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相國,李美玲
(1.山東大學 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2.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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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學視域下之朱熹“理”“氣”關系探微
呂相國1,李美玲2
(1.山東大學 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250100;2.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550001)
摘要:朱熹“理”“氣”關系貫穿其思想之始終,“是整個朱子哲學的生發(fā)之源”,而其對“理”“氣”關系問題的回答亦主要來源于《周易》。就“理”“氣”關系在朱熹易學中的地位而言,他是以“理”“氣”關系為框架來融攝“象數(shù)”和“義理”兩派,從而能終成其“集大成者”的學術地位。他主要沿著如下邏輯脈絡進行論述:首先,在朱熹看來“易即道”,且“易即理”,從而實現(xiàn)易學與“理”“氣”思想的溝通;其次,朱熹基于《周易》為我們提供了三種比較穩(wěn)當?shù)摹袄怼薄皻狻眲澐址绞剑?即“形上形下”的劃分、“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劃分、“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劃分;再次,他認為“陰陽”二氣之間存在著兩種關系形式,“流行底”和“對待底”;最后,基于此,他得出“易只是個陰陽”的命題結論。
關鍵詞:朱熹;理;氣;易;道;太極
“理”“氣”關系作為宋明理學追問的一個重要哲學問題,是宋明理學的一個重要學派特征,是宋明理學家都必須回答的一個基本問題。而《周易》作為整個宋明理學主要思想來源之一,為宋明理學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提供了建設性的意見。作為理學一派之集大成者,朱熹自不能例外,“理”“氣”關系貫穿其思想之始終,“是整個朱子哲學的生發(fā)之源”*見丁為祥:《“理先氣后”與“虛氣相即”——朱子理氣觀的詮釋與比較》,《邁入21世紀的朱子學:紀念朱熹誕辰870周年、逝世800周年論文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11月,第44頁。,而其對“理”“氣”關系問題的回答亦主要來源于《周易》。雖然從其關于“理”“氣”關系的思想的學脈直接承受上來看,主要是受到周敦頤《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和張載“理”“氣”思想的的影響,但是不論是周敦頤,抑或張載,其“理”“氣”思想直接承源于《周易》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如周子《太極圖說》中“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彼宫F(xiàn)出來的的“太極”、“陰陽”理論,受到《易傳》“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及“一陰一陽之謂道”的思想影響是十分明顯的。又如張載之“太和”之氣、“一物兩體”理論等都與《周易》直接相關*張載在其《橫渠易說·說卦》中說“一物兩體者,氣也。一故神,兩在故不測。兩故化,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參也。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兩體者,虛實也,動靜也,聚散也,清濁也,其究一而已。有兩則有一,是太極也。若一則有兩,有兩亦一在,無兩亦一在。然無兩則安用一?不以太極,空虛而已,非天參也?!?見《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8月,第233-234頁。)。朱熹雖然對張載之“太虛即氣”理論多有批判,然對其“一故神,兩故化”卻多有贊詞*《朱子語類·卷七十六》:“橫渠云:‘一故神,兩故化。’又注云:‘兩在,故不測?!@說得甚分曉?!薄G抑祆湟嘤凶约旱囊讓W著作,如《周易本義》、《易學啟蒙》,以及《朱子語類》等,可見他對《周易》頗為重視。因此,說是朱熹的“理”“氣”關系思想受到了《周易》的影響,是完全合理的。就“理”“氣”關系在朱熹易學中的地位而言,他是以“理”“氣”關系為框架來融攝“象數(shù)”和“義理”兩派,從而終成就其“集大成者”的學術地位,故余敦康先生有云:
“朱熹以太極為理,以陰陽為氣,把太極陰陽之妙歸結為一個理與氣的關系問題,理屬于形而上之道,氣屬于形而下之器,二者不離不雜,由此建構了一個包容性極大而可以集象數(shù)與義理兩派易學之大成的理論框架?!盵1]492
有鑒于朱熹“理”“氣”關系在其易學思想的重要性,本文主要從四個方面對朱熹易學中的“理”“氣”關系思想展開論述。
一、“易”即“道”
朱熹認為“易”不僅僅是指《周易》一書,尤其是不僅僅指由孔子所確立的、以《易傳》為內(nèi)容的易學思想,“易”包含天地萬物之理,他將“易”分為四種:“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2]28認為,在今本《周易》所包括的內(nèi)容,即伏羲易、文王周公易和孔子易以外,“易”還有另外一種存在形式,即“天地自然之易”;即便是在今本《周易》之中,“孔子之易”亦只是其所含三種“易”的思想形式之一而已,且就這三種形式而言,存在著內(nèi)在的分別:
“自伏羲以上,皆無文字,只有圖畫,最宜深玩,可見作易之本原精微之意。文王以下,方有文字,即今之《周易》。然讀者宜各就本文消息,不可便以孔子之說為文王之說也?!盵2]28
“今人讀易,當分為三等:伏羲自是伏羲之易,文王自是文王之易,孔子自是孔子之易。讀伏羲之易,如未有許多《彖》、《象》、《文言》說話,方見得《易》之本意,只是要作卜筮用。如伏羲畫八卦,那里有許多文字言語,只是說八個卦有某象,乾有乾之象而已。其大要不出于陰陽剛柔、吉兇消長之理。然未嘗說破*按:“未”,中華書局點校本作“亦”,今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改正。,只是使人知卜得此卦如此者吉,彼卦如此者兇。今人未曾明得乾坤之象,便先說乾坤之理,所以說得都無情理。及文王周公分為六十四卦,添入‘乾元亨利貞’,‘坤元亨利牝馬之貞’,早不是伏羲之意,已是文王周公自說他一般道理了。然猶是就人占處說,如卜得乾卦,則大亨而利于正耳。及孔子系《易》,作《彖》、《象》、《文言》,則以‘元亨利貞’為乾之四德,又非文王之易矣。到得孔子,盡是說道理。然猶就卜筮上發(fā)出許多道理,欲人曉得所以兇,所以吉?!盵3]1629
由上可知,朱熹認為“三易”,不僅在表現(xiàn)形式上存在差別,而且其思想內(nèi)容上的差別也是巨大的。具體言之,“伏羲易”不立文字,只有卦圖和卦象,以供卜筮之用;“文王周公易”將卦分為六十四,添入卦爻辭,雖“猶是就人占處說”,然“早不是伏羲之意”;至“孔子易”,在卦爻辭的基礎上,“作彖象文言”,“盡是說道理”,“又非文王之易”。
雖然“三易”之間有著如此大的區(qū)別,他仍然認為“三易”之間是一個逐漸演化的過程,彼此之間仍然有著共同之處,即都是立足于“卜筮”,“伏羲易”完全是為卜筮而用,“文王周公易”“猶是就人占處說”,“孔子易”“猶就卜筮上發(fā)出許多道理”。然而他還是認為這種演化過程不僅是出于一種不得不然之勢,而且是易之“本義”逐漸喪失的過程,因此由“孔子易”和“文王周公易”已經(jīng)不能完全知道“伏羲易”之“本義”,更不用說先于“伏羲易”存在的“天地自然之易”。所謂的“天地自然之易”,就其字面含義來說,應指在伏羲畫卦前,伏羲“仰觀俯察”所據(jù)之“天地自然之道”。因此,這個未知的“天地自然之道”,便是《周易》的理論來源,而《周易》只是這個“道”的一種存在形式,由此可知,這個“天地自然之易”便是《周易》之本源義。
既然由“文王周公易”和“孔子易”,無法獲知“易之本義”,那么可知,要獲得“易之本義”是十分困難的,盡管如此,朱熹還是告訴我們,只要我們“深玩”“圖畫”,還是可以由伏羲易之“圖畫”以推知“易之本原精微之義”*朱熹強調(diào)由伏羲之“圖畫”以推知易之“本原精微之義”,其所謂“圖畫”指易之圖書學派所畫之伏羲先天卦位圖,此也就使其易學為“先、后天圖”找到了可以合理存在的學術空間。。
雖然這個方法得到了朱熹的肯定和認可,然而畢竟要獲得這個“天地自然之易”,亦非易事,因為,“易”是無形無相的,不能以有固定形式之言辭和卦畫來完全獲知,故他曾感慨曰:
“雖然,《易》之有卦,《易》之已形者也;卦之有爻,卦之已見者也。已形已見者,可以言知;未形未見者,不可以名求,則所謂《易》者,果何如哉?”[2]2
既然“易”是不被文本言語所限制的,也就是說是超脫于文本言語之外的東西,那么“易”到底是什么呢?
朱熹認為“易”其實就是“道”,是“陰陽之道”。他說: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太極者,道也;兩儀者,陰陽也。兩儀者,陰陽也。 陰陽,一道也。太極,無極也?!姿远獌炊髽I(yè),故易者,陰陽之道也;卦者,陰陽之物也;爻者,陰陽之動也。”[2]1
由上可知,朱熹是通過對“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解釋,來推知“易即道”的,他認為,“太極”是“道”,“易有太極”,則“易”便是“道”了。而“太極”何以是“道”?在他潛意識中,認為這是共知共明的,并不需要解釋和說明。他又認為“太極”即“理”:
“‘無極而太極’,只是說無形而有理。所謂太極者,只二氣五行之理,非別有物為太極也。”[3]2366
我們可以知道朱熹的整個推理過程為:易是太極,太極是道,故易是道;又太極是理,太極亦是道,則道即理。而由上面的推理,我們可以進一步推知:易即理,因為易是道,道是理,那么易即理。故我們可以說,在朱熹看來,“易”、“道”、“太極”和“理”四者在內(nèi)涵上是一致沒有分別的,因此我們不僅可以說在朱熹看來“易即道”,而且“易即理”。
二、“理”與“氣”
通過上文我們已經(jīng)獲知朱熹的“易”是指“道”,而且此道不是別的道,是“陰陽”之道,且朱熹認為,“道”即“理”,“陰陽”是“氣”。
“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盵2]238
“陰陽只是一氣”[3]1602
他不僅認為“陰陽”是“氣”,而且是“一種氣”,既然是“一種氣”,則所謂的“陰陽”,就只不過是“一氣”之進退屈伸而已,故他說“陽之退,便是陰之生。不是陽退了,又別有個陰生。”[3]1602而既然“道”是“陰陽之道”,那么“理”“氣”又是一種什么關系呢?他認為,“理”是氣之理,“氣”是理之氣,無理則氣不能存在,無氣則理便沒有憑依處,“理”與“氣”是一種“一而二”的關系。
“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盵3]2
“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盵3]3
然“理”與“氣”畢竟不是一回事,它們彼此之間是有根本區(qū)別的,“理”是無形象的存在,而氣則有形象。他說:
“蓋氣則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意,無計度,無造作?!?,則只是個凈潔空闊底世界,無形跡,他卻不會造作;氣則能醞釀凝聚生物也。但有此氣,則理便在其中?!盵3]3
既然“理”“氣”有這種根本的區(qū)別,那么“理”“氣”之間的劃分就是必然的和必要的,然而這種劃分不能用“先后”來分,因為“先后”的劃分方式會使人對“理”“氣”關系產(chǎn)生誤解,將“理”“氣”視作兩種不同的東西,從而使“理”“氣”隔絕,讓人失去對其本真關系的了解,故他說:
“不消如此說。而今知得他合下是先有理,后有氣邪;后有理,先有氣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則疑此氣是依傍這理行。及此氣之聚,則理亦在焉。”[3]3
既然“先后”的劃分方式在方法論上有如此大的弊病,那么我們該選擇什么樣的劃分方法才能更加合適呢?所謂的“合適”,是指所選的劃分方法既能夠保留“理”“氣”固有的分野,又不會將二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遮蔽,朱熹基于《周易》為我們提供了三種比較穩(wěn)當?shù)膭澐址绞健8叛灾?,“形上形下”的劃分、“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劃分、“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劃分。具體言之如下:
1.“形上形下”的劃分
《系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敝祆湔J為,“道是道理,事事物物皆有個道理;器是形跡,事事物物亦皆有個形跡?!盵3]1935根據(jù)他的“道即理”可知,形而上者謂理,故他又說:“‘形而上者’是理,‘形而下者’是物?!盵3]1935而當有人問他“陰陽如何是‘形而下者’”的時候,他說:“一物便有陰陽。寒暖生殺皆見得,是‘形而下者’。事物雖大,皆‘形而下者’,堯舜之事業(yè)是也。理雖小,皆‘形而上者’?!盵3]1936也就是說,陰陽雖然是比較精細之物,亦是屬于“形下”之范疇,故可以將陰陽所代表的一類歸于“形下”范疇,將“理”歸于“形上”范疇,因此“形上形下”就被認為是劃分“理”“氣”的一種方式,且這種劃分方式在朱熹看來是最恰當?shù)姆绞?,他說:
“此言最的當。設若以‘有形、無形’言之,便是物與理相間斷了。所以謂‘截得分明’者,只是上下之間,分別得一個界止分明。器亦道,道亦器,有分別而不相離也?!盵3]1936
也就是說這種劃分方式既保留了“理”“氣”之間“不相離”的聯(lián)系關系,又能將二者作出明顯“分別”,乃是一種最恰當?shù)膭澐址绞?。而這種“最的當”的劃分方法所采取的劃分標準是什么呢?從上面的引文我們可以得知,朱熹反對用“有形”“無形”的方式對“理”“氣”進行劃分,而反對的理由,我們從“設若以‘有形、無形’言之”一句可以探知,并非因為這種劃分本身有錯誤,而是這種劃分的表達方式,會造成“物與理相間斷”的誤解,因此,究其實,“形上形下”的劃分還是從“有形”和“無形”的角度來對“理”“氣”進行一種內(nèi)在劃分,所不同的是表達方式的不同,相較而言,這種表達方式更能夠達到一種言意相符的最佳表達效果。
2.“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劃分
《系辭上》曰:“一陰一陽之謂道”,朱熹在《本義》中的解釋為:“陰陽迭運者,氣也;其理則所謂道?!标幣c陽,乃是指有形跡之氣,“一陰一陽”之“一”是指陰陽之“迭運”,因此,單純的陰陽,并不能稱作“道”或“理”,只有陰陽這種“循環(huán)往復”才能稱作“道”,故他又說:“陰陽非道也,一陰又一陽,循環(huán)不已,乃道也。只說‘一陰一陽’,便見得陰陽往來循環(huán)不已之意,此理即道也?!盵3]1896由此可見,“一陰一陽之謂道”在朱熹看來已經(jīng)被作為“理”“氣”劃分的一種方式。
然而陰陽“迭運”,“循環(huán)不已”,只是說明的陰陽二氣的一種運行狀態(tài),如何便是“道”呢?于是朱熹又說:
“陰陽是氣,不是道,所以為陰陽者,乃道也。若只言‘陰陽之謂道’,則陰陽是道。今曰‘一陰一陽’,則是所以循環(huán)者乃道也。”[3]1896
由此可知,并不是“陰陽”二氣“迭運”所顯現(xiàn)出來的“循環(huán)往復”之現(xiàn)象是“道”,而是這種“循環(huán)”現(xiàn)象的“所以者”為“道”,故“所以為陰陽者,乃道也?!币虼?,“道”便是“陰陽”運行的原因,“道”亦是存在于“陰陽”的這種“循環(huán)”運行中,通過這種“循環(huán)”運動實現(xiàn)其自身,而“陰陽”之運行,也只有以“道”為原因,才能實現(xiàn),從而體現(xiàn)“道”與“氣”的“分別不相離”的關系?!袄怼薄皻狻钡倪@種劃分,并不是以有無“形”為劃分標準,而是以“所以然”和“所然”為劃分標準,故有別于上面所說的“形上、形下”之劃分方式。
3.“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劃分
《系辭》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朱熹《本義》的解釋為:“易者,陰陽之變。太極者,其理也。兩儀者,始為一畫以分陰陽。”按照朱熹的意思,《系辭》這段話的“太極”,本是“為畫卦說”,于是他說:
“當未畫卦前,太極只是一個渾淪底道理,里面包含陰陽、剛柔、奇耦,無所不有。及各畫一奇一耦,便是生兩儀?!盵3]1929
然而我們亦可以得出的信息是,在“未畫卦前”,“太極”就存在,且是一個“渾淪底道理”,之所以說是“為畫卦說”,只是根據(jù)《系辭》文本的語境為詮釋文本而設,就其所說道理而論,卻已超出“畫卦”的范圍的,因為不僅“太極”在“畫卦前”,而且“太極”中除了包含“奇偶”,還包括“陰陽”,且據(jù)朱熹對“陰陽”和“奇偶”的關系而論,“陰陽”要比“奇偶”更具有普遍性,*如他認為“易只是個陰陽。莊生曰‘易以道陰陽’,亦不為無見。如奇耦、剛柔,便只是陰陽做了易?!?見《朱子語類·卷六十五·易一·綱領上之上·陰陽》,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3月,第1605頁)可知他認為“奇偶”“剛柔”都是陰陽的另外一種表達或者應用。因此,將此句作為一種“理”“氣”關系的理解亦是“題中之義”,且朱熹本人就經(jīng)常做這種理解,而不限于“畫卦說”的范圍,如:
“周子、康節(jié)說太極,和陰陽滾說。易中便抬起說。周子言‘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如言太極動是陽,動極而靜,靜便是陰;動時便是陽之太極,靜時便是陰之太極,蓋太極即在陰陽里。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則先從實理處說。若論其生則俱生,太極依舊在陰陽里。但言其次序,須有這實理,方始有陰陽也。其理則一。雖然,自見在事物而觀之,則陰陽函太極;推其本,則太極生陰陽。”[3]1929
在此,他便將“易有太極,是生兩儀”與“周子、康節(jié)”的“太極陰陽”說相比較來看,超出了他的“為畫卦說”的范疇。且從此段引文,我們還可以看到,朱熹認為,“周子、康節(jié)”的“太極陰陽”是混在一起“滾說”,即沒有對二者進行一種劃分,而“易中便抬起說”,所謂的“抬起說”是指將二者有所區(qū)分,并不是“滾說”,而是“先從實理處說”,然后才說“陰陽”,對“太極陰陽”言說按照一定的次序,這種“次序”,也就是“生”字的含義,因此,“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的意思為“須有這實理,方始有陰陽也?!笨梢?,這種對“理”“氣”的劃分是明顯的,且這種劃分方法被朱熹認為是“推其本”的方法,所謂“推其本”是指這種方法是從“本末源流”的角度對“理”“氣”進行的劃分,這又有別于上面所提到的兩種劃分方式。
綜上所述,朱熹對“理”“氣”關系的認知是從三個不同的視域展開的,這三個不同的視域都有效的對“理”“氣”進行了劃分和區(qū)別,但是卻保留了“理”“氣”的“不相離”特點,因此,這三種劃分方式,從效果而言,都是有效的。
三、“道具于陰而行乎陽”
就“理”“氣”而言,“理”是“陰陽”二氣之理,是“一陰一陽”運行的所以然,而“陰陽”二氣的迭運,便為理,故“動而生陽,亦只是理;靜而生陰,亦只是理?!盵3]1因此,“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盵3]2
就“陰陽”本身而言,“陰陽只是一氣”,因此可以“做一個看”,而“陰陽”既名“陰陽”,便體現(xiàn)了“一氣”的兩種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因此又可“做兩個看”。且陰陽之理具有普遍性,“天地之間,無往而非陰陽,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皆是陰陽之理?!盵3]1604
然而“陰陽”二氣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呢?
朱熹認為,“陰陽”就其為“一氣”而言,只是“一氣”之動靜兩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陽動陰靜,動者為陽,靜者為陰,且“動極而靜”、“靜極而動”,陽動極則為陰,陰靜極則為陽,表現(xiàn)為一種陰陽變化、二氣流轉之形態(tài),然究其實,只是“一氣”流轉之兩種不同存在方式而已。然“一氣”畢竟有動靜,分陰陽,且陰陽二氣有不同的作用效果,故“陰陽”又是相分而言,朱熹認為陰陽的主要分別有:“陽主生,陰主殺”、“陽先陰后,陽主義,陰主利”、“陽大陰小,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陽施陰受”等。
因此,朱熹便認為“陰陽”之間存在著兩種關系形式:“流行底”和“對待底”。
“陰陽有個流行底,有個定位底?!粍右混o,互為其根’,更是流行底,寒暑往來是也;‘分陰分陽,兩儀立焉’,便是定位底,天地上下四方是也?!盵3]1602
且就“易”的含義而言,朱熹認為不僅其“字義只是陰陽”,而且就《周易》整部書而然,亦“只是個陰陽”,因此要理解“易”之義,就必須從“陰陽”的關系入手進行理解,朱熹也正是這么做的。他認為:“易有兩義:一是變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對待底?!盵3]1602“易”之“變易”和“交易”兩義,便是得于“陰陽”之“流行”和“定位”關系。只是將“定位底”換作“對待底”,其實是一義。
具體到“兩義”之間的內(nèi)在區(qū)別,朱熹認為:首先,它們所適用的易學領域不同。“變易”適用于“占筮之法”,指陰陽老少之間的變化;“交易”適用于“卦圖上底”,指“天地定位”“山澤通氣”之類的先后天卦圖。其次,他們的理論依據(jù)不同?!白円住笔侵戈庩柖獾幕ハ嘧兓?,“陰變陽,陽變陰,老陽變少陰,老陰變少陽”[3]1605;“交易”指陰陽二氣對待交感,陰交于陽,陽交于陰。
“陰陽”之關系既如上述,然而我們在看朱熹對《系辭》“繼之者善,成之者性”的解釋時,發(fā)現(xiàn)朱熹對“陰陽”關系又有一種有別于他上面論述的觀點。他認為:
“‘繼之者善’,是陽;‘成之者性’,是陰?!^之者善’,是已發(fā)之理;‘成之者性’,是未發(fā)之理。自其接續(xù)流行而言,故謂之已發(fā);以賦受成性而言,則謂之未發(fā)。及其在人,則未發(fā)者固是性,而其所發(fā)亦只是善。”[3]1604
就“陽主動”“陰主靜”而言,似乎“已發(fā)”“未發(fā)”仍然在“陰陽”關系的統(tǒng)攝范疇之內(nèi),然而至“未發(fā)”是“性”,“已發(fā)”之善是從“未發(fā)”之性中發(fā)出,則可以看出與“陽先陰后”、“陽變應和”的“陰陽”關系出現(xiàn)了沖突,這種沖突在其對周敦頤《太極圖說》“主靜”的解釋中表現(xiàn)的更加突出,因此就有人問他“太極‘主靜’之說,是先靜后動否?”朱熹的解答為:
“‘動靜無端,陰陽無始。’雖是合下靜,靜而后動,若細推時,未靜時須先動來,所謂‘如環(huán)無端,互為其根’。謂如在人,人之動作及其成就,卻只在靜。便如渾淪未判之前,亦須曾明盛一番來。只是這道理層層流轉,不可窮詰,太極圖中盡之。動極生靜,亦非是又別有一個靜來繼此動;但動極則自然靜,靜極則自然動。推而上之,沒理會處。”[3]2385
他首先認為,“陰陽”只是“一氣”之“動靜”,不存在“先后”之確定分判,“動極生靜”、“靜極生動”,“陰陽無始”,“互為其根”。這是從最根本處否定了“陰陽”可分“先后”的說法。其次,他又認為,雖然“陰陽”“互為其根”,不可分“先后”,然而以邏輯在先原則推知,必須先有動,才能流轉,因此他認為“若細推時,未靜時須先動來”。然而為什么會以“主靜”要求人呢?他認為,“謂如在人,人之動作及其成就,卻只在靜?!边@是從經(jīng)驗方面做出的證明,即從人之動作和獲得的成就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來看,“靜”是主,“動”是從。
他這種一從“邏輯”,一從“經(jīng)驗”的證明,完整的解決了“陰陽”“先后”的矛盾沖突,使“陽先陰后”和“陰先陽后”說各安其用,“陽先陰后”說確立的是一種理論上的邏輯關系,對理論的建構起到了清晰明了的作用,而“陰先陽后”說卻從經(jīng)驗世界的層面確立了一種“性命”本位說的現(xiàn)實性效用。并且這兩種說法在朱熹看來,并不是“陰陽”關系的“究竟義”,只是一種“方便法”,因此二者的運用并不會影響其“根本義”——“陰陽”只是“一氣”,不存在先后之分判。
四、“易只是個陰陽”
朱熹認為,整部《周易》是對“陰陽”的摹寫,他說“易只是個陰陽。莊生曰‘易以道陰陽’,亦不為無見。如奇耦、剛柔,便只是陰陽做了易。”[3]1605這是從其本源處說出了《周易》的理論來源,然而“陰陽”亦只不過是《周易》整部書的一個理論基石而已,具體到整本書,卻是從“陰陽”這個理論基石推出來的,因此他說:“若只就一陰一陽,又不足以該眾理,于是錯綜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初只是許多卦爻,后來圣人又系許多辭在下?!盵3]1606而《周易》又是如何具體摹寫“陰陽”,并從“陰陽”中推出的呢?
主要表現(xiàn)在《周易》的一些基本構成要素是通過對“陰陽”的摹寫而產(chǎn)生的。這其中包括奇偶陰陽之爻、畫卦、交易和變易原則*關于“交易”和“變易”原則,第三部分已經(jīng)論及,此處省略,不再贅述。等,下面就從這兩個方面進行論述。
朱熹認為,圣人畫卦,是先畫“一奇以象陽”、“一偶以象陰”,且每一“陰陽”各含有一“陰陽”,因此“才有兩,則便有四”,依次類推,以至六十四卦。這種從“太極”到六十四卦的“生成”,是一種自然之理,是“不待安排而其勢有不容已者”。朱熹又認為,從“太極”到“六十四卦”的整個畫卦過程,其實就是“太極”內(nèi)在之理的自我展現(xiàn)的過程,“太極”之理中天然的內(nèi)涵著“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卦”之理,從“太極”中畫出“三百八十四爻”,只是“太極”應有之義的一種展現(xiàn),因此,他又說:
“‘易有太極’,便是下面兩儀、四象、八卦。自三百八十四爻總為六十四,自六十四總為八卦,自八卦總為四象,自四象總為兩儀,自兩儀總為太極?!盵3]1930
圣人根據(jù)“太極”之理和“陰陽”之數(shù)畫卦的過程已如上述,還需要指出的是,朱熹認為“數(shù)”有兩種,除了上面畫卦過程中的“陰陽”之數(shù),還有另外一種數(shù)存在,即“五行數(shù)”。他認為:
“卦雖八,而數(shù)須是十。八是陰陽數(shù),十是五行數(shù)。一陰一陽,便是二;以二乘二,便是四;以四乘四,便是八。五行本只是五而有十者,蓋是一個便包兩個,如木,便包甲乙;火,便包丙??;土,便包戊己;金,便包庚辛;水,便包壬癸,所以為十。”[3]1647-1648
由上可知,“陰陽數(shù)”是二的倍數(shù),來源于“一陰一陽”;而“五行數(shù)”是五的倍數(shù),來源于“五行”。就二者的共同點來說,不管是“陰陽數(shù)”,還是“五行數(shù)”,都是“數(shù)”,既然是“數(shù)”,便都是“氣之節(jié)侯”。因此,朱熹又說:
“數(shù)只是算氣之節(jié)候。大率只是一個氣。陰陽播而為五行,五行中各有陰陽?!盵3]8
且雖然“陰陽”“五行”都是“氣”,然而”五行”畢竟是順著“陰陽”而生出,因此,“五行”只是“陰陽二氣截做這五個”,故“五行數(shù)”便是內(nèi)含“陰陽之理”的五行數(shù),仍然必須遵循“陰陽數(shù)”的一般規(guī)律。唯一的區(qū)別是,“陰陽數(shù)”的基數(shù)是“二”,“五行數(shù)”的基數(shù)是“五”,所以,由“陰陽數(shù)”生出的便是二、四、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由“五行數(shù)”生出的便是五、十。
由上可見,朱熹認為《周易》的一些基本觀念都是以“陰陽”理論為基礎而展開,甚至可以說整部《周易》也只是在講述“陰陽”之變化,故他認為“易只是個陰陽”。
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從四方面的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朱熹易學思想是建立在“理”“氣”關系基礎上的,而對“理”“氣”關系問題的解決,又多憑借《周易》之概念和思想,因此在朱熹那里,“理”“氣”思想與其易學思想其實是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如上文“易即道”節(jié)所述,他將易學與借以建立理學的“理”“氣”概念做了一個很好的互釋;又如他認為構成《周易》的基本元素,如陰陽爻、數(shù)等,可以從“理”“氣”中衍化出來,而且《周易》的內(nèi)在運行原則,如“變易”原則和“交易”原則,也是從對“陰陽”關系的摹寫而確立的。因此,就其學術史之意義而言,他不僅將“易”等同于“道”和“理”,確立了《周易》在理學中的根本性地位,而且認為從“理”到“氣”,到“易”,是一個自然衍化之過程,使“易學”成為“理學”發(fā)展演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需要說明的是,本論文對此只是作了一個初步的探索性的研究嘗試,或有不周詳之處,尚望方家不吝指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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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易本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責任編輯孔凡濤)
On the Relation of Zhu Xi's Li and Ch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Yi-ology
LV Xiang-guo, LI Mei-ling
(Research Center of Yi-ology and Ancient Chinese Philosoph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Shandong,China;
2. History and Political Scienc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Guizhou,China)
Abstract:The relation of Li and Chi is interconnected throughout Zhu Xi's philosophy and is thought to be an origin from The Book of Changes.In Zhu's Yi-ology,the relation of Li and Chi is involved with two schools of image-numerology and meaning-pattern which developed eventually into its academic master status.Furthermore,he demonstrated the relation according to the following logics:Firstly,Yi is thought to be morality and doctrine so as to achieve the ideological communication of Li and Chi;Secondly,Yi-ology provides three surer division methods:metaphysical form and its opposite,Yin-Yang meters of Taoism,and Yin-Yang originated from Tai Chi;Thirdly,Yin-Yang possesses the "prevalence base" and "antithesis base";Finally,"Yi is just Yin-Yang" is drawn as a conclusion.
Key words:Zhu Xi; Li; Chi; Yi; Tao; Tai Chi
中圖分類號:B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571(2015)03-0026-07
作者簡介:呂相國(1984- ),男,河南安陽人,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易學研究;李美玲(1987- ),女,山東萊蕪人,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哲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