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談新詩教學:課堂讀出詩意來
程繼龍
課堂讀詩很重要而且很有難度。要選出理想的文本,確定可行的細讀方案,循序展開。課堂讀詩不僅要揭示文本的深層意蘊,而且要疏通語言修辭的有些重要細節(jié)。要做到學理與感悟并重,不可偏廢其一。這樣才能引導學生進入詩意境界,使學生習得讀詩的基本方法。
課堂讀詩詩意讀詩法
“不學詩,無以言”,新詩在大學教育中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幫助學生理解現(xiàn)代漢語的特質(zhì)、培育新型的審美感受、養(yǎng)成健全的現(xiàn)代人格,這些都有賴于合理的新詩教學。課堂讀詩是新詩教育最基礎而關鍵的環(huán)節(jié),要想學生親近新詩、理解新詩,進而對新詩的堂奧有所觸摸,必須以一當十地上好新詩講讀課。不僅要讀出詩意、領略詩的好處,還要在讀詩的過程中就具體的作品賞析,示范出一套簡明而又實用的讀詩的方法。下面就結(jié)合筆者在師范類院校對本科生開設新詩專業(yè)課、選修課的實際經(jīng)驗,談談對課堂讀詩的一些認識。
第一,選取理想的文本。這一點說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并不容易。新詩歷史雖不長,卻在近百年的裂變式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出了海量的文本,并不是隨便拿來一首就可以在課堂上來讀的。毋寧說,“大學課堂”這一場合,本身對詩歌文本提出了非常嚴格的要求,能拿來細讀的文本,必須具備一些品質(zhì)。首先,經(jīng)典性?!敖?jīng)典”就是經(jīng)受住了空間、時間上的雙重考驗。在一定時段內(nèi),被大量的讀者閱讀過,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人們對它的理解、研究已有一些定論。并且在時間上,經(jīng)歷過幾個時代的淘汰仍然自然地留存下來。奧克塔維奧·帕斯說:“詩歌不追求不死而追求復活”[1],經(jīng)典就是在后來的歷史時空不斷復活的那些作品。其次,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思想及其特征命定般地注入了現(xiàn)代詩歌內(nèi)部,因而好的新詩文本肯定是富含現(xiàn)代性特質(zhì)的,包括常說的“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不能也無需在課堂上給本科生講解溫吞的、平平無奇的新詩文本,例如汪國真的,甚至連徐志摩的許多作品都不應該細讀。第三,難易適宜,長短適中?;逎乾F(xiàn)代詩的普遍特點,無需責難它的難懂,只不過一定要注意不能選擇過難的文本。例如美國學者TomHansen就沉痛地慨嘆:“在我給美國文學班的學生講授《荒原》約六年后,我終于確信這首詩太難了,學生學不了?!盵2]實際上,像《荒原》這樣的作品,不僅太難,而且太長,長到十幾頁PPT都難以完全展示的程度。英美新批評學者就喜歡細讀較短的文本,這是可貴的經(jīng)驗。參與課堂讀詩的各方面因素,教師精力、學生能力、課時長度等均是有限的,又必須抓住機會教授那些可以以一當十好作品,所以首先必須下大力氣選出理想文本來展開解讀。例如魯迅的《影的告別》就只適合一小部分文學素養(yǎng)較好的學生,李金發(fā)的《棄婦》太過晦澀而奇僻,穆旦的《春》適合,而《詩八首》不太適合。必須考慮實際情況,能進入大學課堂的新詩文本實在不多,有的詩歌適合隨意讀讀,有的適合詩人在沙龍中交流。
第二,制定方案,循序展開。接下來就是怎么讀的問題。教師們經(jīng)常感嘆學生不讀詩,其實不盡如此,很多學生讀了,卻讀不出所以然來,以至興趣索然,原因就在于不得法。課堂必須制定出一個“讀法”、一套解讀“方案”,師生借以共同進入詩意的空間中去。這一套所謂的“方案”來自哪里呢?既來自文本,也來自教師(引導閱讀的人),來自師生與詩歌往復互動的過程。在此,不應死板地把文本理解為“作者死了”的封閉結(jié)構(gòu),也不能盲從讀者接受理論的某些觀點,而應該以詩為中心,采取“拿來主義”的做法。教師反復閱讀文本,從中提煉出詩歌的思路脈絡,并積極采納評論家、研究家的某些已有成果,將其轉(zhuǎn)化為一種可操作的“程序”。這個“程序”最大程度地符合文本的面貌,又能體現(xiàn)解讀者的某些思想特征。讀詩本質(zhì)上是交流與和解。在講授的過程中,學生通過思考和對話而參與進來,最終對詩歌有所感知。以郭沫若《天狗》為例,這首詩在新詩初期歷史上具有不可磨滅的貢獻,然而學生面對它時卻哄堂大笑或茫然無措,所以必須尋繹出一種內(nèi)在理路來展開閱讀。我們先找一個核心的點,將整個解讀統(tǒng)攝起來,“現(xiàn)代自我的磅礴誕生”,這也可以說是我們所理解的此詩的主題。接下來按照詩思脈絡劃分講解的階段,有的文本要需要強行對其進行劃分,《天狗》本身就有明朗的分節(jié)。第一節(jié),“天狗”從無到有,吞吐星辰宇宙,這是“自我”的擴張。第二節(jié),吞下萬物的“天狗”,向世界展現(xiàn)自己的光熱,自我實現(xiàn)的渴望得到初步滿足。第三節(jié),積聚了全宇宙能量的“天狗”,又忘乎所以地歡騰起來,新型的“自我”釋放出驚人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第四節(jié),狂亂飛奔、激情燃燒后的“天狗”再度還原回來,重新恢復了“自我”意識。循此思路,教師可以帶領學生進入到浩瀚宇宙空間,與神奇的“天狗”一起奔騰、一起遨游,也理解了這首詩的“意思”,進而對五四時代精神有所感知。當然,關于這首詩,可講的東西很多,比如形式、語言、其中的科學精神等等,但是必須找到最有效的途徑,帶領學生進入詩歌內(nèi)部去。葉嘉瑩回憶顧隨先生講詩詞:“往往旁征博引,興會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3],事實上,“一片神行”只適合有極高素養(yǎng)的學生。這種依方案而展開的讀法,看上去拘泥,但卻適合一般院校的大部分本科生。在本科課堂講詩,必須找到“方便法門”。從“窄門”入,經(jīng)過辛苦的攀援和探索,練就一套抵達詩境的方法,這是學生迫切需要的?!瓣惲x過高”,會讓學生茫然無措,甚至對新詩徹底失去興趣,筆者在這方面就有深刻的經(jīng)驗教訓。
第三,宣泄精髓,兼顧語辭。“詩無達詁”,詩最吸引人的往往在于隱約的、神秘的深層意蘊。朱自清先生解詩時看重宋儒朱熹的經(jīng)驗,“朱子說‘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4]。人們欣賞詩,最終是要越過言語、事理、情景,沉入到詩歌所塑造的另一個深層世界里去,在另一時空涵詠、徘徊,借這種沉醉與現(xiàn)實拉開距離,又反觀現(xiàn)實。這個深層世界是“醉、夢或出神”[5],是精神深處的奇思妙想。朱光潛先生講小泉八云的批評時說:“所謂‘導解’是把一種作品的精髓神韻宣泄出來,引導你自己去欣賞”[6],課堂讀詩必須有此“導解”功能。這是課堂讀詩極關鍵的一環(huán),一旦引導學生的注意力、開啟他們的神思,達到感受境界、咂摸意味的程度,詩的所有其他方面就有可能得以被打開。比如,將《天狗》講解的標題確定為“現(xiàn)代自我的磅礴誕生”,其實就是對這首詩的“精髓”的宣泄,由此一切被激活。在此不應該過度崇信后現(xiàn)代主義所宣稱的“取消深度”的口號,因為大部分現(xiàn)代詩歌是靠“深度”來創(chuàng)作出來的。再如,細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筆者將題目定為“和解的聲音”,海子寫下這首詩兩個月后便從容赴死,這首詩中的情緒是極為復雜的,有生命行將奔潰的悲哀,有對人生乃至萬物的祝福,然而更多的是與自我、世界的和解,盡管死亡的力量以不可遏制的加速度催迫著詩人,但是在眾多因素形成的張力中確實升起一種“和解的聲音”。如此,不但能勾連起海子創(chuàng)作歷程、詩風變換的諸種情況,而且以極為簡捷的方式引導學生進入這首杰作的精神神韻,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然而,正如尼采所告誡的,不能成為意義的吸血鬼。對意義、情味的感觸,必須與對語辭、修辭的賞鑒結(jié)合起來,不能為意義而意義,更何況語言、修辭本來就是文本的必要構(gòu)成部分。例如講穆旦的《春》,“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對“春”的種種精神的發(fā)掘,必須從“綠色的火焰”開始?!熬G色”與“火焰”的悖謬性搭配,化形象為抽象,反倒有力地寫出了春來草綠的勃勃生機。下一行則反常地把“綠葉”和“花朵”分開來寫,則給人分外鮮明的現(xiàn)代化的感覺,花葉之間充滿了欲望與反抗的張力關系。詩意的靈魂寓居在語辭的肉身中,這之間的關聯(lián)遠比我們想象的密切,細讀時務必在語言修辭的某些局部停留,務必疏通這些有強烈意味的語辭細節(jié)之間的關聯(lián)。
第四,學理與感悟并重。學理包括強勢的西方理論、中國詩話的遺產(chǎn)、百年新詩史上某些已成常識的說法,以及個人對某些新詩問題的思考的結(jié)晶。學理從學習中來、經(jīng)驗中來,不管是系統(tǒng)還是零散,總帶有理性化的色彩,是關于新詩的條例化了的知識體系。在本科新詩教學中,不能放棄對學理的輸入。即使再高深的學理,只要方法得宜都能講給學生聽,都能為讀詩服務。作者的背景信息、流派的發(fā)展狀況,這些都需要詩歌史方面的知識;詩的主題、內(nèi)容方面的問題,需要有思想、哲學、文化方面的大量知識;詩藝、語言方面需要大量的詩學、語言學的知識。將文本投放在深廣的文化視域中,抽絲剝繭地重商量、細分析,這些都賴于學理的支撐。要讓學生意識到,詩歌、詩學到當代,已有完備的體系,讓他們感受到詩的博大精深。同時,要警惕理論上的“過度闡釋”,不能舍本逐末,把具體文本反當成某些理論的證明材料。詩歌的尊嚴、靈韻,不能轟然消散在理路的煙塵中。以詩為本,要讓學理為詩意服務,讓學生對詩歌發(fā)生興趣,愉悅地遨游在詩意的王國中,這是本科階段的教學目的,至于系統(tǒng)學習詩學,那是研究生階段的任務。理論、觀念替代、侵擾詩性的感悟,這在目前已成為流行現(xiàn)象,可以說課堂讀詩是個試金石,過度宣講理論的做法在本科課堂立馬就會顯示出它的虛妄和無效。調(diào)動學生的記憶、經(jīng)驗、思考,感受意境的深美,甚至進入詩歌的宗教境界中去,這是更高的更迫切的要求。詩歌有它“反知識”的一面,學生在詩歌面前不僅要“知道”,更要能“感到”。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本科教育目的的實現(xiàn)、現(xiàn)代公民精神的培養(yǎng)、人格修養(yǎng)的塑造都有賴于系統(tǒng)性的新詩教育。課堂讀詩是最核心而有效的環(huán)節(jié),我們務必選出好詩、解讀好詩,制定合理的解讀方案引導學生進入詩的境界,感受新詩的深廣浩大。并且能掌握比較有用的進入詩歌的普遍方法,為以后長期與詩同行打下一點基礎。一個豐饒的新視野驟然展開,而且其中有一條隱微的道路,起點就在他們面前。
[1]奧克塔維奧·帕斯.弓與琴[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464.
[2]TomHansen.“讓軀體復活”——談現(xiàn)代詩的教學 [J].國外外語教學,1993,3:12-16.
[3]葉嘉瑩:紅蕖留夢[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65.
[4]朱自清:新詩雜話[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8.
[5]梁宗岱:象征主義[A].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173.
[6]朱光潛:孟實文鈔[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3:81.
(作者介紹:程繼龍,嶺南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南方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