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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缺的中國文學史:中國多民族歷史書寫與文學書寫比較

2015-11-22 10:09葉天露
當代文壇 2015年1期
關鍵詞:文學史歷史

葉天露

摘要:中國歷來有重史的傳統,史學也十分發(fā)達。然而對多民族的記載,歷史和文學卻呈現出不同的態(tài)度和面貌。通過分析比較“二十四史”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傳統與中國文學史對少數民族文學書寫的缺失,我們會發(fā)現中國文學史存在的重大殘缺。中國文學史一直以來都是殘缺的文學史。完善殘缺的文學史,構建多民族多元共生的格局成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關鍵詞:多民族書寫;歷史;文學史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和燦爛文明的國家。歷來有寫史、讀史的重史傳統。梁啟超說:“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fā)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為最發(fā)達(二百年前,可云如此)?!薄岸氖贰北闶呛芎玫睦C。自秦漢以來,中國逐漸發(fā)展成為以漢民族為主體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幾千年來,各民族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斷融合。中華民族綿邈的歷史和璀璨的文化是由各個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從有文字以來,浩瀚的文獻典籍保存了有關民族活動以及民族之間交往的史料。然而奇怪的是,對于多民族的記載,歷史和文學卻呈現出不同的態(tài)度和面貌。

中國的歷史典籍,如《史記》等早期史籍就已經對民族和民族關系作了專門的記載。作為正史的“二十四史”。雖然主要是記載漢族的歷史,但也有很豐富的少數民族史料,其中有專門記載各少數民族歷史的類目。這種歷史書寫傳統,兩千多年以來一直得以繼承發(fā)展。同樣的。中華民族光輝燦爛的文學藝術也是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由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中國文學應由漢民族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共同構成。少數民族擁有寶貴的文學遺產,如在史詩和神話等方面有著輝煌成就,但是由于歷史文化原因,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中國文學史的書寫,無論是古代,還是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都是鮮少入史的。中國的文學史可以說更像是漢族的文學史。

這種以漢族文學為主導的陳舊的文學史觀。造成了一種遮蔽和偏頗。學術界關于中國有無史詩的爭論便是例證之一。學術界曾經爭論過中國有無史詩。有學者把《詩經》的《商頌》和《大雅》中所記載的有關商、周祖先及英雄的頌歌看做是中國的史詩。但雅頌篇幅簡短,實在不符合西方對史詩的定義。難道擁有千年文明的中國。真的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史詩嗎?其實,許多少數民族都有自己廣為流傳的英雄史詩。早在公元10世紀,藏族的《格薩爾王傳》就在西藏地區(qū)流傳,宋元時期就已經非常完整了。它有60余部,120多萬行,其篇幅甚至已經超過了《荷馬史詩》,堪稱世界英雄史詩之冠。此外還有蒙古族的《江格爾》與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它們與《格薩爾王傳》一起,被稱為中國三大英雄史詩。中國明明有史詩,卻為何會引起中國有無史詩的爭論呢?主要原因在于少數民族文學長期以來都遭到忽視,被排斥在中國文學史之外。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傳統一直都存在著缺失,而缺失之一便是少數民族文學。

那么,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怪現象?為何在中國的“正史”中,多民族一體的書寫傳統一直延續(xù),而在文學史中卻長期存在少數民族文學書寫的缺失呢?

一 “二十四史”的多民族歷史書寫傳統

早在殷商時代,中國就已經進入了有文字可考的信史時代。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作為正史的“二十四史”占有最重要的地位。“正史”之名,“既有代表正統政權的意味。又有國定的含義。”作為正史的“二十四史”,不僅是古代社會歷朝“正史”的總結,也是古代史學成績的突出代表。“二十四史”對少數民族歷史的記載,體現出多民族一體的書寫范例與傳統。

司馬遷的《史記》首創(chuàng)紀傳體,包括本紀、世家、表、書、列傳五個部分。后世正史基本沿用。后取消了世家名目,書變?yōu)橹?。在《史記》的列傳中,開一代先河,創(chuàng)立了“四夷傳”,包括《匈奴列傳》、《南越尉佗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六卷,按照地域東南西北四方為少數民族立傳,確立了多民族書寫的范例。司馬遷的這一舉措,為后來的正史撰寫樹立起光輝典范。后世的史學家也基本仿照《史記》體例來進行民族史的記述。

“二十四史”中,專門設有少數民族列傳的史書包括:《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魏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遼史》、《宋史》、《金史》、《元史》、《明史》?!稌x書》中除了《四夷》列傳一卷外,還開創(chuàng)了正史中“載記”的體例,其“載記”三十卷,專門記述了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政權,也就是十六國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概況。《明史》對多民族的記載,就其分量幾乎可以說是“二十四史”中最大的,包括《土司列傳》十卷,《外國列傳》九卷,還有《西域列傳》四卷。

《魏書》是正史中第一部專門記述少數民族政權的史書。它以鮮卑族建立的北魏政權為正統,把其他少數民族政權和漢族政權統統納入列傳九卷中,記載了包括五胡十六國、東晉、宋、齊、梁三朝、高句麗、西域、蠕蠕等國的歷史。遼、金、元都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哆|史》全面記載了契丹的歷史面貌?!督鹗贰酚涊d了女真族的歷史?!对贰分杏涊d最詳盡的當然是蒙古族的歷史?!哆|史》的《二國外記》列傳一卷,只記載了西夏和高麗?!督鹗贰返挠涊d承襲《遼史》,《外國列傳》二卷記載西夏和高麗?!对贰酚小锻庖摹妨袀魅?,記載鄰國和周邊民族的情況。《元史》的《地理志》,第一次按照行省、路、府、州、縣的行政單位來記載和研究各省的民族情況和歷史。

少數民族記載散見于相關列傳的只有《陳書》和《北齊書》?!缎挛宕贰穼ι贁得褡宓挠涊d體例較“二十四史”中的其他史書不太一樣,辟《四夷附錄》三卷記述契丹、吐谷渾等少數民族的歷史概況。

“二十四史”對民族歷史的記載,自《史記》確立專門的少數民族列傳開始,以后的正史體例基本上都專設了少數民族列傳,記述了古代多民族的活動和民族關系等歷史發(fā)展概況。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二十四史”對多民族的記載幾乎不存在缺失,多民族的書寫傳統是一直貫穿其中的。司馬遷撰寫《史記》,從先秦史書中一般反映多民族的歷史內容變?yōu)樽杂X地把有關民族的歷史淵源作為考察的重要內容,體現出進步的民族史觀?!岸氖贰睂ι贁得褡宓某掷m(xù)關注,對少數民族列傳這一體例的不斷繼承與發(fā)展,是多民族一體歷史書寫的重要表現。

“歷代延續(xù)不斷的正史修撰活動。尤其是正史當中自《史記》以來延續(xù)下來的民族列傳,相對完整地記述了中國各民族之間既融合又斗爭,在曲折中不斷走向一統的歷史進程,及與之相關的理論、制度的發(fā)展過程?!笔聦嵣希岸氖贰毖永m(xù)不斷的多民族歷史記載過程,也是中國古代民族史觀不斷豐富和發(fā)展的過程,反映出古代復雜的民族史觀,諸如“夷夏之辨”、“同祖同源”、“大一統”、“夷夏一體”、“正閏觀”等。這些思想觀念復雜交織,也影響著歷史書寫。一直以來,各民族“同祖同源”、“大一統”、“夷夏一體”等思想觀念推動了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

司馬遷認為華夏各族源遠流長,但就其起源,都是始于炎黃:“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薄暗蹏扛咝琳撸S帝之曾孫也?!薄爸芎箴⒚麠墸淠赣雄⑹吓?,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薄扒刂?,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惰?!薄俺茸娉鲎缘垲呿湼哧??!薄霸酵豕篡`,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無論是五帝至周,還是春秋戰(zhàn)國,即便是朝代更迭,政治屢變,各民族都是起源于炎黃?!八囊膫鳌敝杏浭龅纳贁得褡澹械氖茄S后裔,有的與其有血緣關系,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日淳維”。

少數民族史家大多力圖通過各民族同祖同源來證明自己與炎黃堯舜的種種血緣關系,從而論證政權的正統性,力求少數民族政權與漢民族政權的平等性。元修遼金宋三史,皆與正統,各系其年號。《遼史·世表》有:“庖犧氏降,炎帝氏、黃帝氏子孫眾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濩無窮,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孫,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贾钗闹苤畷?,遼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p>

許多漢族史家通過民族同源思想來宣揚政治大一統??v觀中國歷史,戰(zhàn)爭與分裂雖然不少,但總體趨勢始終還是多民族的融合與統一?!按笠唤y”觀念在歷史書寫中一直很突出。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中國自秦漢建立起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司馬遷為少數民族立傳,考察其歷史淵源,確定他們?yōu)橹腥A民族大家庭的一員。他宣揚并盛贊天下一統的局面:“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p>

從各民族同祖同源到大一統,都反映出“華夷一體”、“華夷一家”的思想觀念。隋唐時中國出現空前統一的局面。唐太宗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睋d,唐朝初年,朝中五品以上的少數民族官員曾達到朝中官員的一半左右。明成祖說:“華夷本一家,朕奉天眷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庇袑W者認為“從隋唐以后有歷史撰述來看,重視民族間的歷史聯系以至闡述多民族同源共祖的觀點,是民族關系思想發(fā)展的重要趨勢”。這種相對平等和寬容的民族態(tài)度,反映了多民族歷史文化認同的趨勢,并在史書中多有體現。如《隋書》較為客觀地記述了當時各民族的情況,對其長處也多有贊許。《晉書·載記》以及《北史》的“四夷傳”摒棄了對少數民族統治者的侮辱性稱呼,對其歷史功績也有較高評價。

總體來說,“夷夏之辨”和“夷夏一體”等思想,體現出古代民族史觀的雙重性:既兼容又褊狹。中國多民族歷史的發(fā)展,始終伴隨著民族交流與融合,民族觀的發(fā)展始終是從對立走向緩和。隨著社會歷史的演進,各民族“同祖同源”、“天下一家”、“大一統”等思想觀念逐漸趨向于成為一種多民族間的吸引力,對中原的文化和政權的一種向心力,最終形成一種多民族一體的思想文化格局。這些思想觀念也促進了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

“二十四史”雖然不乏少數民族歷史的記載。但它作為封建史學,不免帶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如民族史被置于附屬地位,充斥著封建正統觀念和大民族主義思想等。但是,學界對民族史的關注和研究并沒有止步于“二十四史”。20世紀初,在梁啟超、顧頡剛等近代學者的倡導下,民族史研究的對象、方法和意義等愈加明晰,民族史研究逐漸形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至今,民族史的撰寫與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從“二十四史”到民族史學科,對多民族的活動及民族關系的關注一直存在,近代的民族史研究更為全面、系統和科學。

二 文學史中多民族書寫的缺失

中國也有著文學史著的傳統。古代的文學史著形態(tài)具有多樣性。人物傳記是一種包括文學和文學史研究在內的文學史著傳統。司馬遷《史記》開紀傳體先河,其中有文學家、思想家的專史如《孔子世家》、《屈原賈生列傳》、《李斯列傳》等。除了記述作家生平,還對其創(chuàng)作思想、藝術特征及得失影響等有所總結和評價。又如范曄《后漢書》別立《文苑傳》,蕭子顯《南齊書》中立《文學傳》。這種人物傳記形式的史著,往往可以展示一個時代的文學活動,呈現出古今之變。

詩話、詞話或是論集序跋中多有從文體的角度來梳理文學流變的論著。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出現了對文學流變的專論,如摯虞《文章流別論》。劉勰《文心雕龍》以文、筆劃分,有分體文學史二十篇。如《明詩》一篇,論述了詩歌的特征以及各代詩歌的演變和發(fā)展??疾煸姼璋l(fā)展史,“鋪觀列代”以鑒“情變之數”,“撮舉同異”以明“綱領之要”。又如《詩品序》概述五言詩的發(fā)展史,《滄浪詩話·詩體》論述文學流派和文類發(fā)展。

此外還有其他的史著形態(tài)如作家年譜。作家年譜結合了傳記和編年的特點,勾勒譜主生平、創(chuàng)作以及時代背景,呈現作家創(chuàng)作道路以及作品的演變狀況。梁啟超說:“欲為一名人作一佳譜,必對于其入著作之全部,貫穴鉤稽,盡得其精神與其脈絡。”如呂大防《韓吏部文公集年譜》、趙子櫟《杜工部年譜》等。

近代意義上的文學史觀念出現在18世紀的西方。德國溫克爾曼以其1764年出版的《古代藝術史》被譽為近代藝術史之父。19世紀西方近代文學史研究進入繁盛時期,產生了一大批具有廣泛而深刻影響的文學史著作。19、20世紀之交,“文學史”這一名稱傳入中國。西學東漸,西方新的文學史觀、文學史方法深刻影響了中國的文學史研究??梢哉f,近代的中國文學史觀完全是西方影響下的產物。

在此背景下,中國連續(xù)出現大批文學史著作。1904年,林傳甲以四個月時間編成的國文講義《中國文學史》被認為是中國學者編撰的最早的文學通史之一。1906年竇警凡的《歷朝文學史》出版。1907年黃人的《中國文學史》由國學扶輪社印行。早期的中國文學史往往缺乏一以貫之的文學史觀和方法。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1918年)以朝代為序,分文體流派,把文字學、哲學、史學等都納入到文學史里,文學史觀又過于寬泛。

20世紀初至二三十年代之間從事中國文學史研究的學者是“在傳統與現代的夾道中,一邊調整著自己的認識,一邊從事著他們的研究和寫作的”。胡適的《白話文學史》作為新文學大作,領一代風氣?!懊麨椤自捨膶W史,其實是中國文學史?!?932年,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出版。又有徐嘉瑞1924年的《中國古文學概論》和1936年的《近古文學概論》,1937年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以及陳炳墊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當代出版的影響較大的有1951年開明書店出版的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唐弢《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等等。

然而奇怪的是,我們在這些近代開始發(fā)展起來的所謂的中國文學史中,卻幾乎沒有發(fā)現少數民族文學的身影。名為中國文學史,卻沒有少數民族文學,這不能不讓人覺得詫異。按理說,在中國重史的傳統下,在西方所謂系統、科學等思想影響下,中國文學史的編撰應該更全面、客觀。雖然文學史的傳統得以延續(xù),但少數民族文學卻依然沒有出席。在作為正史的“二十四史”中,尚有少數民族一席之地,而浩瀚的中國文學史卻幾乎丟棄了少數民族文學。中國文學史幾乎就是漢族的文學史。

那么,是不是因為少數民族文學本身的文學價值和成就不高,所以才沒有被納入到中國文學史中呢?事實上,少數民族的文學成就歷來就不容忽視,尤其是少數民族神話、敘事長詩和史詩。

中國到底有沒有神話?中國的神話到底發(fā)不發(fā)達?對此,近代中外學者爭論不休,觀點不盡相同。在《山海經》、《淮南子》、《楚辭》等文獻中都有對神話的記載,只是十分簡單、零散。很多學者認為,中國神話不豐富的原因在于古人將神話“歷史化”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持中國無神話論調的人,一是僅僅立足于漢語文獻記載,二則是忽視了少數民族神話。他們所討論的只是中國漢族的神話。而不是中國的神話。實際上,幾乎每個少數民族都有自己完整的神話。許多少數民族都有自己豐富多彩的神話如創(chuàng)世神話、史詩神話、古歌神話等,有的還分韻體神話與散體神話。有學者論證認為中國神話其實是由少數民族人民創(chuàng)造。因為作為中國主體民族的漢族是在秦漢時期形成的。此前的眾多氏族和民族中沒有漢族。伏羲炎帝等神話實際上是少數民族創(chuàng)造,后來由民間流傳變成文字記載。漢族產生后,這些神話便被附會于漢族。漢語史籍中所記載的神話并不代表就都是漢族的神話,當然也不能算是中國神話的全部。中國神話應該包括以各種方式、各種文字保存下來的各個民族的全部神話。

少數民族的敘事長詩十分發(fā)達,基本上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民間敘事長詩,有的甚至上百部。如傣族民間敘事長詩多達500部,哈薩克民間敘事長詩多達200部。其他民族廣為流傳的作品如彝族的《阿詩瑪》、壯族的《馬骨胡之歌》、蒙古族的《嘎達梅林》、納西族的《玉龍第三國》、白族的《串枝連》、哈尼族的《逃婚的姑娘》等等。少數民族史詩也非常發(fā)達。三大英雄史詩便是例證,此外,哈薩克族、藏族、維吾爾族等民族各自都有自己具有代表性的史詩。

少數民族尤其在神話、敘事長詩和史詩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彌補了漢族文學的缺憾,為中國文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少數民族文學有其獨特的成就和價值。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卻在中國文學史中占不了一席之地。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中國文學史書寫中少數民族文學的缺失?曹順慶先生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受到了西方話語、漢族話語、精英話語三重話語霸權的壓制與遮蔽。因此才造成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中的缺席。

前面已經提到中國古代民族史觀既兼容又褊狹。在文化上,這種褊狹表現為“夷夏之辨”?!耙南摹钡倪@種區(qū)別主要以“禮”為標準?!霸诠糯^念上,四夷與諸夏實在另有一個分別的標準,這個標準不是‘血統,而是‘文化,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當即是以文化為‘華、‘夷分別之明證?!边@實際上是一種文化主義的民族觀。幾千年的禮教文化背景下,少數民族被認為是野蠻、落后的。當然,少數民族的文學就更不值得關注了。何況中國自古有雅俗文學之別。少數民族文學又如何能人得了文學正統。

中國多民族的構成決定了語言的多樣性。據史書記載,還有很多以少數民族語言創(chuàng)作的文學藝術作品。然而由于語言障礙無法從少數民族文學的原始風貌進行研究。從而造成大量的文獻資料失傳。古代具有文學史價值和意義的論著也沒能傳承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其中所涉及的少數民族作家,也多是用漢語創(chuàng)作、漢化了的作家。“這種對少數民族語言的隔閡和由之帶來的文學文獻的失落。不僅使得我們今天的少數民族研究缺乏大量文獻資料,而且給我們當今人的印象是,整個中華民族古代的文學史就是一部漢民族文學史,這種狀況是極為不正常的?!?/p>

少數民族文獻資料的流失,不只是表現在書面、文字文獻資料的流失,還包括民間口傳文學資料的流失。楊義說:“我認為對文明起源的記憶有兩個傳統,一個傳統是文字、文獻書面?zhèn)鹘y。這個傳統在文明早期很有限。中國有文字記錄也只有三四千年的歷史,而且能用文字著書立說的又是少之又少。這樣情形下,又有另外一個口耳相傳的民間傳統?!笨诙鄠饕彩侨祟愇拿餮永m(xù)和發(fā)展的重要方式。少數民族許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就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才得以傳承下來的。然而由于書面文學對口傳文學的遮蔽,以致許多優(yōu)秀的口傳文學作品的價值沒有得到重視和挖掘。

在西方影響下的近現代的中國文學史。不僅沒有還少數民族文學應有的價值和地位,甚至還失去了傳統文學的言說方式。這些新的文學史完全是在西方近代文學史觀念和著作影響下編寫而成,與中國傳統的文學史形態(tài)迥然不同。純文學觀一掃雜文學觀。雖然新的文學史著如雨后春筍,然而中國文學的特質被遮蔽了,其傳統的言說方式也丟失了?!霸谖骰默F當代文論體系下生存的少數民族文學批評自然也沒能逃脫這一厄運,這突出地體現在少數民族文學的評價生長在西化的漢語文學設置的評價體系中尋找自身的合法化生存身份。”

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一直由漢族精英知識分子主導?!拔鞣皆捳Z霸權和漢文化霸權最終表現出來的形式是通過精英意識來言說自身的,盡管這種言說方式在很多時候是不明顯的。”正是在這種精英意識之下。少數民族文學往往被曲解,失去了應有的平等權利以及在中國文學史中的應有地位。

在“二十四史”中,各民族“同祖同源”、“大一統”與“夷夏一體”等思想為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產生的是積極的影響。即便是受“夷夏之辨”等消極因子影響而存在著一些大民族主義思想或者是民族偏見,但是這種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傳統仍舊保存下了豐富、翔實的民族史資料。在20世紀初民族史研究形成一門獨立學科之后,各民族歷史的撰寫和研究更是遵從平等的原則:沒有民族優(yōu)劣、貴賤之分,更沒有民族“正統”與“非正統”之分。然而在文學史的書寫傳統中,因為諸如三重話語霸權的壓制和遮蔽等各種復雜的因素,少數民族文學從古至今都沒有真正進入中國文學史中,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與尊重,其內涵與價值沒有得到真正的發(fā)掘。

三 關于重寫文學史

少數民族文學資源豐富,是中國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話語霸權等諸多復雜的歷史文化原因造成了少數民族文學的邊緣化,甚至是在中國文學史中的缺席。中國文學史也因此產生了一些問題,例如前面提及的中國有無史詩以及中國神話是否發(fā)達的爭論。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重新正確看待少數民族文學,把少數民族文學納入到中國文學中。中國文學史有必要“重寫”。

1980年代,“重寫文學史”成為文學史研究的熱門話題。1985年,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可算是拉開了“重寫文學史”的序曲。1988年陳思和、王曉明主持《上海文論》的“重寫文學史”專欄,設想通過“重寫”“作一次審美意義上的‘撥亂反正”。1980年代的“重寫文學史”,試圖使文學從政治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回歸文學之為藝術、之為審美的本質。可惜的是,這次“重寫”仍然沒有關注少數民族文學獨特的審美特質,沒有注意到中國文學史中的這一重大缺失。在許多“重寫”的、有影響力的《中國文學史》中,依然沒有少數民族文學的身影。這些“重寫”的中國文學史仍舊是殘缺的文學史!

重寫的中國文學史,應該是多民族的文學史,應該是去除話語霸權、多元共生的中國多民族文學史。中華民族是多民族交流融合的結果,在其形成之初,就是多元文化共生。我們“缺乏從文化主體的高度對眾多‘非漢民族與‘漢族均等看待”。首先必須看到少數民族的創(chuàng)作主體包括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集體和作家個體。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都應該是文學史的研究對象。其次,少數民族文學擁有另一套不同的思維體系和創(chuàng)作機理,應當尊重并從內部挖掘、研究其獨特的審美特質及內在程式,而不能隨便以漢民族甚至是西方話語來加以分析和梳理。實際上,中國自1950年代以來逐漸開始重視少數民族文學,之后產生了很多專門的少數民族文學史。據鄧敏文《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文學概況總目提要》統計,截至1993年,以“史”命名的各種少數民族文學史著作已經出版了50多部,如蘇曉星的《苗族文學史》、張文勛主編的《白族文學史》、拉巴群培的《藏族文學史》等等。名義上是少數民族文學史,卻簡單粗暴地以西方的文學批評話語來處理少數民族文學。我們應該看到,不同民族的文學藝術作品必然具有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獨立的內在程式與審美特質。若是不能發(fā)掘出少數民族文學自身的存在和話語方式,那么即使把少數民族文學納入文學史中重寫中國文學史。只怕少數民族文學也只能淪為漢語文學和西方話語霸權的附庸。如此將更可悲!

盡管少數民族文學在中國文學史書寫中長期缺失,也不能只為填補這塊缺失而不加選擇、一股腦將少數民族的所有文學作品全都倒進文學史中去。文學史的重寫也不應只是一種簡單的少數民族文學活動現象的補充。只有文學的史料,還不是文學史??肆_齊曾經指出:“真正完備的歷史學家一方面以具備學者與具有鑒賞力者的雙重本領為必有的基礎,一方面在這些本領以外,還有歷史的識見與歷史敘述的才具?!蔽膶W史必然不是作家創(chuàng)作活動、文學作品、文學接受等文學活動現象的總和。漢民族的形成是多民族融合的結果,漢族文學史中也存在著多民族文化的因子。事實上,我們應該看到,歷史上每一次的文學繁榮都是多民族交流、碰撞與融合的結果,每一個多元文化共存的時期都是文化大繁榮的時期。從某種意義上說,各民族的交流碰撞、互補互融的過程也是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過程。文學史當然也應當關注、梳理這些文學關系和文學發(fā)展的枝葉脈絡,在動態(tài)的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找尋各種內在聯系,闡釋文學的審美價值和意義,揭示文學發(fā)展中的諸種規(guī)律。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在重寫文學史道路上的重重艱險,例如語言的障礙以及由于跨語際和跨文化帶來的變異等。此處不再贅述。

通過比較“二十四史”多民族一體的歷史書寫與中國文學史對少數民族文學書寫的缺失,我們看到了壓制著少數民族文學的話語霸權,以及由于中國文學史中少數民族文學的缺失所造成的中國文學中的一些問題,從而也看到了重寫文學史的必要性。重寫的文學史應該是多民族多元共生的文學史,應該是費孝通先生所說的“多元一體格局”。那么,把少數民族文學納入中國文學史的視野中,發(fā)掘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加強多民族文學的研究,完善殘缺的中國文學史,必將促進多民族文學多元互補格局的形成,有利于我們重新審視中國文學,也是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責任編輯 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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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5月
歷史上的4月
重寫中國文學史的三大困境
百年后的文學史“清算”
寫“活”當代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