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鋒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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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激蕩下李鴻章的北上心態(tài)與庚子政情

徐鋒華

1900年春夏，由北方義和團事起演變出朝野紛爭、中外激蕩之危局，民族危亡將遠放南國邊陲、處于政治邊緣的李鴻章再次推向歷史前臺，成為中外停戰(zhàn)和談的焦點人物。隨著形勢變化，李鴻章的北上心態(tài)也幾經(jīng)起伏。從5月底庚子事起到9月14日決然北上的近四個月時間里，李鴻章幾乎陷于日日驚心的困窘境地。但他對時局是有著通盤考慮的，通過聯(lián)絡(luò)南方督撫齊心協(xié)力推行互保安靖邊地、使節(jié)外交與計議聯(lián)俄、與清廷討價還價獲得全權(quán)代表資格、爭取地方大吏支持聯(lián)銜奏請懲辦為禍?zhǔn)變?，在這些步步為營的應(yīng)對措施之后，亂象紛呈、茫無指歸的時局也逐漸明朗，李鴻章終于可以胸有成竹地安然北上。

李鴻章；義和團；東南互保；北上心態(tài)；庚子政情

李鴻章出身翰林，以率軍赴上海平定太平天國起義及剿殺捻軍之功，在晚清政壇一飛沖天，躋身舉足輕重的封疆大吏之列，加上其熱心洋務(wù)，不憚與列強交涉，更成為中國近代化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代表人物。李早年對內(nèi)軍功素著，但步入晚年后卻在十年之內(nèi)連遭對法戰(zhàn)爭和對日戰(zhàn)爭之?dāng)?，一生聲名幾乎掃地?zé)o余。幸而清廷當(dāng)政者念其忍辱負重、高瞻遠矚之能為常人所難及，仍然委以重任訪聘歐美，并于1899年底令其署理兩廣總督，予以再次開府一方的契機。他1900年1月赴廣州接任兩廣總督，積極推行各項新政，力圖在老暮之年仍可有所貢獻，然而，不久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內(nèi)外時局為之突變。

李鴻章人生旅途的最后行程由此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5月24日，清廷實授李為兩廣總督，盡管此時當(dāng)政者尚未能預(yù)料局勢會迅速惡化，但顯然為再次重用李鴻章埋下了伏筆。對于李鴻章在義和團時期的部分行狀和細節(jié)考證，學(xué)界已有重要成果問世*主要論文有：翁飛《試論義和團時期的李鴻章》，《安徽史學(xué)》1991年第1期；陳勇勤《論1900年庚子事變中的李鴻章》，《安徽史學(xué)》1991年第3期；董叢林《李鴻章對“兩廣獨立”的態(tài)度與庚子政局》，《河北師院學(xué)報》1994年第2期；苑書義《庚子孫李關(guān)系與中國政局》，《河北學(xué)刊》1997年第2期?！陡林H的李鴻章》(陸方、李之渤 ：《晚清淮系集團研究——淮軍、淮將和李鴻章》，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中也有簡短論述。近年來的新成果有：戴海斌《1900年李鴻章與佐佐友房會晤考論》，《安徽史學(xué)》2011年第6期；《庚子年李鴻章北上史實補正——兼及李鴻章與日本的關(guān)系》，《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3期，均與李鴻章北上直接相關(guān)。，但對李從庚子事起到北上議和這一時段內(nèi)，其心理上的起伏變化和究竟怎樣采取有針對性的應(yīng)付措施，及與時局變化之邏輯關(guān)系，尚未見有系統(tǒng)梳理和詳細論述。本文不揣淺陋，擬在前輩學(xué)人的研究基礎(chǔ)之上，說明李鴻章是如何為自身的安然北上、和約的順利簽訂做前期準(zhǔn)備工作及其復(fù)雜心態(tài)的變化過程，同時也希望能對其在整個事件始末的所作所為給出一個恰當(dāng)?shù)目陀^評價。

一、 庚子事起與李鴻章對義和團的態(tài)度

庚子(1900)年或許注定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要年份。晚清王朝在經(jīng)歷了兩次英法入侵、太平天國和捻軍及各民族起義、對法對日相繼戰(zhàn)敗后，終于面臨搖搖欲墜、分崩離析的危局。5月8日，義和團驚動北京，“扶清滅洋”大旗一時遮天蔽日。21日，各國駐華公使聯(lián)合抗議，請制止拳民。27日，義和團毀壞長辛店一帶鐵路，而身在樞要的榮祿令聶士成軍妥為保護，各國公使遂于次日議決召海軍陸戰(zhàn)隊入京。31日，盛宣懷電告李鴻章：“拳匪戕楊福同后，拆毀盧保鐵路及半。法、比洋人二十余名尚未出險，皆毓君釀成也?！崩盍⒓椿仉姡骸皸罡Ｍ汇拗旅?，盼續(xù)電?！?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電報(七)，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頁(下引該書，只注書名和頁碼)。楊是清軍一名副將，他的傷亡關(guān)系到事件的嚴重程度，這是李在事變伊始最為關(guān)心的，不料楊氏22日已死，矛盾激化。

6月3日，盛宣懷請李鴻章領(lǐng)銜會奏剿拳，李次日回電說：“清議不以鐵路為然，正快其意，時事尚可問乎。似非外臣所能匡救?！?《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46頁。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遠在華南的他并不想惹火燒身。但各國公使要求慈禧斥退頑固起事大臣、剿滅拳民，否則將自行處理，態(tài)度已趨明顯，卻沒能引起清廷的足夠注意，慈禧只派趙舒翹、剛毅前往宣慰。盡管榮祿6日密電李鴻章表示，拳民若不解散即一意主剿，但李知道這并非“圣意”，他認為宣慰的做法恐不濟事，何況剛毅等人想利用拳民的樸素愛國熱情達一己之私。果然，9日，慈禧調(diào)同情義和團的董福祥軍入駐北京城內(nèi)，而駐華公使們議定的臨時方案得到各自政府批準(zhǔn)，各國軍艦24艘驟集天津，10日，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率八國聯(lián)軍兩千人進犯北京，義和團民沿途攔截，京津交通斷絕。11日，董軍殺日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后，“各使館外人，尤大嘩憤，群起向總署詰責(zé)，問我政府究竟有無保護外人能力。當(dāng)局支吾應(yīng)付，仍不聞有何等措置”*吳永 ：《庚子西狩叢談》，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一輯，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第38—39頁。。到此時，列強對中國的態(tài)度基本確定，而中國對外國的態(tài)度卻一直猶豫未決。

15日李電詢盛宣懷：“洋兵與匪開仗后仍進京否，京津路究通否，均查明速電告。”*《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1頁。16日，李再電盛：“董福祥堅拒不往剿拳，聞候剛毅宣撫后定計。載漪、載瀾等并黨團，外釁可憂。國事竟為若輩把持，外臣焦急而已?！?《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2頁。17日，李聽聞英國從香港派船分運槍炮隊約千人北上，所帶糧食、火藥足用兩月，有奪據(jù)大沽炮臺之說，即電直隸總督密為防備，并詢“京、津燒毀教堂后若何情形，洋兵已登岸者究有多少，望電示”*《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3頁。?？上⒁堰t，事實上當(dāng)日各國聯(lián)合艦隊就攻占了大沽炮臺，局勢更形惡化。

20日，德國公使克林德欲赴總理衙門理論，途中為清兵所殺，更無異于火上澆油。李急電軍機處譯署請代轉(zhuǎn)奏：“非自清內(nèi)匪，事無轉(zhuǎn)機。仰懇宸衷獨斷，先定內(nèi)亂，再弭外侮。心急如焚，但使水陸路通，無不相機前進?！?《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7頁。但清廷宣戰(zhàn)后，“飭各省召集義民，成團御侮，必能得力，辦法迅奏，沿江、海尤宜急籌”，自然不會剿殺團民。22日，李在廣州對記者說，拳民僅系愚民，慈禧系受人愚惑。起事原因，教民與教士不能辭其責(zé)。至于大沽之事，皇室未備戰(zhàn)，不能認為宣戰(zhàn)，皇室將遣散拳民與各國議和。隨后電請山東巡撫袁世凱代奏清廷：德國以公使久無音信，尚未明定態(tài)度。至今未聞有痛剿拳匪之詔，殊無以謝各國，鴻即速去，斷不能挽此危局。認為只有清廷決心剿殺義和團，他的北上才有價值。但這樣抗旨顯然是有風(fēng)險的，23日，李經(jīng)方從上海來電建議：“現(xiàn)事機緊急，奉召似不宜緩，到滬先行布置，以待后命，似屬兩全?！崩顒t答復(fù)：“若不剿匪定亂，只身前去何益，應(yīng)俟電旨再行為妥。”*《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8—69頁。24日，慈禧諭山西巡撫毓賢盡殺外國人，拳民在京大屠教民，一時全市陷入極恐怖狀態(tài)。天津方面，紫竹林全被官軍、拳匪燒毀，洋人被斃百余，傳聞英提督也被打死。次日，清廷發(fā)布上諭：中外強弱情形，亦不待智者而后知，團民在輦轂之下，仇教焚殺，正在剿撫兩難之際，而各國強占大沽炮臺，釁非我開*《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4卷，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1頁。，試圖諉責(zé)于各國。

湖廣總督張之洞來電，請各省督撫聯(lián)銜電告各國外部，代朝廷表明并無開釁之意，請其按兵停戰(zhàn)，俟李傅相到京妥議，以紓兩宮目前之急*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018頁。。李復(fù)電：拳黨逐洋使，各國必大憤怒，決裂即在目前。在7月1日復(fù)兩江總督劉坤一的電文里，李又明確表示：“兵匪仍力攻使館。政府悖謬至此，鴻章何能斷難挽救，鴻去何益?！边^了幾個小時劉又電：“兩宮諸邸左右，半系拳會中人，滿漢各營卒中，亦皆大半。都中數(shù)萬，來去如蝗，萬難收拾?！?《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2頁。7月3日，袁世凱也電示：“內(nèi)廷左右皆拳匪，王宮貝勒皆設(shè)壇，內(nèi)城緊閉，每日只啟一門半日。”*《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1頁。事實上都證明了李對局勢的判斷是正確的。

西摩爾所率聯(lián)軍為聶士成所敗，退至天津候援，7月初，德國派瓦德西率軍7000人來華。英、日兩國“添調(diào)兵三萬余，不日必大戰(zhàn)”*《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7頁。。5日，李在廣州下令：“朝廷雖有宣戰(zhàn)旨，并未行各省及各國政府電。是日請各使赴總署議事，不料亂兵、團民中途戕德使，實非政府指使，亦非意料所及，務(wù)遍布新報，以釋疑怒?！?《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5、106頁。盡管他百般掩飾，以控制兩廣不亂，華北卻是亂象頻仍。8日，山西巡撫毓賢誘殺外國傳教士男女老少40余人，對屬下言：我以一頭換數(shù)十異族頭，亦值得。并已有思想準(zhǔn)備：我頭當(dāng)準(zhǔn)被洋人砍之。9日，聶士成于天津南門外八里臺戰(zhàn)死，但李鴻章一周后才通過袁電得知。10日，袁世凱來電稱使館仍未克，“匪勢散去大半，兵心亦怯，都下內(nèi)外頗悔懼。似此頗有轉(zhuǎn)機，如趁此再聯(lián)名奏請剿匪議和，當(dāng)可有濟”。李則認為，“剿匪恐難明諭，乘其勢衰，解散亦佳”*《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18、119頁。。能不大動干戈當(dāng)然是上策。12日，李領(lǐng)銜奏請明令保護各國公使安全，以避免善后時無法使用外交手段的困窘。

清廷8月2日發(fā)布上諭：“所有各處教民，如有感悔投誠者，著各呈請該地方官，一體照此辦理，不得概加殺戮。其各處匪徒，假托義民，尋仇劫殺者，即著分別查明，隨時懲辦，以靖亂源。”*《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6卷，第108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75頁。這說明清廷的內(nèi)外政策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5日袁轉(zhuǎn)電李，對于義和團，李認為，拳亂“實為本朝二百四十年未有之奇禍，亦為歷代史乘所罕見”，“官不剿不能保民，官不剿而留為外人代剿，更不能為國”。25日，他上奏請明降諭旨，聲明拳匪罪惡，飭令直隸總督督飭文武及各路援兵認真剿辦，并令各直省將軍督撫遇有會匪滋生事端，盡力痛懲，以靖地方而快人心*《請飭地方認真剿辦拳匪片》，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08頁。。

相較于李鴻章的鮮明態(tài)度，其他疆吏則大多顯得畏首畏尾。30日，張之洞來電稱：“請將釀難者處分謝天下一節(jié)，疆臣不敢言，惟傅相全權(quán)尚可言耳?！?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256—8257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41頁。9月2日，張又電，表示不愿主稿，請李速奏，并認為盛宣懷“歸咎釀難諸人之語，乃自生枝節(jié)，……洞斷不敢列銜”*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262—8263頁。。李5日復(fù)電說，即使開議，元兇尚在，政府亦無辦法，奈何*《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64頁。。但張仍固執(zhí)己見，既不主稿也不列名。9月8日，中秋節(jié)，李在復(fù)電駐俄公使楊儒時說：“和使自京來，密言各使欲請?zhí)髿w政，嚴辦端、莊、剛庇匪諸人始可議和，此豈臣子所敢言。二十九雖有便宜行事之旨，究亦空文?！?《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76頁。15日，李與張之洞、劉坤一、袁世凱合奏，請查辦載勛等拳匪首禍王大臣，“即可宣告各國，與之克期開議?！玛P(guān)宗社存亡，不敢稍避嫌怨，謹合詞冒死瀝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請查辦拳匪首禍王大臣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14—215頁。。

從樸素的愛國主義角度來看，李主張剿辦義和團或可被視作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然而，史實表明，拳民大多是被清廷中一幫別有用心的王公大臣所利用，因此，其義舉并不能起到真正意義上的愛國作用，當(dāng)然，世人也不能就此否定其可歌可泣的愛國精神。李鴻章自然看出了拳民“愚忠”之可敬，所以他處置拳民不像袁世凱那般殘酷鎮(zhèn)壓，只是做做樣子不貽外人口實，主要著力點在懲辦首禍王大臣和保護各國公使安全，以便和談得以開展。

二、 東南互保與安靖邊地

清廷向各國宣戰(zhàn)后，袁世凱6月22日向李鴻章轉(zhuǎn)達圣旨：“飭各省籌劃保守疆土，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各督撫互相勸勉、聯(lián)絡(luò)一氣，共挽危局?！?《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4卷，第79頁。劉坤一表示推戴說：“危局惟公可撐持，祈早日啟節(jié)，以慰兩宮焦盼、天下仰望?！?《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6頁。張之洞則致電駐英、美、日三使，“各省督撫并未奉有開戰(zhàn)諭旨，可見朝廷并無失和之意。務(wù)望婉商各國政府，迅電天津各兵官，力勸各國暫行按兵停戰(zhàn)，俟李中堂到京請旨開議，必當(dāng)妥為了結(jié)，不啟戰(zhàn)禍，官兵方能專力剿匪。目下長江沿海一帶各督撫力任保護之責(zé)，諸國洋人均可無庸顧慮”*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17頁。。在一開始張之洞也將希望寄托在李鴻章身上，只是他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了。

盛宣懷因個人企業(yè)主要在江南地區(qū)，與美國駐上?？傤I(lǐng)事古德諾磋商東南自保，但由于聲望不足，希望由李鴻章領(lǐng)銜宣布。24日，他電告昔日恩師說：“指顧必糜爛，如欲圖補救，須趁未宣戰(zhàn)之先，峴帥、香帥會同電飭地方官、上海道與各領(lǐng)事訂約，上海租界準(zhǔn)歸各國保護，長江內(nèi)地均歸督撫保護，兩不相擾，以保全商民人命產(chǎn)業(yè)為主。一面責(zé)成文武彈壓地方，不準(zhǔn)滋事，有犯必懲，以靖人心。北事不久必大壞，留東南三大帥以救社稷蒼生，似非從權(quán)不可。若一拘泥，不僅東南同毀，挽回全局即難?！?5日，盛再次“千萬秘密”地致電懇求，“今為疆臣計，各省集義團御侮，必同歸于盡。欲全東南，以保宗社，諸大帥須以權(quán)宜應(yīng)之，以定各國之心，仍不背二十四旨，各督撫聯(lián)絡(luò)一氣，以保疆土”。李鴻章在拳亂大起時知慈禧意在縱拳，憾之而無法挽救，面對此情此景，他態(tài)度堅決地復(fù)電：“二十五矯詔，粵斷不奉，所謂亂命也?！?《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75頁。這被后人視為“東南自保之張本”*李守孔 ：《李鴻章傳》，(中國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5年版，第340頁。。

李鴻章等封疆大吏懂得，這場戰(zhàn)爭中國難以取勝，因而想方設(shè)法減少戰(zhàn)爭帶來的損害。他們不僅對朝廷的宣戰(zhàn)不予理睬，而且極力主和。這意味著交戰(zhàn)狀態(tài)可限制在北方，同時也意味著種種條約義務(wù)，包括支付的外債和賠款，皆可由這個國家的其他地區(qū)認可并承擔(dān)*[美]史扶鄰 ：《孫中山：勉為其難的革命家》，丘權(quán)政、符致興譯，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頁。。劉、張接到宣戰(zhàn)詔書時的反應(yīng)是“意猶豫，不知所為”，對互保之議也不敢遽然應(yīng)允，但李的表態(tài)使他們下了決心。26日，劉坤一電告李：北直已經(jīng)糜爛，南方必須圖全，所有保護長江一帶地方，與張之洞力任。并飭上海道余聯(lián)沅與駐滬各領(lǐng)事妥籌保護租界之法，立約為憑，以期彼此相安。并問李“此外有無方略，尚祈電示為荷”*《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77頁。。不久劉、張打定主意保全東南疆土，留為大局轉(zhuǎn)機。在經(jīng)過與幕友會商及得到日本駐上?？傤I(lǐng)事小田切萬壽之助的電報后，都同意盛的建議，分別派沈瑜慶、陶森甲代表兩江與湖廣，到上海參加會商*雷祿慶 ：《李鴻章新傳》，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第816頁。。

伍廷芳從華盛頓來電：“各國震動，陸續(xù)派兵?！堂勒?，如無要急，允不派艦入江。師北上，即可解?！?《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75頁。英日兩國雖派兵艦進入長江各口，但據(jù)小田切向張之洞解釋，“并無他意”，“幸勿見慮”*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52頁。。也就是說，與江南有利害關(guān)系的列強贊成南方督撫們的做法，并愿意在相關(guān)方面進行配合。27日，盛宣懷告訴李：已同余聯(lián)沅與各國領(lǐng)事會議保護上海、長江內(nèi)地通共章程……若長江內(nèi)地?zé)o亂耗，各國決不派兵干預(yù)*《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80—81頁。。并將26日所議章程九條全文呈核。隨后李接到慈禧25日諭旨：“此次之變，事機雜出，均非意料所及。朝廷慎重邦交，從不肯輕于開釁……沿海、沿江各督撫惟當(dāng)懔遵迭次諭旨，各盡其職守之所當(dāng)為，相機審勢，竭力辦理。”*《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4卷，第81頁。但并未催促李北上。29日，接到26日諭旨：“爾督撫度勢量力，不欲輕構(gòu)外釁，誠老成謀國之道?！四颂鞎r人事相激相迫，遂成不能不戰(zhàn)之勢。勿再遲疑觀望，迅速籌兵籌餉，力保疆土。如有疏失，惟各督撫是問?！?《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4卷，第81、82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85頁。一邊嘉許督撫“老成謀國”，一邊督促籌兵備戰(zhàn)，可見清廷做好了兩手準(zhǔn)備的打算，并為自己留好了后路，這同時也給了李鴻章等人運籌帷幄的政治空間。

7月1日，盛宣懷在與英、美、日領(lǐng)事商酌前知會李，表示將按江、鄂兩帥意見辦理。隨后盛告知，各國領(lǐng)事來函說，聞命欣慰，倘能于所管各省之內(nèi)，按照中外和約，實力保護外國人民之權(quán)利，我各國之政府前時、現(xiàn)今均無意在揚子江一帶進兵。不獨一國不如此做，合力亦不如此做*《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6頁。。當(dāng)江西等地發(fā)生民教糾紛時，各國遵約事先函商，若不能保護，便須進兵。因此，盛宣懷急電請沿海各督撫飛飭各道府，勸各教會總將州、縣、鄉(xiāng)、鎮(zhèn)洋教士暫回省城商埠，其教堂房產(chǎn)交與地方官看管，毀壞賠償，庶易彈壓*《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8頁。。針對此種偶發(fā)情況，盛宣懷3日向李請求，“因宣戰(zhàn)已揭曉，恐有一處蠢動，致礙此約。請分致各省，宣戰(zhàn)切勿出示，以免亂階”。幸而老辣的李已料及此，他早命令兩廣地方文武官吏不張貼宣戰(zhàn)詔書，更不分行各屬。于是馬上電復(fù)盛：務(wù)飭電局勿張揚，外人烏得而知*《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9頁。。如此，盛宣懷就放膽著手互保事宜，5日，他電告李并致東南各督撫：“現(xiàn)與各國領(lǐng)事商定，但使各國水師艦隊不入長江，則內(nèi)地各省所有各國人口、產(chǎn)業(yè)均歸地方官極力保護。業(yè)經(jīng)妥議辦法，電奏在案?！瓌?wù)使商民安業(yè)，地方平靜，以仰副諭旨相機審勢保守疆土之意?！?《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5頁。此即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不久發(fā)生洋債停付事件，因清廷寄諭各督撫，既與外洋決裂，各省洋款即暫停解，聽候部撥移充軍餉。4日，劉坤一急電：“此事若遵辦，各國必分據(jù)海關(guān)，沿江海各省即刻危急；若秘密不宣，各省皆不解款，限期絡(luò)繹，何以應(yīng)付。憂急欲死，究應(yīng)如何辦理，祈飛電示覆?！?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89頁。與李、張商討對策。李復(fù)：“事關(guān)緊急，似應(yīng)由尊處挈列江海各督撫銜，電奏請旨?！?《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3頁。6日，張之洞也來電：“洋債如爽約，各國必立據(jù)海關(guān)，沿江沿海危矣?！蚺c各國婉商展緩一兩個月，容我內(nèi)外各省商定。”*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88—8089頁。劉擔(dān)心既然朝廷發(fā)出如此上諭，“奏必不準(zhǔn)，且被嚴譴”。經(jīng)過反復(fù)商議，李、劉決定會奏：“洋款若停，牽動內(nèi)地厘金，亦礙華民生計，轉(zhuǎn)于餉需有損，京餉及北上諸軍餉需無人接濟，關(guān)系尤大，可否飭下戶部通盤籌計，俯準(zhǔn)暫行仍照舊案解還，以保餉源而維全局?！?《遵議暫行停還洋款事宜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03頁。9日，盛來電說，洋債事，力止必不可行，亦不可播。隨后李復(fù)劉、張：“盛與領(lǐng)事商緩一兩月，后必補足，似可行?！?《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9—110頁。并建議對此模棱棘手之事采用“宕字訣”，這招果然有效，不久清廷批復(fù)：著照所議。當(dāng)時6、7兩個月共需解款110余萬，其他各地停撥，幸虧東南素來富庶，獨立即能完成。這樣?xùn)|南互保也就免受影響。

進入8月，局勢更加惡化。14日英國派兵艦入寧波、定海，浙江巡撫劉樹棠大驚，“直視我東南各省并無一人，上海全約已漸露毀棄之意矣”。李鴻章回電指示，“只須彈壓，內(nèi)地安靖，勿生事端為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89頁。。一場驚險，遂弭于無形。因聯(lián)軍攻京城，張之洞17日來電，擬由各督撫聯(lián)銜致駐外公使，請轉(zhuǎn)送各國外交部?！澳戏奖Ｗo之局，各督撫均系奉旨辦理，倘各國不顧兩宮，則何以處南方之各督撫。……萬一有意外之危險，全國人心憤激，從此將不知禍之所止?！?《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01—202頁。李無奈回復(fù)，洋兵已入京城，電亦來不及。到31日，英國駐武漢領(lǐng)事照會：英外交部來電稱，將來議結(jié)之時，至于本國國家必向兩江、湖廣二位督部堂請詢意見若何，本國國家亦必以二位督部堂之意為重*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260頁。。總算給了張之洞些許安慰。9月3日，李收到8月20日內(nèi)閣奉上諭：“前據(jù)劉坤一、張之洞等奏：沿海、沿江各口商務(wù)，照常如約保護，今仍應(yīng)照議施行，以昭大信?！?《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7卷，第127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58頁。正式肯定了東南互保的做法。

除了東南，李鴻章在東北和西南等地的大局問題上也多有建言。東北素為沙俄覬覦，但李為借俄“制夷”，同時也由于受其欺蒙，不惜一再退讓。7月1日，李同時致電增祺等東北三省將軍，請禁亂民毀路。張之洞認為，“俄一據(jù)東三省，各國必分據(jù)各省，是立即瓜分矣。……戰(zhàn)局未定，毀路暫可從緩，以保國家全局，請中堂設(shè)法阻止”*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59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6頁。。2日，劉坤一表示已致電增祺，但“恐不足動聽，千祈中堂設(shè)法阻之。此著再錯，不可救藥矣”*《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7頁。。在禁止毀路以免陷入被動這一點上，幾人意見相同。但張卻認為俄國會割據(jù)東北，想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轉(zhuǎn)移戰(zhàn)場，未免過于想當(dāng)然。3日，他致電李：“奉、吉毀路，俄雖欲據(jù)地，日必力爭，英思染指；移禍關(guān)東，攻津稍緩。各國當(dāng)有變局，或者有轉(zhuǎn)圜之望。”*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62頁。不過末尾他聲明全系臆測，如李致電東北時，不要提及他的名字。李回電：“各國使館情急，未必移近戰(zhàn)為遠戰(zhàn)。即偶拆路，俄兵必自救護，似不致立即據(jù)地也?！?《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9、101頁。

7月1日，李鴻章曾告訴楊儒，都亂實由自作。并明示東南各督撫均與內(nèi)意齟齬，多不能遵，在東北問題上亦可效仿。4日，李讓楊儒向俄聲明：勿再調(diào)兵，致生疑釁。所有三省鐵路，各省力任保護，囑其放心*《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02頁。。張之洞致電李、劉：此時遼東自以不毀俄路為正辦，必待至各國力攻京城、決裂到底、大局已潰不允議和時，乃出此下策*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080頁。。然而，俄軍并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溫順，他們自焚房屋，壞我電線，然后乘火車逃往哈爾濱河。黑龍江將軍壽山16日來電稱：“今晨復(fù)由輪載兵數(shù)千南下哈爾濱，來電誣我攻擊，故逃，鐵路惟我是問等。”*《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37頁。17日，俄軍在東北先后制造了海蘭泡慘案及強占江東六十四屯，李鴻章到28日才得知黑龍江消息。對此李當(dāng)然不能容忍，請促俄專使會晤，卻未能如愿。

俄軍繼續(xù)作惡。8月4日火燒璦琿城，15日東北三姓、琿春、熊岳、蓋平等地均告失守。但清廷為了爭取俄國幫助，以與其他列強迅速議和，采取了綏靖姑息的政策。軍機處傳達圣旨說，東三省事宜著李鴻章穩(wěn)慎通籌，如果確有把握，自當(dāng)諭飭增祺等一體停兵也*《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93頁。。8月底，俄國仍占據(jù)東北不肯退兵。9月2日，李與劉、張會奏：俄財相微特相助，千載一時，絕不可失，請速命奕劻、榮祿返北京會辦，罷斥東三省將軍*《款局急宜挽救不可再失事機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10—211頁。。事后證明，他們完全看錯了沙文主義的俄國，庚子條約簽訂后，李臨死前還被俄使逼索酬勞。

在李負有管理責(zé)任的直隸以及兩廣、云貴等地，也都出現(xiàn)了一些意外情況。7月3日，云南發(fā)生焚搶教堂事件，法國軍隊臨境，將開兵釁。署云貴總督丁振鐸急電李請授機宜。9日，再次請示：北事如何轉(zhuǎn)圜，滇事如何了結(jié)，中堂全局在胸，敬懇直切訓(xùn)示，指導(dǎo)愚昧，不勝感禱。并請酌撥快利槍彈。李湊黎意等槍1800枝，配足子彈。告訴丁振鐸說：“各國添兵往援，不日可到，城下之盟，尚堪問乎?！?《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15頁。10日，李的侄兒、云南按察使李經(jīng)羲來電問安并乞援，李說已囑法國領(lǐng)事致電越南總督妥商，據(jù)稱均無侵占土地之意，但恐因小節(jié)釀成大故*《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17頁。。同時，李電知廣西巡撫和提督，法國政府和越南總督請竭力保護兩廣及外國人性命、財產(chǎn)，法必不派兵入邊生事。16日，又致電丁振鐸，令勿與法國派來保護領(lǐng)事之兵沖突。8月23日，李經(jīng)羲告知：滇尚粗寧，事極難辦，防務(wù)未就緒。李復(fù)曰：大局如此。如何譯結(jié)，殊難逆料。直隸是義和團發(fā)源地之一，境內(nèi)拳民人數(shù)眾多，常有滋擾情形，8月27日，李下令“放膽辦匪，吾能作主，勿畏葸”*《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30頁。。28日，李電告說，和談須德國所派大帥帶兵到齊方能集議。戰(zhàn)事應(yīng)照常嚴備，保、涿一帶若有拳匪嘯聚，須令解散，免洋兵借詞深入*《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34頁。。

庚子事起，孫中山告訴日本友人宮崎，他對這個年事已高的國務(wù)活動家對政治形勢是否具有遠大的眼光沒有太大的信心，但認為值得一試。北京對列強宣戰(zhàn)，使孫中山都相信李鴻章終究會決定宣布獨立的*[美]史扶鄰 ：《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丘權(quán)政、符致興譯，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160、177頁。。李的態(tài)度不但決定著兩廣獨立的成敗，而且密切關(guān)聯(lián)著當(dāng)時的政局*參見董叢林《李鴻章對“兩廣獨立”的態(tài)度與庚子政局》，《河北師院學(xué)報》1994年第2期。。東南約成后，廣西巡撫黃槐森反對互保，打算上奏彈劾，劉、張“懼而計無所出，問于鴻章”。李答曰：“吾思之熟矣，即被遣一身任之，不相及也。”他通過德壽上告使黃以毀教堂離職，終于保護了劉、張及“東南互?！敝?李希圣 ：《庚子國變記》，載中國史學(xué)會主編《義和團》第1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1頁。。經(jīng)過香港時，李吁請入侵者對中國要寬宏大量，并向港督卜力建議，鎮(zhèn)壓在香港的煽動起義者，廣州就能保持和平與安寧*[美]史扶鄰 ：《孫中山：勉為其難的革命家》，第61頁。。9月6日，李認為，東南大局訂約保護，中國官自應(yīng)力任。因此他致電駐英公使羅豐祿，請向英國交涉查拏新加坡、香港一帶起事之革命黨*《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66頁。，徹底斷絕了孫中山等人拉攏地方大吏趁機起義的想法。

三、 時局變化與李鴻章北上心態(tài)的起伏

清廷初次召李鴻章北上時，局面尚可收拾，他也沒多大顧慮，然而，隨著形勢的急速變化，其北上心態(tài)也幾經(jīng)起伏。大沽失守后，盛宣懷6月18日提醒李，“一國與各國戰(zhàn)，斷無是理。……須先照會各國水師提督，方能北上”*《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4頁。。19日，李電告駐守山海關(guān)的宋慶，準(zhǔn)備由秦皇島登岸，令周馥之子周學(xué)熙備車馬，在北京賢良寺備行館。他打算乘“印度皇后”號，于6月27日中午啟程，先到香港，“粵至港線當(dāng)飭文武保護”，轉(zhuǎn)上海北上，“間道進京”。并囑咐盛宣懷說，尊處得京、津確信，仍隨時電知*《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5—56頁。，以掌握最新動態(tài)，避免自投羅網(wǎng)。實際上，只要義和團控制首都，他就無意登程*[美]史扶鄰 ：《孫中山：勉為其難的革命家》，第59頁。。

為安全起見，李致電袁世凱說：“旨召弟入衛(wèi)，是否親往，抑分隊。兄只可單騎赴北，但慮洋兵、拳匪阻隔不通。望續(xù)電示。”*《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6頁。如能得袁軍護衛(wèi)，當(dāng)然多一份保障。次日，袁回電：京探有西遷說。李隨即復(fù)電：董軍一挫，恐即西遷，各省援兵何益。擬月朔自港開，到滬再探路進*《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7—58頁。。董福祥所部甘軍是北京城內(nèi)建制較整齊的一支部隊，一旦不敵則無更強防守力量。按照盛宣懷的建議，李將北上行止照會各國駐粵領(lǐng)事，請轉(zhuǎn)達駐京公使、水師提督。英國當(dāng)局和兩廣紳民不希望李離去，擔(dān)心港粵不寧。李21日電告盛：粵人呼吁攀留，擬稍緩啟程，以待后命*《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58頁。。當(dāng)然，除此原因外，清廷既沒有明示令他北上的目的也沒有授予其相應(yīng)的職權(quán)，讓他頗費猜疑，因此，暫時觀望無疑是最佳選擇。

盛宣懷認為，“大沽互擊未奉旨，可不作為失和”，但“恐蹈庚申轍，大局只望師到挽回。早一日好一日”。擔(dān)心出現(xiàn)類似當(dāng)年咸豐北逃的尷尬局面。李復(fù)電：“即赴滬……候信取進止。峴、香已派兵北援否?！彪S后致電直隸總督裕祿：“洋兵大隊究抵何處，已否與我軍接仗，京城若何情形，乞速詳示?！?《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0頁。想知道確切消息。22日，盛宣懷連促鴻章北上：拳匪易了，大沽不算失和。李以“董軍攻使館，吾何辭以阻外人添兵耶。且國是不定，我不能失信外人”謝絕。過了幾個小時又發(fā)電說：“保住使館或尚可商辦?！?《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2、63頁。他私下告同人：董軍無大炮，不能毀傷使館。各國添調(diào)重兵，事勢萬分危急。假如清廷聲明大沽口開炮并非奉旨，各國即可不作為開戰(zhàn)。他們聽說李鴻章將入覲靖亂，認為善后已有期望。

舊屬周馥來電說：“北事危，非師莫解，中外如望歲?！?《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4頁。朝野上下盼望李鴻章北上解圍的心情，竟然像等待除夕夜一樣迫切。四川將軍綽哈布電：國事危急，特召大賢扶持。可否先借一二強鄰之力排解，暫顧目前。這與李的一貫思維不謀而合。閩浙總督許應(yīng)骙電：“中堂內(nèi)召，實關(guān)社稷安危，深盼速行，以副眾望。”*《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5頁。李答復(fù)，“水陸梗阻，萬難速達”，“不能奮飛，焦急無似”*《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66—67頁。。28日，張謇與劉坤一商定，公推李統(tǒng)率援軍北上。29日，盛再促李北上，請令袁世凱率軍進京以清君側(cè)、護兩宮。劉坤一表示：“非公重望，威信四夷，不能有濟，乞迅賜裁行?！崩钊詧猿职幢粍?，次日向李經(jīng)方道出了真實想法：“惟內(nèi)意決裂，變態(tài)日出，暫不能許?！?《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0頁。

7月1日，劉坤一再電：“目下朝局，非公速發(fā)，另籌切實辦法，病在腹心，幾不可治?！?中國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 ：《劉坤一遺集》第六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71頁。李復(fù)曰：“榮、慶尚不能挽回，鄙人何敢擔(dān)此危局。各國兵日內(nèi)當(dāng)?shù)殖窍拢胗幸欢簯?zhàn)，乃見分曉?！?《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94頁。不到最后關(guān)頭，清廷肯定會固執(zhí)到底。3日，清廷催促李入京。6日，清廷再促他北上。但李到12日才收到。12日，李復(fù)電楊儒時說，“旨催迅速來京，未言何事，似由維特前電而發(fā)，倘俄將決裂，去有何益，擬月內(nèi)至滬，再酌進止”*《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22頁。。14日，劉坤一來電：“各使初七(3日)致國書，并趣公速入。內(nèi)間必有轉(zhuǎn)機，務(wù)求趁各國兵隊未到，早日啟節(jié)，較易轉(zhuǎn)圜。”*《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31頁。在清廷連番催促之下，加上使館暫告安全，各國也有議和之意，李心里才有了底。

15日，李電告經(jīng)方，定17日起程，到滬暫住。讓他看明住處、妥籌衛(wèi)隊屯扎之所并知會領(lǐng)事。隨后電盛說：“香帥救使會折和峴帥洋款會折均已電催慰廷速奏?；浿屑澝?、領(lǐng)事攀留甚切，然不敢再留，二十一乘‘安平’起程，到滬后或得避囂逭暑。各使不救將何之?！?《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35頁。張之洞電詢何日自粵啟行。李回復(fù)：“擬到滬后，看救使會奏有效否再取進止?！?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130—8131頁。次日，李由袁世凱處得知清廷8日的直隸總督委任，覺得此時“調(diào)簡直督，是大難事”。盡管前途艱險，但畢竟有了名正言順的職位。于是，17日，李乘招商局安平輪，不顧港督慰留轉(zhuǎn)道北上。至此，李鴻章邁出了北上議和的關(guān)鍵一步。

在李宣布將啟程北上赴任后，港英當(dāng)局對此感到驚慌和憤懣。兩廣當(dāng)?shù)氐墓賳T也擔(dān)心李走后，義和團運動將席卷華南。英國外交部認為，李留在廣州比他前往北京將更有效地促進維護秩序的目的*《索爾茲伯理侯爵致薩允格領(lǐng)事電》，載《英國藍皮書有關(guān)義和團運動資料選譯》，胡濱譯，丁名楠、余繩武校，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0頁。。因此，卜力企圖在李鴻章途徑香港時將其扣留，幸而英國殖民大臣張伯倫指示他不許打擾這位年事已高的政治家*[美]史扶鄰 ：《孫中山：勉為其難的革命家》，第59—60頁。。盡管如此，李21日抵達上海時，英領(lǐng)事仍表示不歡迎，不準(zhǔn)其衛(wèi)隊200人登岸，解除武裝后才允許20名隨從進入租界。李住在幕僚劉學(xué)洵宅，但各領(lǐng)事相約不訪，說李應(yīng)留廣州主持東南自保，不奉京命。又各國公使若在京，駐滬領(lǐng)事無權(quán)談判。倫敦泰晤士報及上海的英國人協(xié)會則反對優(yōu)待李，說不明其受命來自何人，將他視為端王代表而不予承認；又認為李名為進步，實則阻礙，必須請光緒出而主政。李鴻章聲明系奉密詔北上，不能不遵命，授直隸總督之任命乃慈禧簽發(fā)，但仍未能與各領(lǐng)事直接面談。

不過，南方督撫和當(dāng)?shù)卮笮」偌潓畹牡絹韯t表示了隆重的歡迎，“節(jié)鉞北移，中外忻慶”。22日，劉坤一賀調(diào)任大喜，并詢北上期，復(fù)電曰不敢當(dāng)賀，體中小有不適，擬略休養(yǎng)，再取道運河北上。此時李經(jīng)述來電提醒說，天津14日失守，勸萬勿冒險北上，如廷旨嚴催，亦宜由旱路徐徐前進，相機而動*《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47頁。。次日，袁世凱轉(zhuǎn)來北京消息，各使無恙，均愿太平*《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48頁。。盡管如此，李仍不愿冒險北上，25日復(fù)張之洞說，“冒暑腹疾，須俟北信再行”*《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50頁。。

此時，“北方萬眾翹仰憲節(jié)，望若云霓，以解倒懸”*《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53頁。。27日，劉坤一約晤李，促北上。但李認為，各使在京雖無恙，看各國語氣，未容在都商議，致受劫制，當(dāng)軸誤會，恐釀大禍。“鴻去遲速皆無濟也”。29日，張之洞來電曲意調(diào)停，請等待后續(xù)諭旨以了然朝局，與李鴻章不謀而合*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188—8189頁。。不久再次奉詔促北上，李復(fù)奏稱頌“圣主知人，山河之幸”*《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60頁。。然而，31日，他收到李經(jīng)述27日從德州發(fā)來的電報：內(nèi)意信拳，非敵兵圍京，斷難議和，祈留一身以救全局*《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68頁。。8月1日回復(fù)說：“余六奉旨催北上，因內(nèi)意無定，尚緩行，若敵兵圍城，恐即播遷矣。”*《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69頁。2日，李經(jīng)述再電：“黨拳煽亂，慈圣力不能制。圍城西幸勢所必然，尚祈在滬留，俟變定再籌補救，切勿輕身赴召，自蹈危機?！边B掌握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的慈禧也無能為力，李決意繼續(xù)靜觀待變，“洋兵已前進，一月內(nèi)大局可定。吾稍緩待，雖嚴遣不顧也”*《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73頁。。北上之期再度推遲。

李在上海的日子也并不舒服，10日，風(fēng)聞印度兵二千將到滬，商民驚徙，恐至市廛一空。幸而清廷授李為全權(quán)大臣的旨意到達，劉坤一致電恭賀全權(quán)大喜，“旋轉(zhuǎn)乾坤，熙天浴日，惟公是賴”。清廷之所以下定決心任命，是因為北京城此時正面臨滅頂之災(zāi)，15日美軍攻紫禁城，清晨慈禧、光緒化裝出宮西逃。據(jù)時人記述，聯(lián)軍入京之初，南中得京師已陷兩宮不知下落之訊，甚有謠傳已遇害者。人心為之皇皇。江督劉坤一乃發(fā)起推李鴻章以類似伯里璽天德(總統(tǒng))之名義，主國政，俾暫維大局，應(yīng)付外交。密商之下，鄂督張之洞等贊成之。李對劉說：“眾既以此見推，我亦知他人亦斷不肯任此挨罵之事，茍利國家，吾不敢辭。日內(nèi)如兩宮仍無消息，當(dāng)勉從眾議，惟一俟探得兩宮安訊，即日奉還大政，守我臣節(jié)?！?徐凌霄、徐一士 ：《凌霄一士隨筆》，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63頁。剛好第二天就得到兩宮已行至某處之報，此議遂寢。

北方大亂，聯(lián)軍進至通州，護理直督“以菲材實難兼顧，務(wù)懇憲節(jié)速臨，以免貽誤”*《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194頁。。李電慰，舊地重來，實覺無可措手?！瓟潮o犯保之意，只須彈壓拳匪團民勿借生事為要。俟確信再航海北上，但未有期。18日，袁世凱電告聯(lián)軍15日晚上入京，各國使館解圍，西狩已確。無人主持，望公速航海北上，設(shè)法議款，挽救危局，遲恐焚燒、追及。大清存亡，惟公是賴。但議和事關(guān)重大，“京內(nèi)無人主持，款從何議，應(yīng)俟事局略定，即航海而北”。21日，日兵已進占紫禁城。不過李沒有閑著，他商請各國停戰(zhàn)止兵，但各國外交部互相推諉，有的說須先與駐京公使商酌，其實是已殺紅了眼停不下手。李覺得“各國圖我，同一意見，竟無親疏之分”*《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25頁。。真是四顧無助、悲哀莫名。

8月25日，云貴總督丁振鐸請李鴻章與劉坤一同心合力，大興淮楚之師，固守吳楚，保全浙江、湖廣，完善財賦，以圖中興?；蛟S受此建議影響，李痛切上奏：“臣一身不足惜，其如大局何。請?zhí)砼蓱c、榮、劉、張會辦。事關(guān)重大，斷非獨力能勝?！灯澲链笾岭y之事，宜收群策群力之功。”*《時局變遷急籌補救痛哭瀝陳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08頁。26日，慈禧諭奕劻回京與李會辦和議。李再次密奏：“立簡重臣，先清內(nèi)匪，善遣駐使，速送彼軍，臣冒暑遄征，已臨滬瀆，屢奉敦促，豈惜扶疾以行，惟每讀詔書則國是未定，認賊作子則人心未安；而臣客寄江南，手無一兵一旅，即使奔命赴闕，道途險阻，徒為亂臣賊子作菹醢之資，是以小作盤桓，預(yù)籌兵食，兼敵志，徐議排解，仍候布置稍齊，即星馳北上?！?《請剿團匪以維大局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09頁。

張之洞聞知可能將隨同與議，不勝驚悚。電稱，國事至此，豈敢推諉，但各國要挾必有難于上陳者。洞望輕才庸，豈可濫附諸元老之列，將來尚須懇辭耳*苑書義等主編 ：《張之洞全集》第十冊(電牘)，第8248頁。。然而，劉坤一29日傳來消息，德續(xù)調(diào)重兵，英調(diào)兵駐滬，日在廈門尋釁，各占先著，伺隙而動?！耙粐_端，分裂立見?！壳坝嬑┯兴俳Y(jié)，尚可弱而不亡?！?《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37頁。31日，慈禧派劉坤一、張之洞會商和議，張奏請與鴻章以全權(quán)大臣節(jié)制所有在直隸軍隊，并令地方官剿拳匪，清廷準(zhǔn)奏。9月1日，李收到清廷8月19日上諭：“著即迅籌辦法，……從而轉(zhuǎn)圜。務(wù)期竭盡心力，為國家捍此大患?！?《清實錄》第58冊《德宗景皇帝實錄》第467卷，第126頁；《李鴻章全集》電報(七)，第249頁。9月2日， 李奏請搶修電線并明發(fā)上諭以靖人心，嚴剿拳匪，“竊愿朝廷效法禹湯，先下罪己之詔，能使海內(nèi)臣民撫膺而痛苦，即能使域外諸邦心悅而誠服”，并自稱“受四朝特達之知，今蒙畀以恢復(fù)神京重任，雖衰邁無能，曷敢諉卸”，“一俟稍有轉(zhuǎn)機，即當(dāng)航海馳赴津京，相機會同商議”*《懇請朝廷下罪己詔片》，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13頁。。

李鴻章為何遲遲不肯北上呢？有人認為，“清廷倚之愈殷，鴻章持之益力”*李守孔 ：《李鴻章傳》，第349頁。。這種心態(tài)即使真有偶爾出現(xiàn)，也不會是主要部分。李不能迅速北上，也有他的苦衷。據(jù)分析：第一，當(dāng)時的局勢雖然危急，但滿清的中央政府仍為頑固的主戰(zhàn)派所控制。第二，當(dāng)滿清政府下詔與各國宣戰(zhàn)時，敵對國家多至十一國，各有其侵略野心，假如李不能得到適當(dāng)?shù)陌踩ＷC，他也不敢輕身北上，致蹈不測*莊練 ：《中國近代史上的關(guān)鍵人物》中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63—64頁。。梁啟超對李鴻章也做出了理性諒解，“知單騎入都之或有意外，故遲遲其行，知非破京城后則和議必不能成，故逗留上海，數(shù)月不發(fā)”*梁啟超 ：《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載《梁啟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45頁。。欲救人先圖自救，應(yīng)該說是明智而實用的做法，否則不僅徒增無謂犧牲，更使局面撲朔迷離不堪收拾。

國家危亡將清廷地方大吏迅速地團結(jié)在一起，迫使他們同意李鴻章的主張，并惟李馬首是瞻，聯(lián)銜參奏首禍王大臣。因為“此次變出非常，各國之意，決非空言所能就范?！蓴±g，非可逆睹”*《遵旨北上會議折》，載《李鴻章全集》奏議(十六)，第214頁。。李之所以斗膽請清廷下罪己詔，是為了以認錯贏取主動，將主要責(zé)任諉卸于親義和團的王大臣，這樣既保證了他北上后的安全系數(shù)，又能給列強一個交代博得其信任。因此，吉爾伯特·羅茲曼也認為，李“不僅限制了列強向中國北方滲透，而且穩(wěn)定了局勢，并使皇太后得以和1900年那場失敗了的起義劃清界限，以這場破壞性起義的鎮(zhèn)壓者身份重新回到權(quán)力寶座上去”*[美]吉爾伯特·羅茲曼等 ：《中國的現(xiàn)代化》，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4頁。。另一方面，李鴻章還忙著與清廷派駐各國的公使進行密切迅捷的電報聯(lián)系，以弄清對手的底線和籌碼，保持國內(nèi)外信息暢達，及時進行溝通洽談，為下一步動作做參考。有研究者認為，自事變發(fā)生以來，籠絡(luò)著中國駐外使節(jié)的主和派施展精明的外交手腕*[美]史扶鄰 ：《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第158頁。。期間俄國財政大臣維特的蓄意拉攏、承諾相助和談，以及楊儒的建議，使李鴻章產(chǎn)生以沙俄牽制其他諸夷的想法。卻不料沙俄也是欲壑難填，聯(lián)俄制夷遂成為他外交生涯的一大敗筆。

幾經(jīng)周折之后，9月11日，李鴻章通告各國將于14日北上會議。次日，各國海軍司令官開會討論，除德國外，都允許他通過防線。13日，美國答應(yīng)電告京津統(tǒng)兵將軍，沿途保護李。既然列強允許李北上和談，保留了外交解決的機會，說明其暫時沒有或不敢有吞并中國的企圖，代表當(dāng)時中國政府的晚清朝廷也就殘存著一線希望，李鴻章和諸公使與列強們反復(fù)交涉的心力總算沒有白費。在那日日驚心的危急時刻，李鴻章通過使節(jié)外交與各國初通款曲、和東南督撫齊心協(xié)力安靖邊地、與清廷討價還價獲得全權(quán)、爭取地方大吏支持奏請懲辦為禍?zhǔn)變矗讲綖闋I的應(yīng)對措施之后，時局也慢慢明朗，他終于可以安然北上了。9月14日，李鴻章從上海乘招商局輪船，繼續(xù)他人生最驚心動魄、最艱難困窘同時也是使他備受后人詬議的不歸之旅。

四、 漸行漸遠的庚子年和李鴻章

據(jù)目前資料可及，整個庚子年，李鴻章只寫了6封信*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信函(八)，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264頁。,其他都是來去如飛的電報，特別是從庚子事起到北上和談這幾個月時間里，幾乎從未間斷。其長兄李瀚章5月初下葬時，門庭已顯冷清，李無奈自釋，“吊客甚少，轉(zhuǎn)覺省事省費”*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信函(八)，第259頁。。6月9日，局勢已然不妙，他對李經(jīng)方感慨道，“時事艱極，吾高年膺此重寄，徒增焦煩，不知峴莊何以大耐官職也”*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信函(八)，第260頁。。但時代風(fēng)云很快將他推到歷史的前臺，再次站在風(fēng)口浪尖力挽狂瀾，李8月5日致函師友孫衣言說，“時局變遷，非只手所能障挽”，“漸圖補救”*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信函(八)，第261頁。。不能將這些話全看作門面語，他“確有臨事的精神，所以才一直到七十九歲高齡還在位做事”*唐振常 ：《李二先生非漢奸》，《領(lǐng)導(dǎo)文萃》2010年第11期。。

在當(dāng)時的疆吏中，李鴻章能最為迅捷地掌握義和團運動的動向并實時了解到清廷最高當(dāng)局的態(tài)度，從而做出自己的決斷*翁飛 ：《試論義和團時期的李鴻章》，《安徽史學(xué)》1991年第1期。。另一方面，那時我國駐外的公使，例如駐英的羅豐祿、駐德的呂海寰、駐美的伍廷芳、駐俄的楊儒等，都是一流的外交官，可是，端王載漪管理下的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對他們卻沒有任何指示。幸好這些使臣大都曾是李的幕僚或下屬，在危急時刻積極向清廷地方大吏提供所在國的最新情報，使李可以對列國政情有所了解，從而能夠做出相對合理的外交決斷。例如，他認為清廷的宣戰(zhàn)命令是“矯詔”，通電表示斷不奉行?！读柘鲆皇侩S筆》的作者認為李鴻章語至堅定，風(fēng)聲所樹，關(guān)系時局甚大。正是因為有了李的堅不宣戰(zhàn)，使南方其他督撫敢于相繼效法，才使東南互保有了實踐操作的可能性。在這個問題上，不少人將此歸功于盛宣懷或劉坤一，應(yīng)該說不夠準(zhǔn)確。“東南自保，獲免全國糜爛，俾大局危而復(fù)安，尚論者惟知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諸氏，決大疑、定大計，功莫與京……”上海士紳奔走于金陵武昌之間，而兩廣總督李少荃相國“實主其成”*徐凌霄、徐一士 ：《凌霄一士隨筆》，第119、598頁。。在關(guān)鍵時刻，李為站在第一線的張、劉打氣壯膽，并積極參與和響應(yīng)，促成了“東南互?！钡淖詈笞h定*翁飛 ：《試論義和團時期的李鴻章》，《安徽史學(xué)》1991年第1期。。事實上，拳亂既作，舉朝上下皆知折沖樽俎、和戎卻敵，仍非李不可。因此，數(shù)月之間，清廷十下詔書催促他回京主持大局。長江二督張、劉深知才有不敵、甘附驥尾，為撐持危局，兩人甚至愿意擁戴李出任新政府的大總統(tǒng)。李劍農(nóng)認為，李、劉、張、袁四人“把亂事限拘在直省一隅，頗費了一點苦心”*李劍農(nóng) ：《中國近百年政治史(1840—1926)》，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頁。。李鴻章的作用顯然是首要的，連義和團都認為李是東南督撫們的頭頭，始終是東南互保的后臺和主謀，“糾合十余省督撫，保護外洋商務(wù)……并力抗我”。假如那時不搞“互?！保瑒t長江中下游和云貴兩廣等地區(qū)都有可能陷于戰(zhàn)火之中。有人據(jù)此稱贊李 “能有超卓的見解，不應(yīng)詔與戰(zhàn)，得免江南兩廣于難，人民不但減少苦痛，國家元氣上，也保留一部而未喪失*鶴 ：《中國外交史上之李鴻章》，《復(fù)旦實中季刊》1927年第3期，第29頁。。東南互保的成就，除了使東南地方避免戰(zhàn)禍、保全國力之外，也增加了外交上講話的力量，有助于日后的議和*雷祿慶 ：《李鴻章新傳》，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第818頁。。因此，事后清廷對南方督撫們互保做法的有效性予以追認。

有研究認為東南互?！笆怯鵀楸Ｗo其長江流域的利益，親俄派的李鴻章對此是有隔閡和距離的”，此論有待商榷。當(dāng)亂起之初，李特別關(guān)心并設(shè)法探聽英、法、德、俄、日等國“政府注意所在”，英國一面聲稱“絕無乘機強令中國變易政體”，一面又策動兩廣獨立，這種自相矛盾令李感到困惑。以致其離廣后，7月19日，護理兩廣總督德壽還致電盛宣懷詢問上海所議保約是否有粵省在內(nèi)，同時請盛酌量附入*《粵護督德靜帥來電》，載《愚齋存稿》第37卷，電報14，第884頁。。其他列強對中國究竟抱有何種意圖，李開始也比較茫然，不了解列強的“注意所在”，沒有得到英國和其他列強的切實保證，他是絕不敢輕舉妄動的*苑書義 ：《庚子孫李關(guān)系與中國政局》，《河北學(xué)刊》1997年第2期。。然而，英國不承認李為和談代表，德國一心復(fù)仇，法國并無主見，美國雖較積極卻略嫌稚嫩，對日交涉又無功，可倚為奧援的只剩蓄謀已久的沙俄。而且，真正的親俄派其實是慈禧太后，李只希望能聯(lián)俄制夷*黃濬 ：《花隨人圣庵摭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15—416頁。，他從不無目的地親近任何列強。當(dāng)然，不獨李被沙俄的偽善表演欺騙，連劉、張等也同樣被其蒙蔽。如9月8日，劉就致電李，認為“俄先撤兵，意頗真摯”*中國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編 ：《劉坤一遺集》第六冊，第2588頁。。

還有人設(shè)論，“如果義和拳被更好地組織起來，并有大量清朝的正規(guī)軍參加襲擊，西方人確實可能無一能幸免”*[美]史景遷 ：《追尋現(xiàn)代中國：1600—1912年的中國歷史》，黃純艷譯，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頁。。南方不互保，全國投入戰(zhàn)斗，所有在華外國人非?？赡軙蝗繐錃?，但是，接踵而來的列強聯(lián)合報復(fù)對中國來說或許也是滅絕性的災(zāi)難，最少也會使中國長期陷入殖民地的深淵而難以自拔。事情的另一面是，滿清宮廷一度逃離北京的事實，使列強清楚地認識到，滿清王朝已成為新型的外國在華特權(quán)格局的組成部分，而公開分割中國亦將是代價昂貴，且后患無窮*[美]吉爾伯特·羅茲曼等 ：《中國的現(xiàn)代化》，第48頁。。正是考慮到這一層，“華南各省的中國官員立即聲明這是一次國內(nèi)的叛亂，并非北京所宣稱的排外運動?？窟@一虛構(gòu)的說法，清廷又延長了10年壽命”*[美]費正清 ：《美國與中國革命》，張理京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頁。。李鴻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或許“一個由19世紀(jì)后半期的風(fēng)霜雨露鑄育出來的老人只能屬于19世紀(jì)。代表20世紀(jì)的人們盼望王綱解體，屬于19世紀(jì)的人們卻不愿意看到王綱解體”*楊國強 ：《義理與事功之間的徊徨：曾國藩、李鴻章及其時代》，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69頁。。對那個時代的李鴻章而言，國家和政府無疑是一體的，他將清廷等同于中國，民主和共和對于他而言還是相當(dāng)遙遠的事。

民國人士綜評這段歷史說：“無計劃無組織的抵抗侵略的直接行動，惹出了八國聯(lián)軍的橫禍，那位曾被唾棄的老外交家李鴻章終于又被迫來收拾殘局，要他含垢忍辱的辦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外交。他依然運用他利用列強相互間的矛盾的外交手腕在八國聯(lián)軍威脅之下，與各國代表相周旋。以鎮(zhèn)靜的態(tài)度，應(yīng)付錯綜糾紛的時局，談何容易！他所簽訂的辛丑和約，雖足以使我國至今受其束縛，當(dāng)然無功可言，但任何人處此地位，恐也不能有較好的成績的。”*息予 ：《從李鴻章說到國難》，《中學(xué)生》1935年第51期，第61頁。應(yīng)當(dāng)說還是非常理性中肯的，清廷當(dāng)政者對此當(dāng)然心知肚明，所以在國史本傳里這樣記述他庚子年的北上，“以鴻章公忠素著，威望信服，此行為安危存亡所系，勉為其難”*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詩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21頁。。在李鴻章入祀賢良祠的祭文里肯定其“老成憂國之忱”；御制表忠祠碑文褒揚他“扶持危局”，“所處尤難”*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詩文，第428頁。。神道碑銘里哀嘆他“孑然一老與七八堅敵相抗年余”*顧廷龍、戴逸主編 ：《李鴻章全集》詩文，第424頁。。羅爾綱也持同樣看法，“孑然一老，與列強相抗年余，卒定和約”*羅爾綱 ：《李鴻章評傳》，《文史雜志》1944年第3—4期，第5頁。，飽含同情。也有人評說李鴻章“以一身當(dāng)國家對外之沖，論才氣，論資望，論聲名流傳之廣遠，論耿耿謀國之孤忠，似尚無一人能及鴻章者”*左舜生 ：《中日外交史上之李鴻章》，《外交評論》1936年第3期，第23頁。。連不少外國人都表示同情之理解，“不論李氏的過失如何，他可說是十九世紀(jì)最偉大的中國人”*H.G.W.WoodHead ：《李鴻章：中國的偉人和政治家》，史宗浩譯，《近代雜志》1938年第5期，第95頁。。庚子年和李鴻章距今有百余年之遙，與我們已漸行漸遠，而令人扼腕嘆息的沉痛史實仍然值得國人借鑒和反思。

(責(zé)任編輯：陳煒祺)

The Mentality of Li Hung-Chang Heading North to Beijing and the Politics Situation of Late Qing Dynasty in 1900

Xu Fenghua

In 1900, Boxer Uprising against foreigners caused the Qing Government in a critical politics complexion, which made Li Hung-Chang the focus of truce talks once again. As the situation changed all the time, his mentality was also ups and downs. But Li Hung-Chang had his consideration about the overall situation. Through the implement of mutual protection in the southeast; consulting with diplomatic envoys and acquiring the plenipotentiary qualification, obtaining support from local officials to punish the culprit, after these measures done step by step, the chaotic situation was gradually clear, Li Hung-Chang finally could head north confidently.

Li Hung-Chang; Yihetuan; Mutual Protection in the Southeast; Mentality of Heading North; Politics Situation in 1900

2016-06-03

K25

A

0257-5833(2016)12-0156-13

徐鋒華，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上海 200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