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課題的緣起
浸淫于基礎教育數(shù)十年,不時經受著種種問題的沖擊。其中一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特別強烈而且持久:為什么許多外國的兒童可以在八歲就實現(xiàn)自主閱讀,而我們中國兒童就不能?這里的“外國兒童”是全稱,至少指的是絕大多數(shù),不是少數(shù)有特殊稟賦或者教育條件的外國兒童;同樣,這里的“中國兒童”也是全稱。至于少數(shù)有特殊稟賦或者教育條件的中國兒童在八歲甚至更早就能自主閱讀,這在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中是屢見不鮮的。
關于這個問題,對我最強烈的一次沖擊,是1998年看到的一則報道: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倡導的“讓美國兒童八歲實現(xiàn)自主閱讀”,不久成為全美的教育行動。在美國,教育基本上是社會的事情,教育政策一般由地方政府各自制定。但何以一個兒童閱讀問題,要由總統(tǒng)親自決策,由中央政府推行?由此不難掂量這件事情的意義和分量。人們都承認,一個人的閱讀史,就是這個人的精神成長史。一個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與其閱讀量成正相關。教育工作者都明白:閱讀素養(yǎng),是學生素質結構中的基礎性、關鍵性要素,只有熱愛母語,學好中文,才能提升中國教育的品質。如果我國的全體兒童,至少大多數(shù)兒童,都能夠在八歲就實現(xiàn)自主閱讀,那我們的語文教育,我們的各科教育,乃至我們整個義務教育的課程結構與效能,將由此而獲得切實改變的可能,并取得一種突破性的質的提升。大而言之,我們民族的精神品質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發(fā)展,將由此而增添一塊重要基石。
從那時至今,“讓八歲中國兒童實現(xiàn)自主閱讀”這個想法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八歲兒童自主閱讀即指小學生從二年級升入三年級時都能自主閱讀。要自主閱讀中文書刊,必須認得2500個常用漢字,可是,翻開小學語文課程標準和課本,你就會知道小學一、二年級只要求學生會認會讀1600個常用字,這個數(shù)量顯然不足以讓兒童實現(xiàn)自主閱讀,也就是說,國家規(guī)定的課程標準就不要求學生在二年級結束時實現(xiàn)自主閱讀。更有甚者,認為在漢語學習的環(huán)境下不可能讓八歲中國兒童實現(xiàn)自主閱讀。究其根源,還得從“五四”運動說起。新文化運動以來,一些人一直以為漢字不如外國的拼音文字好學,漢字難認難學,倡導漢字要實現(xiàn)拉丁化,連毛澤東主席也說“漢字改革勢在必行”。最近有一則報道:1950年,在一次中央首長參加的文藝晚會上,毛澤東看李立三、李莎之女李英男(在蘇聯(lián)出生,當時八九歲,剛從國外回來)捧著一本厚重的俄文書籍在讀,毛主席不無感慨地說,中國的孩子難以掌握這么多漢字,所以也就不能讀這么厚的書。如今,漢字拼音化已被廢止,但是“漢字難認難學”的論調,仍不絕于耳。因此,用小學六年時間完成2500—3000個常用字學習任務才能自主的閱讀,也就成為小學畢業(yè)生的慣用標準。要改變這個現(xiàn)狀,讓八歲的中國兒童實現(xiàn)自主閱讀,就必須組織幼兒園、小學教師和部分專家一起開展實驗研究,才能找到可行的途徑和方法。所以,在1998年我就著手開始進行這項實驗研究。當時我正接受了一項教育部的課題“科學教育——開發(fā)兒童少年智能研究”,于是就把“科學認讀”作為一項子課題加入其中。之后又以“科學認讀——培養(yǎng)兒童語言素養(yǎng)”為題繼續(xù)開展研究,前后連續(xù)17年。所以謂之“科學認讀”,是因為兒童識字總是從漢字認讀入手的,認是為了讀,但是認讀活動必須符合客觀規(guī)律。這便是“科學認讀”的由來。
二、理性的應對
歷時十七年的實驗研究,不斷地實踐、思考,從感性到理性,“科學認讀”推動了識字教育的科學化,也增強了實驗者“讓八歲中國兒童實現(xiàn)自主閱讀”的信心。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泰興一所幼兒園小班聽課,老師在屏幕上投影一幅畫,畫面上是一群燕子在飛,下面有一排字“燕子向南飛”。一個小朋友站起來說:“老師,那個字是‘南”。老師說:“小朋友,你真聰明,你是怎么認識這個‘南字的?”下面的小朋友一起叫起來“麻將里有”,緊接著引起聽課的人一陣笑聲。下課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班的小朋友都認得“東、南、西、北、中”,為何?因為這里是“麻將之鄉(xiāng)”,家里做“麻將”,平時玩“麻將”,“麻將”就成了認字的資源,大人便成了教孩子認字的老師。足見陶行知先生所說的“生活即教育”是千真萬確的。
如今孩子已經生活在文字的海洋里,生活里有孩子認字的豐富資源,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生活向孩子們提出了認字的要求。成人,甚至媒體就成了教孩子認字的老師,現(xiàn)代生活使孩子的學習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由此,幼兒園、小學的老師,甚至家長們創(chuàng)造出許多生動的“生活識字”方法,老師們把生活中許多資源引進課堂,創(chuàng)造了許多生動的課程形態(tài),老師們還發(fā)明了讓孩子們把平時接觸的漢字畫冊剪貼起來的“剪貼本”用以課堂教學,如此生動的“生活識字”使原本難認難讀的漢字變得十分容易,連三歲小孩都能認得不少你難相信的漢字。在我們欣喜于環(huán)境對孩子認字帶來的影響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孩子認讀這些漢字時,并不知道這些漢字的具體結構,進而引發(fā)我們去思考孩子究竟是怎么識字的。為此,我首先做了一個實驗,我打好兩張“麥當勞”的紙條,一張完整的,一張剪開,在“麥當勞”店門前讓小孩子去辨認。拿一張完整的向他們展示,凡常去麥當勞店玩的小朋友,都能一口報出“麥當勞”;如果將三個字分開向他們展示,他們大多不認識??梢?,孩子們是把“麥當勞”三個字當一個整體來認讀的,一開始并不具體認得每個字,更不會辨認每個字的具體筆畫。后來,我把這個實驗結果告訴許多人,他們大都認可我的實驗結論。進而形成我們對“漢字認讀”的界定:中國兒童在他們的生活情境中整體辨認漢字字形、憑借口語正確讀出字音、聯(lián)系生活背景了解字義的一種認知過程。
如果大家都認同兒童識字都是從整體認讀開始的,先是一個詞組、一個字整體認讀,然后才會分析結構、認清筆畫,才能逐步學會規(guī)范書寫,那么,就必須改造現(xiàn)有識字教學的傳統(tǒng)套路,形成“整體辨認字形,正確讀出字音”在前,“分析字詞結構,規(guī)范書寫漢字”在后的識字教學安排,打好“認讀”和“書寫”的時間差。
這樣的教學安排會大大化解識字教學的難度,由此就引發(fā)了孩子什么時候開始識字為宜的思考。我們實驗研究的結果認定,幼兒園開始認讀漢字是適宜的。這樣認定的科學依據(jù)是什么呢?首先,因為漢字是一種圖形文字,兒童認字就須具備視覺識別能力,生理學表明兒童的視覺識別力在六個月就開始形成;其次,兒童要讀出字音,就必須有口語表達力,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一般情況下一歲左右的孩子就可以牙牙學語了;第三,漢字是一種符號體系,只有孩子能夠把具體事物與漢字符號建立起一定聯(lián)系之后,認讀才有意義,也就是說,孩子必須積累一定的生活經驗,識字才有意義。顯然,一個三周歲兒童已形成這三方面生理和心理能力,讓他們開始認讀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我們在幼兒園和小學銜接起來進行的科學認讀實驗取得了明顯效果也證明了這一點。endprint
這里,我要特別說明的是,我們強調要改變傳統(tǒng)識字教學的套路,絕不是否定傳統(tǒng)教學,恰恰是要更好地繼承其對漢字的生成、使用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把握。傳統(tǒng)的識字教學主要是建立在對漢字的生成、使用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研究基礎之上的,比如,漢字起源于象形,是字音、形象結合的符號,由此形成圖文并茂的識字材料;漢語音韻和諧,由此而形成了《三字經》《千字文》和《子弟規(guī)》等識字課本;漢字有幾萬個,但是常用的只有兩三千,因此小學生只要識記3000常用字;后來開放了,我們吸收拼音文字的特點,形成了注音識字的方法。這些遵循漢字生成、使用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識字教學方法在我們的“科學認讀”中都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只是我們認為教學生識字,僅把握漢字生成、使用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還不夠,更要研究識字的“人”是怎樣識字的,人識字從什么時候開始為宜,使識字教育符合人識字的認知規(guī)律。不僅如此,還要關注人識字的環(huán)境,順應識字環(huán)境的變化,充分利用生活中的識字資源,才能提高識字效率。也就是說,識字教育只有符合了漢字生成及發(fā)展的規(guī)律,又符合人識字的認知規(guī)律,還能順應識字環(huán)境的變化,利用生活中的識字資源,才能形成識字教育科學化的格局,這些便是開展科學認讀十多年,我們對識字教育在認識上的貢獻。
三、實踐的回答
從1998年至今17年了,我們的實驗研究開始時有200多所幼兒園,近百所小學,在一輪研究結題之后,大部分都停了下來,有的是迫于外部壓力,主要是幼兒園不能“小學化”的壓力,有的是眾所周知的原因,“好”也就“了”,但是,可貴的是一些地方,一些學校堅持下來了。無錫市錫山區(qū)在幼兒園、小學里堅持實驗研究17年,從點到面,成果豐碩,逐步擴大,社會反應良好,已形成區(qū)域系統(tǒng)推進的態(tài)勢。南京市玄武區(qū)在小學低年級推行“科學認讀”,也形成區(qū)域性豐碩成果;還有像泰州市高港實小、揚州市花園小學等開展科學認讀也取得喜人的成績。所有這些實驗研究都告訴我們,在現(xiàn)行的漢語教學環(huán)境下,中國兒童到八歲時,認識2500—3000個常用漢字,能夠自主看書讀報是可以做到的。外國小朋友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大量的實驗研究,研究組逐漸形成了成套的實現(xiàn)自主閱讀的操作途徑和方法,大體有下面幾種:
最理想的一種是幼小銜接推進“科學認讀”。在一個區(qū)域把幼兒園和小學整合起來統(tǒng)籌安排,用五年時間,開展科學認讀。
幼兒園的“科學認讀”,必須遵循幼兒教育的主導理念,遵從《幼兒園工作規(guī)程》的基本規(guī)范。在此前提下,充分利用幼兒生活環(huán)境(包括創(chuàng)設有利環(huán)境)開展“環(huán)境認讀”;在各項教育活動中“滲透”漢字認讀;利用“幼兒繪本”適當進行“繪本閱讀”使之合理化、系列化;聯(lián)合家長引導孩子在家庭生活、社區(qū)活動、自然環(huán)境中進行“家庭認讀”。所有這些認讀活動,都是在孩子的實際生活中進行,不打亂原有教育活動的安排,實施過程要做到“教者有意,學者自然”,而且必須遵循“限制教育要求,只認讀,不寫用”“尊重孩子個性,不考核,不攀比”的原則。
小學低年級的“科學認讀”,要在遵循國家課程標準的前提下,重點進行語文課程及其實施過程的改革與優(yōu)化。改革起始時的拼音教學,同步進行繪本閱讀;綜合運用“集中識字”“隨文識字”“注音識字”以及“韻語識字”等成功經驗,優(yōu)化識字教學的過程提高其效率;在此基礎上開展課內、課外的拓展閱讀;在語文以外的各科教學中“滲透”識字教育,抓住本學科內容與教學活動的“關鍵詞語”讓學生認讀,在增加識字量的同時促進本學科的學習;在課外活動中開展相應的評價激勵活動。為此,要對現(xiàn)行低年級課程結構及其實施作必要的調整。
鑒于目前幼兒園的實際狀況,如果不在幼兒園開展科學認讀實驗研究,選擇在小學低年級進行,圍繞實現(xiàn)自主閱讀的目標,開展“科學認讀”活動,也是可行的。這里又形成兩種做法:
一種是學校把低年級教師組織起來,協(xié)同開展“科學認讀”活動,形成像錫山蕩口實驗小學那樣的“教師齊參與,學科全覆蓋,家校共配合”的局面。那么,使低年級學生實現(xiàn)自主閱讀的目標,也是順理成章的。為此,我曾對小學一、二年級所有課本的漢字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語文、數(shù)學、品德與生活、音樂、美術五種課本自然都以漢字為載體呈現(xiàn)的,統(tǒng)計結果,這五套教科書,二年有二十本,共向學生呈現(xiàn)并要求閱讀的漢字就有2354個,如果每個學科都能自覺意識到本學科識字閱讀的任務,在小學二年級結束的時候完成認讀2500個常用字的任務也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另一種是在小學一、二年級,通過語文教師在語文教學的過程中開展“科學認讀”活動,充分利用生活中的漢字資源,綜合運用各種有效的識字教學方法,借助家庭的力量,利用傳統(tǒng)文化學習的過程開展識字和閱讀教學活動,這樣也能使學生認讀2500個常用漢字,達到自主閱讀的目的。
所有這些在操作層面上的成果,都可以看作是我們這個課題研究在實踐上的貢獻。我期待這項實驗研究堅持下去,有兩個方向:一是擴大實驗面,最好像錫山區(qū)那樣區(qū)域性整體推進;二是向深度開掘,研究實驗過程中出現(xiàn)的關鍵性問題,如幼兒認讀中理論上的“心理機制”和實踐上的“適時、適當、適度”問題,“個性化”問題,低年級認讀的“差異對策”問題,課程調整問題等等。像錫山區(qū)、玄武區(qū)這些地方還可以向上拓展,推動小學中高年級的教學改革,以提高小學生的閱讀素養(yǎng),乃至整體素養(yǎng)。
十多年的“科學認讀實驗”所用的研究方法基本上是“行動研究”,輔以“觀察”“調查”“統(tǒng)計”等方法,即使是蕩口幼兒園和小學第一個實驗班的實驗,說是帶有“準實驗”的性質,實際上也還不夠嚴謹。一些關鍵性問題的解決還不是很到位。校長和老師們是足夠努力了,但還缺少教育研究專業(yè)人士直接地指導。因此,期望有專業(yè)水平的“志愿者”,在了解了這項實驗的意義以后,多多地參與和支持。
(周德藩,原江蘇省教育委員會副主任、江蘇省教育學會名譽會長,210000)
責任編輯:顏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