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寒
試論池莉小說在法國的譯介
陳 寒
自1998年起,法國南方文獻出版社(Actes Sud)開始陸續(xù)出版中國作家池莉的小說。至今,池莉的9部作品已經有了法譯本,分別是《煩惱人生》《云破處》《你以為你是誰》《預謀殺人》《你是一條河》《太陽出世》《有了快感你就喊》《看麥娘》和《生活秀》。法國出版社一眼相中、長期關注并翻譯出版池莉小說,他們這種主動“拿來”的行為結果如何呢?據統(tǒng)計,池莉法譯本的總銷量已超過七萬冊,其中僅《云破處》就達兩萬多冊,還被改編為話劇,在巴黎演出四十多場,這在六千萬人口的法國實屬不易。如此出色的銷量以及法國民眾的熱情恐怕是池莉本人與出版社簽訂合同時所不曾預見的。
僅就作品的選擇而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法國出版社的眼光與中國國內不大相同:他們并沒有選擇中國讀者較為熟悉的、通常被視為池莉代表作的《來來往往》《口紅》《小姐你早》等“經典作品”。這是否透露出法國文壇對外來文學的引進從一開始就堅持自己的判斷和選擇?我們不妨來看看法國人如何詮釋他們眼中的池莉。2004年法國《解放報》對池莉的定位是:“當所謂‘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在中國的輪廓尚未清晰時,池莉已經能夠成為這一流派的代表了。她已經開始運用醫(yī)學的準確來描寫江城武漢的日常生活?!边@一論述肯定了池莉在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中的地位和先鋒意義。2005年法國《時代報》在評論《太陽出世》時提到:“對池莉最好的定義就是近乎于“俗”的現(xiàn)實主義,在這一點上,她借鑒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兩位巨人:老舍和巴金?!睆倪@些表達來看,法國并不曾對池莉產生諸如“市民作家”、“市民本位”等爭論和詬病,法國評論界并不認為池莉小說是普通意義上的暢銷書,走著急功近利的商業(yè)媚俗路線,而是揭示出其在時代社會背景中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意義。如果說池莉小說始終關注市民題材,法國人認為這是同老舍、巴金等現(xiàn)代作家一樣,以知識分子眼光來觀察社會的一種角度的話,池莉的不虛假、不造作以及語言上簡樸直白的風格則滿足了不少法國讀者的審美習慣,這或許是池莉小說得以走紅法國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一部文學作品在本國能否獲得成功取決于作家與本國讀者的相遇,而一旦進入國際市場,要想在異語環(huán)境中贏得廣大讀者,除了原作本身的魅力,恐怕還得依靠翻譯家的水平和努力。南京大學許鈞教授曾發(fā)文指出近年來法國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展現(xiàn)出了新的趨勢:“一是求新求快,力求第一時間反映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動態(tài),并借此反應中國青年的思想變化;二是對作家的譯介越來越系統(tǒng)化,很多作家都和法國出版社建立了長期合作的關系,作品得到了持續(xù)的有規(guī)劃的翻譯出版”,但他同時也提出了翻譯市場繁榮背后的值得警惕的問題:“譯者的選擇、翻譯的質量直接關系到作家在國外的文學形象及其作品在國外的傳播,這甚至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對外譯介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最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應該說,池莉小說能夠走俏法國,不僅因為適應了法國的接受環(huán)境,同時也有賴于翻譯的成功。池莉的幾位法譯者何碧玉(Isabelle Rabut)、安必諾(Angel Pino)、邵寶慶等都是翻譯經驗豐富的漢學家,目前都任教于法國高校中文系,在翻譯基本問題上有著明確的方向和追求,在用心揣摩原作意圖的基礎上,還十分看重譯作的文學性。其中,安必諾是巴金研究專家,何碧玉則精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對沈從文、余華等作家的作品既有翻譯實踐,也發(fā)表了不少相關論文。另外,我們也注意到,池莉有幾部譯作是由不同母語的兩位翻譯家聯(lián)手翻譯的,比如《云破處》(Isabelle Rabut、邵寶慶)、《預謀殺人》(Angel Pino、邵寶慶)、《看麥娘》(Angel Pino、邵寶慶)。出發(fā)語和目的語雙方都有母語譯者參與,這應該是翻譯實踐中比較理想的狀況,這樣,譯作的準確性和文學性都有了更為堅實的保障。
池莉作品在法能夠長期保持熱銷,并由讀者自發(fā)以俱樂部的方式建立起相對穩(wěn)定的讀者群,說明其作品的法語翻譯也和她本人的創(chuàng)作一樣,處在發(fā)展之中。有人曾經將池莉的《云破處》歸納為女性主義中吶喊“以暴制暴”的兩性對抗模式,認為“對男性的仇恨和對抗的情緒,在作家池莉的《云破處》中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體現(xiàn)……《云破處》的敘事策略仍然是傳統(tǒng)的,并不能承載關于新的性別文化的開放性假設的表達,無法在改變了的現(xiàn)實世界中假設和論證新的性別關系”?!对破铺帯吩诜ǐ@得了成功,從小說到話劇都受到法國讀者的熱烈歡迎,但是隨著社會變化,人們對女性主義這一主題的認識不可能總停留在同一時期。如果說《云破處》對兩性關系的解決最終采取了一方滅絕另一方這種簡單化的模式,《生活秀》的結局則為兩性留下了繼續(xù)對話的可能性。社會在發(fā)展,文學在發(fā)展,翻譯當然也要發(fā)展。以人名翻譯為例,池莉法譯本主人公的姓名仍基本沿用傳統(tǒng)翻譯手法,采取音譯模式,比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Yin Jiahou),《你以為你是誰》中的陸掌珠(Lu Zhangzhu),《你是一條河》的辣辣(Lala)等,作家在主人公姓名中所寄托的寓意都被忽略或轉移到小說情節(jié)中去表達了;而到了2011年出版的法譯本《生活秀》中,主要人物的人名翻譯卻不再采用通常的音譯手法,而是選取了法語譯名中不大常見的意譯手法。為此,譯者Hervé Denès在小說開頭特別添加注釋,交待了之所以選用這種翻譯策略的原因:在來家的四個孩子中,老大來雙元和老三來雙瑗名字中的“元”、“瑗”屬于同音異義,音譯無法進行區(qū)分,與此同時,他還告訴法國讀者,按照中國習俗,“雙”字的重復表示四人同屬一輩。這樣一來,法國讀者既弄清了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關系,又對四人的形象有了一個大致印象。其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來雙揚法文譯為Célébrité,表示“名望”,來雙揚漂亮能干的形象以及被生活磨礪得精明潑辣的個性似乎被隱藏于名字中,而“來雙揚”鴨頸后來也的確在中國名噪一時。意譯人名的嘗試對法國人理解中國獨特的賦名方式和文學表達手法具有長期意義,在斟酌適當的情況下,譯者不妨予以考慮。
提起池莉這個名字,法國人最先想到的或許就是“中國的新現(xiàn)實主義”。法國南方文獻出版社將池莉介紹為“中國新現(xiàn)實主義流派最具代表性的作家”。那么更進一步看,對所謂“中國新現(xiàn)實主義”,法國人如何理解?他們的關注點又在何處呢?
2001年法國《世界報》在介紹池莉的《你以為你是誰》時如此寫道:“池莉以反諷的眼光觀察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經濟轉型時期一個處在迷茫之中的家庭所遭遇的物質困境和精神痛苦?!?004年法國《快報》評論《你是一條河》:“搜查、焚燒、宣傳、塑造卑劣。作家以微妙的筆觸、悲劇性的反諷揭示出這種可怕的精神混亂?!?005年,同一位評論者又在法國《時代報》發(fā)表評論:“《你是一條河》描寫了面對農村蒙昧主義的大量家庭的苦境。在《太陽出世》中,池莉延續(xù)她的社會學分析,描述了一對平民階層的年輕夫婦在新婚旅行中獲知自己將要為人父母的消息......在平淡無奇的情節(jié)中,作家對生育問題展開了思考。在當時那個落后守舊的中國,流產是禁止的,避孕常常不安全,人們在醫(yī)學上的無知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各種行政手續(xù)荒誕無稽!這是產生于一個愚鈍民族的報告文學?!?/p>
上述種種評論似乎向我們透露出一些法國讀者和評論者欣賞池莉作品乃至中國當代文學時所采用的視角和抱有的心態(tài):通過閱讀小說去了解他們不曾了解或不太熟悉的某一時代的中國,認識一種令他們感到陌生而好奇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關于這個問題,許鈞教授曾敏銳地指出當前法國受眾關注中國文學的一個“偏好”甚至可以說是“偏差”:“與現(xiàn)代文學在法國的接受相似的是,當代文學所具有的認知價值和社會政治價值往往得到法國譯介者的強調……而當代文學之所以相較現(xiàn)代文學更受法國讀者的歡迎,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它具有更大的認知價值,它可以滿足法國讀者了解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欲望和好奇心。”不可否認,獵奇心理或許能在短時間內促使法國讀者對中國文學產生濃厚興趣,但這也不免會令我們感到擔心:法國人是否會把中國小說當作某種斷代史來讀,而后又習慣性地站在法國立場上來評論這段“歷史”的功過是非,從而忽略、抹煞了本應屬于文學作品的價值?這里似乎既包含著文道之爭的古老辯題,又牽涉到翻譯、傳播等學科的基本矛盾。下面,我們還是回到法國評論界的報道,看看他們誤讀的情況以及誤讀之后又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1999年,池莉小說《云破處》在法國出版。2000年,法國《世界報》做出評論:“一對模范夫妻是否會因為參加了一次朋友聚會就勞燕分飛?……作家還揭示出一種潛在的解體:在話語表面的清晰背后,某種社會模式正在動搖?!边@條評論的關注點顯然不在文學本身,而是站在意識形態(tài)的“他者”立場得出的并不公正的結論。到了2005年,《云破處》被法國人搬上話劇舞臺并在巴黎熱演之后,法國《新觀察家》雜志再次就《云破處》做出評論,視角和觀點似乎就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中國向歐洲大量輸出的不僅有紡織品,還有小說?!对破铺帯肥橇硪粋€版本的《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是美國荒誕派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著名三幕劇,曾數度被改編為電影、話劇等藝術形式,并曾斬獲奧斯卡獎、托尼獎等重大獎項。這出話劇通過一對高知夫婦的暴風驟雨式的相互謾罵反映出人與人之間的不可溝通,無奈之下用幻想填塞現(xiàn)實的尷尬以及人的注定孤獨的悲劇性。從主題上看,《云破處》與其頗有相似之處:外表幸福得被人艷羨而內部卻極度痛苦的家庭,多年的共同生活并沒有換來容忍、體諒和敬愛,反之,夫妻雙方都到達了忍耐的極限,各種矛盾呼之欲出,沖突被推向頂點,最后以精彩的舞臺形式予以爆發(fā)。將池莉與阿爾比進行比較無疑是從文學角度出發(fā)的,而孤獨、善惡、表里、明暗等主題的探討也突破了意識形態(tài)或女性主義,開始關注到《云破處》所揭露的普遍人性。從評論看,法國人不僅給予這出跨文化合作的話劇很高的地位,也充分肯定了與中國紡織品同樣出色的中國小說,稱贊其對法國民眾的強大吸引力。
池莉的另一部小說《你是一條河》被一些評論家視為新歷史主義代表作,何碧玉、安必諾夫婦看中并翻譯了這部小說。譯本在法國出版后,《世界報》如此評論:“這部抒情風格的作品戲仿了某些流浪漢小說。這是通過一位純樸、倔強、貧窮而勇敢的女性所遭遇的挫折磨難而展現(xiàn)出來的大寫的歷史……一切都吶喊著撕裂,革命理想、官僚辭令與物質現(xiàn)實、個人現(xiàn)實、家庭現(xiàn)實之間的撕裂?;靵y的犧牲品是個人。作家的目光游走在對社會的同情和帶有嘲諷的幻想之間。書中準確的注釋對外國讀者理解作品必不可少,而這也恰恰證明書中的人物負載著一個民族的歷史。因賣血過多而死的辣辣象征著名義上被拯救,實際上被欺騙的整個社會階層?!边@一評論包含了文學方面的觀照,比如除去關注其中新歷史主義的創(chuàng)作特征,同時還指出其在題材、反諷手法等方面與歐洲流浪漢小說的共性,但總體上說,主要還是承襲了意識形態(tài)視角的解讀。再看法國《時代報》的評論:“我們從池莉的故事中能讀出左拉和雨果,女主人公的大兒子接受了紅衛(wèi)兵思想,而她的一個女兒卻試圖沉浸在禁書中來抵御這場風暴......池莉所運用的冷峻而尖銳的諷刺比時下的偽女性主義如衛(wèi)慧、棉棉更具吸引力?!?/p>
從上述觀點看,法國人并不認同我們國內一些評論者認為池莉追求商業(yè)價值或者批評她的作品缺乏詩意、文學性的觀點,譬如:“池莉的作品最缺乏的就是精神的痛苦,她的人物都是隨遇而安的,忍辱負重的,都是命運的承受者,而不是承擔者……從文化學、哲學、社會學的角度來認識,池莉的作品有著它時代記憶的作用,但是這些都是脫離了文學的基本特征來談文學,其中忽略了文學最本質、最恒久的特征——文學性。”且不論池莉小說的主人公究竟是不是“命運的承受者”,我們發(fā)現(xiàn),當國內一些評論者對池莉作品的審美向度、精神深度以及文學性提出質疑甚至批評時,法國讀者卻看到,與中國同時代作家一樣,池莉筆下的主人公都是時代和社會變化進程中的普通人,所不同的是,池莉的寫作并非建立在制造暢銷書的基礎上,她并未試圖追求瞬間的閱讀沖擊力,而是堅持以獨特而冷靜的眼光進行觀察,運用擅長的反諷手法揭示出她眼中的一個時代,用她的眼睛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理解那個時代和社會的視角。從比較文學和創(chuàng)作論來看,池莉偏愛的反諷手法令法國讀者想起了左拉和雨果,這兩位大作家雖然被文學史歸入不同的流派,但他們都關注底層人民的疾苦和哀愁,也都擅長運用反諷來抨擊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象。法國讀者的這一聯(lián)想反映出他們對池莉作品的尊重和喜愛。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池莉的作品喚醒了法國讀者的審美經驗,滿足了他們的“期待視野”(姚斯語),在某些方面打動了他們,因此獲得了良好的接受效應。
反觀池莉作品在法國的成功,除了時代和作家本人的因素,不可否認,法國翻譯家和學者為之付出了不少努力。其中,Isabelle Rabut、Angel Pino、Hervé Denès等法國漢學家長期關注池莉的作品,并促成其在法國的出版、再版、熱銷甚至搬上舞臺,這一事實本身既反映出法國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視,也體現(xiàn)了池莉作品在法國人眼中的價值,同時還為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提供了一些不錯的經驗。比如中國作家與國外出版社簽訂長期出版合同,找到風格適合的優(yōu)秀譯者并與之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積極推動翻譯、評論與作品一起隨時代、社會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通過池莉作品在法國的評論,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少數西方學者在解讀中國文學時,一方面要求作品遠離其本國的主流話語和宏大敘事,追求小而新的“民間”視角,另一方面卻又堅持站在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來審視、品評甚至某種程度上改編著中國文學,從而在東西方文學擺渡過程中忽略、遺失了文學存在和傳播的根本意義。這種現(xiàn)象引發(fā)我們思考:中國文學要走出去,當然不能僅依靠西方人動手來“拿”。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的學者和翻譯家能做些什么?我們的努力方向在哪里?就當前的國際交流水平而言,中外兩國譯者合作翻譯或許可以成為一種積極有效的解決途徑。中國文學外譯是否可以將這種配合進行模式化和制度化?中外雙方都不妨做一些有益的嘗試。
陳 寒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注釋:
①杭零、許鈞《從“市民作家”到女性知識精英——池莉在法國的形象流變》,《文藝爭鳴》2010年第3期,第143頁。
②Pierre Haski, Le quotidien du peuple﹒ Chi Li, médecin malgré elle, Libération, 18 mars 2004﹒
③André Clavel, Chi Li﹒ Soleil Levant, Le Temps, 13 aoǔt 2005﹒
④許鈞《我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中國外語》2013年第5期,第11頁。
⑤梅麗《中西視野下女性小說的兩性關系建構》,《文學評論》,2010年第1期,第123頁。
⑥http://www﹒actes-sud﹒fr/contributeurs/chi-li﹒
⑦Jean Luc Douin, Pourqui te prends-tu? de Chi Li, Le Monde, 9 mars 2001﹒
⑧André Clavel, Chi Li, chronique des années de plomb, l’Express, 15 mars 2004﹒
⑨André Clavel, Chi Li, Soleil levant, Le Temps, 13 ao ǔ t 2005﹒
⑩許鈞《我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中國外語》2013年第5期,第11頁。
?Raphaelle Reyrolle, Trouée dans les nuages de Chi Li, Le Monde, 31 mars 2000﹒
?René de Ceccatty, Mère courageuse du fleuve bleu, Le Monde, 19 mars 2004﹒
?André Clavel, Chi Li, Tu es une rivière, Le Temps, 13 mars 2004﹒
?楊曉平《詩意的逃遁——池莉小說簡論》,《名作欣賞》,2013年第29期,第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