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李繼定吞吞吐吐地說,我是如此焦慮,所以我拍攝的新聞?wù)掌疾粔蚶潇o,顯得那么浮躁。報社的張總編點著一顆煙,笑瞇瞇地對李繼定說,再想想,那你也不至于提出辭職呀。你現(xiàn)在是報社攝影部的主任,省里已經(jīng)說了好多次,因為種種原因還沒有提你,但我看也就半年,你耐心等半年,副總編的位置就是你的了!李繼定笑了,我真不是因為不滿意沒有提我辭職的,我就是覺得在報社太悶了,我想自己干點兒什么。張總編也笑了,你說你能干什么,你天生就是一個干新聞的料兒,全國的韜奮獎和范長江獎都讓你一個人拿了,你說你不干新聞,你還能怎么樣啊!
太陽逐漸偏西了,可能是深秋的太陽有些冷。橘黃色的陽光打在玻璃上沒有暖色,好像還添了涼意。張總編披上一件上衣,搓著手說,暖氣還沒給,這幾天難熬啊。李繼定湊近張總編,皮笑肉不笑地央求著,你就高抬貴手吧,你再過兩年就退休了,我辭職干點什么也給你有個機會,你退了就到我那上班。張總編把煙掐滅了,說,我知道你是等不了,不說了嘛,你再等半年就夠了。副總編是你的,全省能拿到這兩個全國新聞獎的只有你,不提拔你,天理不容。李繼定不高興了,說,這是你能定的嗎?你騙我哄我都幾年了,我真的不伺候了!
李繼定轉(zhuǎn)身走了,走時把總編辦公室的門摔得山響。
張總編在他背后喊著,你敢摔門,報社誰敢這么做!
李繼定重新回來,推開門說,那你就辭了我,看看誰敢給你摔門。說完,又一次摔門,而且聲響更大。
走出報社的大樓,天黑得很快,馬上路燈就亮了,車燈也都齊刷刷地打開。李繼定沒有開車,他就在街頭亂走著,也不知道走到哪。他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到報社,整整干了二十年,他覺得自己的心肝肺都掏出來給了報社。所以,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心臟了,因為沒有了知覺,只是覺得腦子在發(fā)炸。他知道今天是周末,下禮拜二上午九點就召開報社大會,省里過來宣布一個副總編,是省委宣傳部的新聞處長,他叫高巖,也是自己的大學(xué)同窗。
本來說好應(yīng)該是他的,幾任領(lǐng)導(dǎo)都告訴他非他莫屬,確實李繼定腦袋上的光環(huán)太閃爍了,韜奮獎和范長江獎給省里添了多少榮耀。他自己都覺得應(yīng)該是他的,攝影部的下屬們很早就喊他李總,李繼定開始聽不慣,還虎著臉不讓喊,說你們這么喊早晚給我喊沒了。后來就習(xí)慣了,因為張總編也喊他李總,大家都這么喊,他就覺得耳順了。只不過有次他悄悄問張總編,您就別喊呀,你喊就當(dāng)成真了。張總編說,我就是想讓你成真呀。李繼定生氣,他覺得張總編還瞞著,早就有人悄悄告訴了他沒有戲的消息。他覺得不能再干了,據(jù)說省里還要派人下來當(dāng)副社長,也是組織部的一個什么主任。他曾經(jīng)跟張總編喊過,怎么下來的都是上邊的人,廁所就這幾個坑,給下邊人提拔的坑都占滿了,我們大便還去哪拉呀!
他走累了,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妻子田螺的單位,計劃生育辦公室。他站在計劃生育辦公室的樓前眼睛濕潤了,田螺就是在這出的車禍,她給他買了一兜子的螃蟹。那天是李繼定的四十歲生日,李繼定推掉了所有約會,只想和田螺在家里吃一頓螃蟹。其實說到螃蟹,李繼定小時對它并無太多好感,一是覺得樣子難看,全身有硬邦邦的甲殼。另一原因,吃時不方便,吃相也斯文不到哪去??珊髞砗吞锫萁Y(jié)婚以后,田螺喜歡吃蟹,慢慢就傳染給他。哪次田螺買回來蟹,都會放入盛器中,再擱上姜片、蔥段,倒上花雕酒,上籠蒸熟,等到冷卻后再上桌,冒著絲絲涼氣,口感很不一樣。田螺對他說,她最喜歡吃花蟹,十分喜愛藍(lán)底白花的那一種,覺得比景泰藍(lán)或者青花瓷還要好看。李繼定看田螺吃蟹是享受,兩個人就這么慢慢吃著嚼著吐著,然后打情罵俏,到最后雙雙進(jìn)衛(wèi)生間,把自己洗凈了。田螺說還要把自己蒸香了,在床上做愛。往往吃蟹就是做愛的預(yù)兆,田螺說吃蟹了,就等于晚上要和李繼定做愛了。
就在那天,田螺打電話給他,說買好了花蟹,你早點回家等著。田螺急匆匆開車出來,剛開到路面上就被一輛車橫腰撞到,這輛車是從對面斜插著開過來的,正撞到田螺開車的左前門。田螺被擠在里邊,等李繼定趕到的時候,看見有人將車門用焊槍撕裂開,田螺已經(jīng)血肉模糊。李繼定撲過去的時候,田螺好像還沖他笑了笑,眼神瞥了一下在副駕駛位放著的一簍子花蟹。
李繼定把田螺的喪事辦完了,才知道撞車的是省城投的老總趙瑞。那天他喝了點酒,據(jù)說想什么事了,就把車開到了逆行道上。他自己肋骨也折了十多根,后來很多人找到李繼定說情,李繼定沒有起訴趙瑞。因為他跟趙瑞也認(rèn)識,曾經(jīng)拍攝過趙瑞的一張新聞?wù)掌?,由于拍得很好,被趙瑞掛在墻上。趙瑞免職了。四年過去了,就在剛才,有人告訴他,趙瑞去省發(fā)改委當(dāng)了主任。李繼定為什么火冒三丈找張總編辭職,就是因為趙瑞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一直要補償,現(xiàn)在能做了,給你一百萬吧,要不我心里不好受。李繼定問,你哪有這么多錢給我啊?趙瑞說,我錢不多,一百萬還是拿得出的。李繼定掛斷了電話,他覺得眼前都是火苗子,他情不自禁地跑到張總編那踢門。張總編曾經(jīng)罵過他,我就是你的垃圾桶,你不高興了就跑我這里鬧,那我呢,我不高興了能踢宣傳部長的門鬧嗎?李繼定總是認(rèn)錯,張總編也總不記仇。
好像下雨了,淅淅瀝瀝的,李繼定一開始以為自己是流淚,后來覺得不可能有這么多淚水,一抹眼窩才知道下雨了,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掛了窗簾,叫他看得不真切。這個夏天很少下雨,就算是偶爾下了,也是那種蒙蒙細(xì)雨。那雨絲也沒有什么重力,被風(fēng)一吹就漫天飛舞,打在臉上很輕,也很愜意,讓他都不忍心撐開雨傘去拒絕那份輕柔。每次下雨了,只要是李繼定和田螺出去就會打一把傘,都是李繼定撐著,田螺小鳥般偎依在旁邊。田螺雖然在計劃生育辦公室,但卻沒有生育能力。多少次去醫(yī)院治療都無濟于事,一位婦產(chǎn)科權(quán)威的朋友對田螺說,你真的生不了孩子,你就把你的愛都給李繼定吧。田螺告訴了李繼定,我們離婚,你再找一個吧。我知道你們老李家三代,就你一棵獨苗,我生不了,老李家就沒有后了。李繼定說,天下姓李的多了,韓國前任總統(tǒng)李明博不就姓李嗎。田螺還是張總編做的大媒,算起來田螺也是張總編的一個遠(yuǎn)房外甥女。就為這個,當(dāng)初在提拔李繼定當(dāng)攝影部主任時,有人舉報張總編是任人唯親,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
李繼定走到一家小飯館,他和田螺很喜歡這里,因為這里的梭子蟹不錯。這家小飯館做梭子蟹很有絕活,蟹蒸熟后大卸八塊,剔膏拆肉。然后把腿肉做海鮮面條吃,碎肉做芙蓉炒蟹,膏汁熬粥,一蟹三吃。那天李繼定和田螺吃的時候很興奮,田螺覺得自己懷孕了,例假一個半月沒有來。吃著吃著,田螺突然喊起來,說,我懷孕了不能吃梭子蟹的,這東西寒性,吃了會流產(chǎn)。田螺看著自己吃剩下的蟹殼嗚嗚地哭起來,趴在李繼定的懷里哽咽著,嘴饞害死人呀,孩子沒有了。其實李繼定知道田螺懷不了孕,田螺是給自己一個希望。李繼定給田螺抹著眼淚,說,咱們寧可不要孩子,也得解饞是不是。說完自己哈哈笑著,田螺沉著臉?biāo)κ肿吡恕D翘煲彩窍掠?,李繼定給在雨中疾走的田螺撐著傘,田螺憤怒地說,我不愛聽你這句混賬話,我就是想給你生一個。我死了,還有孩子陪著你……
李繼定覺得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癥,因為總在田螺這個死結(jié)上扣著解不開。想著,他就流淚。他正要打開菜譜,手機響了,是攝影部劉瑩瑩打來的。那頭問,你在哪呀?李繼定多少次跟劉瑩瑩說,你能不能不說你呀,我是攝影部主任,你起碼得說一個李主任吧?劉瑩瑩就吃吃笑,說,你不是不在乎官銜嗎,你就這么愿意聽我喊你主任呀?李繼定倒不是愛聽主任的稱呼,是每次劉瑩瑩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喊他,都是你怎么樣你怎么樣的,不少人開玩笑說,你們是不是一家子呀。劉瑩瑩是報社的美人,而且很會穿衣服,她選擇的衣服很簡單,比如秋天就披著一件長長的黑色外衣遮住了全身,外衣的前領(lǐng)是暴露的。李繼定發(fā)現(xiàn)她的外衣設(shè)計得很合理,因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屬于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面的那種,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線。她的腰部收縮得又恰到好處,承上啟下。外衣下端是敞開的,很像旗袍。于是顯示出她的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展現(xiàn)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深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
劉瑩瑩的父親是省五礦的老總。她三十四歲了還是單身。報社的人私下都傳說她和省里的某個大領(lǐng)導(dǎo)好,沒人敢娶她了。田螺出車禍死了以后,報社的人開始瘋傳他和劉瑩瑩好上了,而且有鼻有眼地說劉瑩瑩父親不同意,李繼定的老婆是出車禍死的,這就是橫命,自己閨女嫁給這么有橫命的男人也好不了。后來,張總編跟李繼定求證這個傳說是真是假,李繼定回了一句,現(xiàn)在很多人編故事的能力都很強,沒人知道真相,知道的都不是真相。
李繼定把梭子蟹要好了,服務(wù)員端上來的時候,劉瑩瑩笑盈盈地趕到了,端端正正坐在李繼定對面。李繼定說,你洗手去,起碼是對梭子蟹的一種尊重吧。劉瑩瑩抬屁股去了衛(wèi)生間,李繼定看著剛出鍋紅澄澄的梭子蟹,又想起了田螺。
田螺出車禍后在停尸房,李繼定死活要去看,被報社的人死死攔住了,其中就有劉瑩瑩。劉瑩瑩告訴他,你老婆撞得很慘,還是別看了,看了你這輩子都睡不好覺。李繼定非要去看,劉瑩瑩火了,說,你一定要留一個這么慘的印象嗎?你以后想起來就難受,你不能留一個好的印象嗎?這句話說怔了李繼定,因為前一天晚上他和田螺做愛,田螺咬住了他的手背,咬出一個牙印,說,你要記住我這個牙印,是我咬你的,我要咬你一輩子!那天田螺始終很瘋狂,而且到高潮時她大笑著,笑得那么燦爛豪放,笑聲在房間里四處亂蹦著,躥出窗外。田螺長有一口白牙,像是小粒的和田玉排列著,晶瑩剔透。她笑的時候滿口白牙張開,那么誘人。李繼定親吻著,他覺得每次和田螺做愛都是這么盡興。
劉瑩瑩出來,把手伸開給李繼定看。一雙如白蔥的十指纖細(xì)修長,指甲涂得淺紅,像是十朵小玫瑰花在綻放。李繼定知道田螺死后,一向自恃清高的劉瑩瑩鉚住了自己,他也知道劉瑩瑩后面確實有省某領(lǐng)導(dǎo)追求她。李繼定不喜歡劉瑩瑩,因為劉瑩瑩從小受寵,說話沒有分寸,而且自戀。她眼里的男人似乎都是爛泥,任憑她怎么擺弄都行。李繼定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誰說他一句都會記著。如果有人侮辱他,他會毫不猶豫地反撲。李繼定身高一米七六,有次劉瑩瑩站在他旁邊,嘆口氣說,我身高一米六九,你身高一米七六,你再長四公分就合我心了。李繼定當(dāng)時抹臉回敬了一句,我這么高是爹媽給的,你管得著嗎!
兩個人就這么吃著,劉瑩瑩隨意地問,聽說你準(zhǔn)備辭職?李繼定一愣,幾個小時前剛跟張總編說的,怎么轉(zhuǎn)眼她就知道了?劉瑩瑩悻悻地說,你別看我,不是張總編告訴我的,是省里有領(lǐng)導(dǎo)跟我說的!
李繼定提出辭職是被逼出來的,上個禮拜省某領(lǐng)導(dǎo)接見英模,按慣例是李繼定接受拍攝任務(wù)。在攝影部,省主要領(lǐng)導(dǎo)都是李繼定負(fù)責(zé),而且李繼定拍完以后,省里其他報紙都按慣例轉(zhuǎn)載李繼定的照片,這就是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
李繼定拍完要走的時候,被省某領(lǐng)導(dǎo)留下,兩個人在小客廳坐下。李繼定跟他比較熟,為他拍了三年的片子。省某領(lǐng)導(dǎo)沉著臉對他說,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呀?李繼定很奇怪,說,我有什么意見。省某領(lǐng)導(dǎo)拿出幾張報紙拍在他跟前,你看看你拍的我,我就夠難看的,你拍完以后更難看。李繼定拿過來看看,覺得看不出什么難看。省某領(lǐng)導(dǎo)戳著報紙說,我左臉最不好看,你就偏拍左臉!這句話讓李繼定很氣悶,因為他曾經(jīng)說過,我左臉還可以,你就拍我的左臉。李繼定想說,但張了張嘴沒出聲,他知道對方在找茬了,但為什么找茬不知道。沉悶了一會,省某領(lǐng)導(dǎo)說,聽說你跟瑩瑩不錯,是她找你,還是你找她呀?李繼定知道了真諦,血朝上涌,腦門子都是火苗。他說,我不可能跟她!省某領(lǐng)導(dǎo)有些吃驚,問,為什么?李繼定站起來說,我很不喜歡她。省某領(lǐng)導(dǎo)笑了,瑩瑩這么漂亮怎么不喜歡呢,太反常了呀。李繼定冷笑著,我不是所有漂亮女人都喜歡的,我喜歡聽我話的。省某領(lǐng)導(dǎo)抿著嘴,我聽出你對我的不滿呀。李繼定說,我怎么敢。省某領(lǐng)導(dǎo)拍著桌子喊著,你就敢,你能對我冷笑,你說你敢不敢?李繼定沒說話,他覺得自己的手在哆嗦,青筋在手背上跳躍,表現(xiàn)出倔強和不服。省某領(lǐng)導(dǎo)說,我告訴你,你離瑩瑩遠(yuǎn)點。李繼定說,我本來就跟她不近。省某領(lǐng)導(dǎo)說,我不管她,我管你!李繼定說,那她非要跟我近,我也不能天天冷臉對著。李繼定的血氣在上揚,他就是要跟對方對峙,掰掰手腕。省某領(lǐng)導(dǎo)驟然笑了,緩和了語氣,說,我是為你好,瑩瑩這個女孩子哪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不適合你。李繼定沒想到他改變了態(tài)度,有些不適應(yīng),因為對方一直在他面前強勢。李繼定沒有了話,覺得抽出刀,角斗方卻轉(zhuǎn)身了。省某領(lǐng)導(dǎo)說,你覺得離開報社是不是也不錯呀?不能拍一輩子照片。李繼定呆住了,他想象不到對方會陡然回頭咬他一口。李繼定覺得咬他這一口很深,報社是他最鐘愛的地方。他慢慢地說,我就會拍片子,我還能去哪?省某領(lǐng)導(dǎo)也站起來朝外走,邊走邊說,你挑吧,想好后告訴我,我安排你。你現(xiàn)在是處級對吧?我看你的態(tài)度定,想好了的話就給你提一級。說完,人影閃出門外。李繼定定了定神,他覺出自己必須辭職了,因為前面都是挖好的坑讓他跳。
李繼定覺得餐桌底下有一只腳在撫摸他,李繼定覺出她沒有穿鞋,腳的骨感充分張揚著。李繼定問,他怎么知道我要辭職呢?劉瑩瑩抿嘴笑著,他跟我一說,我就知道你會辭職的,你是一個爹死都不戴孝帽子的主兒。你別害怕他,為什么辭職,他有能耐沖著我呀!他以為他是誰,我是女人,或者我是漂亮女人,但我不做誰誰的附庸。他有老婆,有本事就離婚,我立馬嫁給他。問題是他不會離婚,好,不離婚就別給我許愿。我不是一個貪圖權(quán)貴的女人,我就是找一個我喜歡的男人。他必須才華橫溢,他必須浪漫飄逸,他必須喜歡我劉瑩瑩。更重要的是我們不必偷偷摸摸,我和他光明正大地戀愛,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手牽手結(jié)婚。李繼定搖頭,說,我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劉瑩瑩說,四年前不是,現(xiàn)在是了。李繼定傻了,他拿筷子的手在悄悄抖動,他又有了預(yù)感,這個女人會給自己找大麻煩。劉瑩瑩吃梭子蟹的姿勢很優(yōu)雅,用筷子嫻熟地把殼子里的肉撥弄出來,然后放在嘴上不住地吮著,如是親吻。李繼定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人,看著對面樓上萬家燈火,看見樓上陽臺曬的衣服隨風(fēng)飄舞,說,今天風(fēng)吹起來了。
三
走出小飯店,外面真起風(fēng)了。
劉瑩瑩說,你坐我的車吧。李繼定說,我的車就在拐彎處。劉瑩瑩笑了,你現(xiàn)在越來越會編瞎話了,我的車從來都是停在你的車旁邊。李繼定有些尷尬,劉瑩瑩牽住他的手,李繼定有些恍惚,好像是田螺的手,松松的,沒有骨頭一樣,攥在手心里那么舒服。劉瑩瑩開一輛紅色的寶馬。李繼定說過她,你一個記者哪有這么多錢買寶馬,你這不是給人家找把柄嗎?劉瑩瑩說過,我父親是五礦的老總,給我買一輛車還可以吧?李繼定那天發(fā)了脾氣吼起來,你給你爸爸少找麻煩,人家會問你爸爸年薪多少,能給你買這么高級的車。劉瑩瑩看著紅頭漲臉的李繼定問,你是不是認(rèn)為是那個人給我買的?李繼定大聲說,對,我就這么認(rèn)為。劉瑩瑩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走了。
李繼定坐上寶馬,覺得確實比自己的寶來好,他吮了吮,是一股香味兒。劉瑩瑩說,也就是你這么說我,這輛車是我過去的男朋友給我買的。李繼定知道她所說的男朋友是誰,是報社物業(yè)公司的董總,兩個人談了三年,最后董總辭職走了,去了加拿大的蒙特利爾。李繼定聽到報社的人在議論,說是董總因為有受賄之嫌跑了,臨走攜款一千多萬。李繼定從來不跟劉瑩瑩核實,他覺得這是人家的事,凡是跟自己無關(guān)的都沒有興趣。但這次他忽然動了心思,問,董總是因為什么辭職的呢?劉瑩瑩在街燈闌珊處讓車速慢了下來,看了他一眼,蒙特利爾有他的哥哥,他覺得在報社呆膩了,都是官話閑話廢話。他本來執(zhí)意要帶我走,我拒絕了。他哭了,我也哭了。說著,劉瑩瑩哽咽了。李繼定說,我說了你別多想,董總走是不是有人做了工作。劉瑩瑩剎住車,問,你什么意思?李繼定不知道怎么回話,他意識到董總和劉瑩瑩戀愛是省某領(lǐng)導(dǎo)背后插手了,也是像逼自己一樣逼走了董總,而且讓董總走得越遠(yuǎn)越好。劉瑩瑩一直看著李繼定,問,你是說那人讓他辭職走的?李繼定說,我的猜測,甚至?xí)o董總一筆旅途經(jīng)費。劉瑩瑩突然醒悟了,不停罵著,他媽的混蛋,我還為他哭,他就是一個出賣我情感的可鄙男人。李繼定說,我是猜測,你怎么一點就著啊?劉瑩瑩抄起手機就打電話,李繼定去搶,被劉瑩瑩擋回,說,你別管,我他媽的就是要問個明白,我不想當(dāng)交易品。那頭電話通了,李繼定算了算,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卦绯苛唿c鐘。劉瑩瑩輕柔地問,親愛的,刷牙了嗎?劉瑩瑩咯咯笑著,然后就說,你是不是一直在那邊等著我呀?李繼定聽著對方好像迷迷瞪瞪的。劉瑩瑩接著問,我想辭職到蒙特利爾找你,咱倆在那邊結(jié)婚。李繼定覺得對方有些慌亂,但究竟說的什么不知道,因為車窗外的一座建筑在打樁,咣咣咣地響。忽然,劉瑩瑩拽掉手機,埋頭哭泣著,弄得李繼定不知道怎么安慰。
車?yán)^續(xù)開著,一直開到了李繼定的家門口。李繼定不好再問。開車門要走的時候,被劉瑩瑩拉住。劉瑩瑩說,你親我。
風(fēng)停了,露出滿天星斗。
田螺走后的第四年,劉瑩瑩和李繼定親吻了三次。
每次都是李繼定被動的,但又無法拒絕。
一次也是在劉瑩瑩的車上,那天省人大開常委會,李繼定在會場忙活了一天。他拎著照相機走出省人大時,看見了劉瑩瑩在等他。他想想是他告訴劉瑩瑩來接他的,因為要把他拍攝的片子直接給張總編審查,明天一早報紙就必須登出來。在車上,劉瑩瑩給他放了一段莎拉·布萊曼的音樂,說,你閉會眼睛休息,到的時候我喊你。李繼定心動的是劉瑩瑩跟田螺一樣也干凈,在她的車上看不到塵土,車玻璃都擦得錚亮。李繼定隨口就說了一句,你跟我媳婦一樣。劉瑩瑩說,那你就娶我吧。李繼定看見她的眼睛里發(fā)亮,啞口了,沉了一會,問,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男人?劉瑩瑩嫣然一笑,女人沒文化可以,因為生來就為享受,而男人生來是讓女人享受的。你是有文化有個性的男人,我喜歡。說著,轉(zhuǎn)臉湊近李繼定,親了一口,李繼定臉腮火辣辣的。第二次是那天熬夜,晚上省領(lǐng)導(dǎo)接見北京客人,轉(zhuǎn)天一早就要發(fā)稿子。李繼定很累,凌晨三點他迷糊了一會,覺得有人在他眼前注視著他。他又覺得那就是幻覺,或者是在夢里,他最近經(jīng)常在夜里看見田螺回來,不是坐在他的跟前,就是在沙發(fā)上躺著。他勉強睜開眼,愕然了,是劉瑩瑩注視著他,劉瑩瑩俯下身親吻了他一下,他看見她白皙的脖子,還有那雙彈跳的山峰。李繼定剎那間被鬼魂附體了,覺得劉瑩瑩的身體好像春天,溫暖而清新,單純且嫵媚,幽雅又性感。田螺去世了四年,李繼定覺得自己的性感覺隨風(fēng)飄走了,可見到劉瑩瑩好像又回來了。劉瑩瑩幽幽地說,喜歡上我了吧?兩個人眼神一碰撞,李繼定就軟了,在驚鴻一般的眼波之下他忙說,你別這樣,你要是讓我倒霉,你就喜歡上我。李繼定說完這句,劉瑩瑩氣憤地走了,臨走時戳著李繼定說,你不就是怕嗎,怕那個人找你麻煩,怕他搗亂你的提拔嗎?你真他媽的不是一個男人。一個官帽子就把你箍死了,我不怕你怕誰!李繼定也火了,你罵我是嗎?我不喜歡你知道嗎?你找你喜歡的人去!劉瑩瑩哭著走了,李繼定半天沒緩過神。第三次是李繼定看頭版大樣時,發(fā)現(xiàn)了劉瑩瑩的一個新聞稿子把省領(lǐng)導(dǎo)的名字弄錯了,人家名字中間那個“波”字讓劉瑩瑩變成了“撥”字。李繼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改過來,然后把劉瑩瑩叫來,這時候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辦公室只有他和劉瑩瑩,李繼定剛說了一句,你這不是要摘我的烏紗帽嗎?你怎么是豬腦子呀!劉瑩瑩過來親了他一口,嗲嗲地說,別扣我獎金,也別對外說,你能做到,我就天天親你!
第四次,劉瑩瑩讓李繼定親,李繼定看見遠(yuǎn)處有一輛車停著,閃著詭異的前燈。他悄悄走了,對劉瑩瑩小聲地叮囑著,你問問后邊那輛車,是不是你那個人派過來的。李繼定回到家,覺得自己剛才在小飯館里什么也沒吃,肚子癟癟的,只好去煮方便面,吃著沒有任何味道。他覺得自己也像方便面一樣,那么乏味。隨手看著自己報社的報紙,覺得娛樂圈里的消息都是一線明星的緋聞,看著社會新聞版,那些貪官污吏們都和女人們攪在一起。他溜達(dá)到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上怎么也不痛快。四年了,他一進(jìn)衛(wèi)生間就想田螺。每次回家田螺都給自己留下喜歡吃的香蕉。他平常就便秘,田螺說吃香蕉對他排便有好處;還有她覺得李繼定情緒郁悶,吃香蕉能帶來點兒快樂。有時候香蕉不好買,田螺下班就到處轉(zhuǎn),要買那些不發(fā)黑的新鮮的。李繼定有些難過,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這樣難過。前天,他突然來了欲望,起因是在網(wǎng)上看到一張黃色照片,很性感的女人,只穿著三角褲,豐碩的乳房挺拔著。李繼定看了半晌就難受起來。他憎恨自己怎么這樣荒淫無恥??伤哪隂]有接觸女人,他很壓抑。有時候洗澡就不能自持,他用涼水反復(fù)洗澡,依然撲不滅欲望,就跑到報社找文友們聊天喝酒。晚上喝醉了回家,走錯了門,拿鑰匙要開樓下一層的房門。恰巧,女主人給他打開門,他稀里糊涂進(jìn)去,躺在床上就喊田螺,你快上床,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女主人看著放肆的鄰居,沒有馬上做聲,李繼定繼續(xù)閉著眼睛高喊,我求求你了,我也是男人,我需要性生活啊。女主人忍不住過來搧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李繼定頓時明白過來,看著女主人不由潸潸淚下,忙解釋著,不是我無恥,我從來都是正人君子,我是太想念我妻子了,喝多酒走錯了門,我太沒出息了。說著,蹣跚地走出房門,轉(zhuǎn)身給女主人深深鞠了一躬。說來劉瑩瑩的三次親吻,都深深刺激著他,他知道自己不能越過這個雷池,因為這里的水太深了。他的辭職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就是遠(yuǎn)離劉瑩瑩這個是非女人,過清靜日子。
四
李繼定繼續(xù)上班,氣定神閑。他找張總編問辭職結(jié)果怎么樣了。張總編就是一句話,我做不了主,你是兩獎的獲得者,又是副總編的備選。李繼定問,誰做主?我去找。張總編氣呼呼地回答,誰也做不了主。李繼定傷心,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風(fēng)箏在天上飄,看著地上都是扯著風(fēng)箏線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線扯在哪個人手里。
任命高巖為報社副總編那天,省委宣傳部胡副部長過來了。任命會剛開完,李繼定就在大廳后門堵住了胡副部長。兩個人很熟悉。
在北京,中國記協(xié)頒發(fā)范長江新聞獎時,胡副部長也去了,兩個人在王府井東來順吃的涮羊肉。胡副部長說,翻開咱們省的新聞歷史,你是第一個獲獎的,為省里爭臉了。兩個人吃著聊著,胡副部長給李繼定勾畫了幸福的前景,那就是報社副總編,然后總編,因為你年輕有才華??赡苣翘旌辈块L喝多了,李繼定也喝多了,兩個人竟然在那里擁抱。李繼定記得那年田螺剛?cè)ナ溃岳罾^定喝哭了,說了很多田螺與他的故事。胡副部長也流淚,說,過去了就過去了,要給自己新的生活。那天,李繼定開玩笑,說,我要再找就找一個比田螺還漂亮的,我看劉瑩瑩就挺好,她男朋友走了,現(xiàn)在是單身。胡副部長酒陡然醒了,臉色煞白,死死攥住他的手說,你誰都可以考慮,唯獨不要惦記著劉瑩瑩,那就是你的刑場??!
李繼定攔住要走的胡副部長,胡副部長低聲說,你別太著急呀,高巖完了就是你,我說的話,我負(fù)責(zé),你是一面旗幟。李繼定說,我辭職。胡副部長驚訝地問,你干什么?李繼定大聲說,我辭職!這句話說怔了周圍的人,包括準(zhǔn)備過來握手的高巖。胡副部長問,為什么?李繼定說,我辭職不是為了高巖,我們倆是鐵哥們兒,我是為了我。胡副部長使了一個眼色,周圍人訕訕地走了,只有張總編戳在那。胡副部長對張總編說,你也回避。張總編說,他跟我說了好幾天,我沒有同意。說完扭頭走了。胡副部長問,你說實話,因為什么?李繼定說,我想自己干點什么,在這里的壓力太大了,我承受不住了。說著,李繼定眼圈濕潤了。胡副部長說,你是因為劉瑩瑩?李繼定說,不是,我和她壓根就不是一路,我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胡副部長松口氣,問,你要不是因為劉瑩瑩,你提要求我都能滿足。李繼定搖頭,我沒要求,就是想辭職。胡副部長不高興了,斥責(zé)道,你辭職能干什么,辭了你能像現(xiàn)在這么輝煌嗎?李繼定說,我不想什么輝煌,我就想自己靜靜心,干點能干的。胡副部長指著李繼定的腦門,你怎么這么幼稚呢,報社的平臺是給你搭建的,你可以干多少事。我明確告訴你,我絕對不批!
轉(zhuǎn)天上午,張總編告訴李繼定準(zhǔn)備動身去西藏昌都,采訪在那里援藏的一名醫(yī)生,當(dāng)?shù)厝硕挤Q他是佛派下來的。李繼定固執(zhí)地問,我辭職怎么樣了呢?張總編苦笑,那天胡副部長不是給你拒絕了嗎,你還想找不痛快?李繼定攤著雙手,讓我去西藏是躲躲嗎?張總編皺著眉頭說,你是攝影部主任,是說辭職就能辭職的嗎?李繼定說,辭職是我的自愿,現(xiàn)在沒有鐵飯碗,上個月外省的一個副縣長還辭職了呢,不也批了嗎?你看看,現(xiàn)在不少公務(wù)員都辭職做別的,人各有志不能勉強。張總編急了,人家辭職是有買賣,你有嗎?李繼定怔了,張總編瞪著眼睛,你是干新聞的,你說你辭職了還能干什么!準(zhǔn)備去昌都吧,可以在成都住一個晚上,休整一下,我知道你血壓不太好,多帶降壓藥。
李繼定出來就覺得張總編那句話像是炸彈,除了干新聞還能干什么!李繼定真沒有想辭職后的事情,他想了,但沒有想透徹。他就是覺得累了,他有些冷,世上的溫暖就這么多,都讓田螺帶走了。他想了,父母都還在浙江徑山的茶園,那里是茶圣陸羽著《茶經(jīng)》的地方,滿山的碧綠,芳香四溢。家里邊各種茶具都有,晚上可以陪著父母喝茶聊天。田螺去世后,李繼定就回過一次家,他覺得父母老了,很想陪著父母在徑山過過閑居的生活。那里的山泉冷冽,泡出的茶沁人肺腑。那次回家,碰見兩個日本老人住在父母家的閑屋里,那本是留給他住的。日本老人感激地說,日本的茶道之源就在徑山,我們想在這里歇歇腳喝喝茶靜靜心。后來,父親打電話告訴他,那兩個日本人昨天走了,都是名門望族,可穿的衣服吃的東西很簡單,每天就這么喝茶聊天。李繼定真的有一個念頭閃過,回徑山老家,守著父母,如果合適的話就在當(dāng)?shù)卣乙粋€女人,結(jié)婚,自己的年齡還可以生一個孩子。他想起自己考大學(xué)走的時候,鄰居有一個小女孩叫文文,很是乖巧,也很清秀,周身都彌漫著一股靈氣。文文小他十歲,那時候還上小學(xué),總跟在他的屁股后頭玩兒。田螺去世后他回家,邂逅了文文,文文在徑山茶場中學(xué)教音樂。她結(jié)過婚,后來丈夫去了英國就沒有再回來。文文有個小女孩,才四五歲,很是可愛。那天兩個人在倉前鎮(zhèn)章太炎故居旁邊的飯館吃魚,文文還是那么楚楚動人,眼睛像水洗過的一樣清純明亮。文文問過他,你是不是在我們當(dāng)?shù)睾苡忻?,有些像章太炎。李繼定哈哈大笑,說,我算什么,章太炎是咱徑山的山,我就是徑山的一棵小樹苗。那天李繼定給文文拍了不少照片,很典雅。文文喜歡得要命,當(dāng)時她說了一句你回來吧,做一個茶人。
李繼定到成都,走出機場,猛然看見劉瑩瑩在那笑嘻嘻地站著。李繼定愕然了,劉瑩瑩過來擁抱了他,問,你怎么跟雕塑一樣啊,是不是不愿意見到我?李繼定推開她不耐煩地說,你跟誰說了就來了,張總編知道嗎?劉瑩瑩委屈地說,好啊,你敢推開我你就等著找倒霉。李繼定翻著眼睛,你少嚇唬我,你跟誰說了你就跑來了?劉瑩瑩笑了,我誰也沒有說,反正我就來了。李繼定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你那個人知道了不得吃了我。劉瑩瑩哼哼著,你不是辭職了嗎?你還怕誰呀。李繼定說,兩回事,要是傳出去就等于我?guī)е闼奖剂?,這不是扔炸彈嗎?劉瑩瑩噘著嘴說,炸就炸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李繼定嚷了起來,你不想活可以,我還想好好過日子呢。一輛漂亮的奔馳小轎車滑行過來,劉瑩瑩拽著他上了車,李繼定問,誰的車你就讓我上?。縿摤搶λ緳C說,去賓館吧。李繼定說,我在網(wǎng)上定好了酒店。劉瑩瑩說,你那破酒店離飛機場那么遠(yuǎn),明天七點半的飛機,你得幾點起床呀。李繼定茫然地說,你也要去昌都?劉瑩瑩頑皮地說,當(dāng)然了,你吃苦我也跟著嘛。李繼定覺得一切都亂套了,他不想問劉瑩瑩怎么知道他坐哪趟班機,他去昌都的消息又是誰告訴她的。他覺得自己被人推進(jìn)了一座泥塘,渾身是泥,怎么用清水洗都洗不凈,哪哪都是臟兮兮的。
到了一家講究的賓館,似乎都有人辦好了手續(xù),兩個人住在九樓一墻之隔。劉瑩瑩告訴李繼定半個小時后在樓下碰頭,這里離寬窄巷子很近,到那吃川菜喝蒲江縣的蒲江雀舌綠茶。李繼定擺擺手,別跟我說喝茶,我是徑山人,那就是茶圣的地方。劉瑩瑩說,好,隨你便吧。半個小時下來,劉瑩瑩換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一雙高跟鞋玲瓏剔透。成都的秋天不很冷,樹上葉子還沒有掉光,顯得很有層次感。兩個人走進(jìn)寬窄巷子,進(jìn)到一個院子后感覺豁然開朗。開闊的草坪和草坪深處盛開的花朵,把本來就不大的茶園裝飾得姹紫嫣紅。
其實,李繼定不太喜歡喝茶,但在茶園坐下來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鄰桌幾個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說話,偶爾有笑聲遞來。李繼定要的是紅茶,兩人坐下來慢慢喝著。夕陽在樹葉的縫隙中瀉下來,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時有小鳥在附近樹枝上停留,即便有人站起來走動,它們也不飛走,好像覺得人就不是欺負(fù)它們的。劉瑩瑩說,你別辭職了,我準(zhǔn)備辭職,你比我前途遠(yuǎn)大。李繼定說,餓了,要兩碗抄手,不要放辣子。劉瑩瑩輕聲招呼著服務(wù)員,一會端上來清湯,撒了些青蔥,雪白的餛飩透著一種馨香。李繼定說,我辭職不是為了你。劉瑩瑩笑了,你這么自私,你就是怕了,那個人這么威脅你,換誰誰也哆嗦。李繼定饒有興趣地問,你知道那個人欺負(fù)我了?劉瑩瑩說,我就是一個向往自由的女人,我父親帶我去草原,我就自己騎馬在草原上跑,摔下來爬上去繼續(xù)騎。那一波一波的草浪涌過來,藍(lán)天白云都蓋在我頭頂上,過癮極了。我從上小學(xué)中學(xué)到大學(xué)研究生,每次都是第一,我不愿意做誰的附庸。那個人以為我和他有一次,就覺得我是他的了,這都什么年代了。跟我有一次的好幾個了,我都能是誰誰的嗎?笑話,我就是我,誰也改變不了我!
李繼定吃驚地看著劉瑩瑩不吱聲,他沒想到劉瑩瑩這么率直地說出了底細(xì)。劉瑩瑩笑了,你害怕了?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好女人,或者說不敢再跟我說要娶我了?說完,劉瑩瑩趴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李繼定沒有勸,就任憑她這么發(fā)泄地哭著。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jìn)來,都紛紛坐在茶園各個角落。依舊是這么平靜,那些趴在樹枝上的鳥也沒有走,陪著大家,它們也沒有嘰嘰喳喳的,好像也很安靜。李繼定拍了拍劉瑩瑩,說,有的男人是可以終身相隨的,有的男人過眼浮云,有的男人是沾也不能沾的。劉瑩瑩抬起頭,你是能終身相隨的嗎?李繼定喝著紅茶,悄悄推給了劉瑩瑩一杯,茶有些澀,李繼定還是喜歡老家徑山的毛峰,芽鋒顯露,色澤綠翠;湯色嫩綠,葉底明亮。父親從小就教誨他,喝茶要靜心,靜心能順氣,順氣才能通風(fēng)。李繼定咂摸著滋味對劉瑩瑩說,在報社天天忙忙碌碌,你爭我斗,在食堂里吃飯你就知道亂哄哄的。古人說食無語,我們現(xiàn)在就是浮躁。都說意境兩個字,其實意境是兩層意思,一個是外觀的,一個是內(nèi)心的。你看看這么靜謐的地方就給了你我沉靜下來的氛圍,于是這種意境自然營造出來。劉瑩瑩環(huán)顧一下四周,腳下卻纏住了李繼定,說,我晚上要去你房間。李繼定驚恐地站起來,劉瑩瑩笑岔了氣,你那意境怎么沒了?
回到賓館九樓細(xì)長的走廊,李繼定就接到張總編的電話,他捂住手機對劉瑩瑩說,肯定是找你的,我就說不知道。劉瑩瑩點點頭走了。張總編質(zhì)問,劉瑩瑩是不是在你那?。坷罾^定說,沒有啊。張總編問,你敢肯定?李繼定說,她跑我這干什么?張總編嘆口氣說,省里找她,家里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手機一直關(guān)機。李繼定問,你怎么就認(rèn)為她在我這呢,我去昌都的事情你告訴她了?張總編說,我就隨口說了一句,看來她是黏住你了,你兇多吉少啊。李繼定說,你別嚇唬我,我本來就膽子小。張總編說,你明明知道劉瑩瑩進(jìn)了虎穴,你還非得往里跳,那還能有你好果子吃嗎?說穿了,田螺要是還活著,副總編早就是你的了知道嗎?李繼定納悶地問,這事跟田螺有什么關(guān)系?張總編說,廢話,田螺要是活著你就沒有對誰構(gòu)成威脅,現(xiàn)在你是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了。李繼定說,我辭職呀,你也不用為我擔(dān)驚受怕。張總編哼哼唧唧,你辭職了,我的日子好過,胡副部長日子好過。你這么一個兩獎人才還辭職,說明什么?
李繼定覺得身子黏糊糊的,剛要去洗澡,高巖的電話又頂進(jìn)來問,哥們兒,劉瑩瑩在你那嗎?李繼定說,沒有啊,你怎么給我打這個電話?高巖壓低了聲調(diào)說,大領(lǐng)導(dǎo)火了,說這么一個活人找不到,問誰誰不知道,你們還想不想干???李繼定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著,問,這跟我有關(guān)系嗎?高巖說,跟你沒關(guān)系那就不會讓我來當(dāng)副總編了,你還說。李繼定說,你們都這么詆毀大領(lǐng)導(dǎo),不怕我告密???高巖說,少廢話,在不在你這吧,她父母親也都急了,就差報警了。李繼定說,報警吧,省得你很多麻煩。高巖咂著嘴說,你在成都吧?我哥哥在那,找你一趟。李繼定火了,查崗啊。高巖說,明天不好送你去機場嗎,怎么好心當(dāng)驢肝肺了?
五
一夜,劉瑩瑩沒有敲門。
一夜,李繼定也沒入睡,想著的都是劉瑩瑩那句跟好幾個人好過的話,天快亮了才迷糊一會。覺得一條白老虎在追他,追到了懸崖上,他跳下來,下邊竟然是一座碧湖。他看見湖面上蓮花盛開,潔白無瑕。他從湖面上露出了腦袋,看到了那只白老虎的腦袋竟然懸在他頭頂,張著血盆大口,他大喊一聲沉入水底……吃早飯時,李繼定剛打開手機,一個聲音就劈頭蓋臉頂了進(jìn)來,是李繼定嗎?我是瑩瑩父親,她是不是跟你在成都?李繼定含糊著。對方吼叫起來,你把手機給她,我知道她在你身邊準(zhǔn)備去雙流機場。李繼定疑惑地看著旁邊若無其事的劉瑩瑩。對方不耐煩了,你下機場是不是有車接啊,是不是她站在那等你呀?李繼定無法敷衍了,他把手機遞給劉瑩瑩。劉瑩瑩接過電話不悅地說,你喊什么,你嚇唬人家李主任干什么呀,你不就是五礦的一個老總嗎?我是報社有任務(wù),你們摻和什么。告訴你,我到這的消息誰也別說,尤其是省里有人問你,你說了就是我的叛徒,我一輩子都不理你!說完,把手機掛斷遞給了李繼定,氣哼哼地說,他媽的,就是拿我父親壓我,是個男人嗎?李繼定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出門看見那輛漂亮的奔馳車停在門口。兩個人上車,劉瑩瑩對司機說,你們誰告訴我父親的?用你們一輛破車,嘴這么不嚴(yán)。司機笑著,開車走了。
李繼定和劉瑩瑩從昌都邦德機場走出來,就看見清澈的藍(lán)天,還有漂浮的白云,李繼定覺得好像能伸手夠著云朵。邦德機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機場,海拔達(dá)到4200多米,過去是一座軍用機場,隨著西藏的飛速發(fā)展,改造成民用機場了。接待他的人是當(dāng)?shù)貓笊缧侣劜康脑髦魅?。他帶著潔白的哈達(dá),給李繼定和劉瑩瑩戴上。還跟李繼定互相喝了青稞酒。汽車在高山峻嶺之中行駛,李繼定看見劉瑩瑩臉色跟白紙一樣,使勁兒喘著氣,沒開多遠(yuǎn)就喊著要吐。停下車,劉瑩瑩哇哇吐起來。到了中午吃飯的地方,這是一個能鳥瞰昌都城的高坡,綠草茵茵,泉水潺潺。扎西在草地上鋪上氈子。李繼定吃著吃著就順勢躺在地上,他看到藍(lán)天像一床碩大的被子蓋在頭頂上。劉瑩瑩還在嘔吐,扎西給她吃什么都吐出來了。李繼定說,要不你坐下午的航班回成都吧,咱們要到丁青,海拔比這里還高呢。劉瑩瑩艱難地笑了笑,我既然跟你來了,我就不會自己回去。
晚上,李繼定和劉瑩瑩住在招待所,準(zhǔn)備明天一早出發(fā)去丁青。從昌都到丁青還需要在山路上顛簸五六個小時,越走越高。晚上,扎西安排的是吃面條,他找來醫(yī)生讓劉瑩瑩吸了氧。
吃飯時,忽然推過來一個小車,車上有蛋糕和蠟燭。扎西告訴李繼定,從身份證上得知今天是劉瑩瑩的生日,我們今天要給她過生日。英俊的康巴漢子和美麗的藏族姑娘用藏語、漢語和英文給劉瑩瑩唱生日歌。劉瑩瑩在切蛋糕時眼睛濕潤了,她喃喃著,我這個生日在昌都度過,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剛回到招待所,李繼定覺得有些惡心,腦后那根筋骨發(fā)硬發(fā)挺,他知道高原反應(yīng)開始 了。剛躺下就接到胡副部長的電話,問,是不是劉瑩瑩跟著你去了?李繼定說,我到了才看見她。胡副部長緊張地說,你無論如何不要跟她有私人的親密接觸,你接觸了麻煩就大了。李繼定率直地問,我會有什么麻煩?胡副部長說,我不知道,但她就是一個地雷,你不要引爆了,會炸毀你,也會炸毀她。你是省里的新聞人物知道嗎,你這次去是有報道任務(wù)的,不是私人旅行。李繼定說,不是我讓劉瑩瑩來的,是她自己非要來的,我到了機場才看見她。胡副部長喘了半天,說,讓你去西藏,就是躲著她,沒想到?jīng)]躲開,她倒跟著你去了。跟你講,省里領(lǐng)導(dǎo)六年前夫人就患病去世了,他沒有對外講,現(xiàn)在他是單身,你明白嗎?李繼定的思維在運轉(zhuǎn)著,他沒想到那個人是單身,就沒有了緋聞一說,所以才這么理直氣壯。胡副部長說,他和劉瑩瑩已經(jīng)好了,圈里人都知道,這就是你情我意的事?,F(xiàn)在劉瑩瑩反悔,理由是又看上你了,這不是在胡鬧嗎!你告訴劉瑩瑩讓她迅速回來,別好日子不好過!李繼定死死攥著手機,心里一陣陣發(fā)疼發(fā)麻,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吊線木偶在臺上被上邊的人拴著,上邊怎么動自己就跟著怎么動,然后表演給人家看。他努力坐起來,出門,敲開了劉瑩瑩的房間。他看見劉瑩瑩還在衛(wèi)生間嘔吐,眼里也都是淚水。
他讓劉瑩瑩靠在床上,然后把扎西拿來的氧氣瓶打開給她吸。看著劉瑩瑩那副慘樣,他不好再說什么,劉瑩瑩拉住他的手喘著粗氣,懇求著,你陪我一會兒,我怕我要死了……我要是死了多委屈自己呀。李繼定憋了好一會說,那個人可是單身。劉瑩瑩瞪著眼睛,你怎么知道他單身?李繼定說,他夫人六年前去世了。劉瑩瑩說,他夫人在醫(yī)院躺了一年多,他去過幾次呀,我估計他夫人死都不會瞑目。李繼定不好接話茬,因為真的不知道這些內(nèi)幕,他對省某領(lǐng)導(dǎo)的私生活一點不知。劉瑩瑩說,我都是后來知道的,我想我有一天也躺在醫(yī)院,他是不是也像對待他夫人一樣對待我。我和他是私事吧,他總愛動員他的關(guān)系干涉我,包括我父親,他就是想操縱我。我就是我,我有我的生活!劉瑩瑩臉色紫青,李繼定忙擺著手,別說話,閉眼休息吧。劉瑩瑩恐懼地喊著,我不閉眼,我一閉眼就是他在我眼前晃動,指著我訓(xùn)斥我,這不是愛情,我不是他的下屬!我有時候很孤獨,沒有人理解我,還以為我成為誰誰的人,就有了權(quán)勢,可以橫行霸道。但我覺得自己釀下了苦酒,我不喜歡權(quán)勢,我覺得很痛苦。我喜歡你,是因為跟你沒有壓力,可以無拘無束地生活。而且你能教誨我,給我一種知音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論是不是情愿都要靠自己走下去。我的感情天性不安分,特別有孩子氣。我也知道我害了你,因為我,你沒有提拔,或許不斷地有人給你挖坑。我要離開你,可我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說著,劉瑩瑩把頭偎依在李繼定肩膀上,李繼定覺得肩膀好累,像是扛起了一道梁。
六
顛簸了近五個小時,終于到了丁青縣醫(yī)院。采訪的醫(yī)生姓苗,四十多歲,到丁青醫(yī)院擔(dān)任副院長已經(jīng)一年半了,新華社曾經(jīng)發(fā)過他搶救三個遇難老人的事跡。李繼定記得見過苗大夫幾面,都是匆匆一別。到了醫(yī)院,劉瑩瑩先去吸氧,苗大夫過來看了看,對李繼定說,光吸氧不行,吃點頭疼粉和止痛片,半臥著休息,說完囑咐旁邊的護(hù)士。劉瑩瑩就直接躺在病床上了,高原反應(yīng)讓劉瑩瑩遲鈍了許多,眼神都是游離的。正說著,有個護(hù)士跑進(jìn)來對苗大夫說,一個孕婦生命垂危,接待的醫(yī)生檢查估計是胎盤早剝,弄不好會自發(fā)性子宮破裂。苗大夫急切地問,失血嗎?護(hù)士說,暫時性的休克,接待醫(yī)生說可能胎死在宮內(nèi),必須手術(shù)。苗大夫答應(yīng)著就朝外走,走起路兩條腿直晃悠。李繼定抄起相機就跟在后邊,他對那個護(hù)士說了一句,苗大夫是不是也會有高原反應(yīng)?那護(hù)士說,他比誰都厲害。李繼定跑了幾步就覺得不能再跑了,兩腿像是踩了棉花。丁青的海拔四千多,別說跑,就是快走都眼暈。他定了定神才看見苗大夫的身影進(jìn)了手術(shù)室。他艱難地跟了進(jìn)去,看見苗大夫正在孕婦身邊觀察著,然后對接待醫(yī)生說,必須立刻手術(shù)。接待醫(yī)生對他說,手術(shù)有危險,大出血了。苗大夫揮了揮手說,我來做。接待醫(yī)生為難地回答,需要馬上輸血,咱們血庫沒有適合她血型的血。苗大夫問,什么血型的?接待醫(yī)生說,O型的,而且需要至少800毫升。苗大夫說,馬上找醫(yī)院的大夫護(hù)士,誰是O型的,越快越好。我檢查了,她現(xiàn)在牙齦出血,皮下淤斑,病情極度危險了。如果不搶救必死無疑,我不能讓病人死在我面前,絕對不許。
李繼定在拍照,苗大夫根本不理會他,繼續(xù)在病人前焦急地觀察著。一會兒,接待醫(yī)生跑過來說,只有兩個人合適血型,根本不夠呀。苗大夫毫不猶豫地說,我算一個。接待醫(yī)生堅決地說,不行,一個月前你為一個病人剛輸血250毫升,時間隔得太近了,你有高原反應(yīng),心臟又不好。苗大夫生氣地說,你哪那么多廢話呀,我算一個。這時候,李繼定說,我是O型的,我算一個。苗大夫回頭看了看李繼定問,你不要反悔?李繼定說,我為什么反悔。苗大夫說,我們有些援藏的人過來輸血,總是不合格,合格了也說哪哪不行。李繼定說,我行啊,我不是一個反悔的人。李繼定伸出胳膊抽血的時候,看到鮮紅的血液從自己身上輸入到玻璃管,他覺得呼吸費勁了。這時候,他看見劉瑩瑩舉著照相機沖著自己拍照,他喊著,拍我干什么,拍苗大夫呀。劉瑩瑩跌跌撞撞進(jìn)了手術(shù)間,李繼定聽見了啪啪的聲音。有人在里邊喊,誰讓她進(jìn)來的!
李繼定走出醫(yī)院覺得很疲憊,連一句話都不愿意說,因為抽血使得高原反應(yīng)更厲害。他頭疼如裂,回到招待所平躺在床上,喘氣都艱難。但他對比苗大夫那種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和摯愛,忽然有些內(nèi)疚。自己辭職不干了,這么多年的新聞職業(yè)追求就付之東流了。苗大夫的舉動感染著他。他問過苗大夫,你怎么看見患者就跟看見親人一樣呢?苗大夫奇怪地看著他,半天才說,我是大夫,我就得這么做呀。
母親給他打來電話,說你父親肝一直不好,又不去醫(yī)院檢查,你是不是抽空回來一趟。放下電話,李繼定心臟在抽搐著,他和父親一直是對峙的,父親要求他總是必須完美。父親肝不好是在田螺去世以后,檢查了一次,說是有肝硬化的可能。四年過去了,李繼定回去,見父親依然在茶園里干活,氣色紅潤,沒有在意父親的病情。父親笑呵呵地說,在茶園里干活就是在養(yǎng)身靜心。那天黃昏,父親盤腿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招呼李繼定也這樣做,說,你就是心浮氣躁,總是不能聽完我和你母親說的話,不斷地插話,都是你主導(dǎo)我們。吐故納新,你把廢氣吐掉,吮的都是茶樹里釋放的新鮮空氣。他那天高興,跟李繼定喝了好幾杯,沒多久就躺下了。
扎西敲門進(jìn)來,拉過來一部吸氧機,對李繼定叮囑,你必須吸氧了。苗大夫告訴我,你和劉瑩瑩明天必須回昌都,那里海拔稍微低一些。我給你倆定好了返回機票,張總編叮囑我,越早回去越好。你拍攝的照片和寫的稿子我已經(jīng)發(fā)回,也給新華社發(fā)了一稿。李繼定問,劉瑩瑩怎么樣?扎西說,還在吐,吐出來的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了。扎西走了,李繼定想看看劉瑩瑩,慢慢地移到了走廊上,他看見劉瑩瑩的門沒有關(guān)。輕輕推開,聽見劉瑩瑩在衛(wèi)生間里嘔吐,很難受的聲音。李繼定不好進(jìn)衛(wèi)生間,他看見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得屋子里像是鋪上了一層銀毯。劉瑩瑩出來,見李繼定站在她跟前,情不自禁地?fù)涞搅怂麘牙?。李繼定覺得像是一大朵棉花在胸前,軟綿綿的。又像是一座山堵到心口,硬硬的那么挺拔。劉瑩瑩的嘴唇慘白,觸動他的牙齒時真是好像不忍阻攔。他緊閉著眼睛,撫摩著劉瑩瑩的身體,從頭到腰一寸一寸地前進(jìn)。他摸到了肩胛骨那塊蝴蝶,還有隆起的那兩個山脈。李繼定呻吟著,說,我有了反應(yīng),好久沒有這樣享受了。劉瑩瑩慢慢脫掉了睡袍,結(jié)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挺挺的,翹著一種女人的驕傲。淺紅色的乳暈像一滴鮮血撒在白紙上,泛出一層光彩。她修長的腿許是天生的鍛造,洋溢出雕塑感,讓李繼定情不自禁地去撫摸。這時,劉瑩瑩的手機響了,她就是不接,手機就頑強地呼叫著。李繼定不得不停下動作,他才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已經(jīng)濕漉漉的。劉瑩瑩裸著身子慵懶地接電話,朝著窗戶那邊走去。她沒有說話,似乎都是對方在說什么。李繼定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門竟然沒有關(guān)。他關(guān)上門,拾起地上的睡袍過去給劉瑩瑩披上,他聽見手機里說的一句話,我沒有別的女人,你就是我愛的人。李繼定看見劉瑩瑩在抽泣,沒有回頭看他。李繼定訕訕地走了,輕輕掩上門。
在返回的航班上,李繼定和劉瑩瑩的高原反應(yīng)沒有了,但好像誰的話也不多。飛機有些顛簸,劉瑩瑩睜開混沌的眼睛,看著李繼定說,昨晚是不是不高興了?李繼定淡淡的,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回復(fù)。劉瑩瑩靠在李繼定的肩膀上,說,我和他就是拳擊,他打我一拳,我回他一掌。五年前,張總編派我跟著他的考察團去英國談項目,在愛丁堡我玩瘋了,那地方太讓我喜歡了。也就是在那簽的合同,他讓我陪他去炮臺,就我們兩個。那天他話特別多,還總想拉著我的手。在炮臺那能鳥瞰整個愛丁堡城市的風(fēng)景,他突然摟住了我的后腰。那天的晚霞很燦爛,金光萬道。我覺得他特別有活力,別看比我大十幾歲,但臉上竟然沒有多少皺紋,眼袋也沒有下來。他給我動情地朗誦喬叟的詩歌,說喬叟是英國著名的詩人。我有些陶醉,他說他夫人去世了就感覺不會對女人有感情了,結(jié)果看見我就像看見了一輪月亮。那天他堅持非要看到月亮升上來再走。我們就聊天,他說了好多的話,他說他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月亮真的慢慢升上來了,像一個銀色的盤子。他說他是青海西寧人,他特別愛唱青海的花兒。于是他給我唱花兒:頭一幫騾子走遠(yuǎn)了,第二幫騾子攆了;阿哥的身子兒不見了,尕妹的清眼淚淌了。雨點兒落到個石頭上,雪花兒飄到個水面上;相思病的傷在了心肺上,血痂兒粘著嘴上。嘉峪關(guān)出去是黃沙灘,手捂了一張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傷……聽完我哭了,再看夜空覺得一切都模糊了。昨天晚上,他在那頭給我唱花兒,我又哭了,我恨我那么沒有出息,他唱一個破花兒就能讓我掉淚。李繼定笑了笑,他覺得只能這么笑笑了,他能說什么?他懊悔自己在劉瑩瑩的死結(jié)里傷了自己,可命運就這么安排的。他正想著,劉瑩瑩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輕柔地?fù)崦?,她湊在他的耳際邊說,我要想過日子就跟你,我要想找風(fēng)光就隨他,你說我是過日子還是找風(fēng)光呢?
李繼定想起了田螺,覺得那才叫過日子。每天晚上都是田螺給他端來洗腳水,一個禮拜就捧著他剛從洗腳盆里拎出來的腳剪指甲。李繼定從來沒有刷過碗,都是田螺做飯刷碗。李繼定的父母從徑山過來,都是田螺陪著去轉(zhuǎn)。母親看見一對銀鐲子,就是多看了幾眼,田螺過去就給母親買來戴上。母親晚上等著兒子回來,悄悄說,田螺真好,她對我們是真的。
劉瑩瑩碰了碰李繼定,你是不是又想你那個女人了?李繼定點點頭,劉瑩瑩把身子埋在李繼定的腿上,說,他就是不如你,他從不提去世的夫人,有次喝酒說了一句該死,我都起雞皮疙瘩。你說他這么對待去世的夫人,對我能好到哪呀?
李繼定回家后發(fā)了兩天的燒,他每天開車去醫(yī)院輸液。輸液是熬時間,李繼定就帶著一本梁實秋的書,他很久沒有讀書了。但翻了幾頁看不下去??匆娮雷由戏帕艘粡埉?dāng)天的報紙,隨手拿起來。在頭版突然看見他和劉瑩瑩署名的有關(guān)苗大夫的報道,還有一張碩大的照片,苗大夫在輸血。他將照片給扎西時沒有署名,這是他的規(guī)矩。因為他是攝影部主任,自然就是他的名字,他也從來不跟手下的記者合作。而且劉瑩瑩名字在前,他名字在后。他看見張總編有個編者按,調(diào)子彈得很高。他不是不愿意和劉瑩瑩合作,問題是這里邊有沒有隱藏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給高巖打電話,始終占線。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個漩渦里,他周圍能抓的東西沒有多少。輸完液,他還是覺得頭重腳輕。扎西說過,高原反應(yīng)不是瞬間過去的事情,你回去還得附在你身上。
他上了車,高巖電話打來,李繼定問,加上劉瑩瑩的名字是誰的主意啊?高巖說,我不知道,你問張總編啊。李繼定說,那你給我分析分析。高巖說,你和劉瑩瑩在那邊耳鬢廝磨的我知道嗎,誰也沒跟我說她去了,問你還支支吾吾。李繼定說,咱倆是不是朋友???高巖說,我給你打聽,但嘴要嚴(yán)。還有,明天上午省某領(lǐng)導(dǎo)點名要你去拍幾張片子,他要視察新竣工的大橋。李繼定已經(jīng)很少給省某領(lǐng)導(dǎo)再拍片子,一個是他不愿意去,更多是人家也不待見他。李繼定哼了哼。高巖說,聽說你要辭職?李繼定沒好氣地回答,你來了當(dāng)然就沒我的份,不辭職干什么。高巖冷笑著,笑話,我不來也不會是你。告訴你,辭職是自作多情的表現(xiàn),你以為你辭職上邊就怕你了?現(xiàn)在你辭職不辭職都無所謂,想當(dāng)攝影部主任的人多了。你是誰的人呀?你誰的人也不是,誰都不會理你!李繼定火了,什么叫誰的人,我聽著怎么像黑社會的呢。高巖說,你就老實等著,你只要跟劉瑩瑩斷了,你就能上。李繼定哈哈笑著,怎么能證明我和劉瑩瑩斷了呢?高巖說,廢話,你再找一個不就得了,然后公布于世。李繼定說,那我是不是跟那個大領(lǐng)導(dǎo)挑明了,我再找一個,你提拔我。高巖沒好氣地說,你小子要瘋呀,你和劉瑩瑩斷了就等于告訴他了。你以為他是我呀,可以做交易。李繼定馬上追問,你跟誰做過交易呀?高巖罵,你放屁!
七
李繼定啟動車子,突然下起了雨。他在雨中行駛著,車窗沒關(guān)上,風(fēng)夾雜著雨水灌了進(jìn)來,寂寞的車廂里顯得更加冷清。李繼定擰開音響,頓時有琵琶作響,那是著名的古曲《四面埋伏》。霸王項羽和漢王劉邦兩廂廝殺,驚天動地,草木皆兵。他愛放這首曲子是提醒自己的處境,時刻警惕可能發(fā)生的危機。他想起田螺,田螺每次只要在車上,都伸手換掉。田螺說,別這么折磨自己,在報社你怎么緊張我不管,到了我這你就要輕松。他接到劉瑩瑩的電話,對方歡快地說,我們的新聞新華社也轉(zhuǎn)了,我要讓他看看我劉瑩瑩不是花瓶,我是最出色的新聞記者。我告訴他了,你為藏族孕婦輸血,他說男人就得像你這樣。說著,劉瑩瑩咯咯地笑著,笑聲就像是搖響了無數(shù)個銀鈴。我告訴了胡副部長,這篇稿子我要評全省的新聞獎,你是高評委,我今年可申報副高。
雨中好像還有雹子,打在玻璃窗上砰砰響。劉瑩瑩還沉浸在亢奮中,她想起了什么,問,你吃飯了嗎?李繼定說,吃完了。劉瑩瑩打了一個愣,那么早就吃飯了,跟誰吃的呀?李繼定說,輸完液就在醫(yī)院附近吃了一碗面。劉瑩瑩說,明天晚上,我們吃飯,在唐雅拉秀44層自助餐廳。李繼定說,太貴了,我去過一次,每人四百多呢。劉瑩瑩說,在那能看到省城的夜景,而且三文魚極好,牛排也很地道。李繼定說,那就明天。說完,主動掛斷電話,很快劉瑩瑩又打過來,問,你是不是不高興了?李繼定說,沒有啊。劉瑩瑩動情地說,我忘不了在丁青,真的!
李繼定回到家隨便煮了一碗方便面,看了一會無聊的電視?;氐脚P室不睡了,起來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跟田螺一樣跪在地板上擦。然后,清洗玻璃和所有家具,他洗刷房間時也想清理一下自己。母親打來電話,悲切地說,你父親確診了,是肝癌晚期。李繼定蒙了,馬上問,是不是到杭州醫(yī)院看看?需要換肝我們就換。母親說,你父親死活不去杭州,他說哪都不去,要死就死在徑山。李繼定說,那我回去,你讓他等著我。母親說,你父親不讓你為他回來,他說你是做大事的人。李繼定真想哭,說,再大的事也不如父親重要,我后天啟程回去。母親說,你回來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李繼定覺得自己困了,順勢躺在床上。他又想起自己辭職的事情,應(yīng)該回徑山了,人不是非得在一條路上跑,可能跑到底就是懸崖。
他居然睡著了,他在飛,沒有翅膀。在草原上,他看見劉瑩瑩仰頭喊著他的名字,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超人,提手就把劉瑩瑩帶到空中。在天空中的氣味真好,都是香水的感覺。劉瑩瑩讓他回到地面,那是一個蒙古包,包里都是載歌載舞的人群,朝他獻(xiàn)著潔白的哈達(dá)。他看見每個人手里都拿著刀在切剛宰的羊羔肉,劉瑩瑩手里的刀最大??匆娝^來,給了他一把刀,說,你切吧,這羊羔肉很鮮嫩。李繼定伸出手,猛然間他看見劉瑩瑩那把刀橫下來把他的手指都切斷了,還嚷著,我把你的手剁下來,看你還拍什么片子寫什么新聞!李繼定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在毯子上跳動著,先抽搐,后變灰,很快就腐爛。李繼定痛苦地喊著,沒有手我怎么能拍照片呀,怎么獲獎呀。他看見劉瑩瑩在笑,然后劉瑩瑩自己飛起來,很像是一只大鳥,而他怎么蹦也飛不起來。李繼定醒了,渾身是虛汗。他首先看自己的手,手在抖動著。
夢給他一個啟示,他給張總編打電話,對方好半天才接,出什么事了?他和張總編都是有規(guī)矩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有重要新聞出現(xiàn),半夜接電話一般都是問,出什么事了?李繼定打了一個哈欠,說,我后天回徑山,我父親肝癌。張總編舒了一口氣,說,這事你天亮說不一樣嗎,是嫌我睡覺多嗎?李繼定問,誰把劉瑩瑩的名字放在我前邊的?張總編說,我有必要給你匯報嗎?李繼定說,我就是想聽。張總編嚴(yán)厲地說,該你知道的你知道,不該你知道你不必知道。李繼定笑了,我都要辭職了我怕誰,你就告訴我誰定的,反正不是你定的。張總編別扭地說,是胡副部長定的,你找他發(fā)火去吧。
在江上橫起的大橋顯得很氣派,江水翻滾,省某領(lǐng)導(dǎo)把李繼定叫過來。兩個人站在橋中心,看著一艘艘船鳴著汽笛穿橋而過,一對對水鳥隨著船尾飛翔著鳴叫著。李繼定發(fā)現(xiàn)省某領(lǐng)導(dǎo)有些憔悴,頭發(fā)也不像以前梳理得那么整齊。他對李繼定說,聽說你要辭職?李繼定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問,因為什么?李繼定說,我想回老家浙江徑山工作,父親身體不好,查出來是肝癌。他說,你要是因為我就算了,不瞞你,我確實喜歡瑩瑩,但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了。為了瑩瑩我也是情意盡至,但我這個位置也是危險,她太漂亮,也太招眼了。李繼定吃驚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很是茫然。李繼定下意識地問,那劉瑩瑩知道嗎?他回答,我還沒有說,我不知道怎么說,怕傷害了她。他看見一艘漁輪過來,甲板上有些人在朝他揮手致意,他也揮著手。忽然,他傷感地拉了拉李繼定的手,說,我也很苦惱,我為什么就不能喜歡我喜歡的女人?比我年輕,容貌漂亮,這就是有問題嗎?我夫人在醫(yī)院住了一年,我守候了一年,現(xiàn)在有人散布謠言說我恨不得她早死。誰知道我們的感情,她父親是我的研究生導(dǎo)師,把我當(dāng)親兒子看待。其實我有什么背景,我就是從青海西寧來的一個大學(xué)生。父親是區(qū)委書記,母親是音樂學(xué)院教務(wù)處主任。我是自己干出來的,我就是太清醒。我和瑩瑩這件事現(xiàn)在炒得亂七八糟,我憤怒,但我也無奈,我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對瑩瑩這么疼愛。你知道嗎,有次我們吵架,她開車就出走,我只能找公安局長幫著找她,我怕她出事,她太愛沖動。李繼定問,結(jié)果在哪找到的?他苦笑著,兩輛警車才堵到她,她險些開到江里。有人揣摩我,然后貼近瑩瑩討好她,到處添油加醋。她又好鬧不懂事,然后就給我添麻煩招是非。社會上把我妖魔化了,我成了追逐漂亮女人的色狼。男人一沾上女人就犯暈,官場上就容易被人抓了。我可以告訴你,現(xiàn)在省紀(jì)委開始調(diào)查五礦了,瑩瑩父親弄不好會有問題。我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我可能會離開這里,但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李繼定驟然怔住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復(fù)雜,山崖會這么陡峭。也沒料到他說了這么多話,好像他要是不說出來會憋死!
兩人分手時,他對李繼定懇求道,你不要辭職,就算為了我和瑩瑩。然后緊緊握住李繼定的手說,我那次對你發(fā)脾氣不好,我知道瑩瑩對你不錯,心里發(fā)酸是正常的,你要理解我。說完他匆匆走了,那里有一群人在遠(yuǎn)遠(yuǎn)等著他看著他。風(fēng)從江面上吹過來,兩岸的樹葉任意飛舞,撒下點點金黃。
八
晚上,文文打電話給他,說你父親不去醫(yī)院,你必須回來了。李繼定決定請假回家,他跟張總編說起這件事,張總編說,你去吧,你離開一段時間也會把事情沉淀一下??晌艺娴碾x不開你,你對新聞的敏感,你拍新聞人物和場面的感染力都是無人能替代的。好在你過一陣子就回來,你覺得攝影部誰可以頂一下?李繼定說,不是還有副主任嗎?張總編說,我要是讓劉瑩瑩代替你幾天呢?李繼定一怔,他沒想到老到的張總編會這么想,就說,不好吧?張總編在那頭笑了笑,你們倆是不是完了?李繼定說,壓根就沒走到一起。張總編哈哈大笑,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李繼定問,你剛才是不是試探我呀,用得著嗎?張總編臉上沒有表情地說,那個人可能要走,平調(diào)去西北。李繼定沒說話,張總編問,你好像都知道。李繼定說,善待劉瑩瑩吧,不能墻倒眾人推。張總編饒有興趣地問,你還知道什么?李繼定說,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和劉瑩瑩沒事,我也沒打算和她有什么。張總編說,你能提拔了。說完就放下電話。
推開窗戶,秋風(fēng)就跟了進(jìn)來,刮得滿房子都是。李繼定覺得自己很齷齪,跟張總編表白是什么意思,自己是真的跟劉瑩瑩沒有事嗎?他在丁青的瞬間是希望親吻劉瑩瑩的。特別是張總編最后一句你能提拔了,他聽了很想搧自己嘴巴子。
李繼定動身前跟劉瑩瑩打了一個招呼,劉瑩瑩說晚上吃頓飯吧,你不是明天一早的飛機嗎?兩個人去了一家浙江菜的飯館,劉瑩瑩說她不愛吃浙江菜,就愛吃川菜,覺得刺激。在飯館里找到了一個臨窗的位置,窗外就能看見江。江對岸是萬家燈火,夜色闌珊,顯得有了一種離別的味道。李繼定看著菜譜,對服務(wù)員說,要一個香糟小黃魚,一個三黃雞,一盆宋嫂魚羹,兩碗陽春面,足夠了。對了,要一瓶五年的黃酒,燙熱嘍。
劉瑩瑩閃著眼睫毛問李繼定,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訴我。李繼定說,他還不是告訴了你。劉瑩瑩笑了笑,感情就是這么簡單,跟蓋房子一樣的道理,拆了就拆了,再重新建就是了。說著劉瑩瑩不斷地喝酒,也不斷勸李繼定喝酒。很快李繼定覺得腦子發(fā)燒,渾身都是點燃的感覺。劉瑩瑩說,其實他挺好的,我離開他還有些割舍不掉,我應(yīng)該懷孕,給他生一個孩子。你知道嗎,他的閨女在北京,一直和他鬧別扭,一年也見不到一次。
李繼定吃著小黃魚,魚刺很軟,嚼著就能咽下去。李繼定說,你不和他結(jié)婚就給他生孩子,太不靠譜。劉瑩瑩說,要不我給你生個孩子。李繼定驚呆了,你別開玩笑!劉瑩瑩惱了,大口大口喝著酒,說,有拿孩子的事情開玩笑的嗎?李繼定說,我們得結(jié)婚才能生孩子,你說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能行嗎?劉瑩瑩理直氣壯地說,怎么沒有父親,你不是嗎?我是個女人,也想要個孩子,歲數(shù)再大些就要不了。李繼定說,那你也得確定結(jié)婚,你是想帶著一個孩子,誰也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劉瑩瑩說,那你和我結(jié)婚吧,我就選中你了。李繼定腦子一片混亂,他說,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要任性。我知道他要走了,你覺得失落,你現(xiàn)在要找一個寄托。劉瑩瑩噘著小嘴,我跟了他四年,他就這么甩我走了。我還要保護(hù)他的聲譽,還要表明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是不是對我太殘忍了,我憑什么?剛才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我和你早就懷孕了,我就是要氣氣他!李繼定快暈倒,覺得天花板成了地板。
李繼定說服了父親,文文要陪著去杭州,李繼定答應(yīng)了。李繼定找到了杭州當(dāng)?shù)匾患覉蠹埖亩笨偩?,兩個人有緣分,在北京頒獎的時候住在一個房間。再一次頒獎,兩個人一起上的領(lǐng)獎臺。說話投機,論起來董副總編的母親也是徑山人。董副總編找到了浙江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的朋友,診斷是肝癌的初期,能做手術(shù)。住進(jìn)醫(yī)院的第二天就做了手術(shù),董副總編告訴李繼定手術(shù)很成功。那天晚上,兩個人在風(fēng)光秀美的植物園里一起吃魚,飯館的名字很別致,叫山外山。服務(wù)員端上來一個臉盤大的盤子,煮著一條鰱魚,還有海參、鮑魚。董副總編說,我?guī)滋旌缶偷叫旅襟w公司當(dāng)老總,你回來吧,委屈你到我這里來當(dāng)常務(wù)副總。杭州的房價很貴,我們只能在良渚給你買房子,九十平方米的。我能給你買車,不超過十五萬的。李繼定的心像是泥鰍一樣一動一動的,他是想回家鄉(xiāng)了,離開二十年了。他最喜歡的地方是杭州,都是有情調(diào)的地方。他和董副總編說話都是家鄉(xiāng)話,很親切動聽。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膚在那邊開始干燥,心境開始衰老,田螺死了,他的心也在慢慢僵硬。他憂心地說,我是怕那邊不放啊,我是高級記者,又是雙獎獲得者。董副總編給他夾了一筷子鰱魚脊背上的肉,嫩嫩的,像是一塊剛煮熟的豆腐,說,辭職吧,你那邊給的我這都能給,你那邊不給的這里也能給。李繼定笑了,你能給我什么?董副總編說,你那個像水洗過的姑娘文文就挺好呀,你不知道江南女子現(xiàn)在最有女人氣了。李繼定說,你能兌現(xiàn)嗎,現(xiàn)在條條框框這么多。董副總編說,你一跟我打電話我就跟上邊說了,你是雙獎獲得者,在全國,拿手指數(shù)能有幾個呀。上邊巴不得了,新媒體是最有前途的,將來紙媒日子都不會好過!
文文每天都細(xì)心地伺候李繼定的父親,李繼定知道因為文文喜歡他,就把對他的感情用來伺候父親。為父親洗腳, 甚至為他擦身子。有時父親尿尿不方便,她還給接尿掏大便。父親愛吃西紅柿,已經(jīng)入冬買不到西紅柿。她就跑到郊區(qū),找到大棚里,拎出一兜發(fā)青的西紅柿。菜農(nóng)叮囑她說,這東西不能馬上吃,要在溫水里泡。文文就在醫(yī)院的洗漱間打來溫水, 把西紅柿泡上。她這人細(xì)心,時不時就用手去試溫度,只要涼一點兒就續(xù)上熱水。三個多小時沒有停閑過。然后,手捧著軟軟的西紅柿送給李繼定的父親。父親躺的時間過長,背后要起褥瘡。大夫說得經(jīng)常按摩,不活動就麻煩了。文文天天給父親按摩后背,直到大夫張口說行了。她給李繼定父親洗腳,那雙柔軟的手把父親的腳趾頭都洗遍了。每次洗衣服,包括褲衩背心都熨得齊齊整整。文文給老人梳頭,極為精心,一根一根地捋。她給老人削蘋果,心細(xì)地切成一塊一塊的,像喝咖啡用的方糖。父親的心被捂熱了,當(dāng)著李繼定的面說,你娶了文文,你不娶就不是我兒子!
父親住了十幾天醫(yī)院,轉(zhuǎn)天該出院了。李繼定一直等著誰給他打電話,說說報社的消息。但他的手機好像是死了,他不由想起劉瑩瑩,她為什么不打個電話呢?李繼定在雨中去了一趟虎跑寺,想清靜一下自己的思緒。進(jìn)去以后,到處都是擺茶攤的,多少年來的那點兒意境似乎都沒有了。他記得李叔同大師在這里出家,那就是因為安靜。風(fēng)吹竹聲,青苔鋪地,鳥叫蟬鳴,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人在喝茶,還有當(dāng)?shù)厝颂嶂盃幹谀谴蛩?,亂糟糟的。他在虎跑泉那坐了一會,天氣冷了,眼前的綠色在減退,秋意在彌漫著。李繼定就這么耐心地等著,他要把這些浮躁都等消失,然后在這里看夕陽西下。
這時候手機響了,他以為是文文,因為他答應(yīng)請文文在西湖的樓外樓吃飯。結(jié)果是高巖打過來的,聽出對方在壓低聲音說話,你該回來了吧?李繼定說,你開會呢?高巖說,在胡副部長這呢,劉瑩瑩辭職了,非跟那個人去西北。李繼定一激靈,說,兩個人不是完了嗎?高巖說,你這個人就是幼稚,那感情是完就能完的嗎?劉瑩瑩是秋后的蚊子死叮。李繼定納悶地問,為什么非要辭職呢?高巖說,這就是逼著對方?jīng)]有余地,置于死地而后生啊。不行,胡副部長回來了,待會給你打過去。高巖放下電話。李繼定看見茶攤在收攤了,過去說,我來一壺龍井。他坐在那慢慢呷著,人沒有多少了,虎跑寺逐漸顯出了清靜,樹林里也有了夕陽的空隙,鳥在樹枝上蹦來跳去的。文文打來電話,問,你不請我了嗎?李繼定看看表說,一個小時后在西湖樓外樓見,我請你吃西湖醋魚。文文那頭笑著,很是爽心。
李繼定和文文從樓外樓吃晚飯回到賓館,也沒接到高巖的電話。李繼定不會給他打,他看見董副總編跟一個歲數(shù)不很大的人在賓館門口等著他。雙方握握手,董副總編說,這就是我的大領(lǐng)導(dǎo)了。對方熱情地說,不猶豫了,你那頭報社不放你,你就辭職吧?;丶遥@就是你的家了。李繼定發(fā)現(xiàn)文文一直挽著他的胳膊,對方笑著,在杭州安家,你可以全方位地發(fā)揮你的才能,能給你的平臺都會給你。我看了你的所有東西,能拿兩個新聞大獎,什么都值得給你。
李繼定笑了笑,說,我回去考慮一下,辭職不是一句話就能辦的事。對方哈哈大笑地說,辭職就是看你的決心,而不是領(lǐng)導(dǎo)的決心。
九
三個月后,春節(jié)快到了。
李繼定辭職回到杭州,出乎預(yù)料的是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劉瑩瑩真的跟著那個人去了西北,她的父親雙規(guī)后被判了十五年。胡副部長還是副部長,張總編還是張總編,高巖還是副總編,只不過李繼定原來的副主任當(dāng)了攝影部主任。胡副部長曾經(jīng)說過張總編,不能給李繼定辦調(diào)動,他非走就必須得辭職。我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不能由他的性子吧。張總編苦笑著回答,是不是再做做工作,真做不了也辦一個調(diào)動吧,算是咱們對他的回報。胡副部長惱火地說,不能辦調(diào)動,就是辭職。萬一要是他跟著去了西北找劉瑩瑩,領(lǐng)導(dǎo)責(zé)怪咱們,咱們說他是辭職,也是個推辭呀。張總編一驚,沒想到胡副部長想得那么長遠(yuǎn)。胡副部長最后問張總編,報社還會有誰能再拿大獎?張總編感嘆地說,現(xiàn)在的人還沒看出來。胡副部長揮了揮手,想開了,拿不拿大獎報社照樣印報唄。張總編搓著手說,挺可惜,要是他不這么非要走,一年兩載的真有可能會提他上來。胡副部長哼了哼,沒耐心呀。張總編低著頭,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非要辭職。
高巖送李繼定去的機場,他抱住了李繼定,耐人尋味地說了一句,張總編一早竟然跟我哭了,這是我見他第一次哭。說完,他眼圈也紅了。李繼定喉嚨有些發(fā)酸,畢竟在報社這么久了。高巖苦澀地笑了笑,你是報社這幾年唯一辭職的人,也是報社唯一不給辦調(diào)動的人。你是一只大鵬就飛吧,能飛多高就飛多高,你能觸摸到更藍(lán)色的天空。李繼定說,我的浙江老鄉(xiāng)豐子愷說過一句話,有些動物主要是皮值錢,譬如狐貍;有些動物主要是肉值錢,譬如牛;有些動物主要是骨頭值錢,譬如人。高巖看著李繼定消失在入口處,他忽然眼圈發(fā)熱。其實,那次真的是要提拔李繼定當(dāng)副總編,是胡副部長讓他下來頂替了李繼定,說,先提拔咱自己人,不是自己人就放后面擱擱。李繼定跟大領(lǐng)導(dǎo)合不來,咱為什么惹大領(lǐng)導(dǎo)不高興呢?他知道李繼定這么辭職走了,受損失的不僅是報社,引申的事情遠(yuǎn)比這個嚴(yán)重。
正月初一那天,李繼定所有報社的朋友都接到他發(fā)來的短信,我在杭州結(jié)婚了,你們有時間到杭州一定要告訴我,我給你們準(zhǔn)備徑山的上等毛峰好茶。李繼定給劉瑩瑩發(fā)了很多次短信,都沒有回音。他曾經(jīng)打過一次電話,通了也沒有接。李繼定在婚禮的晚上又打了一次電話,結(jié)果是停機。劉瑩瑩就像一個水泡冒了冒就不見了,消失在茫茫的水波里。李繼定上網(wǎng)查那個人,依舊是官方的各種消息,看過的新聞?wù)掌彩怯⒆孙S爽。他曾經(jīng)跟高巖通過電話,高巖說,真不知道劉瑩瑩在哪,現(xiàn)在跟那個人怎么樣了,泥牛入海無消息。晚上,他和文文整理東西,準(zhǔn)備回徑山過節(jié)。他問文文,想不想和我在西湖邊散散步。文文興奮地說,想啊。
兩個人在寂靜的西子湖畔走著,冬天的西湖韻味更足。一場初雪把西湖掩蓋住了,好像是一片白地。在白堤上,李繼定看到那片荷花池,已不見夏天的生機勃勃,不少葉子有氣無力地垂下頭,東倒西歪像是累壞了。但有的荷葉還勉強直立在水中,更有幾片荷葉頑強地保持著那一點兒碧綠。李繼定忽然對文文說,我要給你唱一段青?;▋骸N奈谋牬笱劬?,你能唱青?;▋??李繼定站在湖畔,面對著白茫茫的一片,定了定神,扯起嗓子喊著:頭一幫騾子走遠(yuǎn)了,第二幫騾子攆了;阿哥的身子兒不見了,尕妹的清眼淚淌了。雨點兒落到個石頭上,雪花兒飄到個水面上;相思病的傷在了心肺上,血痂兒粘著嘴上。嘉峪關(guān)出去是黃沙灘,手捂了一張的木锨;有你就有我的傷……文文驚訝地問,你怎么會唱青?;▋??李繼定無法回答。劉瑩瑩那次哼唱了這首青?;▋海苡懈杏X,從網(wǎng)上找到了,就經(jīng)常自己哼哼地唱,他覺得哼起來血液都是膨脹的。他攬住了文文,文文嬌小的身軀依附在他的臂彎里。他抑制不住自己思念劉瑩瑩,看見平靜的西湖水也泛起了浪花……
責(zé)任編輯 ? 向 ?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