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溪
(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433)
法律審判與歷史評價:馬拉之死的法理與歷史價值沖突
張宇溪
(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433)
在法律判決合法合理的情況下,“馬拉之死”這一歷史公案由于殺人者和被害人的政治立場不同,評價各異。其中所涉及之法律審判和歷史學家所進行的價值判斷的交叉與矛盾。從歷史價值判斷來說,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評判有時并不受制于法律層面的事實,而是基于人類社會公認的價值評判標準。
法國大革命;馬拉;夏洛蒂·科黛
長期以來,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一直被視為新舊世界的分水嶺,更為以封建特權(quán)和等級制度為根基的傳統(tǒng)社會帶來了以個人自由和政治平等為根基的現(xiàn)代社會的光明。而對這一時期雅各賓派的代表人物因政治謀殺而死的英雄馬拉之評價,也一直是詰責和頌揚同在。在同時代的山岳黨人以及贊揚雅各賓派專政的史學家眼里,馬拉地位超然,梅特隆指出馬拉是“一位學者、政治家、思想家、忠誠的革命者和徹底的‘人民之友’”[1],有學者認為,這一觀點幾乎成為無人質(zhì)疑的歷史定論[2]156-157?!斑@位不幸的人是自由和倡導者和捍衛(wèi)者。”[3]奧什在哀悼馬拉時如是說。在馬迪厄眼中,馬拉始終對貧民的疾苦表現(xiàn)出來了慈悲心和人道精神,但也有眾多學者詰責“馬拉是指揮各次大屠殺的怪物”。米涅寫道:“在革命時期,有過一些完全和他一樣殘忍嗜血的活動家,但是哪一個都沒有比他對那個時期起更為惡劣的影響。他的兩個想法:大規(guī)模地殺人和獨裁?!盵4]160“馬拉之死”背后所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法律意義上的正義,在評判這一歷史事件和其中兩位主角時,更不能僅僅從階級意義上分析馬拉之死和對于行刺者夏洛蒂·科黛的判決,而是應(yīng)當放在歷史學的視野中,以歷史學中公認的道德標準來審視和評判這一歷史公案。
馬拉于1789年參加法國大革命,是山岳派的領(lǐng)袖。他曾積極參加政治活動,致力于反對法國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馬拉的政治生涯和其創(chuàng)辦的《人民之友》這份報紙息息相關(guān)。他在《人民之友》上為底層民眾說話,不斷鼓吹革命,號召人民起義反對新貴族,可以說《人民之友》是吹響巴黎人民再次起義的號角。1789年5月,馬拉因被搜捕逃亡而重返法國之時,也在其重新創(chuàng)辦的《人民之友》上繼續(xù)抨擊新政權(quán),并力圖廢黜并處死法王路易十六及其親眷。如果說以上都是馬拉作為革命者為追求自由平等制度的溫和行為,那么,1790年以后他開始摒棄自己在《人民之友》中所宣揚的自由平等轉(zhuǎn)而走向?qū)V坪酮毑?,成為革命恐怖主義的倡導者。1793年,馬拉在擔任雅各賓俱樂部主席之后,便下令逮捕國民公會里試圖拯救路易十六的代表,將他們作為革命公敵。當時這一行為受到了吉倫特派的指控,但由于審判馬拉顛覆國民公會一案的法官和陪審團都是馬拉所代表的雅各賓派,所以馬拉被無罪釋放。隨著同年6月雅各賓派推翻吉倫特派取得政權(quán)并準備實行專政以后,悲劇悄然而至。
夏洛蒂·科黛——達爾蒙侯爵之女,她受到法國啟蒙思想的極大影響,將共和制作為法國舊制度與新制度決裂的唯一路徑。其父雖是保王黨,但她卻深受非保王黨思想的影響[5]292-320。時年24歲的女青年通過報紙等一系列宣傳了解了馬拉所鼓吹暴力流血革命和雅各賓派在法國社會所實行的專政,作為一名共和制度堅定的捍衛(wèi)者,她決心暗殺正在破壞革命的馬拉。1793年7月11日,科黛抵達巴黎,向馬拉謊稱要報告吉倫特派陰謀家的情況并提供給馬拉一份反對雅各賓派的岡成居民名單。正在辦公室進行藥浴的馬拉向科黛保證用不了幾天,就會把他們?nèi)克蜕蠑囝^臺。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就在這一瞬間,聽完馬拉的“保證”后,科黛突然將一把木柄菜刀插入馬拉的胸部,幾分鐘后馬拉死亡。
刺殺發(fā)生后,科黛在馬拉死亡的辦公室里接受了審問。她對自己的殺人行為供認不諱,當然,她也坦然承認這場刺殺是個人行為,與任何政治派別毫無關(guān)聯(lián)。在接受法庭審判當被問到自己是否只是從吉倫特派的報紙上就得知馬拉是一個破壞分子的時候,科黛毫不猶豫地說:“是的,我知道他正在使法國走上歪路。我殺了一個人,但拯救了千萬個人。在革命之前我就是一名共和主義者,我從未動搖過。”[6]她被法庭迅速判處死刑。馬拉死亡六天后,科黛被處死。此后,雅各賓派專政達到極端,法國深陷恐怖。
按律法,肆意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的行為,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就是殺人者毫無緣由地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毋庸置疑其非正義性。這類案件的罪犯無論有何種殺人的理由,他們的行為都極端非正義,甚至不應(yīng)當被原諒。第二種就是世界各地因“正義”觀念不盡相同所帶來的分歧。比如,在某一些國家的立法中對死刑判決的界定不是“殺人”這一行為,而是對于罪犯罪行嚴重程度的量化標準,這就導致死刑的適用范圍限于肆意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無關(guān)的犯罪行為上,這種立法的正義觀來源于對于犯罪行為危害范圍的界定,其正義與否也眾說紛紜。第三種情況就是在諸如馬拉之死這類政治謀殺案件中,正義的標準該如何界定。近代以來,形成了生命權(quán)至高無上、不可侵犯的人類公認倫理標準。無論處于何種情況下,生命權(quán)都需要得到保護,不可被肆意剝奪。根據(jù)最基本的自然法精神,任何人都有不受侵害和平生活的權(quán)利。生命權(quán)在人類各項權(quán)利中,位階最高,被霍布斯列為十九條自然律中的第一條[7]。生命權(quán)作為憲法權(quán)利,最早被寫入1776年美國《弗吉尼亞權(quán)利法案》和《獨立宣言》,其中《獨立宣言》寫道:“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nèi)舾刹豢蓜儕Z的權(quán)利,其中包括生命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8]所以,科黛的行為不僅違背了人類公認的倫理標準,更是違背了法律意義上的生命權(quán)利。但是,在法國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雅各賓派專政本就是草菅人命,人類的生命權(quán)無法得到法律的有效保障時,科黛的行為該如何評價?
首先,科黛的刺殺行為無疑是有罪的,并且是一種肆意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的嚴重罪行,在任何法律環(huán)境中,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這一行為都是不受保護的。在任何情況下,人類的生命權(quán)是最基本、最高等級的權(quán)利,它是人類其他權(quán)利存在的物質(zhì)基礎(chǔ),只有生命權(quán)受到保障,才有可能享有其他的權(quán)利,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成為殺人者侵犯他人生命權(quán)的合理依據(j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希望自己的生命權(quán)被肆意剝奪,遭人侵犯;同樣,任何一個人也都不能肆意侵犯剝奪他人的生命權(quán),剝奪他人和平生活的權(quán)利。
其次,對于馬拉來說,即便他經(jīng)過一個公正的程序——由檢察系統(tǒng)搜集其犯罪事實證據(jù),并提起公訴;馬拉行使權(quán)利聘請律師(如果馬拉沒有聘請律師的能力,法院就要擔負起為馬拉指定辯護律師的責任來保障馬拉的辯護權(quán));法庭公開審判,法官和陪審團聽取經(jīng)由聽取控辯雙方陳述各自理由、陳列各自證據(jù)這一必須程序后對馬拉有罪與否做出判決,若馬拉有罪被判處死刑,執(zhí)行死刑的必須是司法行政部門而非個人。
最后,如果馬拉沒有經(jīng)過合法程序的審判或者法院經(jīng)過合法程序后判決馬拉無罪或罪不致死的情況下,科黛的刺殺也是越過正常司法渠道的極端嚴重的謀殺犯罪行為。
可見,從法律的正義角度說,夏洛蒂·科黛在未受到馬拉對其直接侵害的情況下,對于馬拉的刺殺行為,無論從何種角度出發(fā)都是非正義的,不符合人類公認的法律正義觀和道德觀,也不符合法律中最基本的法治精神和正義規(guī)則。所以,在未廢除死刑的情況下,單論審判結(jié)果,法庭對于科黛的死刑判決無疑是合法的,科黛的刺殺行為無疑是非正義的。
然而,科黛的刺殺行為卻對法國歷史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并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法國歷史走向,這就需要歷史學家對科黛的行為進行評判。盡管當今已不再要求歷史學家對其筆下人物進行道德審判,但權(quán)威歷史學家對于重大歷史事件的評述甚至只言片語中所表露出的審美態(tài)度,不僅會左右輿論的導向,更會影響人類對于正義標準的判斷。因此,將“馬拉之死”放在歷史的視角里,科黛的行為就有了另外一層意義。
當一位歷史學家要書寫“馬拉之死”的這段歷史并對其影響進行評述的時候,腦中先入為主的應(yīng)當就是馬拉的政治立場,這一點與科黛刺殺行為直接相關(guān)。馬拉是雅各賓派的代表人物,他極力鼓吹革命流血,鼓吹可以肆意殘殺貴族以及一切他認為可以殺戮的人,“本來,砍掉五六百顆頭顱就可以保證你們的安寧、自由和幸福。但是,一種虛假的人道主義束縛了你們的雙手,阻擋你們揮出拳頭,……,為了防止血流成河,我堅持要流幾滴血。”[2]156-157“為了人類的幸福,什么時候應(yīng)該砍掉50 000顆人頭,什么時候應(yīng)該每天砍掉27 000顆人頭!”[9]在吉倫特派指控馬拉逮捕國民公會里試圖拯救路易十六的代表,而馬拉經(jīng)過“審判”被無罪釋放后,這一血腥恐怖達到頂峰。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馬拉伙同丹東以及雅各賓派另一領(lǐng)袖羅伯斯比爾清洗反對派,推翻吉倫特派統(tǒng)治的這一時期內(nèi),將近4到5萬人因清洗被送上斷頭臺,將近40萬人受到水淹、火燒、集體炮轟等極刑而喪命!其中大部分為貴族[10]。排除無辜受死的平民,即使是當時的法國貴族——18世紀末期,法國貴族只不過徒有其名而已;它既喪失了對君主的影響,也喪失了對人民的影響[11]——難道就真的罪大惡極,死有余辜?換句話說,即使這將近45萬人真的罪有應(yīng)得,也應(yīng)當經(jīng)過正常的審判程序,而不是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處死。雅各賓派的目標是建立獨裁統(tǒng)治,這是君主政體的一個全新的替代品,而不是建立平等自由的政權(quán)。
的確,“歷史學家不是法官,更不用說是絞刑官了”[12]173,因此他不能因為看到這樣的史料就氣憤地將馬拉送上絞刑架。同時,歷史學家在不否認整個群體和社會在這場血腥恐怖中所起到的推動作用時,也不能否認馬拉所鼓吹的血腥在其中的關(guān)鍵性責任,更不能阻止“歷史學家以歷史的名譽作為一種超越歷史的力量,對參與歷史事件的個人進行道德的評判”[12]175。
馬拉和雅各賓派以血腥恐怖進行大革命,以平等自由的名義屠殺貴族,以博愛仁義殺戮人民,以保衛(wèi)國家踐踏法律,以仇恨暴力殘害人類至高無上的生命權(quán)。在雅各賓派專政的歷史條件下,科黛根本無法通過合法的司法程序?qū)ⅠR拉送上法庭。那時的法庭不再是法國人民的保護者,而是血腥恐怖的維護者。吉倫特派這樣可成為一個政治派別的力量都無法通過合法的手段控訴馬拉,甚至還被瘋狂報復,作為一個僅僅24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科黛如何將馬拉順利送上法庭?如何使馬拉受到“公正的審判”?
因此,當歷史學家面臨的是這樣一個法國時,對于科黛刺殺馬拉這一行為的評價應(yīng)當放在歷史的維度中。夏洛蒂·科黛的刺殺行為也就有了另外一種評價,當然這種評價依舊堅定地承認謀殺的非法性??器觳唤柚魏稳说膸椭?,更不牽連任何無辜群眾,果斷承認自己的刺殺行為。為了制止馬拉繼續(xù)生靈涂炭,保護更多生靈至高無上的生命權(quán),她抱著必死的孤決,甘愿成為共和事業(yè)的殉道者。夏洛蒂·科黛刺殺馬拉,在某種意義上阻止了馬拉直接或者間接造成更多的人民死亡——不能說只有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才有意義,之前的稻草都毫無用處。無論如何,科黛刺殺馬拉成功這件事在歷史學家對于歷史整體的認知中都或多或少的推動了歷史的發(fā)展。
歷史學家對歷史人物進行道德評價的過程并不是那種限于司法層面的正義審判,而是對于已逝者事跡的洞悉和理解,歸根結(jié)底,“理解”才是歷史研究的指路明燈[13]。這種洞悉和理解所產(chǎn)生的道德評價中,正義的標準至少要符合的當時道德標準的最基本法則。因此在經(jīng)過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的法國,馬拉的政治立場和雅各賓派的血腥恐怖統(tǒng)治與當時平等自由的正義觀相背甚遠。在這樣一個非正常的時期,科黛以一種非法的“非正義”行為維護和實現(xiàn)的是大革命所追求的正義。歷史學家所秉持的觀點一定是處于法律之下的。
作為一個道德審美觀念正常的歷史學家在科黛刺殺馬拉這一行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情況下,他對于“馬拉之死”作出的評價應(yīng)當基于不違背法律、不違背道德這樣一個準則。首先,馬拉并不就一定該死,或者一定要通過這樣的方式走向地獄,所以歷史學家無法將馬拉送上法庭,讓他受到合法的審判。其次,暴政并不起于馬拉,也并不一定止于“馬拉之死”。歷史學家不能因為馬拉是代表人物就忽略推動馬拉殺戮的整體力量,歷史學家應(yīng)該對制度進行道德判斷,不應(yīng)該對建立這種制度的個人進行道德判斷[12]175。最后,歷史學家并不能因為馬拉“罪大惡極”就支持科黛的這種非法行為,盡管她唯一的動機是拯救人民,但無論如何,殺人總是違法的,在法律里總是非正義的,即使是戰(zhàn)爭年代處置背叛者也需要經(jīng)過當時合理合法的審判。但在當時的法國,甚至很多特殊時期,法律并不是維護人民利益的保護傘,而成為當權(quán)者謀取自身利益的工具。這時的社會可以說是法制社會而不是法治社會。法制社會是一種制度,強調(diào)整個社會是在法律下運作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社會,比如中國古代也叫法制社會,但歸根結(jié)底是人治社會,是統(tǒng)治者運用法律達到某種目的。而法治就是一種治國理念,是整個國家是否依靠良性的法律來治理,整個社會的信仰基礎(chǔ)是不是法律,法律的概念是否深入人心。如此而言,科黛生活的時期并不是法治社會,所以也就無法通過合法的渠道將馬拉送上法庭,使其得到合法的審判和定罪。因此,在歷史學家看來,這種行為在特定的非正常時期的對歷史發(fā)展具有的正面的意義——在法國,除了匕首之外,沒有東西能夠保護他們。取去一個人的性命,可以拯救很多人的性命。刺殺以為謀殺犯,刺殺以為已經(jīng)謀殺過人并打算繼續(xù)謀殺人的家伙是正當?shù)腫5]320。
法國大革命史家米涅說:“勇敢美麗的少女夏洛蒂·科黛認為獻身于共和國就能拯救共和國。但是暴政并不系于一個人,而是系于一個黨派和共和國的暴亂形勢。夏洛蒂·科黛在實行了她的壯懷激烈而于事無補的計劃之后,就帶著純樸的英勇氣概和舍生取義的精神泰然死去?!盵4]203
歷史是一個不斷的斗爭過程,革命也是一些群體直接地或間接地以犧牲另外一些群體獲得的。對于科黛來說,在刺殺馬拉的那一刻,她唯一想到的是,她取一人之命會保住千萬人之命。這種倫理學層面的悖論在歷史上并不少見。血汗工廠的存在并不能掩蓋工業(yè)革命的成就;原始資本積累的血腥并不能否認資本主義對全球經(jīng)濟所帶來的正面力量;殘酷無情的戰(zhàn)爭往往能推動科技革命的發(fā)展這一點更無法否認?!芭肿印焙汀靶∧泻ⅰ苯Y(jié)束了日本人最后的叫囂和殺戮,挽救了全世界范圍內(nèi)更多人的生命,但也給日本國內(nèi)普通民眾帶來了不可避免的痛苦——核爆所帶來的痛苦對數(shù)代人都會產(chǎn)生巨大的負面影響。這就是歷史學家所面臨的難題——面對歷史上不斷斗爭的過程,如何以大眾認可的審美角度來記錄和評述歷史——或者說,當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發(fā)生沖突時,歷史學家該如何抉擇才是真正公正無私的?
在工業(yè)革命這個大背景下,科技發(fā)展、社會進步、資本主義不斷進行原始資本積累,將人類社會從農(nóng)業(yè)文明帶入工業(yè)文明,這一意義不會被負面因素所掩蓋。但工業(yè)文明帶來的貧困積累令因歷史發(fā)展被犧牲的那一部分群體不斷進行斗爭,為自身爭取利益;同時,由于這一歷史時期所運用的經(jīng)濟政策和不成熟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體系自身所帶來的種種問題,使得歷史在發(fā)展中不斷進行調(diào)整和“斗爭”,這本身就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因此,歷史學家并不會否定工業(yè)革命的進步性,也不會掩飾工業(yè)革命遺留給社會的癰疽——歷史的斗爭過程并不是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的永恒對立,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從不同的方面共同促進歷史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也是社會規(guī)律在遵循自然規(guī)律下的自我調(diào)整。歷史學家不必為此苦惱,歷史本就包含了倫理層面的認知,這種倫理層面的認知是作為人類最基本的衡量標準,是無論歷史學家站在何種政治立場,秉持何種價值認同都無法否認的衡量標準——對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意義的評定、對于黑奴貿(mào)易的反思、對于和平的期望,即使是站在不同政治立場和秉持不同倫理觀念的人們,也會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正義總是戰(zhàn)勝邪惡,和平總是優(yōu)于戰(zhàn)爭,開闊的文化視野總是能得到全人類的贊同。夏洛蒂·科黛之所以能夠以這樣的行為成為歷史上不朽的人物,便是因為盡管她的行為違背了基本法律精神,卻依然站在全人類公認的倫理層面中進步的一方,她的謀殺行為是非正義的,但她的謀殺行為不是反動的。而對于科黛這一行為在法律范疇內(nèi)的非法性判斷也已成為歷史的組成部分。
在古希臘、古羅馬,人們認為把人分為奴隸和自由民是正義的,隨著時代的變遷,這樣劃分人群的方式逐漸被人類拋棄,被認為是不正義的;中世紀處死異端被認為是正義的,而后經(jīng)文藝復興,又被拋棄,被認為是不正義的。資本原始積累時期,西方世界對亞洲和非洲的殖民化被認為是正義的,是發(fā)展必需的,但今天和平發(fā)展已經(jīng)成為世界公認的主流,這些行為被認定為非正義的。此外,就剝奪他人生命權(quán)這一行為,死刑判決究竟是全人類心中的正義、還是以國家機器的名義使得“殺人”這一行為合法化,這一問題也是至今學界爭論不休的焦點。但無論如何,法律中的“正義”以及倫理中的悖論都是歷史的組成部分,實際上蘊藏于歷史之中,任何一個歷史學家都無法否認這些因素和歷史的發(fā)展是相生相成、相互襯托的關(guān)系。它們在歷史的范疇里都不是評判標準,只是歷史發(fā)展的過程。面對倫理層面的悖論,歷史學家絕不以某些絕對的標準來定義不同的社會或歷史現(xiàn)象,而是依據(jù)它們之間彼此的關(guān)系來定義。因此,在對科黛這一行為和死刑判決的評價中,通過對不同時期價值取向的判斷與比較,才能凸顯類似“電車悖論”這一難題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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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徐希軍
Legal Trial and Historical Comments:The Jurisprudence and Historical Value Conflicts in“The Death of Marat”
ZHANG Yu-xi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ha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Shanghai 200433,China)
In the case of lawful and reasonable judgment,evaluations differ in“The Death of Marat”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political positions of the killer and the victim,involving the value judgment overlapping and contradiction.Judging from the historical value,judgments of historical events and people are sometimes not subject to legal facts,but based on the recognized standards of human values.
French Revolution;Jean-Paul Marat;Charlotte Corday
D902
A
:1003-4730(2016)06-0046-05
時間:2017-1-20 15:3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70120.1533.010.html
2016-06-21
張宇溪,女,上海人,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6.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