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然

恩施方言研究的民族語用學觀

劉然

恩施方言由于歷史地理的原因呈現(xiàn)出土家族文化的特征。要理解恩施方言的言語交際，并不能完全以漢語普通話為參照進行簡單的詞匯或語法結構互換就可完成。必須從文化內(nèi)嵌的視角去描寫該地區(qū)人們的言語交際準則和社交習慣，才能更準確的理解恩施方言。

恩施方言土家文化民族語用學

一.語用學與民族語用學

語用學與語義學的區(qū)別在于，語義學關注語言意義表達的系統(tǒng)，不涉及具體的應用，而語用學關注語言使用者、話語意義與語境的動態(tài)關系。人們的正常語言交流總離不開特定的語境，語境包括交際的場合（時間、地點等），交際的性質（話題），交際的參與者（相互間的關系、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和信念、過去的經(jīng)驗、當時的情緒等）以及上下文。語境直接影響著人們對話語的理解和使用。（何兆熊，2000） 以Grice、Brown&Levinson（1987）、Sperber&Wilson（1986）為首的語言學語用學普遍主義(universalist)意在用一般語言規(guī)律解釋語言使用的共性，然而在解釋不同民族和不同語言社團(languagecommunity)的言語交際時顯得力不從心。

Wierzbicka（1996）主張?zhí)銎毡橹髁x的立場，提出要從不同民族和不同的語言社團(language community)的文化特征出發(fā)進行語義語用語法的研究。Goddard （2002；2006）提出了民族語用學（ethnopragmatics）這一術語，促成了民族語用學研究的這一范式的形成和完善。Goddard（2006）指出從文化內(nèi)嵌的視角出發(fā)可以更好地理解言語運用。依據(jù)民族尊嚴觀、價值觀、信仰和態(tài)度、社會范疇、情感等來理解言語運用，參照當?shù)亟浑H語言的文化背景。

二.恩施方言的動態(tài)詮釋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以下簡稱恩施）地處鄂西南湘鄂渝黔交界之地，漢族與土家族是當?shù)貎纱笾饕褡?。當?shù)胤窖允菨h語與土家語在經(jīng)過長期的接觸交匯融合的產(chǎn)物，屬于西南官話成渝片。國內(nèi)一些學者對其進行了一系列研究。譚志滿（2005）關注了民族文化變遷對鄂西土家語語音、詞匯、語法、交際功能淡化的影響。羅姝芳（2007）指出恩施地區(qū)的土家語雖已全面漢化，但是其土家語底層依然有所殘留，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語法和形態(tài)方面?？偟膩碚f，對恩施地區(qū)方言與漢語標準語的差異的研究主要局限于語義、語音、詞匯、語法、形態(tài)等方面，未從語用角度考察語言使用與語境的動態(tài)關系，更未將該地區(qū)特有的語言表達習慣和言語交際準則納入語境因素的范圍之內(nèi)。

Goddard（2006）認為普遍主義所設定的泛人類的交際共性“聽起來像英美哲學家的理想，而不是人們交際的自然邏輯”，低估了文化在形成語言運用中的作用、在語用學同文化之間設置了鴻溝。不同民族的言語運用是不同的,因為他們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覺。

恩施地區(qū)的方言不僅在本體特征上呈現(xiàn)出漢語和土家語的雙重特征，在人們的言語交際中也體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特色。有人認為，理解恩施方言只需簡單地在方言和標準語之間置換一下詞匯或語音或句法結構即可，其實事實并非如此。一些標準語和方言中共有的詞匯在恩施當?shù)貐s有不同的用法。比如副詞“剛才”在標準語中只表示過去時，在恩施方言中不僅有這種用法，另外還可用來表進行時或將來時。

1.（丈夫在書房，正在陽臺打掃的妻子由于需要幫忙向書房喊話）

妻子：你剛才在搞么子？來搭個手行不？

丈夫：等一哈，來噠！

2.（兩位老師監(jiān)考完畢）

甲：你剛才去教學科嗎？

乙：要去。

甲：那就拜托你交卷咯！

例1中的“剛才”指向現(xiàn)在時，而例2中的“剛才”指向將來時，這是“剛才”在漢語標準語中沒有的用法。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當?shù)卣Z言中特有的表達，雖然在語義上可在標準語中找到對應詞，但在用法上卻體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

再以恩施人民言語交際中的的高頻語氣詞“拐噠”為例?！肮铡弊餍稳菰~或表語時本義是“壞”，比如：“他那個人好拐”意為“他那個人挺壞”。而“拐噠”的本義在漢語標準語中的對應詞為“壞了”/“糟糕”/“不好了”，比如：

3.拐噠，我出門忘關火噠?。ㄔ愀?，我出門時忘記關掉取暖器了?。?/p>

但是就恩施地區(qū)而言，在多個語境中，對于“拐噠”的理解并不能依賴于這樣的簡單詞匯置換，其語用功能絕不是“壞了”/“糟糕”/“不好了”等能替代的，見下列語例。

4.甲：“給你帶了兩斤老家的茶葉！”

乙：“拐噠，幾（多）不好意思哦，多謝噠！”

5.甲：“我兒子要做圣誕樹，我昨天找了一些松樹枝，有多余的，給你送一株過來，要不要？”

乙：“拐噠，我懶得搞也，算噠，還是謝謝咧！”

6.拐噠，你是幾時（什么時候）回恩施的嘛？

7.拐噠，你屋里裝潢得好豪華哦！

8.拐噠，找了半天，鑰匙在書底下啊！

結合語境，“拐噠”的詞義已經(jīng)多元化。在例4中，表客氣，表示了因為接受別人的禮物時的不安，借此肯定了別人的心意，表達了土家人的禮貌。例5中的“拐噠”通常輕讀，鋪墊在婉言謝絕之前，深化了說話人對朋友所付出的精力的肯定和拒絕時的歉意。去掉這個“拐噠”，言語中會缺少委婉，顯得極為生硬。例6—8中的“拐噠”都表示極其驚訝或意外。（雖然在這些語境下，聽話人通常可能會回應以“哪門拐噠嘞（怎么就不好呢）”，但這只是利用此詞的本義“壞了”和動態(tài)語境的矛盾進行幽默的打趣。）理解恩施方言時，忽略當?shù)匚幕Z境的作用是不完整的。例4—8中的“拐噠”如果被簡單置換成“壞了”/“糟糕”/“不好了”，可想而知，當?shù)匚幕摹熬滞馊恕睒O可能會摸不著頭腦。

要理解恩施當?shù)氐难哉Z交際，必須熟悉當?shù)匾恍T用表達在當?shù)匚幕Z境中的語用功能。又如動詞“曉得”，如果單獨使用它，在恩施方言和普通話中都是“知道”的意思，但是例9中，其意義發(fā)生了變化:

9.甲：今天下午開會嗎？

乙：曉得的喲！

此對話中，乙的回答等于漢語標準語的“不知道”，不熟悉恩施方言的人在沒有解釋的情況下是不明白這點的。

恩施包括八個縣市，各個縣市的方言又呈現(xiàn)出各自的特點，一些言語表達的用法在各地不盡相同，都是值得注意的言語使用現(xiàn)象。比如，在巴東縣方言中，“媳婦”其實相當于漢語標準語中的“兒媳婦”；當?shù)厝怂f的“不怎樣”與漢語標準語的對應詞意義相反，如下例所示:

10.a巴東話

甲：冬娃子在學校表現(xiàn)怎樣？

乙：不怎樣嘞?。ㄟ€挺好?。?/p>

b漢語標準語或恩施其他地區(qū)方言

甲：冬冬在學校表現(xiàn)怎么樣？

乙：不怎么樣?。ú惶茫。?/p>

如例10a，b所示，巴東話中的“不怎樣”與漢語標準語的“不怎么樣”意義相反。雖然字面相似，在巴東當?shù)氐难哉Z交際中，它已變成漢語標準語對應詞的反義詞。

社會學家Goffman（1967：45）認為，面子是社會交往中人們有效地為自己贏得的正面社會價值，是個體按照社會贊許的標準表現(xiàn)的自我形象，在社會交往中，交際者要相互照顧面子，交際才能順利地進行下去。（Brown& Levinson，1987：24）認為即或是在實施本身就威脅面子的言語行為時，要采取一些禮貌策略（politenessstrategies）。但是在恩施當?shù)厝说难哉Z交際中，在熟人或親戚朋友間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搶白、諷刺等“傷面子”的言語行為，聽似不禮貌，實則是關系親密的表現(xiàn)。恩施人民的言語交際中充滿了富有當?shù)匚幕厣膽T用表達和會話準則，語料極其豐富，筆者將另撰文詳細探討。

三.結語

Goddard（2006）主張以文化內(nèi)嵌論(culture-internal)的觀念來解釋語言運用，即以說話人的共同價值取向、標準、優(yōu)先順序、各種設定而不是以語用學所設定的共性來做出解釋；關注文化特點，對當?shù)匚幕龀龇浅ｉT化的細致描寫。要理解某一語言社團的文化，就必須按其方式加以描寫，跨文化比較和交際才能真正實現(xiàn)。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直到2010年開通鐵路線之前，是一個相對閉塞的地方，語言和會話交際習慣相對而言較頑強地保持著該地區(qū)特有的文化特征。語言文化中的土家特征，這是該地區(qū)方言有別于其他地區(qū)漢語方言的顯著特征。這些刻有土家文化印記的語言文化特征的背后隱藏著該地區(qū)土著民族的尊嚴觀、價值觀、信仰和態(tài)度、社會范疇、情感，體現(xiàn)了土家民族的個性和其對漢語的影響。當?shù)匮哉Z交際中被忽略的文化個性應得到重視，從民族語用學的角度得到闡釋和理解。理解語言背后的文化和文化對語言的影響對促進各地區(qū)人們的交流有著積極的作用。

[1]廖巧云.語用學研究的新范式——《民族語用學》評介[J].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6,（6）.

[2]羅姝芳.恩施地區(qū)漢語方言中的土家語底層[D].中南民族大學.2007.

[3]錢曾怡.漢語方言研究的方法與實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4]譚志滿.文化變遷與語言傳承——土家族的語言人類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

[5]Brow n，PenelopeandStephen C.Levinson.Politeness：Som eUniversals inLanguageUsage.［M］，Cam bridge：Cam bridgeUniversityPress，1987.

[6]Goddard,C.(ed.).Ethnopragm atics: UnderstandingDiscourseinCultural Context.Berlin:M outondeGruyter, 2006.

[7]Goffm an，Erving.InteractionRitual：EssaysonFace-to-faceBehavior. ［M］，N ewYork：PantheonBooks，1967，p. 45.

[8]Sperber,D.&D.W ilson.J. Relevance:Com m unicationandCognition[M].O xford:BasilBlackw ell, 1986.

[9]W ierzbicka,A.Sem antics:Prim es andUniversals[M].O xford:O UP,1996.

（作者介紹：劉然，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