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霸王別姬》是中國電影史上一座不朽的豐碑,以其錯綜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和人物性格的悲劇色彩給觀眾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本文試以故事的主角程蝶衣為主線,結(jié)合片中糾纏起伏的愛恨情緣,探討影片中傳達出的“戲夢人生”的價值觀。
關(guān)鍵詞:《霸王別姬》;電影;程蝶衣;情感
作者簡介:馮爽,1990年1月生人,南京師范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J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5--02
說到與戲有關(guān)的電影,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霸王別姬》。
緊接著,眼前浮現(xiàn)出一片青翠碧綠的蘆葦蕩,河畔站著十幾個袒胸露背,叉腰而立的孩子。清悅悠遠的京調(diào)以一種極其緩慢綿長的姿勢從他們稚嫩的嗓中滑出,竟在不經(jīng)意間盤桓纏繞在我的心底,絞痛了里面最柔軟的部分。
成角兒。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曾是每個戲班里孩子的向往。可它更像是一個七彩的泡沫之夢,雖然絢爛,卻一觸即破,脆弱得讓人恐懼。
終有人圓夢,在戲臺上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
可誰又知道,在成角兒的那一刻,他是否還是最初的自己?
一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每當看到這首詩的時候,總會憶起千年之前的那個女子,想起那段近乎永恒的故事——霸王別姬。
歷史中,她是傾國傾城的虞姬。在漢兵略地時,為了深愛的霸王,仿若枝頭零落的桃花,蒼白而燦爛地微笑著,而后,拔劍自刎。
戲臺上,粉黛亦掩飾不了她繾綣的眼波與絕美的容顏。望著他那油彩勾畫出的深蹙的眉和倔強的唇,她用悲傷凄婉的腔調(diào),柔美綽約的身段,于聲色光影中演繹著那段不朽的傳奇。
臺下……程蝶衣——他不過是塵世中的男子,卻沉溺在這霸王別姬的夢境之中。究竟是師兄的師弟,還是霸王的虞姬?究竟是人生似戲,還是戲如人生?
也許他也曾經(jīng)這樣問過自己。
二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钡略凇端挤病返倪@句唱詞上苦苦糾纏不清。這一陷,就是一輩子。
他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為了這句詞,他不知挨了多少打,是小石頭“成全”了他。
他用煙袋鍋子將小豆子的口舌攪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正是這最親密的人給自己的最殘酷的教訓,使小豆子終于明白了師父的那句話:“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于是他第一次斷斷續(xù)續(xù)地念出了“正確”的唱詞:“我本是……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他又猶豫了。其實,做女嬌娥又有何妨呢?起碼……起碼師兄會快樂。這不過是為自己編織一頂荊棘王冠,同時享受著它帶來的無上榮耀和無盡痛苦。忽而,他的眼神變得清澈堅定起來,其中還帶著一絲少有的決絕?!靶∧峁媚攴蕉?,正青春被師傅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一氣呵成。
但,此刻滴血的不應只是那鮮紅的唇角吧?
三
蝶衣喜歡的是小樓,愛的卻是霸王。
那時他是受人欺侮的小豆子,他是勇敢堅強的小石頭。我想他是喜歡他的。單純的,只是小豆子喜歡小石頭。
當他因為他在雪中挨餓受凍,回來逞強地說“我成火人了,離我遠點兒”時,他一言不發(fā),緩緩貼上他的脊背。那夜的燈光,昏黃而又溫暖。
當他對他抱怨眉角的傷口被汗一蟄生疼的時候,他踮起腳尖,輕輕為他舔舐,動作輕柔,眼神繾綣,絲毫不顧及旁人異樣的目光。
甚至當他們成角兒之后,蝶衣站在小樓身后給他掐腰提氣、哈癢嬉鬧的時候,我覺得他仍是喜歡他的。
如果說喜歡是淺淺的愛,愛是深深的喜歡的話,這些都遠沒達到那樣深刻的愛戀。
“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差一年、一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當?shù)侣曀涣?,近乎瘋狂地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怔住了。他已然分不清戲與人生,他不再是小小豆子、小豆子、甚至程蝶衣,而是活脫脫的虞姬??!
他愛霸王,很久以前就愛上了。
若說聽到師父講霸王別姬的故事而自摑耳光,逃到戲園子里去聽霸王別姬的曲目而堪堪落淚,都算不得愛戀的話,那道是不瘋魔不成活,當真把自己幻化成虞姬,在戲臺上深情地望著寤寐思服的霸王時,眼底緩緩流露出的,該是一種刻骨的情誼了吧?
然而畢竟隔了千年,生于現(xiàn)世,他需要尋找寄托。
然而段小樓不過是假霸王,他會逛窯子、耍大牌,會軟弱怯懦,會在必要時出賣身邊的人。但他程蝶衣卻是真虞姬,把人生都當作了他的戲臺。唯有戲臺,是最純粹的地方;唯有唱戲的一刻,能夠體會到無邪的快樂;也唯有那戲中的霸王,才是孤苦伶仃的他最堅實的依靠。
既然人生如夢,不如就讓它在戲臺上綻放異彩吧!……至少,虞姬可以微笑著死在霸王的懷里。
不過可惜,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楚霸王。
所以,他注定孤獨。
四
蝶衣始終在自己一個人的夢境中踽踽獨行,卻不一定看得清,在暗夜中有人悄悄展開雙手,灑下一片溫良的月光。
他心中的戲,只有袁四爺聽得懂。初次相見的時候,四爺聽完戲,望著鏡中濃妝盛服的蝶衣,用大拇指緩緩刮著下巴,似入幻境,如夢如醒地說了句:“有那么一二刻,袁某也恍惚起來,疑為虞姬轉(zhuǎn)世再現(xiàn)了”。
四爺曾問:“自古寶劍酬知己。程老板,愿做我的紅顏知己嗎?”蝶衣那刻并沒有回答。其實,亦無須回答,他們早已是知己。
他亦沒有想過,有天自己支離破碎的人生,竟需要一個女人來修補。
菊仙對蝶衣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蝶衣恨她,是她搶走了他的霸王。他再也不能為他勾畫那深蹙的眉,倔強的唇,再也不能為他披上戲服,戴上帽冠。
菊仙理解他,因為他們都是一樣執(zhí)著的人,為了自己的所愛,甘愿放棄一切。
所以,她會在蝶衣瑟瑟發(fā)抖地喃喃著“娘,水都凍冰了”時輕柔憐愛地安撫他;會在遭到小四陷害而真虞姬被趕下臺,假霸王被逼上臺的時候,緩緩地為他披上衣服;亦會在文革發(fā)狂的紅衛(wèi)兵們焚燒戲劇行頭時拼了命地把那劍從火中搶救出來——就像母親對待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沒錯。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伤麄兎植磺?,到頭來痛苦的只是自己。
所謂的這兩個知己啊……踱著方步走下戲臺,四爺死了;穿著戲服吊上房梁,菊仙也死了。偏偏那看不清的段小樓,卻是唯一得以茍活的人。
真是諷刺。
五
“人縱使有萬般能耐,究竟也敵不過天命。”
這句話力道不大,卻足以振聾發(fā)聵,讓人仿佛看到一種宿命的輪回。
蝶衣……蝶衣的宿命呢?忽然想起那爺無意中的一句說詞:“這虞姬再怎么演,總有一死不是?”呵,又是死亡。隔了十一年的文革,停了十一年的戲,這出“霸王別姬”的段子終該在臺上有個了結(jié)了。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他又說錯了,這次不再是對性別轉(zhuǎn)變的反抗,而是他頓悟了——不論是在戲臺上還是人生中,都沒有他的霸王。夢醒了,他才發(fā)現(xiàn),虞姬不過是他曾經(jīng)的靈魂,不知哪天,她早已隨著悠悠的時光怕拋離他的軀體遠去。
沒了霸王,沒了虞姬,這出戲還怎么演?
別無他戀。
白光一閃,只聽到劍刃劃破血脈的鈍重聲音。我仿佛能夠看見殷紅的血液仿若朱砂點綴的紅鯉氤氳了此刻霸王別姬的畫卷,又很快地干涸、死去,只剩下突兀的鱗片閃著凜冽的光——或許那光中還夾藏著一絲溫暖。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與其說是霸王別姬,更不若說是姬別霸王。讀張愛玲筆下的虞姬時,一直不明白她死時說的那奇怪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F(xiàn)在似乎有些懂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虞姬的命便是死在霸王的懷中。拔劍自刎,從一而終,該是最好的歸宿了吧。
段小樓終于沒有喊出一聲“愛妾”,他自始至終都不是蝶衣夢中的那個霸王。但最后他卻輕輕地喚了一聲“小豆子”,表情安詳。多么希望蝶衣能應一句“小石頭”啊,再回到那單純的愛戀,再用懷抱擁住那冰涼的脊背。
六
我也做夢了。
眼前是一片爛漫的野花,姹紫嫣紅,艷而不淫。細細看去,花莖纖弱,頂著四片質(zhì)薄如綾的大花瓣,燦燦然開滿春之暮野。清風吹過,花瓣如蝶翼煽動,飄然欲飛,讓人不禁想起翩翩起舞的女子。不過這花花期極其短暫,只有兩日便會凋謝,只留人們對著逝去的美景兀自唏噓。花心中會結(jié)出奇怪的果實,據(jù)說那里面有類似鴉片的物質(zhì),使人麻醉。所以西方人叫它“包米罌粟”。而在中國,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虞美人。
一如虞姬。
亦如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