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陜西師范大學(xué) 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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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頓請婚新說
景凱旋
(陜西師范大學(xué) 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漢書·匈奴傳》所載冒頓向呂后請婚被視為漢匈關(guān)系中極為典型之事,而《史記》中卻不載此事。前人多認為司馬遷出于政治“忌諱”不載此事,東漢時班固不再“忌諱”,因而在《漢書》中重新記載此事。這種解釋雖有合理之處,但也存在一些疑問。從《漢書》增補內(nèi)容的疑點以及匈奴對漢朝社會的影響來看,冒頓請婚一事應(yīng)為謠言。謠言約產(chǎn)生于太初四年之后,為司馬遷所未見,故《史記》不載。東漢初年,由于漢匈關(guān)系再度緊張,冒頓請婚之事重新被勾起或被創(chuàng)作出來,又為班固所見,從而被載入《漢書》之中。謠言雖然不可信,卻反應(yīng)了時人恐懼匈奴、憎恨匈奴、希望德化匈奴以及不滿呂后女主干政等社會情境。
冒頓;匈奴;謠言;漢匈關(guān)系
[國際數(shù)字對象唯一標(biāo)識符DOI] 10.13951/j.cnki.issn1002-3194.2015.02.014
據(jù)《漢書·匈奴傳》記載,高祖逝世后匈奴冒頓單于曾遺書漢朝,向呂后請婚。呂后對此十分生氣,召集陳平、樊噲、季布等人商議。樊噲主動請命,稱其“愿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以報復(fù)冒頓的無禮。樊噲此議遭到季布的強烈反對,季布以平城之戰(zhàn)為鑒,認為此時漢朝國力尚未恢復(fù),不宜對匈奴發(fā)動戰(zhàn)爭。最終,呂后采納季布的建議,不得已采用卑辭厚禮的方式回絕了冒頓的無禮請求。①《漢書》卷九四《匈奴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54-3755頁。在此一事件中,匈奴的狂妄無禮、漢朝的忍辱求和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因此,冒頓請婚被視作漢匈關(guān)系極為典型之事,像錢穆、陳序經(jīng)、田繼周、林劍鳴、田昌五等許多秦漢史、民族史的學(xué)者都引用此事以說明漢初漢匈關(guān)系的不平等。②此類討論如錢穆:《秦漢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67頁;陳序經(jīng):《匈奴史稿》,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01-202頁;田繼周:《秦漢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92頁;林劍鳴:《秦漢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6-287頁;田昌五:《秦漢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9頁。據(jù)筆者所見僅有彭年《冒頓請婚新議》(《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4期)、蔡敏慧《冒頓請婚再議》(《云南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96年第4期)從匈奴社會習(xí)慣出發(fā),認為冒頓請婚之事不存在挑釁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同樣記載漢初百年歷史的《史記》卻沒有請婚之事?!妒酚洝贰稘h書》的記載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差異?對此,前人早已注意到,且從馬班二人著史才能、心理、背景作出過一些解釋。這些解釋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另外,前人也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疑點以及相關(guān)記載處的差異。鑒于此事在漢匈關(guān)系中的重要性,筆者欲對此事再作進一步探討。
《史記》《漢書》關(guān)于冒頓請婚之事記載的差異,早已為前人所注意到。如唐人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就利用《漢書·匈奴傳》所載的冒頓遺書內(nèi)容來補充《史記》的記載。*司馬貞:《史記索隱》卷二五,見《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95頁。清代學(xué)者牛運震較早對《史記》《漢書》記載差異的原因作出解釋,他認為冒頓與呂后往來書信“污嫚無禮”、“猥陋不成體度”,沒有記載的價值。*崔凡芝:《空山堂史記評注校釋》卷十,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645頁。司馬遷出于為國避諱,所以在《史記》中不載此事。*牛運震:《讀史糾謬》卷二,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117頁。之后,趙翼、楊樹達、朱東潤、曹仕邦等學(xué)者也都作出過解釋,觀點與牛運震的解釋基本相同,均認為司馬遷出于忌諱而不載此事,只是對《漢書》為何記載此事見解不同。牛運震認為班固記載此事“殊失體”,而趙翼則指出是由于班固沒有史識,不懂得取舍,才將雙方“穢褻”的書信“詳錄不遺”;*趙翼:《陔余叢考》卷五,“史記四”條,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第87頁。楊樹達以光武帝時改尊薄太后為高皇后為據(jù),認為東漢時期呂太后地位下降,班固此時不再為呂后避諱此事;*楊樹達:《漢書窺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739-740頁。朱東潤從民族心理出發(fā),認為東漢明帝永元三年(91年)漢朝已經(jīng)擊敗匈奴,漢匈實力對比關(guān)系徹底扭轉(zhuǎn)。對時人以及班固來說,“在勝利到來的時候,追溯以往曾經(jīng)受過如何的屈辱,愈加感到一種忻(欣)慰”;*朱東潤:《〈史記〉〈漢書〉所用史料之關(guān)系》,《史記考索(外二種)》,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98-299頁。曹仕邦認為除了勝利后的欣喜之外,班固還考慮到記載此事可以警示時人不忘防范匈奴。*曹仕邦:《淺論〈史記〉〈漢書〉對“冒頓單于求婚呂后書”的取舍》,《故宮圖書季刊》(臺北)1973年第2期。
以上學(xué)者的解釋看似都比較合理,但也存在一些疑問。第一,《史記》為司馬遷私修,修成之后又無立即公布的打算。因此,司馬遷撰寫《史記》時,對現(xiàn)實政治的忌諱較少,會盡可能如實記錄當(dāng)時統(tǒng)治階級的一些“丑聞”。比如《史記》記載了高祖好酒色、呂后殘暴成性、景帝冤死周亞夫等。正因為如此,班固才稱贊《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2738頁。。退一步來說,假如說上述事件不是國與國之間交往,不涉及“國體”的話,那么《史記》中多處記載平城之戰(zhàn)時高祖通過“厚遺閼氏”解圍又作何解釋?*司馬遷在陳平、韓王信、夏侯嬰等人傳記以及《匈奴列傳》中均強調(diào)高祖是通過“厚遺閼氏”才得以解圍,分見《史記》卷五十六《陳丞相世家》(第2057頁)、卷九十三《韓王信》(第2634頁)、卷九十五《夏侯嬰》(第2666頁)、卷一百一十《匈奴列傳》(第2894頁)。況且高祖地位遠較呂后高,是更應(yīng)該避諱的。
第二,冒頓向呂后請婚時,呂后已身為漢朝皇太后且年近五十。冒頓向她請婚,十分荒唐且有悖常理;冒頓請婚書又頗具文采,能以韻文的形式、*楊樹達:《漢書窺管》,第740頁。比喻的方式、調(diào)侃的語氣寫出,頗為奇妙有趣。*《史記》記載匈奴沒有文字,假如存在冒頓遺書肯定是用漢文寫成。從遺書的文采來看,不論作者是匈奴人還是漢人,對漢文化必有相當(dāng)了解,不會不知道此事是對漢朝及呂后的極大侮辱,況且漢朝還有公主在匈奴。因此,彭年、蔡敏慧兩人說法很值得懷疑。而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喜歡記載“奇事、奇文、奇語”。*可參見劉振東:《論司馬遷之“愛奇”》,《文學(xué)評論》1984年第4期。請婚之事荒唐有悖常理、冒頓遺書奇妙有趣,這十分符合司馬遷的史學(xué)寫作風(fēng)格,能被記載的可能性比較大。
第三,在《史記》中司馬遷也有意記載匈奴的狂妄無禮。如在《匈奴列傳》中就特別收錄了文帝時期匈奴遺書一封、漢朝遺書兩封以及一則文帝下的詔書。遺書中匈奴單于自稱“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并對文帝說:“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第2896頁。意思是說假如漢朝不愿意看到匈奴近塞(侵擾邊塞的委婉說法),那么就請你下詔將吏民內(nèi)遷。接到書信之后文帝十分生氣,想要進攻匈奴,最后在群臣的進諫下才作罷。又比如記載單于遺漢書寫在一尺二的木牘上、匈奴官員印章“廣大長”,以及此后單于“倨傲其辭”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等。*《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第2899頁。可以看出,司馬遷也是有意記載匈奴的無禮,對最能表明匈奴無禮的冒頓請婚卻不記載,這讓人頗為疑惑。
第四,《漢書》為什么記載此事?以上學(xué)者的解釋也存在問題。趙翼認為班固沒有史識,這與雷海宗認為司馬遷史學(xué)才能低劣漏載此事一樣,*雷海宗:《司馬遷的史學(xué)》,《伯倫史學(xu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第236-242頁。論斷明顯有些武斷,顯然不足信。呂后的社會地位,自然是在呂后逝世后群臣發(fā)動政變誅殺諸呂時最低。《史記》中就記載了許多呂后的兇殘行徑,可以說司馬遷沒有為呂后避諱,或避諱甚少。再者,光武帝改尊薄太后為高皇后并非有意貶低呂后。光武帝為高祖九世孫、景帝的后裔,由于年代久遠,血緣已疏。薄太后為文帝之母,景帝之祖母,光武帝尊崇薄太后的目的在于強調(diào)自己作為天子的正統(tǒng)性。這正如《后漢書·光武帝紀(jì)》開篇所寫的“世祖光武皇帝諱秀,字文叔,南陽蔡陽人,高祖九世之孫也,出自景帝生長沙定王發(fā)”一樣,*《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頁。強調(diào)光武帝的正統(tǒng)地位。因此,楊樹達的解釋并非完全合理。在漢武帝時代,漢朝多次征伐匈奴,盡管付出很大代價,但已經(jīng)取得了“漠南無王庭”的成績。漢匈關(guān)系已經(jīng)扭轉(zhuǎn)過來,而且是第一次改變了高祖、惠帝、文帝、景帝以來的不平等狀況。司馬遷稱贊“漢興五世,隆在建元”,而武帝兩項功績之一便是“外攘夷狄”。*《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303頁。司馬遷也當(dāng)有班固那種“在勝利到來的時候,追溯到以往曾經(jīng)受過如何的屈辱,愈加感覺到一種忻(欣)慰”的感覺。因此,朱東潤解釋不是很具有說服力。司馬遷自述其作《匈奴列傳》的目的:“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強弱之時,設(shè)備征討”,*《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317頁。這與曹仕邦所說班固警示人們防范匈奴目的相同。因此,曹仕邦的解釋也存在一些問題。
第五,最為重要的是,前人忽略了《漢書·匈奴傳》記載的一些錯誤?!稘h書·匈奴傳》記載季布以平城之戰(zhàn)為鑒反對樊噲討伐匈奴,卻認為高祖是在討伐陳豨之時被圍。平城之戰(zhàn)是高祖平定韓王信叛亂,《漢書·匈奴傳》此處記載明顯錯誤,這點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考異》中早已指出;*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卷一,上海: 商務(wù)印書館,1926年影印宋刊本,第2頁b。季布稱在平城之戰(zhàn)時“噲為上將軍”,而《史記·樊噲傳》中記載,平城之戰(zhàn)時“以將軍從高祖攻反韓王信于代”。*《史記》卷九五《樊噲傳》,第2657頁。上將軍、將軍為兩種不同職官,上將軍地位遠較將軍顯赫;陳平是在孝惠帝六年(前189年)任左丞相,而此事發(fā)生在惠帝三年(前192年)與匈奴和親之前。史書自有體例,*趙翼:《陔余叢考》卷五,“史記二”條,第86頁。不應(yīng)該在惠帝三年之前稱陳平為丞相。
最后,也是比較重要的一點,關(guān)于冒頓遺書侮辱呂后一事,《史記·匈奴列傳》《史記·季布傳》《漢書·匈奴傳》《漢書·季布傳》都有記載。而仔細閱讀這些記載,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了《漢書·季布傳》文字因襲《史記·季布傳》,兩傳記載相同外,與《史記·匈奴列傳》《漢書·匈奴傳》記載各不相同。比如《史記·匈奴列傳》中在討論此事時,群臣都反對出兵。而在《史記·季布傳》之中,群臣態(tài)度發(fā)生很大的改變,變?yōu)榘⒄樂畛兄蕉荚谟懞脜魏?贊成樊噲出兵?!妒酚洝ぜ静紓鳌分屑静歼M諫之后,“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fù)議擊匈奴事”。而在《漢書·匈奴傳》中,呂后對季布進諫欣然接受,稱“善”,呂后態(tài)度明顯不同。對于這些細節(jié)上的差異,以前學(xué)者幾乎都忽略了。
如何理解《漢書·匈奴傳》增補內(nèi)容的錯誤以及《史記·匈奴列傳》《史記·季布傳》《漢書·匈奴傳》三傳記載的不同?我們有必要從史料來源作一些分析。司馬遷、班固記載此事的資料來源可能有三:一是利用的原始檔案文獻寫成,二是參考其他著作而成,三是采信社會中傳聞而成。據(jù)喬治忠的研究,早在春秋時期我國已經(jīng)有較為完備的史官記事制度,史官以君主為中心記載國家所發(fā)生的大事。西漢建立后承襲了這一制度,史官所做記載在當(dāng)時被稱作“著記”(又稱“著紀(jì)”或“注記”),這也是司馬遷、班固著史的重要依據(jù)。*喬治忠、劉文英:《中國古代“起居注”記史體制的形成》,《史學(xué)史研究》2010年第2期。冒頓遺書侮辱呂后是當(dāng)時漢匈關(guān)系中一件重要的大事,群臣對此還有一番激烈的討論,必當(dāng)見于惠帝或呂后時期的“著記”之中,這也當(dāng)是關(guān)于此事最初、最準(zhǔn)確記載。假如陳平參加當(dāng)時討論,“著記”絕不會將陳平稱作丞相。就算是季布引述有誤,但史官對“著記”后期整理時很可能會改正這一無關(guān)討論主旨的常識性錯誤。另外,《史記》中沒有《漢書·匈奴傳》中出現(xiàn)的這些錯誤,這也能從側(cè)面證明“著記”的可靠性。再假如班固利用的不是當(dāng)時史官所寫“著記”,而是冒頓與呂后雙方往來書信的原件或者抄本,那么《漢書》增補內(nèi)容的疑點依然無法解釋。以班固的史學(xué)才能,斷然不會虛構(gòu)一些自己想象的情節(jié),并且這些增加的情節(jié)存在一些明顯的錯誤。很顯然《漢書·匈奴傳》不是僅依據(jù)“著記”或者參考原始檔案而成,更可能參考了其他一些記載或傳聞,其可信度也就值得懷疑。
將社會中的一些謠言當(dāng)做史實記載到歷史中,這在《史記》《漢書》中并不少見。比如社會中將平城之戰(zhàn)時匈奴兵力數(shù)夸大到四十萬或三十多萬、*曾憲法:《“白登之圍”兵員數(shù)目考》,《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2期。劉敬以長公主為和親首選人、*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二,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354頁。郭吉出使匈奴時說“南越王頭已懸于漢北闕”等*徐朔方:《史漢論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8頁。。謠言的產(chǎn)生與漢初社會情境緊密相連,從西漢建立到班固時代的近三百年時間里,漢朝與匈奴大多處于一種緊張對立的狀態(tài)中。匈奴對漢朝社會影響如此之大,自然會成為社會中輿論關(guān)注的重點。各種信息在社會上長期傳播的過程中,自然會產(chǎn)生一些與匈奴相關(guān)的謠言。而當(dāng)時信息閉塞,普通人甚至是官員獲得匈奴信息是有限的,因而也就無法辨別一些謠言真?zhèn)巍V{言一方面滿足時人對匈奴信息的渴求,一方面時人也借此表達他們對漢匈關(guān)系的意愿以及訴求。在這種情況下,一些謠言不僅普通人無法辨別,并且還樂意相信、傳播,就是像司馬遷、班固這樣的大史學(xué)家也受影響。
那么,冒頓請婚這一謠言是如何產(chǎn)生的?漢武帝太初四年(前101年)頒布的一則詔書很值得注意。在征服大宛之后,漢武帝志得意滿昭示天下:“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第2917頁。漢武帝向國人宣告他征伐匈奴的目的,是為了一雪高祖、呂后以來所受的恥辱,而現(xiàn)在目的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梢韵胂?武帝這封詔書頒布之后,時人除了了解武帝對匈奴開戰(zhàn)原因之外,也會有人因為好奇而猜測單于遺書的內(nèi)容。由于匈奴對漢朝社會的影響,與此類似例子在兩漢時期很多。比如桓譚猜測陳平利用了匈奴閼氏的妒忌心理,稱漢有好麗美女,將要進獻給單于,“單于見此人,必大好愛之;愛之則閼氏日益遠疏”,使得高祖解圍。*桓譚:《新論》,見《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裴骃注,第2057-2058頁。應(yīng)劭猜測,陳平派人說服閼氏時,“使畫工圖美女”,向閼氏詐稱將要向單于進獻的漢朝女子如此美麗。*見《漢書》卷一《高祖紀(jì)》顏師古注引,第63頁。《三輔故事》中記載,劉敬出使匈奴時與匈奴割土盟誓,作丹書鐵券。*見李昉:《太平御覽》卷七七九《奉使部三·奉使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七冊,第837頁。由于女性在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往往與流言蜚語和丑聞聯(lián)系起來。*奧爾波特等:《謠言心理學(xué)》,劉永平等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9頁。因此,便可能產(chǎn)生了冒頓向呂后請婚這一說法,更在此基礎(chǔ)上編造出冒頓請婚書以及呂后回信。
司馬遷為何沒有記載請婚之事?這應(yīng)與謠言產(chǎn)生的時間以及流通范圍有關(guān)系。冒頓請婚的謠言產(chǎn)生于武帝太初四年以后,太初四年據(jù)司馬遷去世約有十余年。*司馬遷卒年史書無明確記載,但卒于漢武帝末年則是可以肯定。從太初四年(前101年)到武帝后元二年(前87年),中間約14年??蓞⒁姵探鹪?《司馬遷卒年之商榷》,《史記管窺》,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05-124頁。請婚謠言以及偽造書信是否在這段時間被創(chuàng)造出還很難說,就算被創(chuàng)造出來司馬遷也不一定見到。另外,天漢二年(前99年)司馬遷受李陵事件牽連被下獄受腐刑,可能對此也造成了一些影響。
漢武帝為何稱“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后時單于書絕悖逆”?這與中國人強調(diào)孝道的觀念有關(guān),漢武帝是在告訴人們,自己征討匈奴不是為了發(fā)泄自己憤怒,而是為了一雪祖上的恥辱。為何冒頓遺書使得漢朝如此憤怒,這又與高祖末年與匈奴的和親有關(guān)。高祖征討淮南王英布時“為流矢所中”身受重傷,開始為自己身后之事作出安排。對內(nèi)大封功臣籠絡(luò)人心,對外則與匈奴進行和親。在這次和親中,漢朝作出重大讓步,“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昆弟以和親”。*《史記》卷一一○《匈奴列傳》,第2895頁。這次和親也起到一些作用,匈奴對漢朝侵擾明顯減少。到了惠帝三年(前192年),冒頓遺書挑釁漢朝,這距雙方簽訂合約僅有三年。在漢朝看來,漢匈“和親”已作出巨大讓步,而匈奴卻不遵守和約挑釁漢朝,自然使得漢朝上下對此極為憤怒。漢朝將此視為極大恥辱,漢初幾位皇帝視作國仇而“謹記”。
接著,我們再來看《史記·季布傳》的資料來源。季布為人勇敢、遵守諾言,具有俠者的氣概,在當(dāng)時社會中富有名氣,自然會出現(xiàn)一些夸大季布形象的“英雄故事”。季布曾為項羽將領(lǐng),漢朝建立之后不得不裝作奴隸逃命,最終得到高祖赦免而成為漢朝名將。在司馬遷看來,他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與季布極為相似。在《季布傳》的論贊中,司馬遷所說的“彼必自負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史記》卷一○○《季布傳》,第2735頁。與《報任安書》對比來看,這無異是司馬遷在自明其志。司馬遷對季布比較推崇,引以為榜樣,自然容易相信、記載一些夸大季布的“英雄故事”。
了解《史記·季布傳》《漢書·匈奴傳》資料來源之后,我們就容易解釋《史記·匈奴列傳》《史記·季布傳》《漢書·匈奴傳》記載的差異。首先我們來看季布的形象,在《史記·匈奴列傳》中群臣都反對戰(zhàn)爭,沒有特別提及季布。而在《史記·季布傳》之中,采信了社會中季布的英雄故事,為了突出季布,群臣都變成阿諛奉承之徒,為了討好呂后皆贊成樊噲出兵,而季布據(jù)理力爭、直言犯諫,季布的英雄形象得以彰顯?!妒酚洝ぜ静紓鳌分?季布進諫之后,“是時殿上皆恐,太后罷朝,遂不復(fù)議擊匈奴事”,突出季布進諫后的震撼效果。而在《漢書·匈奴傳》中,呂后態(tài)度發(fā)生很大變化,聽完季布進諫之后,高后曰“善”。這種差異的原因是《史記·季布傳》目的在于突出季布形象,而《漢書·匈奴傳》記載此事的完整過程,記載了之后漢朝與匈奴的和親,以及冒頓的悔過。為了紀(jì)事的連貫性,因此呂后態(tài)度轉(zhuǎn)變?yōu)樘撔慕邮芗静冀ㄗh。
除了這些差異之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漢書·匈奴傳》一些說法是從《史記》發(fā)展而來?!妒酚洝ば倥袀鳌贰妒酚洝ぜ静紓鳌酚涊d內(nèi)容發(fā)生較早,為《漢書·匈奴傳》對此事的記載提供框架?!妒酚洝ぜ静紓鳌分杏涊d了樊噲、季布的討論情況,《漢書·匈奴傳》則稱“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噲、季布等”。季布官職為中郎將,地位遠不及中央的三公九卿,季布也并非為呂后寵臣,呂后為此事特別召見不太可能。呂后特別召見季布,這只是后人對《史記·季布傳》的一種想當(dāng)然的演繹?!妒酚洝ぜ静紓鳌贩Q討論此事時樊噲為上將軍,《漢書·匈奴傳》則誤以為在平城之戰(zhàn)時樊噲就為上將軍。上將軍為漢初極為顯赫的軍職,《史記·樊噲傳》中卻沒有記載樊噲曾為上將軍,樊噲是否曾為上將軍,不得而知。但在平城之戰(zhàn)時,樊噲“以將軍從高祖攻反韓王信于代”,*《史記》卷九五《樊噲傳》,第2657頁。此時他絕非上將軍。后人根據(jù)《史記·季布傳》樊噲為上將軍的記載,誤以為平城之戰(zhàn)時樊噲為上將軍。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有故事演變的痕跡。
社會學(xué)認為謠言并非憑空產(chǎn)生,它的產(chǎn)生、流傳有一定的規(guī)律,與當(dāng)時社會情境、人們的知識背景、情感有著密切關(guān)系。謠言雖然不可信,卻能準(zhǔn)確反應(yīng)出人們的意愿以及訴求。*奧爾波特等:《謠言心理學(xué)》,第17-27頁。因此,我們也可以結(jié)合當(dāng)時社會背景、時人情感,對冒頓請婚這則謠言的內(nèi)涵進行分析。
第一,恐懼匈奴。平城之戰(zhàn)后高祖開始對匈奴實行和親政策,這一政策延續(xù)到武帝執(zhí)政初期。漢朝除了多次將公主嫁于匈奴單于之外,每年還要給予匈奴一定數(shù)量實物。雖然付出不小的代價,但仍未能避免匈奴的入寇。匈奴不時入寇,漢朝民眾除物質(zhì)受損失之外,也容易產(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武帝即位后不久,對匈奴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征伐。雖然取得了不少成績,但也付出“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的巨大代價。在這種社會情境之下,人們很容易將原因歸結(jié)于匈奴的強大。匈奴自恃其實力的強大,經(jīng)常做一些狂妄無禮之事。因此,人們對冒頓請婚這則謠言誤以為真。
第二,憎恨匈奴。由于漢朝與匈奴長期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中,匈奴的不時入侵給漢朝社會帶來巨大災(zāi)難,時人對匈奴有著莫大的仇視。元狩二年(前121年),漢朝對匈奴戰(zhàn)爭取得階段性成果,匈奴渾邪王投降漢朝。為了迎接渾邪王的投降,漢朝想要出兵兩萬乘。由于國力不足,從民間強行賒購馬匹,許多人都將馬藏匿起來。這些投降的匈奴人來了之后,漢朝又取用民間財富用于賞賜。漢武帝這樣做自然有其政治目的,但民眾則很不能理解。這些政策使得百姓再次受累,民眾對匈奴仇視進一步加深。汲黯的態(tài)度很能代表當(dāng)時民眾的想法,他認為應(yīng)該把俘獲的匈奴人“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將獲得的戰(zhàn)利品也一并賞賜給百姓。就算不能如此,也不能“虛府庫賞賜,發(fā)良民侍養(yǎng),譬若奉驕子”。*《史記》卷一二○《汲黯傳》,第3109-3110頁。對武帝優(yōu)待匈奴歸降者,普通民眾無法改變。民眾通過宣揚匈奴狂妄無禮,借以表達了對匈奴的憎恨、對武帝優(yōu)待匈奴歸降者政策的諷刺與不滿。
第三,德化匈奴?!暗禄彼枷胧侵袊鴤鹘y(tǒng)文化中處理與四夷關(guān)系的一種重要的主張,為中原王朝處理與四夷關(guān)系提供了除戰(zhàn)爭之外的另一種選擇。由于這種方式損失較少,在道德上易得到更多的支持,尤其是面對那些力量強大、不易征服的少數(shù)民族更是如此。文帝將匈奴入寇原因歸咎于自己,“朕既不明,不能遠德,是以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史記》卷一○《文帝本紀(jì)》,第431頁。在具體實施方面,通過派遣使臣宣慰修好,使得趙佗去帝稱臣。*《史記》卷一三○《南越列傳》,第2970頁。這種成功的案例,自然也會增強時人對“德化匈奴”的信心。冒頓請婚,最后卻以冒頓感于中國禮儀而“遣使謝罪”結(jié)束,表達了時人對德化的認可,也表達希望通過德化政策解決匈奴問題的美好愿望。
第四,不滿呂后執(zhí)政。高祖逝世,呂后掌權(quán)之后與諸大臣存在很大的矛盾,為了鞏固其統(tǒng)治,一面排擠殘殺劉姓宗族、功臣宿將,一面任命諸呂擔(dān)任重要職位,這自然引起許多人的不滿。呂后逝世后,周勃與陳平諸人盡誅呂氏,擁戴代王劉恒為帝。呂后的勢力被剪除后,時人對呂后的不滿得以發(fā)泄,種種劣行被公布于眾,其中也存在不少捏造污蔑之事。此外,呂后以女性身份執(zhí)掌大權(quán),本身也受時人非議。由于社會中呂后形象較差,不受時人尊重,故會成為時人戲謔調(diào)侃的對象。因此,當(dāng)時人猜測冒頓遺書具體內(nèi)容時,便產(chǎn)生了冒頓向呂后請婚這一謠言。呂后“女主干政”不僅自身受辱,而且也使得漢朝國體受到侮辱,時人借冒頓請婚表達對呂后的不滿。
兩漢時期,匈奴的強勢對漢朝社會影響極大,是社會輿論關(guān)注的重點。在信息社會傳播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不少與匈奴相關(guān)的謠言。由于當(dāng)時信息的閉塞,時人無法辨別一些謠言,加之一些謠言與當(dāng)時社會情境、心態(tài)十分吻合,時人很容易對此信以為真。這些謠言雖不一定曾發(fā)生,但卻為我們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社會情境和時人的心態(tài),《漢書·匈奴傳》所載冒頓請婚之事,即為此一例?!妒酚洝ば倥袀鳌酚涊d了此事的最初版本,《史記·季布傳》記載了漢武帝時期社會上對此事的了解,這也是太初四年之后人們想象的故事框架。在《漢書·匈奴傳》中,對《史記·匈奴列傳》《史記·季布傳》內(nèi)容又增補很多內(nèi)容。最明顯的增補是冒頓遺書以及呂后回信的內(nèi)容、冒頓最后的反應(yīng)。在一些細節(jié)上增補的地方則更多,比如稱呂后大怒,召集陳平、樊噲、季布等人商議此事,增加季布的反對理由“且夷狄譬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等。另外,在一些地方有刪減和改動,比如刪減了《史記》中群臣反對或同意的態(tài)度,改變了《史記·季布傳》中呂后的態(tài)度。通過這些修改,使得紀(jì)事情節(jié)更加飽滿、連貫、完整。
謠言固然不可盡信,卻反應(yīng)了時人恐懼匈奴、憎恨匈奴、希望德化匈奴以及不滿呂后女主干政等社會情境。謠言產(chǎn)生于太初四年之后,司馬遷沒有見到,因此《史記》中沒有記載。東漢初年,匈奴再次興盛,又成為社會關(guān)注的焦點。冒頓請婚之事在時人記憶里重新被勾起或創(chuàng)作出來,并為班固所知,從而將其載入《漢書》之中。冒頓請婚從謠言進入歷史,這也再次印證了顧頡剛先生“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經(jīng)典論斷。*顧頡剛:《與錢玄同論古史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9-66頁。
[責(zé)任編輯:曹魯超]
New Explanation for Modu’ Proposal to Empress Lü
JING Kai-xuan
(InstituteforWesternFrontierRegionofChina,Sh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In the record of the Huns Biography in theHanshu(《漢書》), Modu(冒頓) made a proposal to the Empress Lü(呂后)which has been regarded as the typical example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Dynasty and Huns. However, the account for this historical event can not be found inShiji(《史記》). To explain this phenomenon, most historians believe that due to political taboo, SIMA Qian didn't mention it, and BAN Gu in Eastern Han Dynasty didn't taboo any longer. Although it is reasonable, there are also some doubtful points. With the combination of the doubtful point supplemented in the History of Han, the influence of Huns to the society of Han Dynasty, this paper speculates that Modu's proposal to Empress Lü is a rumor which started after the fourth year of Tai Chu (101 B.C.) when Sima Qian had died, so he could not record that.
Modu; the Huns; rum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dynasty and Huns
2014-10-13
景凱旋(1988- ),陜西乾縣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博士生,主要從事邊疆民族史研究。
K
A
1002-3194(2015)02-01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