力關系。如果殖民主義概念的外延僅指歷史上特定的西方對非西方的侵略和掠奪,那后殖民理論就會陷入另外一種尷尬。在后殖民理論抵制西方中心主義的過程中,他們非歷史地把殖民關系推演到所有西方和非西方的文化接觸中,這就使原本局限于某個歷史特定時期、特定區(qū)域的殖民關系變成了全球性的跨文化現象和關系。如果我們接受這樣的描述,西方殖民的版圖就會擴展到整個世界,歷史上西方沒有能實現的殖民版圖,后殖民理論就這么簡單地替他們完成了。也許我們可以說,盡管后殖民翻譯理論企圖抵制西方中心主義,可在審視世界時它還是擺脫不了沉重的西方情結,西方實際上是理論框架的軸心。這可能就是印度學者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1945—)所講述的悲劇,在反對殖民主義過程中,我們自己的想象力也被永遠地殖民了。*Partha Chatterjee, “Whose imagined community?” in Ackbar Abbas & John N. Erni eds, An Anthology: Internationalizing Cultural Studies,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p. 406.
后殖民理論的一個核心任務是對文化霸權(hegemony)的批評。然而, 對文化的描寫往往是以對在該文化中占主流地位的群體為基線,所以對非西方文化特征的描寫其實也是對在該文化的霸權群體描寫。兩種文化相碰撞其實是兩種文化霸權間的沖突,遭沖撞的非西方文化價值體系也未必像后殖民理論描寫得那么無辜。后殖民理論在批判一種霸權的同時又在保護另外一種霸權。澳大利亞學者杜林(Simon During)曾對此有過點評:“后殖民主義并不企圖搗毀權勢,因為他們僅關注文化之間的沖突,對個體層面的不斷沖突視而不見。后殖民主義希冀的只是恢復宏大敘事,或更準確地說,是為去殖民化了的群體構建一個集體身份?!?Simon During, “Postmodernism or post-colonialism today”,in Thomas Docherty ed, Postmodernism: A reader, New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449.
反對西方文化霸權是反對西方文化中的霸權,而不是反對西方文化本身。西方文化是人民而不是霸權主義者創(chuàng)造的,西方文明的成果是人民在文化互動中創(chuàng)造的,其實它們屬于全人類。把反對西方霸權與反對西方文化等同起來,就等于將人民創(chuàng)造的文明果實拱手送給了霸權主義者。 同理,對于非西方文化中霸權主義的沖擊絕不能等同于對非西方文化的沖擊。任何文化都是在互相接觸和撞擊中推陳出新地向前發(fā)展的。
就翻譯研究而言,后殖民翻譯理論中有關翻譯工具性的批判是后殖民翻譯理論最自相矛盾的地方。文化發(fā)展離不開文化間的互動和相互影響。難道翻譯只能為西方所利用、為西方服務?難道翻譯西方文化就一定等同于翻譯西方霸權文化?翻譯非西方文化就一定是出于丑化和打壓的目的?
翻譯所譯介的內容會對本土文化產生沖擊,這是不可避免的,但與異文化接觸所造成的沖擊對該文化而言未必是完全負面的,英國的歷史發(fā)展就可以證明這一點。沒有外來文化的沖擊會有今天英國的興盛嗎?西方哪個國家的發(fā)展能離開外來文化的沖擊?
我們以中國為例。“西學東漸”從后殖民角度看,可能是典型的文化殖民化過程。但研究中國史的絕大多數學者在批判西方文化殖民的同時,對其在中國近代發(fā)展中所起的推動作用持肯定態(tài)度,也就是說翻譯絕不是單指向的工具。何菊在研究傳教士與近代中國社會變革時指出:
外部力量介入對中國社會一方面造成對原有社會結構、社會關系的破壞;另一方面受外部力量的影響,新興的社會群體又在被破壞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斷出現,成為社會變革的內部群體基礎。*何菊:《傳教士與近代中國社會變革:李提摩太在華宗教與社會實踐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11年版,第211頁。
李天綱認為,晚清時期,一部分基督教傳教士成了“西學東漸”的載體。不管他們懷著什么樣的個人動機、宗教目的或階級利益, 一個不可否認的最低限度的評價是,在造成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新陳代謝的巨大演變中,他們至少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李天綱:《基督教傳教與晚清的“西學東漸”》,載高瑞泉主編:《中國近代社會思潮》,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13頁。。
陳旭麓在評論西學的輸入時是這么說的:“正是這一批事業(yè)(包括從事文化活動的傳教士,向中國人傳播了聲、光、電和西方的史地國情,打開了傳統文化之外的另一個天地。這是一種真正的智力開發(fā),它影響了一大批知識分子,并哺育出戊戌維新的成批志士。”*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2年版,第114頁。
鄒振環(huán)在討論明清之際西書漢譯時指出,盡管西方傳教士有他們自己的目的,但西書漢譯對于中國的文化發(fā)展有其特殊意義:“第一,引進世界意識,撞擊傳統中國士大夫的‘天朝中心主義’文化觀?!诙?,輸入西方幾何學,反省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第三,介紹西方人體解剖學,倡導大無畏的科學精神?!?鄒振環(huán):《疏通知譯史——中國近代的翻譯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第20-32頁。他甚至提出,利瑪竇引進的西方地理學知識“發(fā)揮了猶如古希臘羅馬文獻之于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一樣的重要價值”*鄒振環(huán):《晚明漢文西學經典:編譯、詮釋、流傳與影響》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第76頁。。
何勤華在評價《萬國公法》的譯介時也給予該書的翻譯非常高的評價,雖然主持該書翻譯的是西方人:……不僅將西方國際法尤其是主權意識引了進來,促使中國自己國際法的誕生和發(fā)展,也將西方資產階級的法律制度和法律觀念引了進來,使長期生活在封建專制下的中國人民開始了解西方世界,懂得諸如民主、平等、自由、權利、法治、選舉等重要政治和法律制度、觀念,從而為接下來的“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以及轟轟烈烈的反帝、反封建運動奠定了政治法律基礎。*何勤華主編:《萬國公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頁。
肖開榮在較全面地分析了中國近代翻譯對中國社會進程的影響后指出:“翻譯在中國現代觀念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通過分析翻譯活動的內在線索, 不難發(fā)現, 翻譯重點的轉移歷史性地與中國現代性轉移相吻合?!?以翻譯為媒介的‘他者化’也成為中國現代性的基本特色。”*肖開容:《近代翻譯對中國現代觀念的塑造》,《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2期。
本文無意否認后殖民理論對翻譯研究的貢獻,但我認為后殖民理論對翻譯的分析是基于其對西方的宏觀文化批判,它的重點是批判文化霸權而不是研究翻譯本體。也就是說,翻譯研究只是它的一個批判手段。不可否認,在西方對世界部分區(qū)域的殖民化過程中,翻譯起到了相當大的負面作用,但翻譯的作用絕不是單指向性的。事實證明,翻譯在社會文化發(fā)展中起的推動作用是多重的,它產生的效果不是后殖民理論的單向解讀所能包容的。我想強調的是,不管是所謂的西方文化還是非西方文化,任何發(fā)展都離不開文化間的互動和溝通,而任何互動和溝通都離不開翻譯。后殖民理論以西方為軸心對世界進行簡單切分,這使跨文化關系單面化、非歷史化了。由于文化發(fā)展的歷史和現實要比它所勾勒的復雜得多,所以可以說后殖民理論對翻譯的分析解讀是扭曲的、不合適的。
(責任編輯:陸曉芳)
2016-04-08
曲衛(wèi)國(1958—),男,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話語分析、語用學、修辭學等。
H059
A
1003-4145[2016]10-003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