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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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結(jié)纏繞的人生困境——論《霸王別姬》的多重悲劇意蘊
鹿義霞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200)
摘要:戲劇舞臺與現(xiàn)實人生相互指涉,風花雪月與人情世態(tài)相互滲透,個體命運與歷史風云糾結(jié)纏繞——李碧華在《霸王別姬》中架構(gòu)了一個錯綜交織的三角戀,搭建了一個互悖相生的話語場,為我們的反思與解讀留下多重空間。她在愛情的外衣下,賦予小說以歷史、政治、社會、人性等多重含義。透過文字的帷幕,我們能夠看到政治暴力與文化暴力下,關(guān)于身份迷思、個體宿命、性格枷鎖、藝術(shù)之殤等層層疊疊的無奈和蒼涼。
關(guān)鍵詞:《霸王別姬》;身份迷思;個體宿命;性格枷鎖;藝術(shù)之殤
《霸王別姬》以名伶程蝶衣與大師兄段小樓的一生情感與藝術(shù)糾葛為主線,將小舞臺和大舞臺,小世界和大世界十分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故事從1929年小豆子拜關(guān)金發(fā)為師投身梨園開始,一直延伸至20世紀80年代,中間歷經(jīng)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跌宕起伏的愛恨情仇最終以蝶衣的自刎落幕。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從中國古典文學脫胎,在近現(xiàn)當代中國的諸多歷史事件中穿行,戲里的故事與戲外的人生互相映照。小說將小人物的悲劇命運與大時代的復雜背景捏合在一起,熔鑄了政治批判、人性揭示、文化隱喻等諸多因素,展示了多重悲劇意蘊。
一、從小豆子到程蝶衣——暴力閹割下的身份迷思
相信看過《霸王別姬》的人都會記得這一幕的刻骨銘心——隨著一聲極其凄厲、慘痛的哭喊,妓女艷紅操起菜刀硬生生地將兒子(即日后的程蝶衣)的胼指剁了下來,雪地上霎時間血跡斑斑。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里承載了太多的宿命。從此,“十年之內(nèi),所進銀錢俱歸師父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1]14從此,小豆子一步步蛻變?yōu)槌痰?,為角色傾注了全部的情與愛,為舞臺奉獻了全部的心與魂,鐘磬齊鳴、鑼鼓喧囂中,是他欲說還休的悲喜生命。
在小豆子成長為程蝶衣的過程中,經(jīng)歷過兩次比較慘烈的暴力事件。除了失指之痛,還有煙桿之創(chuàng)。這兩個場景連同后來被倪公公凌辱、與袁四爺同宿,是促使小豆子成為程蝶衣的幾次或精神或肉體的閹割。一次次的暴力閹割,一次次的角色演繹,都是逗引同性戀潛意識的暗示場,讓主人公處于身份上的懸置和焦慮中,原本反復唱著“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的小豆子終于儀態(tài)萬方地道出了“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在自己的藝術(shù)舞臺與人生舞臺中迷失。程蝶衣背負著層層疊疊的創(chuàng)傷記憶,一生在安全感的喪失和尋覓中度過。他的一生是被強制改寫的一生,也是迷失自我的一生。
王德威在《小說中國》中曾如此評價李碧華:“她故事今判的筆法,也間接托出香江風月的現(xiàn)貌……她的狹邪風格,究竟是十分‘香港’的?!盵2]李碧華在多部作品中熔鑄著濃郁的香港意識與歷史反省,名篇《胭脂扣》尤其為人稱道。在《霸王別姬》中,香港雖然只是故事的落幕地,卻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背景,它的尷尬身份、它的割讓經(jīng)歷、它的邊緣地位,和程蝶衣存在著種種內(nèi)在的互通。也可以這樣說,程蝶衣身上寄托著作者復雜的香港情懷。
香港自被英國入主后,人們的思想意識有很多與內(nèi)地不同,在身份認同上有著種種猶疑和矛盾,借用周蕾的說法,香港是一個處在“家國之外”、寄身于國族邊緣的特殊社群:處于英國與中國之間。[3]也正如小說家西西所言,香港是一個有“城籍”而無“國籍”的地方。[4]李碧華借程蝶衣,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歷史的真實。程蝶衣被割去手指的隱痛,指涉著香港被割讓為英國殖民地的創(chuàng)傷歷史;程蝶衣雌雄莫辨的身份焦慮,折射出香港邊緣的身份和香港人的迷惘情緒。對于程蝶衣來說,無論是母親、段小樓還是菊仙,無論是張公公、袁四爺還是小四,這些所謂的靠山都給他帶來了難言的傷害,這也恰恰象征了香港當時文化和政治的漂泊感。從性別指認上看,無論是男還是女,都非程蝶衣真正的歸屬,這種身份上的懸置也正如那個時代香港的邊緣性——不屬于英國,亦不屬于大陸;既與英國割舍不斷,又與大陸血肉相連,它是寄身于國族邊緣的特殊個體,是被任一方建構(gòu)的“他者”。
小說中,伴著主人公精神個性的閹割、性別指認的改寫,是角色的混淆和身份的迷思。這既屬于程蝶衣,也契合李碧華所置身的香港。
二、從小人物到大時代——歷史風云中的個體宿命
李碧華的小說往往于被高度強化的政治文化背景中,揭示民族歷史與個體生命的復雜關(guān)系。《霸王別姬》從中國最動蕩不安的年代寫起,跨越了20世紀20年代至80年代近60年的時光。這個特殊的時段中,大風浪一波接一波,大事件一個接一個,動蕩不堪的社會巨變里,個體的命運被裹挾在歷史的風云里,如一葉扁舟沉浮于驚濤駭浪之中。從軍閥混戰(zhàn)、抗日烽火到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三反”“五反”“破四舊”“文化大革命”……作者將小人物的悲劇命運與大時代的風云變幻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突出反映不同的社會背景對個體生命的制約和鉗制。在程蝶衣、段小樓、菊仙的愛恨情仇背后,是變幻莫測的時代,是對太多人有著切膚之痛的近、現(xiàn)、當代中國歷史。在大時代的巨掌中,個人不管如何抵抗,終究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
程蝶衣的童年相當晦暗。出生在妓院的孩子一般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是受嘲弄、被歧視的異類,再加上天生的六指,就更是異類中的異類。母親為了他的“前程”,主動閹割并放棄了他。這種源自童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一直啃咬著他的心,使他深陷在戀母和仇母的情結(jié)中不可自拔。后來,他癡迷于戲曲,渴望在舞臺上找到寄托,在霸王身上找到安全感和歸宿感。這個隱秘的夢想被畸戀,更被社會風云所折斷。作為單純戲癡的程蝶衣,一直覺得時代的更替與他沒有關(guān)系——在他看來,無論是哪國哪朝都少不了聽戲的人;無論觀眾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只有懂戲和不懂戲之分;無論外頭是誰的天下,虞姬與項羽的故事一樣蕩氣回腸。但是,虞姬的悲劇正是程蝶衣一生悲劇的伏筆和注腳,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實,霸王別姬的故事終究逃不出它既定的宿命。
從段小樓的身上,我們一樣可以看到個體對時代的無能為力。從被迫學戲到放棄舞臺,從豪氣娶親到忍痛割愛,從氣沖霄漢到忍氣吞聲,從走舞臺到賣西瓜,從名揚京城到落魄香港,他有他的仗義,也有他的軟弱。 段小樓,五步的霸王,終究不是霸王。充滿反諷與悖謬的生活一點點消解著他,改寫著他。
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說過,在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5]然而,在動亂的年代,做一對平凡的夫妻這樣樸素的要求也難以遂愿。菊仙從良后與段小樓踏實過煙火日子,縱是婊子有情、戲子有義又怎樣?時代終究瓦解了她維系小家庭的小小愿望。在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在人倫秩序的大崩潰、大混亂中,歷史對人格進行殘酷的破壞和擠壓,人性殘暴的一面逐漸放大,什么師徒之義、朋友之誼、手足之情、夫妻之恩,都被扭曲和異化。最終,虞姬失去了舞臺,霸王耗盡了霸氣,菊仙因受不了社會歧視和愛人拋棄的雙重打擊而選擇自殺,小四既是施暴者,也是被害者。
“在性愛的私人領(lǐng)域,人們常常發(fā)現(xiàn)政治的殘酷和可笑;而從政治的公共領(lǐng)域觀察,個體又往往卑微和無意義?!盵6]在特殊的社會生態(tài)中,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個體生命的走向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除了被改寫、被異化和被戕害,自然健康的生命形態(tài)找不到合適的土壤,個體的理想找不到發(fā)展的空間。普通個體的命運往往被歷史限定,成為帶上時代特征的標簽之一。李碧華將個體命運放置在社會激變的歷史關(guān)頭,凸顯個體或被改變,或被扭曲,或被收編,或被毀滅的殘酷遭際。
三、從癡迷到偏執(zhí)——戲夢人生里的性格枷鎖
造成蝶衣悲劇的不僅僅是社會的外因,更有其性格的內(nèi)因。在程蝶衣看來:“一輩子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盵1]86不管是對師哥的愛還是對京劇的癡,他都做到了師父所說的“從一而終”。這份癡念甚至偏執(zhí),成為程蝶衣的性格枷鎖,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劇。
《霸王別姬》以長長的歷史跨度展示了蝶衣的苦難歷程:賣身之慘、斷指之痛、學戲之苦、太監(jiān)官僚之辱、敵酋之欺、兵痞之凌……沉痛的童年回憶、苦澀的習藝生涯、性別意識被強行改寫等導致程蝶衣對京劇的歸依、對現(xiàn)實的逃避。這份歸依與逃避成就了他在舞臺上的華麗唯美,卻也使他在心理上烙下了內(nèi)傷。童年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與成長之痛使程蝶衣寂寞而缺乏安全感,正常的人性無從宣泄,理想的溫暖無從尋覓,于是,他拼命尋找情感的寄托,在對京劇的癡迷、瘋魔中找到存在的理由。《霸王別姬》里有他的慰藉。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藝人、一個癡迷的殉道者:為藝術(shù)而生存,為藝術(shù)而隱忍,為藝術(shù)而偏執(zhí),為藝術(shù)而淪陷。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認為,內(nèi)心深處的無意識好比一座巍峨神秘的活火山,山底內(nèi)部的基底構(gòu)造以及那翻涌的赤色巖漿充滿著強大而神秘的力量。[7]在對父愛以及安全感的尋找中,在長期女性角色的扮演中,程蝶衣已經(jīng)被潛意識打造成為一個精神和心理指認上的“女人”、一個鏡像中的“女人”,他入戲太深。戲演得多了,漸漸地,他真把自己當成了虞姬,把霸王當成唯一的男性依附。真與幻,戲劇世界與現(xiàn)實人生,傻傻分不清楚。
人要懂得自己成全自己,別人幫不了你,得靠自己——關(guān)師父的點撥之言既飽含著對弟子成才的期望,也浸透著看透世事的智慧與滄桑。世事在變,只有舞臺上,那風華絕代的虞姬仍然堅守著,對自己的霸王從一而終。程蝶衣無視周圍的車水馬龍,無視時代的急速變化,活在自制的囚籠里。人生之所以脫軌,既源于社會,也源于他自己放不下執(zhí)念。其實,解脫更需要自己成全自己。
四、從審美到審丑——水袖舞臺外的藝術(shù)之殤
《霸王別姬》中,段小樓的“霸王”身份從臺上與臺下的統(tǒng)一走向了臺上與臺下的背離。天橋賣藝時演美猴王失手,他以朝自己額頭拍磚謝觀眾,給戲班解了圍,表現(xiàn)出聰明、果敢和氣魄;在青樓,他以頭號武生的姿態(tài),上演了現(xiàn)實版的“武松大鬧獅子樓”, 保全了自己和菊仙,張揚出霸氣和豪氣;教訓偽軍時,他無懼無畏,體現(xiàn)出精神和氣節(jié)。但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在紅衛(wèi)兵的面前,段小樓不但沒有把磚拍斷,還被磚拍得滿頭是血——英雄已遲暮,武生被改寫。拍磚場景的屢屢出現(xiàn),不是簡單的情節(jié)展現(xiàn),而是隱喻著人物個性的漸次磨損。一直“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少年時代、日治時期、內(nèi)戰(zhàn)之際——都壓不倒的段小樓,在政治威懾與命運漩流中漸趨妥協(xié),最終失去了棱角,失卻了霸王本色。真應了他對蝶衣說的那句話: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楚霸王項羽作為一個經(jīng)典的形象不僅僅是一個歷史上的失敗者,而且代表著一種純粹的文化理想,寄托著大眾關(guān)于英雄的向往。義氣、勇武、剛烈使霸王的形象布滿了光環(huán)——縱使他自絕于垓下,也是英雄,失敗的英雄、豪氣的男兒。而一直扮演霸王的段小樓卻在時代擠壓下顛覆了霸王的氣概和風骨——在殘酷無情、慘無人道的政治高壓下,他揭發(fā)了程蝶衣最深的瘡疤,背叛了兄弟之義;接著,他又表示要與菊仙劃清界限,斷絕了菊仙的生存希望,背叛了夫妻之情,致使菊仙絕望自殺;最后,他于無奈和屈辱中的下跪,更是徹底丟掉了霸王的氣概,背叛了自己的戲劇理想?!栋酝鮿e姬》在多重交錯的套層時空結(jié)構(gòu)中,特別借助段小樓形象的塑造突出強調(diào)了動蕩的時代背景和由此帶出的歷史悲劇,并對人性進行了深刻的透視與反思。
霸王人格的淪喪,是時代造成的。那個曾經(jīng)拍磚拍出豪情萬丈的霸王,那個曾經(jīng)拍磚拍出氣節(jié)氣度的霸王,最后已經(jīng)無力將磚拍斷。在偷生的屈辱與世俗的鉗制中,段小樓的霸氣也被磨礪殆盡,他再也不能豪氣地拍磚了。世事滄桑,英雄末路,在時代的壓力下,蓋世的豪杰也只是一粒芥塵,眼睜睜看著自己與旁人碎為齏粉。李碧華講述了一個舞臺下個性消磨的悲劇,一個政治天空下藝術(shù)被戕害的悲劇。
以“文化大革命”為背景的盛大狂歡里,個人于社會歷史的渺小、人性深層的邪惡瘋狂被極度釋放。去掉了文明的裝飾,藝術(shù)終究不能獨善其身。京劇的傳統(tǒng)行頭被“破四舊”的熊熊大火燒掉了,劍所寄寓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勇武、霸王所代表的文化理想,也在政治的高壓下坍塌。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1]104英雄的故事只存在于舞臺上,燦爛的悲劇已然結(jié)束,華麗的情思被打回凡間。霸王和虞姬都被現(xiàn)實戲弄。小說最后,兩位主人公世事蒼茫后再聚首,都過著平淡至極的生活,霸王之霸氣威猛已消磨殆盡,虞姬的風華絕代也成為過眼云煙。夢已醒,人未逝,虞姬自刎決絕霸王的橋段,以蝶衣的隨團回國消解。小說的結(jié)局寄寓著諷刺現(xiàn)實殘酷的意味,有一種張愛玲式的蒼涼——沒什么英雄美人,也沒什么永垂不朽,戲唱完了,家國恨與兒女情終沒有能夠給人立錐之地的樓宇來得重要。戲外,是不能自主的命運,是蒼涼苦澀的現(xiàn)實世界。
六、小結(jié)
李碧華的小說并不是一般的純言情小說,有比愛情更豐富的內(nèi)涵。豐厚的人文景觀、縱深的歷史感及對人性的高度關(guān)注使之于言情的外衣下,寄寓著關(guān)于政治、文化、歷史、人性的諸多思考?!栋酝鮿e姬》為觀眾展示了一個角色的舞臺、水袖的舞臺、人生的舞臺,并通過對正典規(guī)范文本的反正典改寫,營造出生動而愴然的戲夢人生,展示了多重悲劇意蘊。
[參 考 文 獻]
[1]李碧華.霸王別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2]王德威.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M].臺北:麥田出版,1993:222.
[3]周蕾.寫在家國以外[M].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94.
[4]西西.我城[M].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有限公司,1989.
[5]張愛玲.傾城之戀[M].廣州:新世紀出版社, 1998:40.
[6]邊靜.膠片密語,華語電影中的同性戀話語[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7:102.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318(2015)01-0077-04
作者簡介:鹿義霞(1977- ),女,河南開封人,河南大學文學院2012級文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收稿日期:2014-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