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丨曾一果
?
區(qū)域文學(xué)·第十四輯 日常生活中的“壯舉”——葉彌小說論
江蘇丨曾一果
摘 要:葉彌的小說很難歸類,但她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故事空間—— “生活空間”。這個空間里的人幾乎都是小人物,而作者賦予了這些小人物“爆發(fā)力”,給予他們以力量,讓他們勇敢行動,絕不妥協(xié),顛覆那看起來和諧卻又不和諧的生活空間,重建我們每個人生活空間所缺少的某些東西。葉彌對于這個混沌不清的世界給予了某種希望,特別是在今天這無所謂道德和不道德、真與假、好與壞、善與惡的生活世界中,葉彌小說顯示出一種悲天憫人和理想主義的情懷。
關(guān)鍵詞:葉彌 生活空間 爆發(fā)力 理想主義
從《成長如蛻》開始,葉彌陸續(xù)發(fā)表了《去吧,變成紫色》《天鵝絨》《美哉少年》《消失在布達(dá)拉宮的一頭鷹》《“崔記”火車》《逃票》《小女人》《小男人》《猛虎》等小說,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是分量卻不輕,幾乎每一篇小說都贏得了好評。
有人認(rèn)為葉彌的小說難以歸類,用女性主義、成長小說、寫實主義小說、市井小說或知青小說似乎都不合適,雖然在某一方面可以說《成長如蛻》是“成長故事”,《小女人》是“女性故事”,《天鵝絨》是“知青故事”。確實,要在整體上將葉彌小說歸為某種類型是比較困難的,也毫無意義,無助于更深入地理解葉彌的小說。葉彌小說幾乎不受類型、題材的限制,例如《天鵝絨》看上去像是“知青小說”,但講述的其實只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情愛故事。在閱讀葉彌小說時,我覺得有一點倒是被不少文學(xué)批評家們忽視了,批評家們多關(guān)注葉彌小說中男女的情欲關(guān)系,以及人物內(nèi)在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卻不太注意其小說所提供的“故事空間”,而這一點,筆者認(rèn)為是很重要的。
葉彌的小說其實為讀者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故事空間,我稱之為“生活空間”。在她的小說中,生活空間不能簡單等同于人們常說的時代背景、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語境等詞語,這個生活空間可以是“村子”“市鎮(zhèn)”“弄堂”“巷子”,如果籠統(tǒng)一點,可以叫“市鎮(zhèn)空間”——大的可以說是“城市”,小的可以謂之“村莊”,總之是大部分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空間”。這個“生活空間”的跨度可長可短,上追溯遠(yuǎn)古,下連接未來,當(dāng)然在葉彌小說中,更多地顯示為近百年特別是最近幾十年的事;這個“生活空間”同時聯(lián)系著自然和市井、鄉(xiāng)土和城市、中國與世界。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這個空間新與舊、私人生活和公共空間、世俗社會與宗教世界交織在一起,既顯得井井有條,卻又處處混亂不堪。葉彌小說就建構(gòu)了這樣一個供不同人物出場的獨特生活空間。在這點上,我倒覺得葉彌小說和魯迅小說有某種相似性,在魯迅小說中,我們就深刻感受到“魯鎮(zhèn)”作為人物的一個生活空間的重要性。
葉彌小說中的各類人物就在一個特殊生活空間中依次出場。這個生活空間中大部分人雖然等級和身份區(qū)別明顯,局長、主任、警察、老師、家庭主婦、下崗工人、修鞋的、賣茶葉蛋和臭豆腐的、妓女和小偷……形形色色,各種各樣,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大部分人都是這個空間里的普通人,而非帝王將相或蓋世英雄。他們只不過在小說的生活空間中占據(jù)著某個位置,從事著某種職業(yè)。作者就是要從這個生活空間出發(fā),去表現(xiàn)這個空間里人的生活、情感和精神世界的狀況,表現(xiàn)這個空間中不同身份、性別和階層的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簡單的或復(fù)雜的。這個空間中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普通甚至卑微,他們膽小怕事,過著尋常生活,但是對于這些人物,我們卻不能小視和低估,因為作者賦予了“小人物”以力量,他們能在一瞬間做出驚天地、泣鬼神,連帝王將相、英雄人物都望塵莫及的事來。在《“崔記”火車》中,每天都在街道大拐彎處做縫補生意的老崔和他老婆秋媛,有做不完的活,“除了吃飯,從早到晚坐在小凳子上,埋頭縫補顧客的衣服,就像水邊的兩塊石頭,每天都這樣,辛苦、乏味,然而正?!保怯幸惶烨镦聟s毫無緣由地離家出走,一定要見個人;在《蔡東的狩獵》中,一直低眉順耳,被蔡東這樣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任意差使的小梅,有一天忽然以一種特別的方式瀟灑離去;《逃票》中逃票的孔覺民因為愛上了一個售票員竟然拋棄了結(jié)婚多年的妻子;《救月亮》中小馬和妻子平靜地過了十年,卻和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在葉彌的小說中,日常生活就這樣突然中斷,每個普通人身上幾乎都潛藏著這種“爆發(fā)力”,他們能在瞬間做出決定,像海德格爾所說的那樣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拋出去”。
我們提到的這些人物都生活在作者所設(shè)置的“生活空間”中,他們讓日常生活突然中斷的瞬間爆發(fā)力自然也與其所處空間本身有關(guān)。這個生活空間其實是“混沌空間”,用作者一篇小說的標(biāo)題來說,這個空間處于“混沌年代”中;用作者作品里的話來說,是一個“中間狀態(tài)”的空間——既清晰,又模糊;既簡單明了,又復(fù)雜多變;既僵化固定,又處處裂隙;既死氣沉沉,又充滿活力。正是在這樣的空間里,一方面,每個人物的行動思想仿佛早被某種秩序、倫理和道德所禁錮;另一方面,每個人物做事卻又似乎不受任何限制,他們膽大包天、任意妄為,能做出非常果敢的舉動。張小虎為了花亞,寧愿被打死;老鄔有一天死守道觀,任許多人罵他,就是不開門。雖然之后許多人又像《桃花渡》里的“我”那樣,不知道“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在《小女人》中,鳳毛要和姜有根離婚,因為她感到生活中存在一個嚴(yán)重問題,她無法再在生活中尋找樂趣;可姜有根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要離婚,因為他覺得雖然他們之間算不上和諧,是和諧與不和諧之間的“中間狀態(tài)”,但是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他不明白“鳳毛為什么不像大家一樣過”。他找到鳳毛的單位,問鳳毛:“鳳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打你不罵你只要你給我一個答復(fù),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是鳳毛卻回答說:“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兵P毛確實也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離婚后她似乎談不上開心,也談不上不開心,她與胡老師、董警察都有交往,可都沒有結(jié)果。
在這個空間里,作者似乎要讓每個人都處于“中間狀態(tài)”,每個人物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卻都可能做出打破中間狀態(tài)的壯舉。他們能從良家婦女瞬間淪落為二奶、娼婦,也能從普通小市民轉(zhuǎn)眼變成殺人犯或救人英雄。盡管他們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盡管他們在生活中是懦弱的、退縮的和卑微的,但是轉(zhuǎn)眼間他們就可能是固執(zhí)的、決絕的和高傲的。在那一刻,他們視死如歸、豪情萬丈;而在那一刻,他們和這個空間中其他人物的關(guān)系就發(fā)生了根本的逆轉(zhuǎn),他們由被動的、從屬性的位置,轉(zhuǎn)變到主體的、支配性的位置上。葉彌賦予了這些普通人以無窮力量,盡管連作者也不清楚到底要在這些人物身上賦予什么樣的力量,但是作者卻認(rèn)為這種力量必須存在。
通過展示這個空間中每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作者意識到個人與所生活的空間關(guān)系是復(fù)雜多變的。每個人和他的生活空間似乎是和諧的,他就是那個生活空間的產(chǎn)物,但是互相之間卻又經(jīng)常顯得那么不和諧,沖突似乎隨時會發(fā)生,因為人們所熟悉的生活空間本身成了一種壓抑機制。人物和他的空間就這樣始終處于一種既和諧又高度緊張的關(guān)系狀態(tài)中,這是我閱讀葉彌小說的一種深刻感受,這種感受讓我既欣賞又感到有點恐懼。因為我都不知道在故事的進(jìn)行中,人物會在哪個節(jié)點上突然爆發(fā),離開原來的生活軌道,但我似乎又對這些人物懷有某種期待,希望他們能做出一些讓我意料不到的“壯舉”。雖然顛覆之后的世界到底該是何樣,不僅是作品中的人物,就連作者也不知道,以致被打破前的世界經(jīng)常又試圖介入當(dāng)下,不斷擾亂個體堅定的信念。例如《小女人》中的鳳毛就陷入了生活的困頓,有時她會不由自主地給前夫打電話;《小男人》中的袁庭玉在三個女人之間徘徊。但是不管如何,人物和作者可能都是這樣想的,打破了也就打破了,總比還是老樣子好。而對于這樣一些人物:葉彌并沒有用好和壞、道德和不道德等詞語來評價他們。
在葉彌小說中,我們看到大量這樣的人物存在。我能體會作者的“良苦用心”:生活如此貧乏,需要有勇氣打破成規(guī),創(chuàng)造奇跡,于是她要賦予這類人物以使命,給予他們以力量,讓他們勇敢行動,絕不妥協(xié),顛覆那看起來和諧實則并不和諧的生活空間,重建我們每個人生活空間所缺少的某些東西——比如自由、理想或烏托邦之類的東西。但是作者也很清楚,被她賦予力量的人物究竟需要什么其實是模糊的,他只是本能地意識到生活“需要改變一下”,就這么簡單,他就是要放棄或者不顧一切地追求某種不屬于他的世界。
回到葉彌小說人物所處的生活空間中來,一切人物的行動和思想都要歸咎于這個“生活空間”。這個空間確實有點復(fù)雜奇怪,它混沌不清,面貌模糊,交織著理性與非理性、世俗和浪漫、物質(zhì)和精神、軟弱與堅定。而且這樣的生活空間似乎已經(jīng)歷史久遠(yuǎn),至今仍然存在于我們每個人的身邊,塑造和規(guī)定著我們每個人的思想、行動和語言。
葉彌小說的張力便體現(xiàn)在人物與其生活空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其實也體現(xiàn)了我們每個人和所生活空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不知道我的說法對不對,葉彌小說雖然看起來頗有現(xiàn)代感,但是其小說思想、故事套路和敘述方式卻來自于“三言二拍”、《聊齋志異》、《紅樓夢》以來的中國小說傳統(tǒng)。馮夢龍、蒲松齡等人的小說已經(jīng)建構(gòu)了一個根植于中國人生活的故事空間,葉彌繼承了這一小說傳統(tǒng)的許多優(yōu)點,并將他們所敘述的生活空間擴展到今天這個更加復(fù)雜的時空結(jié)構(gòu)中。她不僅保持了中國小說重視故事和情節(jié)的傳統(tǒng),同時更加關(guān)注人物的精神世界。這是葉彌小說為何既精彩好看,又耐人尋味的原因所在。
在這個混沌不清的生活空間中,世俗社會和神話世界混雜在一起。在這一點上,有人認(rèn)為葉彌小說有《聊齋志異》的影子,經(jīng)常是亦真亦幻,虛虛實實,甚至神神叨叨。但是作者并非故弄玄虛,因為在小說中,寺廟、道觀和教堂深深地鑲嵌在人們的生活世界中,在大街小巷里隨處可見,寺廟、道觀和教堂里的善男信女亦都是生活世界里的普通人,他們僅僅是為了擺脫或者得到某種東西,而祈求于神的世界。在《消失在布達(dá)拉宮的一頭鷹》中,葛寶珍等世俗社會中的善男信女甚至可以跟寺廟里的和尚對罵,當(dāng)智修預(yù)言葛寶珍要被撞死時,那些同村的女人都勸葛寶珍不要理他:“你沒聽說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句話?你不過是嘗了一口蔥油餅。智修是個惡和尚,你別聽他胡說八道。上次他說人家劉三婆婆不敬菩薩,要遭天雷打。人家劉三婆婆聽了哈哈一笑,理也不理他,到今天還活得好好的。”燒香歸燒香,生活還是生活,和尚的話可以不理會。
可置于世間的寺廟、道觀和教堂卻又時時顯示出某種令人恐懼的神秘力量。雖然許多人都勸葛寶珍不必理會智修的預(yù)言,但是每個人還是為此感到害怕,而就在這種擔(dān)心中,葛寶珍被自己的丈夫撞死了。葉彌小說中的生活空間看起來似乎沒有秩序、混沌不堪,一切卻又似乎于冥冥中注定,仿佛有一個無形的造物主在安排這個生活空間,讓每個人都無法擺脫“命運”。這個造物主神出鬼沒,難以捉摸,就是花鎮(zhèn)長、蔡東之類不可一世的權(quán)勢人物也不能輕易得罪。而正是通過命運之神的“合理安排”,我們可以看出葉彌對于這個混沌不清的世界給予了某種希望,特別是今天在這無所謂道德和不道德、真與假、好與壞、善與惡的生活世界中,葉彌小說顯示出一種悲天憫人和理想主義的情懷。而這一點是“三言二拍”、《聊齋志異》之類小說所沒有的,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主題多表現(xiàn)的是“因果報應(yīng)”。
作 者: 曾一果,文學(xué)博士,蘇州大學(xué)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媒介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來源:本文為2011年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江蘇城市形象的媒體塑造與傳播研究(項目編號:11TQC008)”和2011年江蘇省教育廳項目“當(dāng)代中國城市形象的媒介建構(gòu)研究”(項目編號:2011JB860003)、2011年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新時期蘇州作家群研究”(項目編號:11ZWD020)以及江蘇省青藍(lán)工程項目(SR1420011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