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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告適格論

2016-03-27 09:16:46石龍?zhí)?/span>
財經(jīng)法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行政處分最高法院利益

石龍?zhí)?/p>

一、前言

筆者曾經(jīng)于2014年6月,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翻譯出版了日本著名行政法學者原田尚彥教授的《訴的利益》一書。但由于本書問世很早(初版印刷發(fā)行于1973年),而日本又于2004年對《行政案件訴訟法》進行了大幅修改,因此,當時的理論與目前的法律現(xiàn)實并不吻合。比如,當時被稱為“無名抗告訴訟”的“預防訴訟”和“課予義務訴訟”,因已在2004年法律修改時入法而得以“有名”,從而不能再將其視為“無名抗告訴訟”的典型了。還有從其內(nèi)容來看,由于本書第一章到第十章發(fā)表于1965—1973年間,而附論部分則發(fā)表于更早的1963年。這些論文當然無法對其后,尤其是今天的理論發(fā)展有所體現(xiàn)。

鑒于此,同時考慮到“訴的利益”作為行政法學上的一種理論在我國尚未完全形成,為了方便各位讀者閱讀和理解本書,于是萌生了就日本有關訴的利益的理論撰寫一篇論文的念頭[注]在《訴的利益》“譯后記”中,筆者曾經(jīng)夸下海口,“計劃近期”撰寫此文(見該書第348頁),但一拖就是兩年。皆因筆者的怠惰,在此謹表歉意,并祈求每位讀者的原諒。。一為梳理該理論的來龍去脈,二也是為了填補本書成書之后的理論空白。

嚴格說來,任何形式的訴訟都伴有訴的利益這個問題。在日本,談及行政案件尤其是撤銷訴訟的“訴的利益”時,主要有以下三種語境:其一,當事人的訴求是否足以具有啟動國家審判制度的實際價值或者必要性,即狹義的訴的利益;其二,將前者和原告適格合稱為訴的利益,并將前者視為客觀訴的利益而將原告適格視為主觀訴的利益;其三,也是最廣義的理解,在狹義的訴的利益和原告適格的基礎之上,外加當事人的訴求內(nèi)容是否適合作為法院審判的對象,即行政處分性之有無。

正如我們從《訴的利益》中所看到的那樣,原田教授主張,狹義的訴的利益和原告適格以及行政處分性,只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來判斷具體訴求是否具有發(fā)動審判權的價值或者必要性而已,因此通盤將它們理解為“訴的利益”。應該承認,原田教授的這種“三位一體式”的理解,在對訴的利益做整體認知和把握時有其必要與方便之處,亦不無道理[注]與原田教授相同,也有一部分學者針對“訴的利益”,采用這種“三位一體式”的理解。[1]。但是,當我們圍繞訴的利益就具體案件展開論述時,則不難發(fā)現(xiàn):在撤銷訴訟中,行政處分性的問題,它著眼于系爭行政活動本身能否成為行政訴訟的對象;狹義的訴的利益,則強調(diào)針對某一具體行政行為是否需要通過法院審判來對當事人提供一定的救濟;而原告適格強調(diào)的是,在某一具體案件當中,原告是否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資格。舉例來說,當某人就某一土地區(qū)劃整理事業(yè)計劃產(chǎn)生異議,從而提起撤銷該計劃的行政訴訟時,法院首先要看,該計劃是否具有行政處分性。若有,則繼續(xù)審理,反之則終止。而當某人因受到禁駕半年的行政處分而提起撤銷訴訟,碰巧在打官司時禁駕期間已過,那么此時,法院的審理重點將集中于,是否還具有對該處分予以撤銷的實際價值或者必要性。當行政當局批準建設核電廠,而居住在該電廠周邊的居民,因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危害,提起撤銷該行政許可的訴訟時,法院則會重點審查,這些居民是否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資格。

由此可見,三者的側重點并不相同[注]有關三者的不同,我們從鹽野宏教授就“原告適格”所下的定義也可略見一斑?!八^原告適格,是指在撤銷訴訟中,當行政處分性已受到肯定時,能夠要求撤銷該行政處分、提起訴訟的資格”??梢?,他是把行政處分性的存在,作為判斷原告適格的前提條件來看的。[2]另外,最具權威性的有斐閣《行政判例百選》,同樣也是把三者區(qū)別對待的。比如,1999年的第4版中,作為“抗告訴訟的對象”的判例有8個、“抗告訴訟的原告適格”4個、“抗告訴訟的訴的利益”5個;2006年的第5版中,作為“撤銷、無效確認訴訟的對象”的判例有10個、“原告適格”9個、狹義的“訴的利益”8個;在2012年也就是最新的第6版中,作為“抗告訴訟的對象”的判例有11個、“原告適格”9個、狹義的“訴的利益”9個。。因此,為了向國內(nèi)讀者全面而準確地展現(xiàn)日本當代的訴的利益論風貌,筆者決定暫不沿用原田教授的那種“三位一體式”體裁,改為從不同側面(即狹義的訴的利益、原告適格、行政處分性)來加以闡述的方式。目前,由于對原告適格具有一定的理論積累,思考也相對成熟一些,所以暫且先行推出“原告適格論”[注]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在原田教授的《訴的利益》當中,盡管將狹義的訴的利益、原告適格以及行政處分性統(tǒng)一理解為“訴的利益”,但是,“原告適格論”所占的比重卻是最大的。詳情請參見該書第244~345頁的“附論——行政行為的撤銷訴訟與原告適格(訴的利益)”。,其余的部分則視時機以姊妹篇的形式推出。

本文中,筆者主要以撤銷訴訟[注]在日本,由于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最具典型意義,相關理論大多以此為對象展開。比如,原田教授的《訴的利益》,盡管針對撤銷訴訟以外的抗告訴訟也有所言及(參見第60~87頁),但基本上是以撤銷訴訟為主。另外,第104頁注解③所提到的《行政判例百選》中,被選為“原告適格”典型判例的,基本上屬于撤銷訴訟。本文也沿襲此一傳統(tǒng),除非做出特別說明,否則,一般是指撤銷訴訟當中的原告適格。為素材,在對日本行政法學上的原告適格論做一個整體概觀之后,結合各個時期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典型案例(以最高法院的判例為主),梳理并詳細分析原告適格論的發(fā)展脈絡,找尋其在不同時期的特征并加以點評,最后,展望一下該理論的未來發(fā)展方向。

二、原告適格論概觀

在行政訴訟制度的設計上,如果說允許任何人只要對行政機關的作為(也包括不作為)有不滿都可以起訴的話,那么,不僅會使法院被訴訟的洪水淹沒,還有可能給不得不應訴的行政機關帶來過度的負擔。因此,為了使法院發(fā)揮正常的機能、行政機關正常行使權力以及保障向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提供司法救濟,對原告適格的范圍予以一定的限制,本在情理之中。嚴格說來,原告適格論本身,正是這種思維的產(chǎn)物。

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是指提起撤銷訴訟的資格的問題。在《大日本帝國憲法》(俗稱“明治憲法”)中,抗告訴訟被定義為“因行政機關的違法處分而造成的權利傷害之訴”,只有“因違法處分而受到權利毀損者”才能提起抗告訴訟。當時一般認為,抗告訴訟的目的在于恢復因違法處分而受到損害的權利,因此,判例和通說都對原告適格要求嚴格意義上的“權利”侵害[3]。簡言之,只有法律上保護的具體權利受到侵害時,被害人才具有提起行政訴訟的原告資格。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日本經(jīng)歷短暫的空白期后進入《行政案件訴訟特例法》[注]現(xiàn)行《行政案件訴訟法》的前身。1948年制定,1962年廢止。的時代。當時,盡管在特例法中沒有對原告適格予以明確界定,但判例和學說站在對二戰(zhàn)前思想反思的立場上,逐步摒棄了那種追求嚴格意義上的“權利”侵害的思維[注]根據(jù)原田教授的研究,在制定《行政案件訴訟特例法》時,人們的行政訴訟觀,依然停留于“司法權乃實體法上的權利的守護者”這一命題,并以此為基本前提,嚴格限制撤銷訴訟所保護的法律利益,將其限定在實體權利的侵害之上。[4],轉而傾向于對那些擁有“法所保護的權利利益(有時也稱之為“足以受到法律上保護的正當利益”、“法律上的利益”等)”的人承認原告適格。而緊隨其后出臺的現(xiàn)行《行政案件訴訟法》,也繼承了上述思想[5],并以明確的法律語言,在其第9條中規(guī)定,“對請求撤銷處分或裁決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原告資格。

但是,由于《行政案件訴訟法》并沒有明確定義何謂“法律上的利益”,因此,對其如何解釋成為原告適格論的重大課題[注]順便提一句,阿部泰隆教授將原告適格與“法律上的利益”等同視之。他說道,“訴訟的提起,需要‘法律上的利益’(《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1款),這就是原告適格(的問題)”。[6]同樣,鹽野宏教授也主張,“現(xiàn)行法下的原告資格論,(其實)就是對《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所定的‘擁有法律上的利益者’的解釋論”。[2](P126)而芝池義一教授,則一語道破原告適格與“法律上的利益”的關系:“何種情形下才承認原告適格,就是‘法律上的利益’的解釋問題”。[7]。坦白地講,“法律上的利益”這一用語本身,具有相當大的開放性,給專家學者尤其是實務界人士提供了很大的解釋空間,使他們能夠靈活應對紛繁復雜的訴訟環(huán)境。然而,正如杉本良吉氏所指出的那樣,關于“法律上的利益”的具體內(nèi)容,即便是在本條款的起草者之間也莫衷一是,最后只能交由判例和學說的發(fā)展[8]。

行政處分的相對人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原告資格,對此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異議了。比如,某人申請某項行政許可遭拒,若不服當然可以抗告。事實上存在問題的,往往是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或者是那些在表面上不具有特定相對人的行政處分[注]其實,這一點,從最具權威性的有斐閣《行政判例百選》來看,也是一目了然的。比如,最新的2012年第6版中,作為“原告資格”的代表判例共有9個,但皆為有關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有無原告資格的判決。。例如,當行政機關核準某民間法人設置垃圾處理設施時,那些主張因該設施排出有害氣體會損害自己健康的附近居民,是否可以要求撤銷該行政許可?若可以,其范圍如何確定?是限制在半徑200米以內(nèi)還是500米以內(nèi)?再如,針對小學的廢校處分,學生家長可否要求撤銷?原告適格的范圍應該如何界定,換句話說,應該如何解釋“法律上的利益”,傳統(tǒng)上,存在著以下兩種對立的觀點:即“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注]有關這兩個學說的名稱,有許多版本。除了(1)“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された利益説)”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保護に値する利益説)”之外,還有(2)“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された利益説)”和“值得法保護的利益說(法的な保護に値する利益説)”、(3)“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されている利益説)”和“值得法律上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に値する利益説)”、(4)“法所保護的利益說(法の保護する利益説)”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保護に値する利益説)”等。(1)的用例參見高橋滋:“行政訴訟的原告適格(行政訴訟の原告適格)”,載《行政法爭點(行政法の爭點)》,有斐閣2014年版,第116頁;(2)參見芝池義一:“判斷撤銷訴訟原告適格的理論框架(取消訴訟の原告適格判斷の理論的枠組み)”,載《京都大學法學部創(chuàng)立一百周年紀念論文集(2)》,有斐閣1999年版,第71頁;(3)參見鹽野宏:《行政法Ⅱ(行政救濟法)》,有斐閣2013年第五版補訂版,第127頁;(4)參見原田尚彥:《行政法要論》,學陽書房2013年全訂第七版補訂第二版,第392~394頁。盡管在用語上略有差別,但內(nèi)涵大體相同,因此,本文統(tǒng)一為當前較為多用的(1)的用法。另外,順便說一下,芝池義一教授認為,由于兩學說都主張只有“法律上的利益受到(或者可能受到)侵害”時才承認原告適格,因此,“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された利益説)”和“值得法保護的利益說(法的な保護に値する利益説)”這種命名法有失嚴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侵害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法律上保護された利益の侵害」説)”和“‘侵害值得法保護的利益’說(「法的な保護に値する利益の侵害」説)”。此種觀點,有一定的說服力,但并不常用,參見前揭芝池文獻第71頁注解(1)。。

(一)“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

本學說主張,只有受到實定法即法律保護的才是“法律上的利益”[9],而那些不受法律保護的,即便再重要也只不過是反射性或者事實上的利益而已,無法成為“法律上的利益”。本學說的特點在于,以法律的規(guī)定即通過法律解釋,來判斷“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的有無[7](P41)。一般認為,原告適格若想獲得認可,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第一,原告因行政處分而蒙受了某種不利影響(不利要件);第二,免受這種不利影響(的利益)受到法令上的保護(保護要件);第三,在法令解釋上,原告所受的這種不利影響,無法解消于一般性公共利益當中,作為個人利益,它受到了個別且具體的保護(個別保護要件)。[10-11]

與“明治憲法”時代的行政訴訟觀——抗告訴訟的目的,在于恢復因違法處分而受到損害的權利,判例和通說都對原告適格要求嚴格意義上的“權利”侵害——相比,“本學說沒有將撤銷訴訟當作固有意義上的權利的實現(xiàn)手段,而是把它理解為,當‘法律為人民所保護的利益’受到違法處分的侵害時,當事人以此進行防衛(wèi)的手段。因而,根據(jù)本學說的見解,當處分違反了旨在保護人民利益的強行性法規(guī)而給相關人民帶來不利影響時,即使該利益不能稱為權利,也照樣允許提起撤銷訴訟”[3](P7)??梢?,在本學說下,原告適格的認定范圍變寬了。

本學說采用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這一觀念,與《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10條所說的“法律上的利益”,在文理上最為吻合;加之,這種觀念與在行政法學上給日本帶來深刻影響的德國傳統(tǒng)公權概念相近;再者,在審判實務中,以實定法上的規(guī)定為依據(jù)來判斷原告適格,可有效防止撤銷訴訟因原告適格的無限擴大而轉化為盡人皆可提起的民眾訴訟[4](P91)。因此,本學說在判例和學說上獲得了大多數(shù)的支持,我們可以將其視為通說。

但是,本學說也并非不存在問題。第一,以法律文言來決定司法救濟的可否,這種做法本身不夠合理;第二,在制定法律時,先對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是否應該提供救濟進行縝密分析,然后再以明確的法律語言來加以界定的情形畢竟鮮見;第三,在諸如環(huán)境保護、消費者保護等需要對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也積極提供救濟的領域,對于通過行政訴訟來加以保護的做法,立法上曾很消極[11][注]針對本學說存在的問題點,原田教授在對把原告適格的判定完全交由實定法意的解釋這種手法的局限性進行詳細的理論分析之后,又從憲法層面提出了自己的疑問。[3](P8)。

(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

為了克服“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如上所述的局限性,有人提議,不以是否受到實定法的保護為判定“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的基準,而著眼于當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蒙受(也包括即將蒙受)的不利影響或者風險本身,若這種不利影響值得司法上予以保護,則對當事人承認原告適格,反之,則予以否定。在學界,這種觀點被稱為“值得保護的利益說”[9](P392)。本學說,以值得司法上保護的利益為“法律上的利益”,其特征在于,不以法律而以當事人所受影響的實際狀態(tài)來判斷“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的范圍[7](P41)。

本學說,將對原告適格的判定,從紛繁的實定法意解釋當中解放出來,通過權衡當事人所蒙受的不利影響來決定司法救濟的可否,因而,除了法律所保護的利益之外,還為那些所謂事實上的利益受到侵害的人,提供了原告適格獲得認可的可能。依據(jù)本學說的見解,《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所說的“法律上的利益”,不局限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之意,還包括事實上的利益在內(nèi)的“值得保護的利益”[3](P9)。在這一點上,與“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相比,應該說是一大進步。

然而,針對本學說,也存在著如下的反論與不安:我們難以脫離實定法令的規(guī)定來判斷原告的適格與否,這是因為,人們無法從“值得保護的利益說”當中,獲得明確的判定基準[12]。另外,由于本學說存在著過度擴大原告適格范圍的風險,因此,有可能帶來濫訴之弊[13]。

如上所述,“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在各自的主張與側重點上有所不同。首先,在“法律上的利益”的解釋上,前者,強調(diào)以實定法的解釋為依據(jù),而后者,則更加重視當事人所蒙受的影響的性質(zhì)。其次,從行政訴訟所肩負的兩大使命,即國民的權利利益救濟和行政合法性的確保上來看,前者注重的是國民的權利利益保護,從這個意義上講,它維持了市民性法治國家原理的框架,而在后者中,由于“法律上的利益”也涵蓋到事實上的利益,其范圍被拓寬,因而原告適格的范圍也得以隨之放寬,若僅就此而言,可見它更加側重行政合法性的確保[12](P127)[注]另外,有關兩學說的具體差異,參照原田教授曾經(jīng)引用過的實例補充說明如下。比如,既存的當鋪主張,因行政機關許可新當鋪在近鄰營業(yè)會損害自己的利益,于是要求法院予以撤銷。在這種案例當中,最高法院,曾經(jīng)立足于“法律所保護的利益說”,認為《典當行營業(yè)法(質(zhì)屋営業(yè)法)》的立法宗旨,是通過對典當行業(yè)予以規(guī)制來維護公共利益,而不是保護既存業(yè)者的權利利益。既存的當鋪,即便因行政機關違法核發(fā)許可而在營業(yè)上遭受損失,也只不過是對其反射性利益造成的影響而已,因此,既存的當鋪,針對新核發(fā)的當鋪營業(yè)許可,不具有要求撤銷的原告資格。也就是說,“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專門以實定法的宗旨、目的為判定原告適格的基準。與此相反,若最高法院立足于“值得保護的利益說”,則應該這樣做出判決:不以法律的宗旨,而依據(jù)原告所受的不利影響的內(nèi)容、程度等實際損害的狀態(tài)來判斷原告適格。具體而言,應就提告的既存業(yè)者因許可新業(yè)者營業(yè)會受到何種損害、這種損害是否值得司法提供救濟等,結合系爭案件的實際狀況、利益狀態(tài),加以具體而直接的分析,而不必拘泥于法律的宗旨、解釋。[9](P392-393)。

盡管《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所說的“法律上的利益”,原本就是一個可以進行靈活解釋的語句,但是,最高法院卻一直站在“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立場上,要求原告的利益必須受到個別且具體的保護,對原告適格的范圍加以嚴格的限定。如此的也可稱之為“制定法遵循主義”的結果,不僅使那些身受噪音與大氣污染所害的道路周邊居民等的原告適格遭到了否定,還在環(huán)境、消費者訴訟等現(xiàn)代型行政訴訟中,造成了即便行政活動違法,但事實上誰也無法論爭的尷尬局面。這無疑與保障國民可以享受司法審判的權利的憲法精神不相符(《日本國憲法》第32條)[14]。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開始呈現(xiàn)出逐漸接近的態(tài)勢[注]有關兩學說的接近,其實早在原田教授的《訴的利益》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參見該書第11頁。。這是由于,首先,盡管在理論上,我們可以將兩個學說區(qū)分開來,但是,兩者的關系其實并不明了。第一,“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和“值得保護的利益說”,在以原告一方因行政處分而受到利益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為必要條件這一點上完全相同[2](P127);第二,盡管前者注重實定法的解釋,但由于可以通過在解釋手法上下功夫而擴大對“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的解釋范圍,從而在結果上漸漸與后者接近。其次,以最高法院的判決來看,從20世紀80年代起,在堅持“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同時,通過對法令加以靈活解釋來擴大原告適格的范圍,早已成為界內(nèi)公認的事實[11][7](P44-46)[9](P395)[注]不過,原田教授認為,這種對原告適格加以靈活解釋的傾向,始于20世紀90年代。。

以下,我想以最高法院有關原告適格的典型判例[注]以下將要介紹的,除個別外,皆為有斐閣《行政判例百選》中作為“原告適格”等的典型案例而收錄的判例。其中,出自最新的2012年第6版的有10個、2006年第5版的有1個。建議有興趣的讀者,也可同時參閱該百選中的有關論評。為素材,梳理并詳細分析原告適格論的發(fā)展脈絡,找尋其在不同時期的特征,并加以點評。

三、具體案例分析

由于拙文肩負著填補原田教授《訴的利益》成書之后的理論空白之使命,因此在判例的選擇上,除個別外,皆為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判決。另外,日本在2004年對《行政案件訴訟法》進行了大幅修改,而其重要內(nèi)容之一,便是擴大原告適格的范圍[注]這次修改,號稱該法1962年制定以來史上最大的一次。其主要內(nèi)容,除擴大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范圍外,還包括:新設“課予義務訴訟”和“中止(預防)訴訟”、抗告訴訟的被告適格由行政機關改為行政主體、擴大抗告訴訟的管轄法院范圍、延長撤銷訴訟的出訴期間、擴充臨時救濟制度等等。[15],因此,該法在原告適格論的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義。也正因如此,為了便于論述與分析,暫將判例以2004年修法為分界點,對修法前后的判例,分別加以介紹、分析。

(一)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前的判例

1.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注]最高法院1978年3月14日判決(最判昭和53年3月14日),載“民集32巻2號211頁”。

1971年3月6日,被告Y(公平交易委員會)對社團法人日本果汁協(xié)會等申請?zhí)岢龅模嘘P果實飲料該如何標示的公平競爭規(guī)約予以認定。由于經(jīng)認定的規(guī)約當中,允許不含有果汁以及果汁含有率不足5%的飲料,可以僅以“合成著色飲料”等名義來標示,原告X(主婦聯(lián)合會以及該會會長)認為,此種標示方法容易誤導消費者,不符合《防止非正當贈品與不正當標示法》[注]“不當景品類及び不當表示防止法”,通常被簡稱為“景表法”。的規(guī)定,于是依法提起行政復議。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注]為了準確傳達判決的精神,對要旨部分盡量采取直譯的方式翻譯,是筆者的基本想法。但是,由于日本的判決書一般比較冗長,有的論點又相當分散,為了單刀直入地進入話題以及簡潔明快地刻畫出判決的輪廓,又不得不做必要的調(diào)整。因此,對雖幾近直譯但并非直譯的要旨部分,為保持嚴密,不加引號,下同。如下:因行政處分而有可能使自己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具有提起行政復議的資格。這里所說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是指法律為了保護私人等權利主體的個人利益,通過制約行政權的行使而保障的利益,它與行政法規(guī)出于其他目的,尤其是為了實現(xiàn)公共利益目的而制約行政權行使的結果,偶然地使一些人產(chǎn)生的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相左”。

本案中,“《防止非正當贈品與不正當標示法》的目的,在于公共利益的實現(xiàn)。該法第1條所定的對一般消費者利益的保護,是該法的直接目的還是間接目的,姑且不論,應該說,也是實現(xiàn)公共利益保護目的的一環(huán)”。該法的規(guī)定,給一般消費者所帶來的利益,是被告Y在正確地運用該法、實現(xiàn)公共利益保護目的的過程中,使一般國民共同產(chǎn)生的,抽象的、平均的、一般性的利益。換言之,這種利益,“是作為該法實現(xiàn)公共利益保護目的的結果,而產(chǎn)生的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它不相當于——受到以保護私人等權利主體的個人利益為目的的法規(guī)保障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因此,單憑普通消費者的身份,無法針對本案中的認定提起行政復議。

表面上,本案只不過是一個行政復議的案件而已,但由于一般認為,行政復議的提起資格與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可作同義解釋[注]《行政復議法(行政不服審査法)》第4條第1款規(guī)定,對行政機關所做的行政處分有異議者可提請行政復議。圍繞究竟誰具有行政復議的提起資格這個問題,通說式見解一般主張,把它與撤銷訴訟中的原告適格做同義解釋。即,因行政處分而使自己的權利利益直接受到或者即將受到侵害的人,具有提起行政復議的資格。但也有反對意見認為,既然《行政復議法》的目的條款(第1條第1款)當中,與“國民的權利利益救濟”相并行,把“確保行政的正確運營”也定位為目的之一,那么,在確定行政復議的提起資格上,也應相應地比原告適格做更為寬泛的解釋。應該承認,這種觀點相當具有說服力。,因此,本案也經(jīng)常被視為有關行政訴訟,尤其是撤銷訴訟原告適格的先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意義。

如上所述,在本案中,普通消費者的行政復議提起資格沒有獲得認可。由于通說把行政復議的提起資格與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理解為同義,因此也可以說,普通消費者的原告適格也隨之遭到了否定。仔細閱讀最高法院的判決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本案中,對于何謂“法律上的利益”,最高法院明確表明,采用“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注]盡管此前,最高法院也曾經(jīng)在自己的判決(1962年1月19日“京都府公共浴池許可無效確認案”(載“民集16巻1號57頁”))中流露過類似的觀點,但一般認為,還是從“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開始,最高法院才正式且明確地表明:以“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為“法律上的利益”。這也是本案在作為系爭行政復議提起資格判例的同時,經(jīng)常被視為撤銷訴訟原告適格先例的緣由所在。,并將其具體界定為:“法律為了保護私人等權利主體的個人利益,通過制約行政權的行使而保障的利益”。然后在此基礎上,對法律的目的加以嚴格區(qū)分:抑或保護公共利益,抑或保護私人等權利主體的個人利益。當某一法律旨在個人權利利益的保護,而由其所保護的利益受到損害時,當事人可以以自己在法律上受到保護的權利利益遭受侵害為由,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反之,若是為了實現(xiàn)公共利益而制約行政權行使的結果,偶然地使一些人產(chǎn)生一定的利益時,這種利益,則為實現(xiàn)公共利益目的的過程中所衍生出的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由于不相當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當事人單憑這種利益受到損害,無法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

2.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注]最高法院1982年9月9日判決(最判昭和57年9月9日),載“民集36巻9號1679頁”。

1969年7月7日,被告Y(農(nóng)林水產(chǎn)大臣)以供航空自衛(wèi)隊內(nèi)木基地使用為由,解除了對北海道夕張郡長沼町的防護林指定。對此,原告X(該町居民)認為,基于上述目的的防護林指定解除處分,與《森林法》第26條第2款所定的“公共利益上的理由”不相符,屬于違法解除,于是提起撤銷該解除處分的行政訴訟。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作為一種行政處分,防護林的指定,一般是以預防自然災害、保全環(huán)境等一般性公共利益的保護為其目的。但“即便是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當法律并不打算讓這種利益止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時,與保護一般性公共利益相并行,當然也可以將這種利益的全部或者一部分,作為對其所歸屬的每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若特定的法律規(guī)定包含上述宗旨時,那些主張此種利益因違反該法律規(guī)定的行政處分而受到損害的人,具有提起撤銷處分的原告資格。

本案中,防護林的指定本身,的確是基于保全環(huán)境等一般性公共利益的目的。但是與此同時,從《森林法》規(guī)定,在防護林的指定之際,與其具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具有請求防護林指定的申請權,在防護林指定的解除之際,與其具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具有針對防護林解除提出自己意見的陳述權等程序性規(guī)定來看,還有,從現(xiàn)行法前身的舊《森林法》當中,曾經(jīng)對具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賦予了提起行政復議以及行政訴訟等權限這一歷史沿革來看,我們不得不承認,《森林法》,在把不特定多數(shù)者因保留森林而獲得的生活利益整體視為公共利益予以保護的同時,也在一定范圍內(nèi),把其中的一部分視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擁有這種利益的人,針對防護林的指定,在法律上,可以作為具有直接利害關系的人,主張其利益。因而,那些因本案防護林的解除而直接受到影響的居民,具有要求撤銷防護林指定解除的原告資格。

行政處分的相對人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原告資格,對此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異議了。但事涉第三人時,原告適格往往容易成為議論的焦點。本案中,在表面上,防護林的指定與解除是以森林所有者為對象做出的行政處分,但是,由于防護林自身具有防洪、涵養(yǎng)水源等功能,所以附近居民也勢必受其影響。從本案最高法院的判決來看,附近居民的原告適格之所以受到承認,似乎是基于以下的兩個理由:第一,在現(xiàn)行《森林法》當中,針對直接利害相關人設定了就防護林的指定與解除提出申請和陳述意見等程序性規(guī)定;第二,從歷史沿革來看,舊《森林法》曾經(jīng)規(guī)定,直接利害相關人擁有提起行政復議以及行政訴訟等權限。

針對本案判決,有觀點認為,本案不僅以法律上的程序性規(guī)定為依據(jù),還參照了舊法的規(guī)定,從而擴大了解釋原告適格的可能性,應予以積極評價[16]。但也有觀點主張,本案以實定法上的具體規(guī)定為依據(jù)來認定原告適格,由于并非所有的法律都對原告適格有所界定,因此,反倒會限定或縮小原告適格的解釋范圍[17]。還有人著眼于本案依程序性規(guī)定來認定原告適格的手法,認為以程序性規(guī)定的有無這一法律上的偶然來決定原告適格,有失合理性[6](P145-147)。

不過,盡管學界的評價褒貶不一,我們還是可以從最高法院的判決中發(fā)現(xiàn)如此的傾向:無論是依照現(xiàn)行法的程序性規(guī)定也好,還是參照舊法上的規(guī)定也罷,法院在認定原告適格,即解釋“法律上的利益”之際,重視的都是“實定法上是否存在相關的明文規(guī)定”。而與“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相比,沒有把法律的目的截然地區(qū)分為公共利益或個人利益保護,反倒指出,在法律上有時兩者可以共存,兩者同時受到保護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并對擁有這種利益的人承認了其提起撤銷處分的原告資格。應該說,這在實定法尤其是對法律目的的解釋上,顯示出了更為靈活的態(tài)度。

3.伊達火電站案[注]最高法院1985年12月17日判決(最判昭和60年12月17日),載“判時1179號56頁”。

被告Y(北海道知事)根據(jù)《公有水面填埋法》[注]“公有水面埋立法”。的規(guī)定,于1973年6月25日,向“北海道電力株式會社”核發(fā)了為保證建設伊達火電站用地的水面填埋許可,并于1975年12月18日,對該工程的完工予以核定驗收(以下將兩者合稱為“本案行政處分”)。對此,原告X(在鄰近該公有水面的水域擁有漁業(yè)權的漁業(yè)組合的成員)認為,本案行政處分,沒有充分考慮漁業(yè)利益、區(qū)域環(huán)境惡化等因素,有違公共利益原則,于是提起要求撤銷本案行政處分的行政訴訟。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只有因行政處分的法律效果而使自己的權利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才具有提起撤銷訴訟的原告資格?!笆苄姓幏址尚Ч绊懙臋嗬妫⒉痪窒抻谛姓幏肿鳛槠浔緛硇Ч右韵拗频臋嗬?,也包括行政法規(guī)為保護個人權利利益,通過對行政權行使進行制約而保障的權利利益”。那些主張,行政處分違反上述制約,而使自己受行政法規(guī)保護的權利利益遭到漠視的人,也具有原告資格。這里所說的“行政法規(guī)對行政權行使的制約,并不局限于基于明文規(guī)定的場合,即便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通過對法律加以合理的解釋,能夠理所當然地導引出的制約,也同樣包含于其中”。

對本案公有水面本身擁有權利利益的人,其權利利益因基于《公有水面填埋法》的本案行政處分而直接遭到剝奪,因此,可以要求撤銷本案行政處分??墒?,原告只不過對本案水面的近鄰水域擁有漁業(yè)權而已,本案行政處分并不對其權利直接構成法律影響。在《公有水面填埋法》中,我們既找不到為保護近鄰水域漁業(yè)從事者的權利,而對本案行政處分權的行使加以制約的明文規(guī)定,也無法從對該法的解釋中導引出上述制約。綜上所述,由于原告的權利利益,并沒有因本案行政處分而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因此,不具有原告資格。

本案中,在鄰近公有水面的水域,擁有漁業(yè)權的漁業(yè)組合成員的原告適格,盡管最終沒有獲得認可,但是,最高法院在立足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同時,指出,原告是否擁有“法律上的利益”,換言之,原告的利益是否受到法律上的保護,對其加以判斷時,并不局限于明文規(guī)定的場合,若沒有明文規(guī)定,還可以通過對法律加以合理解釋來確定。這種態(tài)度,與此前最高法院在“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和“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中所顯示的重視實定法上明文規(guī)定的姿態(tài),形成鮮明對比,無疑會給認定原告適格的范圍,帶來更大的可能性與空間,也會賦予法律解釋更多的靈活性,有助于原告適格范圍的擴大[18][11][注]順便說一下,勢一智子氏認為,本案之所以主張在沒有明文規(guī)定時可以對法律加以解釋,也與當初立法的不完備(即該寫入的沒有寫)直接相關,詳情請參見參考文獻[18]第349頁。不過即便如此,至少最高法院給認定原告適格,提供了新的視覺這一點,還是不容否定的。。

4.新潟空港案[注]最高法院1989年2月17日判決(最判平成元年2月17日),載“民集43巻2號56頁”。

新潟空港,作為二類民用機場,是由國家設置和管理的地方空港,擁有一條2 000米長的跑道。1976年12月,被告Y(運輸大臣)向日本航空公司頒發(fā)了定期航線(新潟—小松—首爾間)的運營許可。對此,原告X(附近居民)認為,自己生活上、健康上的利益,會因飛行帶來的噪音受到損害,于是要求撤銷該定期航線的運營許可。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就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所規(guī)定的“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是指因行政處分而使自己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盡管如此,“當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針對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并不打算讓這種利益停留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境地,而是包含了作為這種利益的每位歸屬者的個人利益也予以保護之宗旨時,這種利益也相當于如前所述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

看某一行政法規(guī)是否包含上述的宗旨,“應該把它放在由該行政法規(guī)以及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規(guī)的有關規(guī)定所形成的法體系當中,依靠分析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是否通過該行政處分,也把如上所述的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作為個人利益予以保護,來加以判斷”。

本案中,從頒發(fā)定期航線運營許可所依據(jù)的《航空法》的目的條款(第1條)以及相關法律《機場周圍噪音防止法》[注]“公共用飛行場周辺における航空機騒音による障害の防止等に関する法律”,經(jīng)常被簡稱為“機場周圍噪音防止法(飛行場周辺航空機騒音防止法)”。的規(guī)定來看,應該說,《航空法》也包含了以下的宗旨:將不受飛行噪音嚴重損害的利益,作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因此,依社會常理來看,那些會因飛行噪音而受到顯著傷害的人,具有原告資格。

本案中,最高法院在對“法律上的利益”的解釋上,沿襲了“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的觀點,即采用“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在不必拘泥于實定法上的明文規(guī)定這一點上,與“伊達火電站案”見解相同[注]盡管兩案的最高法院判決都主張,在判斷第三人的原告適格之際,不必拘泥于實定法中明文規(guī)定的有無,但得出的結論卻是截然相反的。即,“新潟空港案”中,對那些依社會常理來看會因飛行噪音而受到顯著傷害的附近居民,承認了原告適格,而在“伊達火電站案”中,在近鄰水面從事漁業(yè)的漁業(yè)組合成員的原告適格則沒有受到認可。[19]。在對待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的關系上,全面引用了“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的見解,即,當法律并不打算讓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止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時,與保護一般性公共利益相并行,有時也會將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作為對其所歸屬的每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梢?,最高法院的判決具有一貫性。

然而,本案判決,在“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即原告適格的判定基準上,主張應該把這種判斷放到由行政法規(guī)以及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規(guī)所形成的宏觀的法體系當中的觀點,令人耳目一新,此乃本判決的獨到之處。“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等,歸根到底,是以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的相關規(guī)定為基準來判斷原告適格。而在本案中,除了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之外,還要把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規(guī)的有關規(guī)定也放入視野加以綜合考慮。這種觀點,擺脫了實定法上有無明文規(guī)定這一判斷框架的束縛,無疑會給原告適格帶來更大的解釋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案在原告適格的認定范圍與手法上,又前進了一步。

5.近鐵特快票價變更許可案[注]最高法院1989年4月13日判決(最判平成元年4月13日),載“判時1313號121頁”。

1980年3月8日,“近畿日本鐵路股份有限公司”(簡稱“近鐵”)有關特快列車票價上漲的申請,獲得被告Y(大阪陸運局局長)的批準。對此,原告X(購買通勤票,經(jīng)常性地利用近鐵特快列車的乘客)主張,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要求撤銷有關票價上漲的許可。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盡管《地方鐵路法》[注]“地方鉄道法”。第21條就地方鐵路票價的確定、變更等,采用由監(jiān)管機關實施認可的制度,但是,該條的宗旨,專門在于公共利益的確保,而不是保護乘客的個別權利利益。既然本案票價上漲許可所依據(jù)的法規(guī),不以保護乘客個別的、具體的利益為目的,那么,即使原告X等是在“近鐵”沿線居住的居民,購買通勤票并長期利用特快列車的乘客,也無法擁有要求撤銷該項許可的原告資格。這是因為,原告并沒有因本案許可,而使自己的權利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

本案是由“近鐵”的部分乘客,就被告Y(大阪陸運局局長)所做的票價上漲許可提起的撤銷訴訟。同樣是站在第三人的立場上提起的行政訴訟,因此,原告適格成為議論的焦點之一。本案中,最高法院在對系爭處分所依據(jù)的《地方鐵路法》進行分析之后,得出結論認為,其宗旨是專門保護公共利益。并在此基礎上主張,既然乘客的個別利益不受法律保護,那么即便這種利益受到侵害,也只不過是對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的侵害而已,從而否定了原告適格。

由于本案的原告皆為購買通勤票,經(jīng)常性地利用“近鐵”特快列車的乘客,因此,不承認他們的原告適格,也就意味著,偶然購票利用“近鐵”的所謂一般乘客的原告適格,也隨之遭到了否定。

“新潟空港案”中,最高法院在通過綜合分析系爭處分所依據(jù)的法規(guī)等后,對那些因新航線的設置所產(chǎn)生的噪音而受到明顯傷害的周邊居民,承認了原告適格。本案中,考慮到居住在“近鐵”周邊且持有通勤票長期利用特快列車的原告因票價上漲所受的影響,要遠比偶爾利用的所謂一般乘客大得多這一客觀事實,應該說,原告適格是不應該遭到否定的[注]本案中,對于原告適格遭到否定的原因,最高法院并沒有做出詳細且具體的說明。[20]另外,在與本案同類的“北總鐵路案”中,同樣是作為原告的沿線居民請求撤銷票價上漲許可,但東京高等法院,對通勤、上學等經(jīng)常性持續(xù)性利用該鐵路的乘客,承認了原告適格(參見“東京高等法院2014年2月19日判決(東京高判平成26年2月19日)”)。這種觀點,在其后的最高法院判決中也得以延續(xù)(參見“最高法院2015年4月21日決定(最決平成27年4月21日)”)。。

6.伊場遺址案[注]最高法院1989年6月20日判決(最判平成元年6月20日),載“判時1334號201頁”。

被告Y(靜岡縣教育委員會)于1954年3月,將“伊場遺址”指定為“靜岡縣史跡”??墒牵?973年11月,又以城市的發(fā)展與再開發(fā)等為由,依據(jù)《靜岡縣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注]“靜岡県文化財保護條例”。的規(guī)定,全面解除了上述指定。對此,原告X(欣賞“伊場遺址”的學術性歷史性價值并以其為研究對象的學者、從事該遺址保存運動的人士等),經(jīng)申請行政復議未果后,提起了撤銷該解除處分的行政訴訟。

另外,《靜岡縣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是依據(jù)《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注]“文化財保護法”。第98條第2款制定的。該條例第29條第1款規(guī)定,教育委員會有權將縣內(nèi)重要的紀念設施指定為“縣指定史跡”。同時,第30條第1款規(guī)定,當被指定設施喪失價值或者有其他特殊理由時,可以解除史跡指定。本案的解除處分,就是基于后者做出的。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由于文化遺產(chǎn)享有權的觀念,作為具體的權利尚未受到法律的認可,因此,以此為前提的違憲主張,有失妥當”。

從本案《靜岡縣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以及《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等的規(guī)定來看,“并不存在,將縣民以及國民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作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的明文規(guī)定。而且,即便對這些規(guī)定嘗試各種合理解釋,也無法導引出上述的趣旨”。因此,應該說,本案《靜岡縣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以及《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是將每個縣民以及國民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視為能夠被各自追求的公共利益目的所吸收、解消的利益。而對這種利益的保護,也是通過公共利益目的的實現(xiàn)來完成的”。由于無法從《靜岡縣文化遺產(chǎn)保護條例》以及《文化遺產(chǎn)保護法》當中找出,要對文化遺產(chǎn)研究者的學術研究上的利益予以特殊照顧的規(guī)定,因此,“對文化遺產(chǎn)研究者的這種學術研究上的利益的保護,不能超越一般縣民以及國民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原告X等即便是以本案遺址為研究對象的學術人士,也不擁有要求撤銷本案解除處分的法律上的利益,在本案訴訟中不具原告資格。

本案中,在判斷原告是否擁有“法律上的利益”上,可以說完全沿襲了“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伊達火電站案”等判例的理論框架。即,對所謂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加以嚴格區(qū)分,由于既不存在將國民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作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的明文規(guī)定,又無法通過合理解釋導引出上述宗旨,再加上找不出要對學術研究上的利益予以特殊照顧的規(guī)定,因此,否定了以本案遺址為研究對象的學者等的原告適格。而這也意味著,非專業(yè)人士,即普通百姓更沒有資格提起撤銷訴訟。

當人文歷史、自然環(huán)境等全社會或者多數(shù)人的共同利益受到不法侵害時,能否以行政訴訟的形式予以救濟?本案中,問題的焦點在于,全體人民或者一個地區(qū)的居民,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遭到侵害時,到底誰可以對此展開論爭。最高法院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7.“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注]最高法院1992年9月22日判決(最判平成4年9月22日),載“民集46巻6號571頁”。

1983年5月27日,被告Y(總理大臣)根據(jù)《核反應堆等規(guī)制法》[注]“核原料物質(zhì)、核燃料物質(zhì)及び原子爐の規(guī)制に関する法律”。的規(guī)定,對“舊動力爐、核燃料開發(fā)事業(yè)團”(簡稱“動燃”)核發(fā)了有關高速核反應堆“文殊”的設置許可。對此,原告X(周邊居民)認為,該高速核反應堆的設置與運營,會給自己的生命、身體帶來重大損害,于是以Y為被告,提起了要求確認該項許可無效的無效確認訴訟[注]作為行政訴訟代表格的“抗告訴訟”,根據(jù)現(xiàn)行《行政案件訴訟法》第3條的規(guī)定,共有以下六種類型:(1)有關行政處分的撤銷訴訟、(2)有關行政復議裁決的撤銷訴訟、(3)無效等確認訴訟、(4)不作為的違法確認訴訟、(5)課予義務訴訟、(6)中止(預防)訴訟。由于行政復議的裁決,在講學上也被視為“行政行為”即行政處分,因此,一般將(1)和(2)合稱為“撤銷訴訟”。。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行政案件訴訟法》第36條規(guī)定,“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可以提起“無效等確認訴訟”。其應該與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做同義解釋。

《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就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做出了規(guī)定,其間所說的“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是指因行政處分而使自己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爱斝姓幏炙罁?jù)的行政法規(guī),針對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具體利益,并不打算讓這種利益完全停留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境地,而是包含了對作為這種利益的每位歸屬者的個人利益也予以保護之宗旨時,這種利益也相當于如前所述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

判斷某一行政法規(guī)是否具有上述宗旨時,“應依據(jù)該行政法規(guī)的宗旨、目的,以及該行政法規(guī)通過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加以分析”。

綜合本案《核反應堆等規(guī)制法》第24條第1款第3、4項的設定宗旨,以及預想得到的被害性質(zhì)等,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規(guī)定并不停留于單純保護公眾生命、身體安全、環(huán)境利益等一般性公共利益,也把那些居住在設施周圍,一旦發(fā)生事故時會直接受到重大損害的周邊居民的生命、身體安全,作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因此,那些主張本案設施的設置與運營,會給自己生命、身體帶來重大損害的周邊居民,具有原告資格。

本案中,最高法院首次就核電做出判決,因此,在判例史上具有重要意義。表面上,本案是核電站周邊居民,要求確認總理大臣所核發(fā)的核反應堆設置許可無效而提起的無效確認訴訟。但是,由于無效確認訴訟的原告適格,正如判決要旨當中所闡述的那樣,通常與撤銷訴訟做同義解釋,因此,本案的論理也同樣適用于撤銷訴訟。

仔細觀察判決要旨就會發(fā)現(xiàn),本案中,最高法院,以“無效等確認訴訟”的原告適格,應與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做同義解釋為前提,在判決的理論框架上,基本沿襲了此前的判例。首先,針對《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的解釋,沿用了“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新潟空港案”等。其次,在對待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的關系上,幾乎原封不動地引用了“新潟空港案”。

但是,本案主張,在就原告適格與否對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進行解釋之際,除了該行政法規(guī)的宗旨、目的之外,還要考慮該法規(guī)通過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進而,還需斟酌發(fā)生事故時被害的性質(zhì)等點上,有其獨到之處。如后所述,本案中最高法院所提出的上述判斷論理,對后來修改《行政案件訴訟法》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幾乎原封不動地反映到該法新設的第9條第2款中。

8.國分寺市彈子房營業(yè)許可案[注]最高法院1998年12月17日判決(最判平成10年12月17日),載“民集52巻9號1821頁”。

1993年12月27日,被告Y(東京都公安委員會)根據(jù)《風俗營業(yè)法》[注]“風俗営業(yè)等の規(guī)制及び業(yè)務の適正化等に関する法律”,經(jīng)常被簡稱為“風営法”。第3條第1款的規(guī)定,向某公司核發(fā)了開設彈子房店鋪的營業(yè)許可。對此,原告X(彈子房店鋪建設預定地附近的居民)主張,該營業(yè)許可違法,要求予以撤銷。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所說的針對撤銷行政處分“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是指因行政處分而使自己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爱斝姓幏炙罁?jù)的行政法規(guī),針對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具體利益,并不打算讓這種利益完全停留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境地,而是包含了對作為這種利益的每位歸屬者的個人利益也予以保護之宗旨時,這種利益也相當于如前所述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某一行政法規(guī)是否含帶上述宗旨,“應依據(jù)該行政法規(guī)的宗旨、目的,以及該行政法規(guī)通過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加以判斷”。

《風俗營業(yè)法》以維持美好的風俗習慣、清靜的世俗環(huán)境以及防止有害青少年健康成長的行為發(fā)生等為己任。從這一目的來看,我們很難說,該法中有關風俗營業(yè)許可的規(guī)定,除了公共利益保護之外,還包含了對每個人的個別利益也予以保護之意。

規(guī)定風俗營業(yè)許可基準的《風俗營業(yè)法》第4條第2款第2項,同樣是基于維持良好的世俗環(huán)境這一公益性目的,來對風俗營業(yè)的地域予以限制,因此,該規(guī)定本身,并不包含對周邊居民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之意。另外,從《風俗營業(yè)法施行令》以及《風俗營業(yè)法施行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來看,也同樣是如此。

綜上所述,彈子房店鋪建設預定地附近的居民,不具有要求撤銷風俗營業(yè)許可的原告資格。

本案是近鄰居民要求撤銷彈子房營業(yè)許可的行政訴訟案件。從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來看,無論是在對撤銷訴訟原告適格的解釋上,還是在采用區(qū)別對待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的手法上,以及在判斷某種利益是否作為個別利益也受到法律保護的判斷基準上,可以說,都與“‘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如出一轍。

然而,同樣是由近鄰居民針對不受歡迎的設施,站在第三人的立場上所提起的撤銷訴訟,為什么在“‘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中,原告適格獲得了肯定,而在本案中卻遭到了否定呢?

對此,盡管最高法院并沒有做出直接的說明,但若仔細比較一下兩案的判決要旨,我們或許可以做出如下的解讀:兩案皆把事故發(fā)生時被害的性質(zhì),視為判斷“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即原告適格與否的要素之一。在“‘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中,最高法院據(jù)此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倘若發(fā)生事故,越是距離核電廠近的居民,在生命、健康上受到損害的可能性越高,而這種損害也越直接越重大。相反地,在本案中,即便準許彈子房營業(yè)會給附近居民的生活帶來一定的影響,也只不過是損害了所謂在良好的世俗環(huán)境中生活的利益罷了。最高法院在對這種利益進行分析之后,認為,這種利益可以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風俗營業(yè)法》以及其他相關法規(guī)中,并不存在將這種利益作為個別利益予以保護的規(guī)定,最后,否定了附近居民的原告適格。

9.六環(huán)線案[注]最高法院1999年11月25日判決(最判平成11年11月25日),載“判時1698號66頁”。

被告Y(建設大臣)根據(jù)《城市規(guī)劃法》[注]“都市計畫法”。第59條第2款的規(guī)定,于1991年3月8日,對東京都以拓寬六環(huán)線為內(nèi)容的城市改造工程核發(fā)了施工許可。之后,又對“首都高速道路公團”,以在六環(huán)線地下建造高速道為內(nèi)容的配套工程核發(fā)了施工許可。對此,原告X(對工程所在地的不動產(chǎn)擁有產(chǎn)權的人,以及在工程所在地周邊居住的居民、上班的通勤族、上學的學生等)主張:第一,六環(huán)線的拓寬工程沒有經(jīng)過環(huán)境評估,此舉違反了東京都的有關條例;第二,這些道路會產(chǎn)生深刻的公害,有違《城市規(guī)劃法》所規(guī)定的環(huán)保義務;第三,這些道路違反了合理利用土地的原則,不具公共性;第四,原告X等的財產(chǎn)權、幸福追求權、人格權等會受到損害??傊?,上述的工程許可違法,于是要求法院予以撤銷。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對工程所在地的不動產(chǎn)擁有產(chǎn)權的人,具有要求撤銷施工許可等的原告資格。與此相反,對于那些居住在工程所在地周邊的居民或者在工程所在地周邊通勤、上學的人,則不能承認原告適格。這是因為,沒有證據(jù)顯示,那些人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因本案施工許可而遭到了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

在本案之前,為了擴大原告適格,可以說法院絞盡了腦汁,想盡各種各樣的辦法來擴大“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的范圍。本案判決中,最高法院,之所以對工程所在地的不動產(chǎn)擁有產(chǎn)權的人肯定原告適格的同時,否定了工程所在地周邊的一般居民的原告適格,一般認為,也是出于想對這種擴大傾向予以適當限制的考慮[21][注]順便說一下,本案最高法院判決被原田教授酷評為,頑固堅持舊的判斷理論的“惡劣先例”。[9](P396)。由于本案判決有關周邊一般居民的部分,在接下來介紹的判例中,被最高法院自身否定,因此,為了論述方便,在下一個判例中對此一并加以論評。

(二)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后的判例

如前所述,關于撤銷訴訟的原告適格,長期以來,現(xiàn)行法上只規(guī)定了那些對撤銷行政處分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可以提起訴訟,而對于何謂“法律上的利益”,則沒有做出明確的界定。法律實踐中,正如“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等所代表的那樣,“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即,“法律上的利益”=由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法令所保護的利益)被視為通說。可是,長期以來,對于何種利益才可以說是相關法令所保護的利益,并沒有明確的判斷基準和解釋指針。因此,正如我們在(一)中所看到的那樣,法院為了判定“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的有無,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明了諸如“個人的個別利益”、“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能夠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等新名詞。但是,何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何為“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何為“能夠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其實認定起來相當困難。最終不得不依賴法院的主觀判斷,結果即便是同類案件,判決也會出現(xiàn)不同,造成同案不同判的尷尬局面。為了改變上述狀況,在2004年修改《行政案件訴訟法》時,新設了對原告適格,尤其是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原告適格的解釋指針——第9條第2款,在此引用如下:

“法院在判定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是否具有前一款所定的法律上的利益時,不得單純依照有關行政處分或裁決所依據(jù)的法令規(guī)定的文言,而要考慮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以及有關行政處分所應顧及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在考慮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時,如若存在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令,還應參照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在考慮有關行政處分所應顧及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時,還應斟酌有關行政處分一旦違反其所依據(jù)的法令則會損害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以及被害的樣態(tài)、程度等?!?/p>

以下,筆者將以2004年修法后的若干最高法院判例為素材,看一看“法律上的利益”,即原告適格的認定基準有何變化,而新增設的判斷基準和解釋指針,在法律實踐中具體如何發(fā)揮其作用。

1.小田急鐵路公司案[注]最高法院2005年12月7日判決(最大判平成17年12月7日),載“民集59巻10號2645頁”。

被告Y(建設大臣)根據(jù)《城市規(guī)劃法》第59條第2款的規(guī)定,于1994年5月19日,對小田急鐵路公司以小田原線部分區(qū)間的連續(xù)立體交叉化為內(nèi)容的城市改造工程等核發(fā)了施工許可。對此,原告X(沿線居民等)主張,受《城市規(guī)劃法》以及《東京都環(huán)境評估條例》[注]“東京都環(huán)境影響評価條例”。所保護的居民的以下權利,即享受健康的、文化的、安靜的環(huán)境的權利以及健康舒適地生活的權利等,會因鐵路工程施工所帶來的噪音、振動受到損害,于是要求撤銷該施工許可,從而提起訴訟。

最高法院的判決要旨如下:《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1款所說的針對撤銷行政處分“具有法律上的利益者”,是指因行政處分而使自己的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的人。“當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針對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具體利益,并不打算讓這種利益完全停留于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的境地,而是包含了對作為這種利益的每位歸屬者的個人利益也予以保護之宗旨時,這種利益也相當于此處所說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當某人所擁有的這種利益,因行政處分而受到損害或者必然地受到損害時,他就具有要求撤銷該行政處分的原告資格?!霸谂袛嘈姓幏窒鄬θ艘酝獾牡谌耍欠駬碛猩鲜龇缮纤Wo的利益時,不能單純地依照該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法律規(guī)定的語句,而要考慮到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以及該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绷硗?,“在審視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之際,如若存在與其具有共通目的的相關法令,還要參照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在判斷該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時,還要考慮到該行政處分因違反其所依據(jù)的有關法令而損害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以及被害的樣態(tài)、程度等”。

從《城市規(guī)劃法》的具體規(guī)定來看,該法的目的在于,通過城市的健康發(fā)展、有序建設,來促進國土的均衡發(fā)展以及增進公共福祉(第1條)。同時,該法進一步規(guī)定,應該確保健康的、文化的城市生活(第2條),當某一城市已經(jīng)制定了公害防止計劃時,要求該城市的發(fā)展規(guī)劃必須與其相匹配(第13條第1款)。另外,該法還規(guī)定,當制作城市規(guī)劃方案時,為了聽取居民的意見,可采取召開公聽會等必要措施(第16條第1款)。在就城市規(guī)劃發(fā)布決定公告時,有關市町村的居民以及利害關系人,可就事先已供公眾閱覽的城市規(guī)劃方案,提出自己的意見書(第17條第1款、第2款)。

同樣,《東京都環(huán)境評估條例》的目的也是通過對那些有可能給環(huán)境帶來巨大影響的事業(yè),進行事先調(diào)查、檢測、評估,并將結果公之于眾等方式,來確保市民健康舒適的生活得以實現(xiàn)。

當有關城市規(guī)劃的決定或者變更,違反了《城市規(guī)劃法》及其相關法令時,直接因該工程所帶來的噪音、振動而受到損害的,是居住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居民。而其被害程度,也與居住地和該工程所在地的距離成正比,即越近越嚴重。

綜合以上有關城市規(guī)劃許可的法律以及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可以說,這些法規(guī)也包含了對居住在該工程所在地附近的居民的如下具體利益予以保護之意:不受違法事業(yè)所帶來的噪音、振動等損害。而從上述損害的內(nèi)容、性質(zhì)、程度等來看,這種具體利益,難以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因此,應該承認,那些居住在該工程所在地附近,因該工程的影響,在健康、生活環(huán)境上直接受到顯著損害的居民,具有要求撤銷該城市規(guī)劃事業(yè)許可的原告資格。本法院于1999年11月25日,在“六環(huán)線案”中所做的,與上述觀點相左的判決,在此予以變更。

本案,作為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后的最高法院判決,具有指標性意義。可以說,最高法院在做出判決時,全面遵從了《行政案件訴訟法》新設的解釋條款。首先,在總論部分指出,作為第三人,原告是否適格的判定基準,不能單純地依據(jù)該行政處分所基于的法律規(guī)定的語句,而要考慮到:第一,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第二,該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而在審視第一項指標之際,如果存在與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法規(guī)具有共通目的的相關法令,還要進一步參照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在判斷第二項指標時,還要斟酌因該行政處分違反其所依據(jù)的有關法令而損害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以及被害的樣態(tài)、程度等。如此的判斷框架,包括遣詞造句在內(nèi),幾乎與《行政案件訴訟法》新設的第9條第2款,如出一轍。

其次,在具體判斷上,最高法院也同樣是基于新設條款的精神。第一,對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城市規(guī)劃法》以及與其目的相通的《東京都環(huán)境評估條例》等相關法規(guī)的規(guī)定進行了綜合分析。第二,在判斷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時,同樣斟酌了被損害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第三,對那些居住在該工程所在地附近,且因該工程的影響受到顯著損害的居民,承認了原告適格。

“六環(huán)線案”中,最高法院,以權利或者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不會因行政處分而受到侵害或者必然地受到侵害為由,否定了周邊居民的原告適格。而在本案中,最高法院,在對《城市規(guī)劃法》以及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被害的內(nèi)容、性質(zhì)、程度等進行綜合分析之后,認為不受違法事業(yè)所帶來的噪音、振動等損害的利益,作為居民的具體利益,也受到了保護,而且,這種具體利益,無法被一般性公共利益所吸收、解消,從而對附近居民承認了原告適格,并撤銷了自己在“六環(huán)線案”中闡述的有關見解。最高法院之所以勇于做出自我否定,應該說新增設的解釋指針,發(fā)揮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2.“衛(wèi)星大阪”案[注]最高法院2009年10月15日判決(最判平成21年10月15日),載“民集63巻8號1711頁”。

被告Y(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大臣)根據(jù)《自行車競技法》[注]“自転車競技法”。第4條第2款的規(guī)定,于2005年9月26日,批準設置場外經(jīng)營販賣自行車賽賭券的設施——“衛(wèi)星大阪”。對此,原告X(居住在該設施附近的居民、醫(yī)院等醫(yī)療設施的開設者)認為,該設置許可沒有滿足法定要件、違法,于是要求撤銷該項許可。

另外,盡管《自行車競技法》針對場外經(jīng)營販賣自行車賽賭券的設施采用了許可制,但對于具體的許可基準則沒有明確規(guī)定,而是將它委任給下位的《自行車競技法實施規(guī)則》[注]“自転車競技法施行規(guī)則”。。根據(jù)該規(guī)則第15條第1款第1項的規(guī)定,作為核發(fā)許可的必要條件之一,設置場外經(jīng)營販賣自行車賽賭券的設施時,必須滿足以下的“距離標準”:距醫(yī)療等設施要有相當?shù)木嚯x,營業(yè)時不得給文教、保健衛(wèi)生等機關帶來顯著影響。

最高法院,在全面引用了“小田急鐵路公司案”的判斷基準后,就原告適格指出:“因設置與經(jīng)營場外(販賣自行車賽賭券的)設施而有可能給周邊居民帶來的損害,一般是指交通、教育等廣義上的生活環(huán)境的惡化。我們難以想象,設置與經(jīng)營場外設施,會立即給周邊居民等的生命、身體的安全與健康帶來威脅,給其財產(chǎn)帶來顯著的損害”。應該說,“這種關乎生活環(huán)境的利益,基本上屬于公共利益”,除非法令當中存在著明確的根據(jù)規(guī)定,否則難以將其解釋為,也包含了作為每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之意。

本案中,《自行車競技法實施規(guī)則》所定的“距離標準”,要求以距醫(yī)療等設施要有相當距離,營業(yè)時不得給文教、保健衛(wèi)生等機關帶來顯著影響為條件,核發(fā)場外設施的設置與經(jīng)營許可。可見,“距離標準”,也包含了將醫(yī)療設施開設者的以下利益,作為個人利益予以保護之意:在安全、清靜的環(huán)境下開展工作,不受場外設施的設置與運營的妨礙。因此,因本案設施的設置與運營,有可能在業(yè)務上受到顯著影響的醫(yī)療設施等開設者,具有原告資格。

同樣依據(jù)“距離標準”來看,《自行車競技法》和《自行車競技法實施規(guī)則》,通過“距離標準”想要保護的是,青少年的健康成長等不特定多數(shù)者的利益。這種利益,從其性質(zhì)上來看,屬于一般性公共利益,不足以成為原告適格的根據(jù)。因此,本案的周邊居民,不具有要求撤銷許可的原告資格。

本案中,系爭設施周邊的醫(yī)療機關的開設者的原告適格受到了認可,而一般居民的原告適格則遭到了否定。同樣是居于系爭設施的周邊,為什么判斷卻截然相反呢?對此,盡管最高法院在判決中并沒有明確言明,但從判決要旨來看,我們似乎可以做出以下的解讀:本案中,最高法院首先區(qū)別對待生活環(huán)境上的惡化與生命、身體上的損害,并將不受交通、教育等廣義上的生活環(huán)境惡化所損害的利益,定位為一般性公共利益。然后指出,除非法令當中存在著明確的根據(jù)規(guī)定,否則難以將其解釋為,也包含了作為每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之意。接下來,在此基礎上,著眼于《自行車競技法實施規(guī)則》所定的“距離標準”,從實定法上是否存在明文規(guī)定這個角度進行分析,結果發(fā)現(xiàn),針對醫(yī)療設施等開設者具有相關的規(guī)定,而一般居民則沒有,于是,對前者承認了原告適格,對后者則予以否定[注]原田教授認為,本案判決,以僵硬的法律解釋來否認周邊居民的原告適格,不符合時代的要求,是開歷史的倒車。[9](P396)鹽野宏教授也主張,本案判決與這次修法的宗旨不相符。[2](P141-142)注解(6)。

(三)小結

以上,以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為分界點,對修法前、后的判例,分別加以介紹與分析。在此,對前述的分析結果做一個簡單的總結。

首先,從修法前的狀況來看,有關原告適格的最高法院判例,呈現(xiàn)出以下的幾個特征:第一,在對“法律上的利益”的解釋上,立足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即只對受法律保護的利益承認原告適格;第二,在判斷何種利益才是受法律保護的利益,即對“法律”宗旨的解釋上,通過不斷采用靈活的解釋技巧與手法,使“法律”、“法律上的利益”、“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原告適格”的范圍不斷拓寬;第三,對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加以區(qū)分,但區(qū)分的強度逐漸減弱,由截然分開到承認兩者的共生共存[注]芝池義一教授認為,《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之前,有關原告適格的判例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第一,立足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第二,對“法律”的范圍予以嚴格限定,第三,區(qū)分一般性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7](P43)但在筆者看來,第二點的對“法律”的范圍予以嚴格限定,或許有失嚴密。這是因為,若拋開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及80年代早期的若干判例(如,“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從截止到2004年修法前的整體情況來看,正如讀者在本文各個具體判例分析中所看到的那樣,最高法院在立足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同時,通過不斷采用各種靈活解釋手段,“法律”的范圍不僅沒有被限定,反而呈現(xiàn)出不斷拓寬的態(tài)勢。不過,有關這一點,好像芝池義一教授自身也沒有否定,參考文獻[7]第44~46頁。。

“主婦聯(lián)合會果汁案”中,最高法院明確表明,采用“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并將其具體界定為,“法律為了保護私人等權利主體的個人利益,通過制約行政權的行使而保障的利益”。然后,對公共利益與個別利益加以嚴格區(qū)分,主張實現(xiàn)公共利益目的的過程中所衍生出的利益,不相當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它只不過是反射性利益或者事實上的利益而已。

“長沼內(nèi)木基地案”,立足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依據(jù)現(xiàn)行法上的程序性規(guī)定,同時還參照了舊法上的相關規(guī)定,指出《森林法》在把不特定多數(shù)者因保留森林而獲得的生活利益視為公共利益的同時,也在一定范圍內(nèi),把其中的一部分視為個人的個別利益予以保護。即,沒有把法律的目的截然地區(qū)分為公共利益或者個人利益的保護,而是承認,有時兩者可以共存,兩者可以同時受到法律的保護。

“伊達火電站案”進一步指出,判斷原告是否擁有“法律上的利益”,并不局限于明文規(guī)定,若不存在明文規(guī)定,還可以通過對法律加以合理解釋導引出來。同樣,“新潟空港案”也主張,除了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之外,還要把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規(guī)的有關規(guī)定也放入視野加以綜合考慮。通過以上的判例,最高法院擺脫了此前的實定法上有無明文規(guī)定,即“實定法遵循主義”這一判斷框架的束縛,給原告適格的認定,帶來了更大的可能性與空間。

“‘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強調(diào),在對行政處分所依據(jù)的行政法規(guī)進行解釋之際,除了該行政法規(guī)的宗旨、目的之外,還要考慮該法規(guī)通過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進而,還需斟酌發(fā)生事故時被害的性質(zhì)。應該說,本案判決,吸收了此前最高法院在有關原告適格案件中所取得的所有成果,集大成于一身,達到了當時原告適格判斷的最高峰,并對后來的修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通過這個判例,我們發(fā)現(xiàn),最高法院圍繞原告適格進行法律解釋的視野,已從個別法規(guī)擴展到由相關法規(guī)所組成的宏觀法體系,進而擴展到被侵害的利益。這些成果,同樣也在其后的“國分寺市彈子房營業(yè)許可案”等中得到了繼承。

其次,從修法后的情況來看,全面遵從《行政案件訴訟法》的修改宗旨[注]鹽野宏教授將此次修法的宗旨歸納為以下三點:第一,第三人有時也同樣具有“法律上的利益”,從而否定了機械適用反射性利益論的觀點;第二,不能單純依照行政處分所直接依據(jù)的法令條文,還應將視野擴大到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從而否定了對法令的文言只做形式上解釋的做法;第三,也要顧及到被侵害利益的情況。[2](P134),依照新設解釋條款的判斷框架來認定原告適格,或許是最大的特點。這一點,在“小田急鐵路公司案”中,可以說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除了城市規(guī)劃事業(yè)認可直接相關的規(guī)定以外,還參照了《城市規(guī)劃法》的目的規(guī)定等條款、公害防止計劃所依據(jù)的《公害對策基本法》的相關規(guī)定以及《東京都環(huán)境評估條例》的各種規(guī)定的宗旨、目的,甚至還考慮了當有關城市規(guī)劃的決定或者變更違反了《城市規(guī)劃法》及其相關法令時,直接造成的損害情況等。如前所述,本案中,無論是在總論部分,還是在具體分析上,甚至包括用語在內(nèi),都幾乎完全引用了新設的《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2款。而這種判斷框架與判決姿態(tài),在其后的“‘衛(wèi)星大阪’案”中,盡管判決結果不盡相同,同樣也得以延續(xù)。

經(jīng)“小田急鐵路公司案”最高法院判決后,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原告適格的判斷基準,得以確定成型。即,不能單純地依賴法律語句,而要考慮到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以及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等。同時,在審視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之際,如果存在與其具有共通目的的相關法令,還要進一步參照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在判斷行政處分所要保護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時,還要考慮到一旦行政處分違法而損害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以及被害的樣態(tài)、程度等。經(jīng)此格式化后,期待著法院能夠在今后的判決中,實質(zhì)性地擴大對原告適格的解釋,從而切實保障公民在司法上獲得救濟的權利。

四、原告適格論的展望

以上簡要地總結了修法前、后的判例分析成果,那么,通覽本文所選的有關原告適格的典型判例,可不可以從中找出一些共性的特征,并由此把握今后原告適格論的發(fā)展脈絡呢?對此,盡管尚無定論,但筆者認為,還是可以嘗試著歸納如下。

第一,當生命、身體的安全(包括健康)可能受到危害時,原告適格較易獲得認可,反之,則相對困難。以“新潟空港案”、“‘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以及“小田急鐵路公司案”等為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生命、身體的安全可能受到危害時,即便是法令上的相關根據(jù)并不明確,最高法院也傾向于通過對法令規(guī)定加以靈活解釋以承認原告適格。而當可能受到侵害的利益,與生命、身體的安全無關時,最高法院則傾向于持消極態(tài)度。例如,“近鐵特快票價變更許可案”針對購買通勤票并長期利用特快列車的乘客的經(jīng)濟上的利益、“伊場遺址案”針對以該遺址為研究對象的學者從保存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國分寺市彈子房營業(yè)許可案”針對附近居民的所謂在良好的世俗環(huán)境中生活的利益、“‘衛(wèi)星大阪’案”針對系爭設施周邊居民的生活環(huán)境利益等等,之所以否定原告適格,就是這種消極態(tài)度的結果??梢姡谧罡叻ㄔ旱奶炱街?,生命、身體的安全要重于其他利益。

第二,如前所述,從20世紀80年代起,法院在堅持“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同時,通過對法令加以靈活解釋等來擴大原告適格范圍的結果,使“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與“值得保護的利益說”的區(qū)別,越來越相對化,尤其是經(jīng)過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修改之后,應該說,兩者的界限已不明晰[注]不過,原田教授主張,雖然判例在堅持“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的同時,明顯呈現(xiàn)出接近“值得保護的利益說”的傾向,因此,在認定“訴的利益”(原告適格)上,兩學說的對立正在不斷地失去實際意義,但是,盡管如此,由于兩學說的差異,起源于我們?nèi)绾蝸砜创姓V訟的本質(zhì)與目的,即,是把它視為通過解決圍繞行政處分合法性產(chǎn)生的糾紛,來救濟國民現(xiàn)實生活利益的手段,還是將其定位于保護實體法所預設的法律利益,因此,即使在今天,對兩學說加以區(qū)分仍不失其理論上的意義。[9](P394)(P394-395)注解。其實,早在修法之前,最高法院判斷原告適格與否的基準,正如“‘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中所顯示的那樣,已從“是否受到法律的保護”,開始向“也包括相關法律在內(nèi),進而在考慮到被侵害利益的性質(zhì)的同時,對有關法規(guī)加以合理解釋的話,原告適格是否應該獲得承認”這一方向轉變了。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表明,“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已經(jīng)接近“值得保護的利益說”了。[7](P46)而從新設的《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2款的內(nèi)容本身來看,即“法院在判定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是否具有前一款所定的法律上的利益時,不得單純依照有關行政處分或裁決所依據(jù)的法令規(guī)定的文言,而要考慮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以及有關行政處分所應顧及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在考慮有關法令的宗旨、目的時,如若存在與其目的相通的相關法令,還應參照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在考慮有關行政處分所應顧及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時,還應斟酌有關行政處分一旦違反其所依據(jù)的法令則會損害的利益的內(nèi)容、性質(zhì),以及被害的樣態(tài)、程度等”,可以說,該法條的新設,也正是“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與“值得保護的利益說”相互接近、相互交融的結果。

第三,對“個別保護要件”的要求呈現(xiàn)出逐步放寬的趨勢。如前所述,“法律上的利益”(原告適格)若想獲得認可,必須滿足“個別保護要件”的要求。即,在法令解釋上,原告所受的不利影響,無法解消于一般性公共利益當中,它作為個人利益受到了個別且具體的保護。早期的行政法規(guī),由于原則上以保護公共利益為其使命的情形居多,或者即便是保護個人權利利益,也大多專門以行政活動的相對人為對象,而對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利益,要么不予考慮要么考慮不周,因此,原告適格往往極易被限定在非常狹窄的范圍。后來的“六環(huán)線案”中,最高法院,之所以對工程所在地的不動產(chǎn)擁有產(chǎn)權的人承認了原告適格,而對那些居住在工程所在地周邊的居民或者在工程所在地周邊通勤、上學的人予以否定,應該講,也是嚴格要求“個別保護要件”的結果。不過,這種傾向,隨著《行政案件訴訟法》第9條第2款的新設,明顯呈現(xiàn)出緩和的趨勢[注]也有學者認為,考慮到新設的第9條第2款,對于“個別保護要件”完全沒有言及,而且,此前有關修法的專門研討會,也沒有就此得出明確的結論等,似乎也可以做出以下解讀:經(jīng)2004年的修法之后,“個別保護要件”已被放棄。[22]。在“小田急鐵路公司案”中,最高法院在對《城市規(guī)劃法》以及相關法令的宗旨、目的,被害的內(nèi)容、性質(zhì)、程度等進行綜合分析之后,對附近居民承認了原告適格,并撤銷了自己在“六環(huán)線案”中所做的否定周邊居民原告適格的判決,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證。

客觀地講,原告適格論發(fā)展至今,經(jīng)過立法與實務的雙重努力,已經(jīng)取得了長足的進步。2004年修法之前,“‘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吸收了此前最高法院在有關原告適格的案件中所取得的所有優(yōu)秀成果,達到了當時原告適格判斷的最高峰。受其影響,2004年的修法得以實現(xiàn),并對原告適格的判定基準和法律解釋指針加以明定[注]就新設條文(第9條第2款)與此前的“‘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等判決的關系,多數(shù)意見認為,新設條文幾乎照搬了前述的判決。但也有意見主張,在條文的制定之際,曾經(jīng)參照過“新潟空港案”和“‘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等判決不假,但是,不能由此就說,新設條文是基于最高法院的原有判決而制定的。它只不過是從“新潟空港案”和“‘文殊’核反應堆設置許可案”等中獲得了啟發(fā)而已。[23]。2004年修法后,經(jīng)“小田急鐵路公司案”判決,針對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原告適格的判斷基準,得以確定成型。

那么,今后,原告適格論,是不是已經(jīng)不存在任何問題了呢?

回答是否定的。在筆者看來,作為擴大原告適格,尤其是擴大行政處分相對人以外的第三人的原告適格的延長線上的問題,是否應該對團體賦予提起行政訴訟的資格,將是今后原告適格論面臨的最大課題。這個也可稱之為行政法學上的團體訴訟[注]在原田教授的《訴的利益》中,筆者曾經(jīng)把它翻譯成“集團訴訟”,可與本文“團體訴訟”視為同義。參見該書第226~228頁等。另外,此處之所以強調(diào)“行政法學上的團體訴訟”,是因為,日本在消費者權益保護等領域,已對所謂“適格消費者團體”率先導入了“團體訴訟”制度。而這種制度,由于不以行政方為被告,因此,不相當于“行政訴訟”。的問題,當行政處分所侵害的利益不是特定個人的利益,而是諸如當?shù)鼐用瘛⑾M者等集團的共同利益時,這具有非常大的現(xiàn)實意義。即,在這種情況下,是否允許那些在事實上代表該共同利益的居民團體、消費者團體等提起撤銷訴訟?而這個問題又包含了以下的兩個不同側面:第一,假設每個個人都擁有原告資格,那么,這時是否還允許團體提起訴訟;第二,假設對每個個人都無法承認原告適格,那么,可否允許代表該共同利益的團體提起行政訴訟[2](P132-133)。

針對上述問題,贊成導入團體訴訟的意見認為,團體訴訟適合于一次性地解決涉及多數(shù)人共同利益的糾紛,也符合訴訟經(jīng)濟。而且,多數(shù)情況下,團體在訴訟能力上具有個人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再者,即便某一利益對每個個人來講都是微不足道的,但若允許團體訴訟,則多數(shù)人的共同利益有可能由此受到保護。

反對見解則主張,就算不承認團體訴訟,也可以通過團體成員以個人的形式提起訴訟而達到目的。若承認團體訴訟,由于即便團體敗訴,對團體成員也不產(chǎn)生既判效力,因此,可由團體成員再次出訴,被告以及法院,也就不得不針對同一事項再度應訴和審理[9](P397-398)注解[注]順便說一下,原田老師針對反對意見,進一步反駁如下:盡管團體訴訟在理論上存在著上述問題,但是,這些問題都無法成為否定團體訴訟的決定性理由。這是因為,首先,撤銷訴訟的出訴期間受到限制,針對同一行政處分,遭到重復起訴的概率并不高。而且,重復起訴的問題,也可以通過運用禁止濫用訴權的法理等,在一定程度上予以避免。[9](P398)注解。

放眼原告適格論的明天,盡管正如“‘衛(wèi)星大阪’案”所象征的那樣,最高法院還有些“搖擺”[9](P396)不定,但筆者認為,它將朝著認定的范圍越來越寬、認定的基準越來越緩的方向發(fā)展。具體表現(xiàn)為,在繼續(xù)重視生命、身體(包括健康)的安全利益的同時,還要逐漸地擴展到其他利益,而且,“伊場遺址案”中遭到否定的,研究者從保存、活用史跡等文化遺產(chǎn)當中所享受到的利益,即所謂團體的共同性利益或許也會在一定范圍內(nèi)受到認可。區(qū)分“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與“值得保護的利益說”,將不再有價值,因為兩學說將會接近到幾近等同。對“個別保護要件”的要求逐步放寬的結果,將使這個要件的存在本身失去意義。作為行政訴訟的團體訴訟,將要在環(huán)境保護、消費者保護等領域部分登場。當人文歷史、自然環(huán)境以及食品安全等全社會或者多數(shù)人的共同利益受到不法侵害時,能否以行政訴訟的形式予以救濟,最高法院在“伊場遺址案”中所做的回答,也許不再重演。

一言以蔽之,原告適格將會越來越擴大。不過,最后筆者想提醒各位讀者的是,通過豐富原告適格論來擴大原告適格的范圍,從保障憲法上人民接受審判的權利以及司法救濟的實效性這個角度來看,當然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同時,從行政訴訟所肩負的另一使命,即保障行政合法性來看,也是應該受到肯定的。但是,我們不能忘記,第一,撤銷訴訟中,擴大原告適格始終是有限度的。這或許也是在2004年修改《行政案件訴訟法》時,盡管存在若干替代方案,卻依然保留了“法律上的利益”這一用語的原因所在。這個用語,作為一種“開放式空間”,在為今后進一步擴大原告適格的范圍保留了足夠的余地和可能性的同時,還清楚地告訴我們,不能任意地擴大原告適格。即便再擴大,當受到損害的利益不相當于“法律上的利益”時,也無法對當事人承認原告適格。換句話說,作為主觀訴訟的撤銷訴訟,與萬民皆可提起的民眾訴訟之間,始終存在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第二,原告適格的擴大,只是解決了入門(走進法院的大門)的問題,借用原田教授在《訴的利益》中所采用的說法,它解決的只是漏斗上部的問題。擴大漏斗的上部,并不意味著下部也會隨之拓寬,即并不意味著原告的勝訴。原告最終能否成功取得司法上的勝利,還是要取決于訴求的內(nèi)容本身以及法院的實體審理[注]原田教授認為,單純擴大原告適格而忽視實體審理,沒有任何意義。隨著原告適格的不斷擴大,今后,行政訴訟所面臨的課題在于,法院必須將重心轉移到實體審理上,結合訴訟的內(nèi)容、性質(zhì),開發(fā)出恰當且有效的司法審查模式,并不斷地積累審理和判斷的經(jīng)驗,以使自己做出的判決能夠讓人心悅誠服。[9](P396-397)。

五、后記

行文至此,為自己的水平有限以及努力不足而忐忑不安的同時,筆者也為履行了兩年前的諾言而感到稍許欣慰。但是,更令我感動和驚訝的是,幾乎半個世紀前,原田教授在《訴的利益》中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即便是在今天也不落伍,依然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比如,當時,受到老師贊許和肯定的“法律上所保護的利益說”與“值得保護的利益說”的接近現(xiàn)象,在今天,早已成為學界和實務界的共識;提倡導入的“課予義務訴訟”和“預防訴訟”等,已隨2004年《行政案件訴訟法》的修改而入法;曾經(jīng)呼吁,作為“現(xiàn)代行政訴訟法的課題”之一,應以新視覺加以積極探討的“團體訴訟”,正成為今天行政法學的熱點話題;指出撤銷訴訟的客觀化并不意味著“民眾訴訟化”的同時,強調(diào)“將有關行政關系的訴訟作為市民控制行政合法性的手段來加以積極利用”的思想,依然是我們今后思考包括“原告適格”在內(nèi)的“訴的利益”時,所應秉持的基本態(tài)度和價值觀。

最后,請允許筆者代表本人及各位讀者,再一次向原田老師表示敬意和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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