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他不知道為何有了這個念頭,也忘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是,經(jīng)過了這么久的歲月,依然不能抗拒。眼見草原又綠了,圣湖的冰層也都融化了,那念頭依然如嫩芽一般。這是執(zhí)念嗎?也許。但如果這出于絕對的善,就連佛祖也會歡喜。他堅信這一點。他要去走這一趟,至于去哪里,怎么去,都是次要的了,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東西他完全沒有考慮,也不會去考慮。凡事都有自身的定數(shù),他只是其中的一個變量罷了。
從高處下來,是否比從低處上去更容易?高處,確切地說,是海拔3785米的地方,聽起來有些高,但還沒到雪線,盛夏的時候除了北峰上的冰川,哪兒也不積雪。低處,海拔只有幾百米、甚至幾十米的地方,空氣的密度變大了,溽熱的云層像是棉被。他并不著急,走著走著隨時就停下來了,舒舒服服地住上幾天。過多的氧氣讓他興奮,他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種他也無法說清的力量。他心里也希望自己成為某種力量,就像夏天寺院屋頂上蒸騰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他感到踏實,他很高興,因為只有他踏實了,才會讓低處的這些人感到踏實。
水往低處流,長江從涓涓細(xì)流變成了壯闊大河,連對岸都逐漸看不清楚了。視野變得混濁,灰褐色的霧霾讓人覺得正午就像黃昏。難以辨別的氣味,有些嗆人,他咳嗽了幾聲。不過,他想,不是因為環(huán)境變差了,而是因為全身的臟器都用舊了,所以格外敏感了……還好,這些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既然注定要來這一次,遇見什么事物,都必須坦然接受。
此刻,他站在一家魚檔前,草原上的小溪里只有黑色的小泥鰍,而這里躺著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魚類,死不瞑目的眼睛瞪著他,讓他想起牧區(qū)那些病死的牛羊。檔口的一側(cè)有個大水池,里邊密密麻麻疊放著茍延殘喘的魚。的確,只要一息尚存,肉質(zhì)就依然是鮮美的。穿著一身黑色膠皮圍裙的干瘦男人,正提起一條碩大的草魚摔在木板上,還沒等草魚掙扎,刀背便砸向草魚的腦袋,草魚晃了兩下尾巴,便抽搐起來,不能大動了。干瘦男人把刀輕輕轉(zhuǎn)過來,刀刃鋒利,迅速將魚頭剁下。魚仿佛猛然醒悟似的,沒有眼簾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魚鰓和嘴巴一下子張了開來,不甘心,卻又喊不出來。
“師傅,買魚?”干瘦男人看了他一眼,小眼睛閃爍起一絲詭異的光。
他被男人的話驚了下,殺魚的過程將他吸引,他陷在魚的死亡里,有一種東西折磨著他的心。
“買魚,”他說,“全都買下了?!?/p>
“你開飯店的?”
“不,放生?!?/p>
“放生?”魚販子愣了下,剛剛伸進(jìn)魚腹的手停住了。
“放生。”
“放去哪里呢?”
“長江?!?/p>
那些茍延殘喘的魚被抬上了三輪車,旁邊幾位魚販聽聞后,也熱情地推銷起自己的魚。他都一一接受了。沒有不接受的理由。隨后,幾輛三輪車浩浩蕩蕩地來到江邊,他們端著塑料水箱,對著江水傾倒而出。大群的魚讓淡黑色的江面洇開了一塊濃黑的色斑,幾秒鐘后,這塊色斑便越來越淡,完全消失了。
就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周圍就聚集起了一大堆人,盯著他,議論紛紛。他深感迷惑,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不想聽他們說話,想走出人群。但迎面這位穿著大紅睡衣的老太婆不僅不避讓,反而拉扯住他,說:
“你這是浪費,放著那么多的人不去救,非要救這些糧食,魚可是糧食!”
他什么也沒說,解釋是虛弱的表現(xiàn),他不需要。他早已心里有數(shù)了。他原本可以告訴面前這個臉色黝黑的老太婆:你的下輩子就是一條魚。但他不想引發(fā)任何的誤解,對于這里邊的奧妙,只要佛祖和自己清楚就好了。
繞開老太婆,還能聽見她的數(shù)落,旁邊有人起哄,唯恐天下不亂,沒人關(guān)心那些魚。他快速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前邊出現(xiàn)了一隊人,扛著長長的竹竿,前面扎著綠色的網(wǎng)。他們翻過石欄,把網(wǎng)伸進(jìn)江里開始撈魚。幾乎每一次下網(wǎng),都能撈上來兩三條。這是下游,剛才放生的魚還聚集在這個地方,沒有游遠(yuǎn)。藍(lán)色的塑料箱里很快又堆滿了魚。他認(rèn)得那個塑料箱,還有為首的那個干瘦男人。那個魚販還穿著那身黑色的膠皮圍裙,身上濕漉漉的,像是剛上岸的海怪。魚販賺了他的錢,還要把那些魚再抓回來,賺第二次。賺錢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但這個魚販執(zhí)意要取這些魚的性命。雖然他已經(jīng)知道,魚販子上輩子做了一世的豺狗,但沒想到,這一世仍有豺狗的習(xí)性。沒辦法,下一世只能做蝦米了,給魚當(dāng)飼料。他這么想著,覺得魚販?zhǔn)强蓱z的。
漏網(wǎng)之魚總是有的。它們才是放生的真正成果。那些又被抓住的魚,剛剛享受了自由,又要被送回砧板,恐懼會如雪崩一般嗎?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七秒后一切恐懼都沒有了。佛祖不會同意這個觀點,有時候,一秒便是一世,一世便是一秒。無始無終,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再一次去買了那些魚放生嗎?即便他再慈悲,也不想被人愚弄。他明白自己的責(zé)任已經(jīng)盡到了。
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些人,就像望著罪惡本身。同時,他靜下心來,更加敏銳地感覺到了那束目光的跟隨,已經(jīng)很久了。不止是在放生的時候,甚至不止是在魚檔的時候,他一來這座城市,那束小心翼翼卻鍥而不舍的目光便存在了。他回過頭來,那是個女人。
她仍算是年輕的,高高的個子,穿著白色帶黑斑的長裙,上身一件黑色短皮衣,手里提著粉紅的PRADA包,眼睛隱藏在墨鏡后面,盡管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的眼神,那里仿佛淤積了三百個夜晚的黑暗。他回過頭來認(rèn)真地看著她,他的眼睛仿佛具有可怕的能量,讓她受到了驚嚇,不由后退了幾步。然后,她似乎在逼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全力以赴地回望他。他移開了目光,避免接觸。他不想看到她的靈魂。他是為了他們的苦難而來,但他不想和他們中的任何個人有什么瓜葛。
“大師。”她輕輕喚他。他聽到了。
他加快腳步,想離開江邊,回到街邊,然后去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不可預(yù)知的地方。但女人跟著他,盡管她穿著高跟鞋,但走路像羚羊似的輕盈,沒有敲擊水泥地面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女人比魚販更不可思議,你得承認(rèn)她是與眾不同的,她或許有靈敏的慧根,否則,她怎么會認(rèn)出他來呢?他與蕓蕓眾生有什么區(qū)別嗎?沒有。他就是蕓蕓眾生。他比蕓蕓眾生更加蕓蕓眾生。
“大師,留步?!彼x他更近了。
“你想說什么呢?”他不得不停下來問她。
干瘦的魚販子蹬著三輪車從他面前經(jīng)過,滿滿的一車魚,估計撈回來了三分之二。不奇怪,魚販子早都摸透了這些笨魚。魚販子就那么從他面前經(jīng)過,大模大樣的,面帶微笑看著他,像是勝利者,沒有絲毫的羞赧。那微笑,也就變成一種嘲笑了。
“我跟著您很久了,大師?!彼袅四R,眼睛周圍描了眼線,如深淵的邊緣。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叫我大師,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彼卣f。魚販子的車拐彎了,魚販子又扭頭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和女人站在那里,魚販子朝他吐吐舌頭。
“這些人太可惡了!”女人白了一眼魚販。
“由他們?nèi)?,你說你的。”
“其實,我不想說什么,”女人說,“或者說,我想說的太多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了?!?/p>
“那就不要說了?!彼麑λ⑿α讼?,“其實,說多也無益?!?/p>
“我覺得自己像魚,您會給我指明一條生路?!迸擞职涯R戴上了。
“生路是自己給的?!?/p>
“魚是沒有生路的?!?/p>
“你不懂,”他沉吟著說,“有一種東西比魚更重要?!?/p>
“是的,我是不懂?!?/p>
“沒關(guān)系,慢慢來。再見?!彼行┖蠡诹?,不應(yīng)該和具體的人說太多。他禮貌地?fù)]揮手,走到街邊,正好一輛的士駛來,他上車離開了這里。他不敢回頭,閉了一會兒眼睛,再次放空了自己,甚至一度還想起了《大藏經(jīng)》,太多的話語像滾滾的江水,他再次體驗到了曾經(jīng)那種被溺斃又被救活的感覺。他笑了笑,這時,司機又開始問他去哪兒,他說繼續(xù)向前。司機便不說話了,慢慢往前開,只是從后視鏡一個勁地看他,那眼神里不乏一種不解與畏怯,似乎在揣度他是一個怎樣的觀光客。
他看著街邊的一切,這時,前面突然停下來一輛白色面包車,沖下來兩個人,火急火燎的樣子,奔向一只黃色的大狗,黑色的大網(wǎng)瞬間套在狗的頭上,順勢一拉,原本正在撒歡的狗嗚咽著吼叫起來,但早已失去了掙扎的能力,被很快拖上了車。又見到網(wǎng)了,他吃了一驚。面包車重新啟動了,沖向左側(cè)的路口,開進(jìn)了小路。他看到前邊有個撐著粉紅色太陽傘的女人從小商店里走出來,一聲一聲叫著:“奇奇!”那應(yīng)該是狗的名字。女人不知道狗已經(jīng)被抓走了,但又覺得出了問題,不停地向路邊的灌木叢里打量。他盯著女人看,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女人抬起頭來,雖然隔著窗玻璃,但他們對視了一眼,女人驚慌失措的眼神,順著他的視網(wǎng)膜的神經(jīng),一直傳遞到了身體的最深處。
“這幫偷狗賊,太囂張了?!彼緳C說。
“偷去倒賣?”
“不,偷去殺掉,賣肉。”
“賣肉比賣狗更賺錢嗎?”他想起了那個拼命張開鰓和嘴的魚頭。
“那倒不是,”司機笑了笑,有點兒狡黠,“這些狗都太大了,不再可愛了,除了對主人的忠誠,再沒別的價值了?!?/p>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人心所知甚少。
“所以,剩下的價值,就是肉。”司機頓了下,問:“你吃過狗肉嗎?”
他搖搖頭。
“狗肉還是好吃的,我以前吃過?!?/p>
“現(xiàn)在不吃了?”
“是的,不吃了?!?/p>
“為什么不吃了?”他終于有了點兒興趣,“是什么原因不能吃了?還是你自己不愛吃了?”
“不好說,無法簡單地概括出一二三來?!?/p>
“那肯定的,就像曼陀羅一樣?!彼肫鹆伺P室里掛的那張?zhí)瓶?,密密麻麻的?xì)節(jié),他睡前總要盯著看一會兒。
“曼陀羅?一種花嗎?”
“不是,一種比喻。”
司機沉默了一會兒,前方正好是紅燈,車停了下來。
“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我是很討厭狗的,因為狗喜歡欺負(fù)小孩子,被惡狗追著跑乃至咬傷的事情,多得數(shù)不清?!彼緳C注視著紅燈上方倒數(shù)的紅色數(shù)字,仿佛回憶的火箭正在進(jìn)入倒數(shù)階段,即將進(jìn)入浩瀚的過去。
“你被狗咬了?”他喜歡這種聊天,因為,這僅僅是聊天。
“沒有,但被追著跑過,那種感覺絕望極了,好像馬上就會受傷死去,同時,因為全力逃跑,心臟跳得都快炸開了?!彼钌畲丝跉猓孟衲侵还酚肿穪砹?。
“運氣不錯。”
“糟透了。”他的鼻翼翕動了一下,說:“那真是嚇得魂飛魄散,我奶奶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給我招魂,我才緩過勁來。從此,我就有些怕狗,狗肉也怕吃了,總會想起魂飛魄散的感覺,太可怕了?!?/p>
“招魂?”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非重點上。
“是的,俺老家的一種風(fēng)俗?!?/p>
“那你相信有靈魂嗎?”他不失時機地問。
司機沒有回答他,而是從后視鏡中看著他,笑了起來。
“好笑嗎?”他也笑了笑。
“沒有人這么直接?!?/p>
“沒關(guān)系,我隨口問問。”
“那你相信嗎?”司機反問道。
“信,為什么不信?!彼匀黄降卣f,像是喝一杯白開水。
“我覺得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他的自然讓司機反而張口結(jié)舌起來,“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靈魂是什么,是精神世界,還是一種鬼魂樣的東西……”
“都是?!?/p>
司機從鏡中又看了他一眼,皺皺眉頭,不說話了。
他看不透這個司機,這個普普通通的司機,上一世和下一世是什么呢?也許就是一只狗?他一下子判斷不出,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但也是有的。他并不沮喪。他想到自己的前世是一只鳥,一只在草原的小溪邊覓食的灰色麻雀,經(jīng)常會抬頭望向北峰冰川的高處。他在城市里沒有看見一只麻雀,但能依稀聽見它們的叫聲,它們隱藏在哪兒呢?
車廂內(nèi)沉默了一會兒,氣氛逐漸有點兒尷尬,他正想說些什么緩解下,卻看到了那輛熟悉的面包車。
“這狗娘養(yǎng)的,又碰上了?!彼緳C也看到了,惡狠狠地罵。
“跟著?!彼摽诙?。
“你要干嗎?逞英雄?”司機雖然這么說,卻是跟著那面包車轉(zhuǎn)彎了。
“看看究竟?!彼钠綒夂?。
“剛才我和朋友在對講機里聊天,聽說江邊有個人放生了好多魚,沒想到我又遇見一個救狗的?!彼緳C“咔咔”笑了兩聲。
“跟好,別跟丟了?!?/p>
面包車駛向了郊區(qū),來到了一個名為“四季春”的花木場附近,周圍綠蔭遮天,極為隱蔽。在一所破敗的平房前邊,面包車停了下來,好幾只奄奄一息的狗從車?yán)锿狭顺鰜恚鼈冊诰W(wǎng)里已經(jīng)放棄了掙扎,只有眼睛和耳朵還靈活地動彈著。幾個穿黑色短袖的男人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了房子,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他盯著那扇門,門沒有關(guān)死。
“我進(jìn)去看看?!?/p>
“你瘋了?報警就好了?!彼緳C拿起手機,撥號。
“你報警,我去看看。”
他來到那扇綠色的油漆斑駁的門前,聽到里邊的聲音在更遠(yuǎn)處,便輕輕推門,走了進(jìn)去。昏暗的房間里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看不清楚,只聞到濃烈的腐臭。他躡手躡腳前行,走進(jìn)另一個房間,透過窗戶,發(fā)現(xiàn)后面是個挺大的院子,還長著一棵茂盛的大樹,剛才那幫人都站在樹蔭里忙活著。為首的一名壯漢,胳膊上文著一大片刺青,看不清是什么東西。壯漢手握一柄黑色的長桿,長桿的頭部綁著一個可以收縮的鋼絲圈。壯漢把鋼絲圈往那只大黃狗的腦袋上套去,然后很迅速地收緊了鋼圈。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經(jīng)驗純熟,狗連發(fā)出哼哼聲的機會都沒有。
但這只大黃狗的生命力似乎格外頑強,它像人那樣用后腿站立著,雖有些顫顫巍巍的,可無論壯漢怎樣施壓,那腿依然繃緊了肌肉挺立著。它的兩只前爪也變成了人的雙手,緊緊抱著鋼絲圈,想把那要命的玩意兒扯下來。壯漢咬緊牙關(guān),低吼著加大了力度,狗的雙眼瞪得越來越大了,滿是血絲的眼珠突了出來,嘴巴也大張了,里邊的牙齒很鋒利,仿佛表達(dá)著極度的憎恨。
“放開!”他被寺廟頂上的蒸騰力量給完全驅(qū)動了,一掌推開后門,走進(jìn)了院子。
壯漢被嚇了一跳,手上一松勁,狗的嗓子眼里邊發(fā)出了“吭哧吭哧”的聲音,嘴角流出一道黑色的血。
“你是誰?干什么的?!”一個原本蹲在地上磨刀的瘦子,提著刀站起身來,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睛,兇狠地盯著他。
“呃,我是這狗的主人。”他急中生智。
瘦子和壯漢對視了一眼,其他幾個家伙也提了棍棒之類的東西,包圍了過來。
“你們別誤會,”他用輕松的語調(diào)說,“我愿意把這些狗都買下來,這樣,你們也沒什么損失?!?/p>
“你不是這只狗的主人嗎?”壯漢手上重新開始使勁,“你買這么多狗做什么?”大黃狗全身劇烈顫抖起來。
“養(yǎng)狗久了,看到狗都不忍。”
“綁起來再說!”
壯漢話音剛落,他就被兩個人按住肩膀,兩臂折向后背,關(guān)節(jié)處一陣劇痛??磥恚莻z人早就伺機對他下手了,他卻沒有留意。他被押解著,像犯人一般佝僂著身子,走向那棵大樹。他們讓他背靠樹站好,用一根骯臟的紅繩把他扎扎實實地捆在了樹上。
“別閑著,繼續(xù)干活!”壯漢說,“大姐等會就來拿貨了?!?/p>
那幾人很聽話,立馬去忙了。磨刀的磨刀,燒水的燒水,分工明確,秩序井然。
“你從哪里開始跟蹤我們的?”壯漢審問道,轉(zhuǎn)身和他迎面而站,咬牙切齒地下了死勁,順手把狗推向他。太近了,他要低下頭,才能看到狗。狗那三角形的頭頂,以及兩側(cè)抖動不止的三角形耳朵,讓他心生悲憫。
“從你偷了我的狗時?!彼痤^,和壯漢對視著。
“偷?怎么證明?”壯漢冷笑道,“你們這些庸人,以為養(yǎng)只狗就是主人了嗎?”
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壯漢將手中的鋼圈松開了,那條狗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不動了,猩紅的舌頭吐得很長。他心中默念起了《往生咒》。這時,拿尖刀的瘦子吹了吹刀刃,又用刀刮了刮大拇指肚,嘴里念念有詞地走過來,要把狗拖走。
“就在這兒做?!眽褲h說。
瘦子蹲下來,一刀劃開狗的頸部,然后刀尖向腹部延伸,白色的肉露了出來,好像毛皮里邊包著一個小孩兒,現(xiàn)在只是脫衣服而已。衣服脫掉后,瘦子把刀子丟向空中,換個手勢,接住了刀,用力在白色的腹部拉了一個很長的口子,里邊紅紅白白的內(nèi)臟流了出來,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他趕緊屏住呼吸,但沒有用,還是忍不住嘔吐起來。
壯漢笑了起來,說:“看來你沒騙我,這狗真是你養(yǎng)的?!?/p>
他沒有吭聲,閉上眼睛,為自己感到難堪。倒不是修煉不夠,而是無法抗拒的生理反應(yīng)。生而為人,不可能控制這身皮囊的每一根神經(jīng)。因此,他并不難過,只是難堪。但那腹腔內(nèi)泄露出的氣味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僅僅只是想起,就令人作嘔。
“這樣吧,”壯漢說,“這只狗的腿留給你好了。”
他睜開眼睛,壯漢臉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惡意的侮辱,甚至還有些真誠,仿佛狗腿是一件很珍貴的禮物。不過,無論如何,他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平靜,說:“我不需要,放我下來就好?!?/p>
“放心,不會對你怎么樣的,”壯漢拿著鋼圈走向另一只狗,“你再陪我們一會兒,等我們忙完了,咱們可以一起吃吃肉,喝喝酒,聊聊天?!?/p>
“你相信靈魂嗎?”他忽然像問司機那樣,問壯漢。
“信,為什么不信,我還信輪回呢?!眽褲h倒是回答得從容不迫。
顯然,這讓他深感意外:“那你還做這種事?”
“早死早托生嘛,下輩子再做人?!眽褲h笑笑,“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要是下輩子做狗被人殺,我認(rèn)命?!?/p>
“怕是連狗也做不成了。”他嘆氣。
壯漢正要說些什么,有個家伙慌里慌張地從外邊跑進(jìn)來,喊道:“不好了,警察來了!”
“你報警了?”壯漢問他。
他知道是司機報警的,但他只能保持沉默。壯漢撲過來,對他一陣拳打腳踢,他感到了疼痛,上一次感到疼痛是什么時候?犯牙病的時候?
“大哥,快走吧!”報信的家伙已經(jīng)爬上院墻,準(zhǔn)備翻過去,“哎呀,被包圍了!”
聽到這句話,壯漢的拳腳停了下來,有些愣怔。
“都別動!”兩個警察沖進(jìn)來了,比他料想得要快很多。但他發(fā)現(xiàn)警察身后跟著的不是司機,而是那個女人。
壯漢和幾位從犯束手就擒,他們現(xiàn)在倒是一副很老實的樣子。壯漢在走出后門的最后一秒,突然努力扭過頭來,看著他說了一句:“這些狗白死了,都是因為你?!?/p>
對這樣的觀點,他當(dāng)然不能茍同,但他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狗的尸體:那不再和生命有關(guān),而僅僅成了一堆肉,一種可以烹飪后進(jìn)入腸胃的食物。
“大師,您受驚了。”女人用刀割開了繩子,他一陣輕松,向前走了幾步,似乎在確證這種自由。
“謝謝,”他對女人說,“那個報警的司機沒來嗎?”
“哈,哪有什么報警的司機,是我報警的?!迸丝此袂樽兊迷尞悾忉尩溃骸皫鷣磉@兒的司機早跑了,他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您這里?!?/p>
“我親眼看到他打電話報警的,”他邊揉肩膀邊說,“而且,我還沒給他錢呢?!?/p>
“您的錢包還在嗎?”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把錢包落在出租車上了。
“我也不瞞您了,我一直跟著您,那個司機在您面前演戲呢,電話肯定沒撥出去。您前腳進(jìn)去沒一會兒,他就把車開走了。我一個人在外等您,等了好久,想著情況不妙,才報了警?!?/p>
沒想到情況是這樣的。他想到之前自己對女人冷若冰霜,不由得有些羞慚,趕忙說:“謝謝,真的謝謝你。”
“不客氣,咱們現(xiàn)在還得去派出所錄口供,然后去我那里坐會兒好嗎?想和您好好聊聊?!?/p>
“好的,沒問題?!?/p>
他還有什么理由拒絕呢?也許自己的觀念也需要修正了,如果不能普度眾生,度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具體的人,也是好的?
從派出所出來,他長長出了口氣,這一切都比他預(yù)料的要麻煩,就像是蛛網(wǎng)掉在了身上,怎么撕都撕不干凈,反而覺得哪里都是。他坐進(jìn)了她的車,一輛奢華的黑色轎車。
“那些人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女人邊發(fā)動汽車邊說。
“為什么?”
“僅僅是盜竊罪,沒別的,”她手握方向盤,盯著前方,“最多幾個月?!?/p>
“沒別的?”
“是的,沒別的。”女人轉(zhuǎn)頭看他笑了笑,“他們非法囚禁您,您卻放棄上訴了?!?/p>
“那倒沒什么。”
“換作別人,肯定不干?!?/p>
“你呢?”
“我?”女人沉吟著說,“我不知道?!?/p>
他沒有說話。
女人補充了一句:“畢竟,我是女人。”
“尤其那么美。”他也微笑了,什么都敵不過美,美是一種最難看透的虛無。
她嫣然一笑,蒼白的臉頰有了血色。
車上了橋,看樣子要過江,沒想到卻在一半的時候轉(zhuǎn)彎下橋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江心有座島,上邊郁郁蔥蔥,各種樹木掩映著一些古雅的建筑。
“繁雜的城里,還有這樣的好地方。”他感慨道。
“就是想求一份寧靜的心情。”
“怎么?平時不寧靜?”
“寧靜,那是多高的境界呀。”女人將車開到一座獨棟別墅前,停下來,說:“到了,就是這里?!?/p>
別墅內(nèi)的陳設(shè)初看上去比較單調(diào)、質(zhì)樸,家具全是木質(zhì)的,但他坐上去,用手一摸,就知道這些東西價值連城。
“冒昧問一句,您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啊,做房地產(chǎn)的,眼下不知道在哪個工地上忙呢?!迸硕肆吮杞o他,“這座房子就是他設(shè)計建造的。”
“很好的設(shè)計?!彼ь^看著一扇天窗,那一小片天空讓他頓感安慰。從天空深處涌進(jìn)來的白光,像是來自北峰頂上那片冰川的高處。這才幾天,他竟然強烈地思念起來了。
“可惜,還是空虛得很,像監(jiān)獄一樣?!迸俗谒磉?,也端了茶,在小口地啜飲。
“那是你的心病了,”他的目光又掃了一遍房間,“多少人夢寐以求這樣的別墅。沒有幾個人可以享受你現(xiàn)在所擁有的?!?/p>
聽他這么說,女人好像來了點兒興致,請他去樓上參觀。
樓上一排排的立柜,像是圖書館的書架,只是書架上都蓋著紅色的絲綢,不知里邊藏著什么。女人伸手揭開了絲布,露出的不是書,而是整整一柜子的涼鞋,再揭,又是一柜子的靴子……后來,鞋子變成了各式各樣的名牌包。
“戀物癖?!彼肋@種情況的準(zhǔn)確名稱。
“不,不是的,”女人訕笑著說,“這些東西是因為買來沒處放,才這樣處理的,但它們現(xiàn)在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最讓我開心的,就是購買它們的那一刻,那一刻過了,它們也就死掉了。所以,不如說是購買癖才對?!?/p>
“那便是飲鴆止渴了?!?/p>
“你看這個包,限量版的LV,是我在巴黎的時候,排了一個通宵的隊才買到的;這雙鞋,Gucci,是我專門跑去香港買的,腳都站腫了。唉,我已經(jīng)不記得為了買這些東西,我遭了多少罪,但奇怪的是,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激情在支撐著我,”女人臉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隨即又黯淡了,她撇撇嘴說,“不過,我付完款,走出店,看著匆匆忙忙的路人,整個人空虛得快要散架了?!?/p>
“現(xiàn)在還會這樣嗎?”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會想想,”女人把鞋和包放好,又用絲綢蓋了回去,“好像設(shè)置了一個目標(biāo),才能睡得著?!?/p>
二樓還是有間書房的,女人邀請他在里邊又坐了。房間到處都一塵不染,肯定有專人打掃。書房倒是名符其實,書很多,文史哲以及宗教、科技乃至成功學(xué),無所不包。他站在書架前,隨意瀏覽著。女人拿出手機,大拇指靈活地刷著屏幕。
“大師,您看這條新聞?!迸撕鋈宦曇纛澏吨咽謾C遞給他。
他一邊看圖片,一邊看文字,原來,一只小狗被人潑了綠色的油漆,由于油漆太厚,小狗無法動彈,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今天這是怎么了,他想,怎么跟狗扯不清了。
“作孽呀,”女人輕聲說,“您今天救魚、救狗,功德無量。我想請教您,您是怎么看待輪回的?”
“生命的形態(tài)可以不同,但生命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彼氪騻€比喻,看到手邊的茶杯,說:“就像杯子再怎么不同,再怎么局限水,水還是水。我曾對你說,有一種東西比魚更重要,很明顯,這水就比魚重要?!?/p>
“如醍醐灌頂?!迸苏V劬Γ诜雌c他那模棱兩可的話,然后,她的表情像是下定了決心。她說:“大師,我想拜您為我人生的導(dǎo)師。”
他沉默了十五秒,猶疑地問:“其實,你怎么知道我是……知道我是做這一行的?!彼幌胫苯犹峒八鶑氖碌氖聵I(yè),說出口的,都會變了味。
“不瞞您說,”女人支吾起來,“其實……其實,我之前拜過一位老師的,但我與他似乎不夠投緣,他的講解不對我的心性。我卻時常能從他那里聽到您,對您心生仰慕,這次您下山的消息,就是他告訴我的。請大師恕罪。我愿意出高價供養(yǎng)您?!?/p>
他總以為很多事情是世間神秘的證據(jù),但在現(xiàn)實中,神秘總有一個答案,一個乏味的答案。因此,她背后那位泄密的同道是誰,他毫無知道的興趣。
“既然你也是同道,總有修煉的地方吧,帶我去看看?!彼肓?,想找個清靜的地方。
“這個太簡單了!”女人重新興奮起來,按動了手邊的一個開關(guān),書架向一側(cè)滑去,后面藏著一間小密室。他趕緊起身走過去,剛站到門口,就聞到了楠木淡淡的清香。里邊除了一個佛龕,一個坐墊,別的什么也沒有了。
“真是好地方!”
“謝謝大師夸贊,”他的欣喜讓女人心花怒放,她伸手摸著楠木做的墻壁,說,“這是我用心設(shè)計的。”
“我好幾天沒靜修了,現(xiàn)在想打坐,正好試試你的地方,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大師您請?!?/p>
“我不叫你,你就不要進(jìn)來?!?/p>
“遵命?!迸苏\惶誠恐,雙手合十。
他在坐墊上盤腿坐好,按下開關(guān),書架就緩緩移動回來,緊緊關(guān)閉了。墻壁上驟然亮起兩盞淡黃色的燈,一派青燈古佛的意境。
只剩下自己了,只剩下虛無了。他面向佛龕坐定,卻有些心神不寧。他看到佛龕下邊還有一個小開關(guān),便按了下去,佛龕竟然緩緩轉(zhuǎn)動了起來,轉(zhuǎn)到背后,是一個十字架,上邊綁著一個干瘦的男人,就像是他下午被綁在樹上的樣子。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什么,他只是為外邊的女人感到疑惑,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用手指輕輕拭擦了下耶穌憂郁的臉,按動開關(guān),佛龕又轉(zhuǎn)回來了,釋迦牟尼佛雙目低垂,似笑非笑,寧靜安詳。
他閉上眼睛,重新坐定,原本寧靜的心卻感到了一種越來越苦澀的悲痛。他并不懊悔這次的慈旅,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他們的過多喧囂,他們的過多黑暗,他們的過多欲望,他們的過多虛妄,以及他們的過多聰明與他們的過多愚蠢,激起了他的心緒。他的心早已修煉到了很高的境界,是沒有凡俗的喜怒哀樂的。可現(xiàn)在,他的心卻變成了蓄滿悲傷的容器,使他流下淚來。他想,這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了。足足有十五秒鐘的時間,這些淚水讓他不知所措,但是十五秒過后,他終于平靜下來了。而且,他感到這種平靜里邊蘊藏著一種微妙的歡喜,就像佛祖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般。
他只剩下一個念頭:他多想女人打開書架來找他的時候,這里邊變得空空如也,而他已經(jīng)變成了前世的麻雀,正在飛向北峰頂上那片冰川的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