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祥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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莒國族姓考辨
張富祥
(山東大學(xué) 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古莒國的歷史可以一直推溯到史前,因相傳其族出于嬴姓的東夷少昊集團,故后世多稱其國為嬴姓。古籍或又稱其國為曹姓,實是以曹地為中心的一種地域性的劃分,大抵相當(dāng)于曹氏,不是莒國本來的姓號。史書又明確記載西周以來的莒國為己姓,此說應(yīng)是有根據(jù)的,其根源即在莒國與紀(jì)國通婚,相因于古代從母姓之俗,用紀(jì)國本來的日名“己”表姓,故有己姓之稱。所以,對于古莒國公族的姓這一問題,需要聯(lián)系中國古代姓氏制度的演變來具體分析,不宜作簡單的取舍。
莒國;嬴姓;曹姓;己姓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biāo)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2.015
古莒國公族的姓,先秦載籍主要有嬴姓、曹姓、己姓三說,歷來爭議不斷,至今無定。這一問題甚為復(fù)雜,需要聯(lián)系中國古代姓氏制度的演變來分析,不宜簡單取舍。
姓氏制度是宗族制度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中國古代姓氏制度的沿革變化,據(jù)筆者考察,大致可分三個階段來看:
第一,在母系社會,由于族和宗都按母系劃分,因而就“女生曰姓”的本義而言,族名和宗名即是不同層級的“姓”,所以按后世的習(xí)慣用語,當(dāng)時還是“姓氏合一”的。特別是圖騰姓族,如果族和宗都使用同樣的或同類型的圖騰名稱,則“姓氏合一”的特點更為明顯。這樣的體制可以上溯到史前很久遠的年代。
第二,至遲從歷史所稱“五帝”時代(大致相當(dāng)于考古學(xué)上的龍山文化時期)開始,歷經(jīng)夏、商而直到周初乃至西周中葉,主流社會的宗法組織體系基本上還是父系與母系雙行的,即雖在繼統(tǒng)關(guān)系上已改按父系分族,而在婚姻關(guān)系上仍舊普遍地依母系分宗。這一階段歷時一千五百余年,如果稱其時母系之宗名為“姓”、父系之族名為“氏”,那么“姓”和“氏”就已是兩分的,而不再是母系社會二者合一的性質(zhì)?!靶铡币詣e婚姻而偏指母方世系,“氏”以表族屬而偏指父方世系,故后來流行“男子稱氏”而“婦人稱姓”之俗。或者更直白地說,當(dāng)時人還是從母姓的,而不是從父姓,因而也還沒有父姓。這樣的姓族體制實質(zhì)上還是母系姓族向父系姓族轉(zhuǎn)變的過渡形態(tài),所以相關(guān)宗法也還不是完全的父系宗法。
第三,大抵自西周中期以降,主流社會依母系分宗的傳統(tǒng)即漸趨消亡,進而完全改按父系分宗,最終形成父系的族—宗—氏依次分化和轉(zhuǎn)換的組織結(jié)構(gòu)。這時“女生曰姓”的傳統(tǒng)也發(fā)生質(zhì)變,父系家族逐漸改以各自的宗名或氏名為“姓”,從而重新走向“姓氏合一”。嚴格意義上的父系姓族也只有到這時才真正出現(xiàn),而母系姓族的遺跡也隨之消除。戰(zhàn)國時代的姓氏制度已與后世相接近,至于秦漢以后,大凡父系家族率以張、王、李、趙等為血緣關(guān)系的標(biāo)識符號,也就更無“姓”與“氏”的分別了。
綜觀這三個階段的姓族體制,如果忽略種種細節(jié)而僅就大趨勢言之,也可簡單地概括為母族母宗、父族母宗、父族父宗三種進化形態(tài)。這三種形態(tài)的進化過程也就是姓氏合而分、分而合的過程,而前后兩種“姓氏合一”的表象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也就反映出母系社會與父系社會的質(zhì)的不同。*以上參見拙作《中國上古姓族制度研究》,《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科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1期。
下面即根據(jù)這樣的認識,分別討論一下古莒國的三姓問題。*元人齊履謙的《春秋諸國統(tǒng)紀(jì)》(《四庫全書》本)卷六《莒國第十五》,還談及莒為姒姓國,未詳何據(jù)。先秦未見有此種說法,故此不作考辨。
古莒國的歷史,在現(xiàn)存古籍中還僅能上溯到周初。相傳周武王滅商后,訪古帝王后裔而封之,以茲輿期為少昊之后,故封之于計斤(今山東膠州三里河),是為莒國始祖。又傳西周時其國歷十一世,然史料缺載,今已不能詳知?,F(xiàn)在知道的是春秋初其國遷都于莒(今山東莒縣),其世系和史事始見于記錄,又歷十余位君主,下至公元前431年為楚國所滅。但當(dāng)下研究莒國史,隨著考古史料的不斷涌現(xiàn),已不能僅從周初談起。
聯(lián)系傳說與考古言之,從三里河遺址的大汶口—海岱龍山文化遺存來看,其地可能在大汶口文化末段已有獨立的“部落王國”,或說是原生型的“古國”;進至龍山文化階段,相對于廣義的中原部落大聯(lián)盟(或稱部族聯(lián)合體)而言,已可稱之為“方國”。大概至遲到龍山文化末段,中原部落大聯(lián)盟的覆蓋范圍已延展到山東半島的濰河流域及其以東。在三里河遺址所能看到的大汶口—海岱龍山文化的典型遺跡、遺物,如定居的邑落基址、各種磨光工具石器、鹿角鋤、地穴存儲的碳化粟、有代表性的系列陶器(特別是鼎、甗、大鏤孔豆、鳥形鬹、獸形鬹、薄胎黑陶高柄杯)、小型玉器(特別是俏色玉制鳥形飾和牙璧)、罕見的黃銅鉆形器以及家畜飼養(yǎng)、海域捕撈遺跡等,表明其地原始的生產(chǎn)力水平和文化發(fā)展水平都甚高,已具備形成“古國”的條件,并且很早就已成為東夷土著的“方國”。*有關(guān)考古遺跡,參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膠縣三里河》,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
這一方國從何時開始稱莒,其具體的族屬又如何,如今已難以考求。目前在商代甲骨文和西周金文中,還難以確切判定已有用作地名、國名或族名的“莒”字。其中“竹”字頭下加“膚”的字(或又加“邑”旁以表其地),以及“舉”、“虘”和“虘”加“又”等字,是否即是莒國古稱的用字,尚須進一步討論。戰(zhàn)國銅器銘文中的“梠”字,學(xué)者始釋為“莒”,*參見孫敬明:《考古發(fā)現(xiàn)與齊史類征·殷商甲骨與莒文化舉隅》,濟南:齊魯書社,2006年,第540頁。應(yīng)該是正確的,古字從“艸”從“木”往往可以互換。
相傳漢、晉設(shè)為縣的姑幕城(在今山東安丘縣南部石埠子鎮(zhèn)),在商代曾為侯國之地,有可能即是古莒國的別稱?!稘h書·地理志》姑幕縣下注:“或曰薄姑,莽曰季睦。”此“或曰”不確,據(jù)周初滅奄國后所遷奄君之地考之,薄姑在今山東博興縣境內(nèi),不在安丘。從名稱來看,“姑幕”為緩讀詞語,若讀為“季睦”,就與“莒”字的讀音十分相近了?!氨」谩笔恰百瘛弊值木徸x,其國為商末征東夷時所封的“子姓”之國,與姑幕國族源不同。這點還可由莒國君主的稱謂尋其蹤跡。如莒國始封之君稱茲輿期,其十一世孫即春秋初年的莒國國君茲丕(平)公,二人名號皆加“茲”字。清江永《春秋地理考實》卷四于《列國興廢說·莒》條下有一注:“莒君皆以地為號,茲亦是地名,見昭五年?!卑础蹲髠鳌氛压迥贻d:“夏,莒牟夷以牟婁及防、茲來奔?!蹦矈?、防、茲皆地名,杜預(yù)注茲地云:“姑幕縣東北有茲亭?!鄙w茲曾為姑幕屬邑,輿期、丕公在即位以前皆曾受公室之封而邑于其地,故即位后即以其邑名冠于名號前?!蹲髠鳌愤€有莒茲大夫,亦即茲邑之大夫,與茲丕公為茲邑之公同例。舊時稱“莒夷無謚,以號為稱”,即死后仍用其生時名號,統(tǒng)稱無別,此尚承商人風(fēng)俗。其他可考者,如莒渠丘公,《后漢書·郡國志四》:“安丘有渠丘亭。”*《后漢書》卷一一二《郡國四》,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472頁。其地又稱蘧里、遽丘里,今人考證在今安丘西南牟山北。以此例之,莒國君主名號中的犁比、著丘等,也當(dāng)都是姑幕屬邑,皆可為姑幕即莒之證。五代馮繼先別存一說,以為這類地名都曾是莒國都城,其《春秋名號歸一圖》卷下即于莒子丕公下注:“其后各以遷都為號?!边@一說法也不無道理,如西周時齊國先后由營丘遷都薄姑、臨淄,就與君位的爭奪及諸公子的原封地有關(guān)系。
假如古莒國故地原在今膠州三里河,也許商代莒國受封為諸侯,曾徙都于今安丘石埠子鎮(zhèn)一帶。安丘東鄰諸城、高密、膠州,諸地甚近。大概商末征東夷或周初東征時,莒國又遷回到膠州三里河故地,故載籍謂周初封莒國于計斤。這一種封國,實際是因其歸服而承認其方國地位,仍是東夷古國,并非是另派一族據(jù)其地。
商以前莒地的方國不一定為同族所建,但都是東夷方國應(yīng)該沒有疑問,故相傳莒國公族為少昊后裔。依此而言,說莒為嬴姓就是最容易理解的。太昊、少昊之名(古籍“昊”原作“皞”),本為東夷集群兩大集團的稱呼,皆出于“五帝”時代的太陽神崇拜。照筆者的理解,太昊集團原居今魯西南地區(qū),以曲阜一帶為中心,興起較早,后來向中原移動而都陳(今河南淮陽);少昊集團原居今魯北地區(qū),興起較晚,而后來也擴散到內(nèi)地,以曲阜—濮陽一帶為中心,成為與中原勢力抗衡的主要力量。*參見拙作:《東夷文化通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5-107頁。在“五帝”時代向夏王朝過渡的時期,傳說的少昊集團的代表人物是伯益,太昊集團的代表人物是皋陶。古籍謂伯益為嬴姓,皋陶為偃姓,實際代表了少昊、太昊兩集團的姓號;而這兩個姓號皆出于母系時代原始的圖騰之名,與太昊、少昊之名出于太陽神崇拜不同。人所共知,史前東夷集群普遍信奉鳥圖騰,而這類圖騰又以燕(玄鳥)為最高,所以傳說稱兩集團分別為嬴姓、偃姓,“嬴”、“偃”二字其實都是“燕”的一音之轉(zhuǎn),均為燕圖騰姓族的標(biāo)志。載籍習(xí)稱太昊為風(fēng)姓,而“風(fēng)”即“鳳”,鳳不過是燕的神化形象,因此風(fēng)姓、嬴姓、偃姓之稱的內(nèi)涵都是一致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伯益之名,其名在《漢書·古今人表》中還完全寫作“燕”的象形字,“益”只是個借用字。古齊人呼“燕”為“鳦”,故可用“翳”、“益”等字代替;而“后羿”其實也是“伯益”的轉(zhuǎn)寫,仍代表前后相承的同一部落。類似的圖騰痕跡不勝枚舉,如商奄又稱運奄,為嬴姓之國,“運奄”二字其實也只是“燕”字的緩讀而已。
由此反看莒國的族姓,因其本為少昊集團后裔,故稱其為嬴姓是不錯的;而且可以相信,在東夷文化地方共同體的意義上,莒國也曾長期自承為嬴姓之國,所以《史記·秦本紀(jì)》的“太史公曰”也列莒氏為嬴姓后人的分支之一*司馬遷謂“秦之先為嬴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所謂“以國為姓”其實是“以國為氏”,已混淆了先秦姓、氏之別。見《史記》卷五《秦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21頁。。不過到商、周之際,隨著姓氏制度的演進,莒國的族姓稱謂又有新的變化,這需要別作檢討。
莒為“曹姓”之說,見于《國語·鄭語》所載史伯之語。其中說到:
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佐制物于前代者,昆吾為夏伯矣,大彭、豕韋為商伯矣,當(dāng)周未有。己姓昆吾、蘇、顧、溫、董,董姓鬷夷、豢龍,則夏滅之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禿姓舟人,則周滅之矣;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為采衛(wèi),或在王室,或在夷翟(狄),莫之?dāng)?shù)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斟姓無后。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
這段史料頗為費解。按說史伯所稱的祝融后裔之“八姓”,如果仍是指母系之姓,那就不應(yīng)該混同于父系的族氏。但所說“己姓”、“妘姓”、“羋姓”都是古姓,皆有史料可征;所說“董姓”、“彭姓”、“禿姓”、“曹姓”、“斟姓”,則都已有混同族氏之嫌。最為明顯的是“斟姓”,其所指無疑即是載籍所見的斟灌氏、斟尋氏,但它們都是氏而不是姓。相傳二斟出于夏后氏,本為“姒姓”,且除《國語》外,在其他史書中并無“斟姓”的提法。所謂“斟姓”,若專以父系言之,那就是以氏為姓了;若仍是指母系之姓,則又不當(dāng)稱之為斟灌氏、斟尋氏。
宋代羅泌的《路史·后紀(jì)八》對“曹姓”有個說法:“晏安封曹,為曹姓,朱婁、騶、繹、倪、莒、小朱、根牟,皆曹分也。武王得曹挾,復(fù)封之朱,曰朱婁?!标贪布磦髡f的祝融第五子安,古《世本》原載“其五曰安,是為曹姓”,其文今見于《大戴禮記·帝系》篇?!妒酚洝こ兰摇匪麟[引宋忠云:“安,名也。曹姓者,諸曹所出也?!?《史記》卷四○《楚世家》,第1690頁。照羅泌和宋忠的理解,所謂“曹姓”實際是指曹地所出的父系的同源氏族,“曹”是氏名,而不是根源于母系的姓號。所謂“董姓”、“彭姓”似乎也都可這樣理解,即所指為諸董、諸彭氏族,而不是指它們的姓號為“董”、“彭”。“禿姓”則可能是指《大戴禮記·帝系》篇所稱出于鬼方的隤氏,“禿”、“隤”一音之轉(zhuǎn),也是氏名而不是姓號。
用國名或族名表姓的風(fēng)俗在商代已有,如甲骨文中的商王配偶“婦周”、“婦杞”、“婦嫀”等稱謂,其下一字即都是所從來的國名或族名,是用以表姓的,但只用于婦稱。商、周之際,氏名有向姓號轉(zhuǎn)化的趨勢,則是向父姓靠攏,“姓”字古義開始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講,《國語》的“曹姓”等稱呼還是模糊的提法,已有混同姓和氏的傾向,但不能據(jù)此就說莒國為“曹姓”。
傳說中的祝融部后裔散布各地,東西南北中都有,因通婚關(guān)系不同,故各從其母系而有不同的姓。近世在青州一帶出土的銅器中,多有帶“融”字符的,表明上古祝融部的存在不是空穴來風(fēng)。古莒國是不是出自祝融部,現(xiàn)在已無從談起;《路史》所稱的諸曹,大抵是商末以前的情況,諸小國都集中在今魯西南地區(qū),以曹地為中心,而那時的莒國是不是也包含在諸曹之中,如今也無從判斷。要之,莒國與所謂“曹姓”的關(guān)系還須存疑,除非將來有新史料出現(xiàn)。
莒為己姓之說出于古《世本》。杜預(yù)《春秋釋例·世族譜》于“莒”字條下說:“莒國嬴姓,少昊之后。周武王封茲輿期于莒,初都計,后徙莒,今城陽莒縣是也?!妒辣尽纷约o(jì)公以下為己姓,不知誰賜之姓者,十一世茲平公方見《春秋》?!边@是說莒國原為嬴姓,后為己姓,而不知己姓之所起?!蹲髠鳌肺墓四贻d:“穆伯如周吊喪,不至,以幣奔莒,從己氏焉?!倍蓬A(yù)注:“己氏,莒女。”也明確表示莒國為己姓(只是也已混同姓和氏)。
這個己姓,筆者以為應(yīng)該與商代的己其國有關(guān)系。*“己其”二字為國名或族名,在甲骨文中合書為一字,為上“己”下“其”的結(jié)構(gòu)。這里為便于排印,權(quán)且寫作“己其”。但下述的“己並”之名,甲骨文不合書。卜辭中有“己其侯”,同時還有“己並”等名。過去卜辭學(xué)者多稱“己其”、“己並”等為“復(fù)合氏名”,以為是兩個同源族氏的合稱,這看法是有問題的。對此需要聯(lián)系日名制作考察。所謂日名制,即中國古代以甲、乙、丙、丁等十天干符號為名號的風(fēng)俗(己為十天干的第六位)。此種風(fēng)俗在商代尤其盛行,甲骨文及史籍所載的歷代商王都有此種日名,而大量的王室男女也使用日名。照筆者的研究,日名制的基本原理是子女從母名,即母名甲者子女亦名甲,母名乙者子女亦名乙,其余以此類推。其實質(zhì)是以日名表示子女之所出,亦即以日名表“姓”(限于本部族的內(nèi)婚范疇)。按這樣的認識來看“己其”、“己並”等名,其“己”字就是表“姓”的,而“其”、“並”等字為氏(族)名。日名加氏名已開姓氏合稱的先河,所以“己其”、“己並”等都只是指同母姓的某一氏族,并非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氏族聯(lián)合體。*詳見拙作:《日名制·昭穆制·姓氏制度研究》上篇第八章第二節(jié)《古銅器上所見所謂“復(fù)合氏名”的解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37-143頁。
帶有“己”字標(biāo)識的銅器,近世在河南、山西、陜西、北京、遼寧、山東等地都有發(fā)現(xiàn),可見這一姓族分布之廣。見于山東地區(qū)的這類銅器,1951年在膠東黃縣(今龍口)發(fā)現(xiàn)一批,多為“己其”器,王獻唐先生曾專作《黃縣己其器》以為研究。1983年在壽光北部的“益都侯城”又發(fā)現(xiàn)一批,則基本上是“己並”器。近世在殷墟周圍發(fā)現(xiàn)“己其”、“己並”器較多,我們以為“己其”、“己並”很可能原都是商王族“己”宗的分支,或為兄弟族,后來陸續(xù)散布各地。
卜辭所稱的“己其侯”,當(dāng)即這一族團所建立的侯國,兼包“己並”族在內(nèi)。其國按本來名義可稱己國,學(xué)者普遍以為即商周之際的紀(jì)國,當(dāng)是正確的判斷,己、紀(jì)實為一字?!凹骸北臼潜硇盏?而其時已轉(zhuǎn)化為氏名、國名,當(dāng)出于商末?!洞呵铩非f公元年載“齊師遷紀(jì)郱、鄑、郚”,指齊國遷徙紀(jì)國的郱、鄑、郚三邑之民而取其地。此“紀(jì)郱”實即“己並”,亦可證己、紀(jì)同名。舊注謂郱、郚皆在今臨朐縣境,鄑在都昌(今昌邑)境,當(dāng)都曾是“己”氏族團的散居地;而從出土銅器來看,黃縣和壽光的“益都侯城”應(yīng)是其更早的中心都邑。
位處齊國以東的己國若紀(jì)國的早期歷史不太清楚,我們懷疑它只是商末征東夷時,與薄姑氏同時建置的“子姓”封國,即商部族后裔所建之國。大約周初周公東征時,與周人抗?fàn)幍凝R地諸侯逢(逄)氏與薄姑氏均被滅,紀(jì)國則因依附周人而重新受封,建都于紀(jì)(今壽光南部紀(jì)臺鎮(zhèn)“紀(jì)王城”)。后來,紀(jì)侯譖殺齊哀公,遂與齊國結(jié)下世仇,這中間大概也存在族源不同的關(guān)系。
史稱紀(jì)國為姜姓,似乎與它為“子姓”封國相矛盾。其實“子姓”的稱呼甚晚出現(xiàn),實指以商王室為核心的商部族集團,略相當(dāng)于“子氏”,是氏名而不是姓號,與具體的己姓、姜姓等稱呼不同。商代齊地的最大諸侯為逢國,而逢氏為姜姓,即《國語·周語下》所說的“我皇妣大姜之侄、伯陵之后逄公”。《路史·國名紀(jì)》“北齊”條引《內(nèi)傳》:“齊之先有逄伯陵,蓋伯陵前封逄,后改于齊,故《山海經(jīng)》有北齊之國,姜姓是兩齊云?!薄皟升R”指商代逢齊與西周姜齊,都是姜姓,周初齊太公實為逢齊公室后裔。*參見拙作:《逢國考》,《管子學(xué)刊》2010年第4期。假如紀(jì)國在商代初建時,以原有的日名“己”為國名,而與逢氏聯(lián)姻,則其公室即從母系改稱姜姓也就在情理之中,這與它初為“子姓”封國并不矛盾。
回到莒國為己姓的話頭上,它極有可能是因與紀(jì)國聯(lián)姻而有“己姓”之稱的。這既可看成是以紀(jì)國原有的日名為姓號,也可看成是以紀(jì)國的國名為姓號,總之是紀(jì)國之女嫁于莒,其子女從母姓,即有“己姓”之稱。周初莒國始祖名茲輿期,春秋莒丕公名期,繼丕公即位的莒紀(jì)公又稱庶其,疑“期”、“其”皆為“己其”字之訛變,莒君名號中的這類字實有表姓的作用。當(dāng)紀(jì)國強盛時,莒國與紀(jì)國結(jié)盟并聯(lián)姻是正常的,兩國的疆域也相鄰而交錯。但婚姻關(guān)系不是固定不變的,在從母姓的時代,莒國君主也應(yīng)各有其姓?!妒辣尽氛f莒國“自紀(jì)公以下為己姓”,這個紀(jì)公可能是指庶其;但實際上,莒國更可能從茲輿期開始即以己姓為常,亦即繼位者常為紀(jì)女所生,不無劃分嫡庶之意。目前對莒國族姓的推考還只能至此,進一步的研究尚須有突破性的新材料。
[責(zé)任編輯:曹魯超]
Research on the Surname of Rulers of the State of Ju
ZHANG Fu-xiang
(AdvancedInstituteofConfucianStudies,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The history of the State of Ju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pre-historical period of the ancient China. Since it is said that the clan of Ju is probably a branch of the Shaohao ethnic group or tribe, it is commonly believed that the rulers of Ju have the ancestral name of Ying. It is also recorded in some ancient books that the rulers of Ju may take the ancestral name of Cao, but this is actually a name geographically derived from the place of Cao where some people of Ju inhabit. Hence, Cao can be seen as the clan name of the rulers of Ju, but not their ancestral name. Furthermore, there is a clear historical record that the rulers of Ju have taken the ancestral name of Ji since the Western Zhou. This seems to be reasonable because people of Ju are intermarried with those of the State of Ji, and according to the ancient tradition of taking the name of the mother, the rulers of Ju are very likely to have the ancestral name of Ji, which is the "day-name" (riming) of the rulers of Ji. Therefore, it is not proper to take a hasty position on the problem of the ancestral name of the rulers of Ju, which shall require specific analysis on the basis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Chinese surname system.
the state of Ju; name of Ying; name of Cao; name of Ji
2014-12-22
張富祥(1950- ),男,山東淄博人,山東大學(xué)儒學(xué)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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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194(2015)02-01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