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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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焯與王國維對賀鑄詞評價的比較研究

朱慶林

摘要：北宋名家賀鑄的詞，歷代褒貶不一，備受爭議。其中陳廷焯、王國維兩人的評價相差最為懸殊，陳廷焯贊之過高，王國維則貶之過深。陳廷焯提倡“沉郁”，而賀鑄詞極具沉郁之風(fēng)且變化多端，所以受到陳的推崇；王國維講究詞的境界，反對用典、因襲前人，賀鑄詞用典過多，因此受到王的排斥。由此可見，陳、王二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都有各自的理論依據(jù)。然而，由于二人對賀鑄詞沒有進(jìn)行深入地挖掘以及受評判標(biāo)準(zhǔn)的局限，使他們的觀點暴露出明顯的不足。陳、王二人為讀者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去分析賀鑄詞。

關(guān)鍵詞：賀鑄；東山詞；陳廷焯；王國維

朱慶林/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江蘇揚州225000）。

賀鑄，字方回，北宋著名詞人，著有《東山詞》。歷代對賀鑄詞評價頗多，或褒或貶，沒有定論。清代詞論家陳廷焯在《詞壇叢話》中說，古今詞人眾矣，余以為圣于詞者有五家：北宋之賀方回、周美成，南宋之姜白石，國朝之朱竹垞、陳其年也。［1］陳廷焯對賀鑄贊賞有加，并將其詞推至北宋乃至整個詞壇的巔峰。然而，近代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不茍同于前人看法，在《人間詞話》刪稿中直言不諱：北宋名家以方回最為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王國維此論又將賀鑄其人其詞的地位降至谷底。陳廷焯與王國維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和評論與他們的理論觀念、評說標(biāo)準(zhǔn)有直接關(guān)系。

一

宋人張耒對賀鑄詞的評論言簡意深：“文章之于人……是所謂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澤之工，則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夫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背浞挚隙ú①澷p了賀詞有感而發(fā)、不矯揉造作的寫作態(tài)度和多變的特色風(fēng)格。陳廷焯在吸收前人觀點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自己的見解，他認(rèn)為，昔人謂方回詞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此猶論其貌耳，若論其神，則如云煙縹緲，不可方物?？梢婈愅㈧梯^之張耒，對賀鑄詞評價更加全面。為了突出賀鑄在詞壇無可撼動的頂尖地位，陳廷焯大膽地將其與北宋一流詞作家進(jìn)行比較并表明優(yōu)劣，他在《詞壇叢話》中寫道，昔人謂東坡詞勝于情，耆卿情勝于詞，秦少游兼而有之。然較之方回、美成，恐亦瞠乎其后。［6］蘇軾、柳永和秦觀都是詞壇周知的大家，他們的名氣、才氣高于賀鑄，陳廷焯卻標(biāo)新立異，將其立于蘇、柳、秦三人之上。此外，他還在《云韶集》中說：易安詞騷情詩意，高者入方回之室，次亦不減叔原、耆卿。認(rèn)為李清照優(yōu)秀的詞作可與賀鑄詞相提并論，次一等的作品也不亞于晏殊、柳永的詞作，對賀鑄詞的喜愛和推崇不言而喻。

陳廷焯對賀鑄詞定位如此之高，與他的詞學(xué)觀有很大關(guān)系?！俺劣纛D挫”原本是指杜甫的詩歌風(fēng)格，陳廷焯借用“沉郁”二字，作為《白雨齋詞話》的核心理論，并賦予了其全新的內(nèi)涵：作詞之法，首貴沉郁，沉則不浮，郁則不薄。其自序嘗稱《詞話》曰：本諸《風(fēng)》《騷》，正其情性，溫厚以為體，沉郁以為用，引以千端，衷諸一是。陳廷焯評賀鑄詞：“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薄胺交卦~極沉郁而筆勢卻又飛舞，變化無端，不可方物，吾烏乎測其所至”。他認(rèn)為賀鑄詞繼承了《風(fēng)》《騷》傳統(tǒng)，又極具沉郁之風(fēng)，因此對其倍加青睞。

陳廷焯對“沉郁”詞的寫法也有相應(yīng)的規(guī)定，如“意在筆先，神余言外”“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終不許一語道破”等等，這與歷史相沿的比興手法極其相似。賀鑄正是第一位自覺運用《離騷》比興之義的北宋詞人，他注重對內(nèi)心世界的描寫，運用比興手法，力求深隱曲折，營造朦朧迷離的意境，從而表達(dá)出詞人的“心志”。如《芳心苦》表面是詠荷花，事實上是用擬人手法，塑造了潔身自好、孤芳自賞的“騷人”形象，表明自己的旨?xì)w和理想，這正如陳廷焯所說“騷情雅意，哀怨無端，讀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淚墮”。

陳廷焯認(rèn)為，“沉郁”不僅是為詞的基礎(chǔ)，更是至高無上的法則，“若詞舍沉郁之外，更無以為詞”。他贊賀鑄詞“方回詞筆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離騷耶？七發(fā)耶？樂府耶？杜詩耶？吾烏乎測其所至”。由此可見，賀鑄詞不僅善用比興手法，還頗具沉郁，變化多端、風(fēng)格多樣，離騷、七發(fā)、樂府、杜詩精華兼而有之。由此可見，陳廷焯推舉賀鑄詞為詞壇之圣并非空穴來風(fēng)、無稽之談，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二

王國維對賀鑄詞的評價與陳廷焯大為不同，他稱賀詞“如歷下、新城之詩”，甚至將賀詞歸同于李攀龍、王士禎的詩。他評王詩說“若國朝之新城，豈徒言一人之言而已哉，所謂‘鶯偷百鳥聲’者也”。認(rèn)為賀鑄詞“非不華贍，惜少真味”，不能夠“感自己之想，言自己之言”，否定的態(tài)度非常明顯。他曾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中說：“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子之流……?！贝髿v十才子詩風(fēng)寒冷蕭瑟，追求清雅閑淡，后世對其評價不高，王國維又將賀鑄詞比作大歷十子之詩，可見諷刺意味十足。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寫道：“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若賀方回非不楚楚，總拾人牙后慧，何足比數(shù)?！辟R鑄詞的缺點是喜用唐人的成句，詞境不高。王國維認(rèn)為詞的境界最為重要，他明確表示：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所以，賀鑄詞缺少意境的短板自然成為王國維貶低的依據(jù)。

賀鑄詞中使用唐人成句、多用典故，是其意境不高的主要原因。王國維主張白描，反對用典。他在五八則《隸事與詩才》中說：“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馀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yōu)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所謂“隸事”即為“用典”，王國維將白居易《長恨歌》和吳偉業(yè)《圓圓曲》進(jìn)行比較，權(quán)衡其能不隸事、少隸事、非隸事不辦的高下優(yōu)劣，對白居易“能不使事”的才華極為贊賞?？梢?，他不主張隸事。賀鑄詞中的大量用典導(dǎo)致了一些詞作不是有感而發(fā)，更像是一場文字游戲。賀鑄詞中許多句子直接截取于唐詩或者稍加改編，而且還消逝了原詩本來的美感，沒有完全釋放作者自己的情感，因而王國維給予了“惜少真味”的評價。如賀鑄詞作《晚云高》，詞云：

秋盡江南葉未凋，晚云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可憐宵。

該詞的典故出自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辟R鑄只是稍加改動，便成《晚云高》一詞，沿襲成分十分嚴(yán)重，作品失去了真情實感，因而這種創(chuàng)作并不成功。賀鑄不少詞存在著上述毛病，過多用典，必然要犧牲詞作最真實的“味道”，消殆詞的意境，站在這個角度考慮，王國維看低賀鑄詞，并非沒有道理。

三

陳廷焯、王國維將賀鑄在詞壇中的地位推向了兩個極端，陳廷焯贊之過高，王國維則貶抑太甚。他們的論斷雖然有充分的證據(jù)和一定的說服力，但是各自所處的視角過于狹隘，難免會有盲點，考慮自然缺乏全面性。陳廷焯標(biāo)榜賀鑄詞，是因為賀鑄詞符合他的“沉郁”理論。他曾如此點評賀鑄詞：“方回詞，兒女、英雄兼而有之。詞至方回，悲壯風(fēng)流，抑揚頓挫，兼晏、歐、秦、柳之長，備蘇、黃、辛、陸之體，一時盡掩古人。兩宋詞人除清真、白石兩家外，莫敢于先生抗行。”陳廷焯認(rèn)為賀鑄詞婉約、豪放兩種風(fēng)格

兼?zhèn)?，又集宋代眾大家之長，“悲壯風(fēng)流、抑揚頓挫”，自然具備“沉郁”之風(fēng)。他對“沉郁”的理解，是“意在筆先，神于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與一草一木發(fā)之”，但“終不許一語道破”。由此觀之，“沉郁”只是詞作所表現(xiàn)的外在之美，不是重點。而詞作最為關(guān)鍵的是作者是否“用情”。反觀賀鑄詞，陳廷焯雖說“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不假思索地肯定了賀鑄詞“溫厚”“含蓄”的情感。然而，翻看全部賀鑄詞，事實并非如此，陳廷焯的這種結(jié)論不免過于武斷，不夠嚴(yán)謹(jǐn)。賀鑄詞作善于用典，不是所有作品都表“溫厚”之情，有的純粹是改前人作品“翻詩為詞”，并沒有真實情感可言，如前面提到的《晚云高》，正是王國維所說的缺少真味。因此，陳廷焯對賀鑄詞有過譽之嫌，其原因是陳廷焯沒有以辯證的態(tài)度深入歸納總結(jié)賀鑄每一首詞，沒有給出全面客觀的評價；王國維對賀鑄詞的看法，雖有洞見，但依舊存在很大局限。他十分崇尚意境高遠(yuǎn)的詞，排斥用典，賀鑄詞自然難以讓他贊賞，排在北宋大家之末。然而，王國維認(rèn)為賀鑄詞蹈襲前人語僅僅是為追求形式的華贍，而完全忽略了賀鑄詞作的情感內(nèi)蘊，這也是非常片面的。以賀鑄最著名的豪放詞《六州歌頭》為例，此詞雖多處用典，卻也抒發(fā)了作者矢志不渝的豪情壯志和強(qiáng)烈真摯的報國情感，并不是王國維認(rèn)為的“華而不實”，“華贍”其實與“真味”在詞作中是可以共存的，兩者并不矛盾。

綜上所述，對于賀鑄詞的評價，陳廷焯、王國維發(fā)表了各自的觀點，雖大相徑庭，但其實也并不矛盾，更沒有誰是誰非之分。不僅如此，他們的觀點也能起到相互指正的作用，從而印證對方觀點的不足之處。最重要的是，根據(jù)陳、王不同視角的評論能啟發(fā)讀者更為客觀地給賀鑄及他的詞一個公平公正的評價。

參考文獻(xiàn)：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賀鑄，鐘振振.東山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王國維.王國維文學(xué)論著三種［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

［5］王國維，施議對.人間詞話譯注增訂本［M］.湖南：岳麓書社，2008.

責(zé)任編輯：賀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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