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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三分地

2015-11-06 20:51任玨方
長江文藝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淑賢老羅東家

任玨方

望道村經(jīng)不起落雪。一落,村莊被雪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人們都說村東那個(gè)像巨大饅頭的土坡,將西邊江里的濕氣擋在了村里,春日雨長,夏日雨暴,冬日則雪厚。

早晨,韓德正打開門,雪的白亮便刺進(jìn)來,讓他急迫地瞇起眼。見此情景,昨日之憂又上心頭。這雪沒停歇之意,東家田里的蘿卜硬是起不出來了。望道村的土地,肥得像肥臀細(xì)腰的女人,下一回種便能得到胖娃。東家五畝田出的蘿卜,每年都能將兩間倉房填滿。今年蘿卜依舊豐產(chǎn),但雪下得沒有間隔,一刻不停,又迅又猛,地上沒膝深的雪,讓德正無法趕著牛車去田地里起出。東家該要怪罪了。那么多牲口要吃要喂蘿卜拌米糠,現(xiàn)在沒了蘿卜,只能將黃豆煮熟放石臼里搗碎,與米糠拌后讓牲口吃。那些在冬季圈養(yǎng)著長膘的牲口,此刻料理不好,來年開春就發(fā)蔫,熬過春耕,夏種時(shí)便疲沓??捎卸嗌冱S豆讓這些大胃口牲口吃?

站在風(fēng)口,德正眼皮忽然跳了數(shù)下。心想,幾日沒出工,今日難免要被東家叫去責(zé)怪。以往東家雖不明著責(zé)怪,可意思在那里,德正便覺得愧疚。先前東家也講要趕在寒露前將蘿卜從地里起出,自己讓事給耽誤了,只覺得蘿卜放在地里,晚起出來更水靈,牲口更愛吃。長工做了東家的主,東家也沒說什么。但這雪讓德正自己的想法變成了自以為是。這雪天,蘿卜非但起不出來,裸露在地面的準(zhǔn)會凍壞掉,罪過大著呢。

果然,院墻外有人朝這邊喊,看不見人,聲卻大,德正咧,德正咧,東家讓你即刻去。

德正應(yīng)聲,立刻回身取棉帽戴上,再將棉衣對襟攏緊,扎根腰帶便出了門。東家在望道村前頭。德正踩著雪,咯吱咯吱地走。整個(gè)村道見不到人,只有一條狗在道中央沉默地撒尿,鼻頭噴著團(tuán)白氣。見德正走來也沒避,頭也沒動,只是朝德正瞟一下,依舊定定地撒尿。狗腿下,白雪地上有了一攤淡黃色尿漬,冒著一縷狗尿氣 。這狗日的,可真是狗日的,不知禮數(shù)。德正看了兩眼這黃狗,側(cè)身走過往東家去。

進(jìn)院便瞧見老羅。老羅是外鄉(xiāng)人,常年在東家料理家務(wù)及牲口,此刻正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在院里掃雪,用竹掃把將門前雪掃攏,再用畚斗往院外送。雪不停歇地下,老羅便不停地掃,這就是老羅的牛馬勞碌命。見德正跨進(jìn)院,老羅脫下斗笠蓑衣,拍凈褲腿上的粘雪,忙不迭去正屋報(bào)信。德正本想與他聊幾句,打聽下東家為何喚自己來,東家今日脾氣如何,這下沒機(jī)會問。德正站在院里跺著腳等,雪一片片落在帽上、肩上,不時(shí)伸手去拍,便后悔以為路程短,沒穿蓑衣。棉衣濕了可麻煩得緊,里面只有一件薄褂衫,倘若被東家支出去鎮(zhèn)上辦事,這一日都不得安穩(wěn)。一會兒,老羅便出來,招呼德正進(jìn)屋。老羅臉上表情看不出深淺,但看過來的眼神有古怪,文章含在里面呢。德正來不及問,便心里緊了緊,做好準(zhǔn)備,推門進(jìn)屋去。

門合上,雪光被擋在外面,堂屋昏暗。德正的眼睛在屋外被雪光刺中了,一時(shí)兩眼模糊。睜大眼看,便見到東家正籠著雙手坐在太師椅上,低臉望著腳下,腳跟前是一個(gè)燃著木屑的火盆。東家低著頭,沒注意德正進(jìn)門。德正便喚了聲。東家抬頭招呼,德正,過來暖和暖和。

見東家招呼自己,德正笑笑,便過去蹲在地上將手放在火盆邊上烤。

東家道,德正啊,今年這天氣愁得慌,田里的活指望不上了。

德正以為東家要講蘿卜的事,站起弓身道,都怪我,不識天氣誤了事。

東家將雙手從袖管抽出,雙手下壓,示意德正繼續(xù)烤火。德正只好重新蹲下去。東家沒提蘿卜,也沒怪罪,反而替德正開脫道,誰也不是諸葛亮,能知天氣變化。今日我找你來不是談田里的事,有別的事要談。

德正怔了下,暗想東家這番言語甚為客氣,客氣得都不像東家。五畝田蘿卜起不出來,擱以往東家的嘴唇要急出泡來。這明顯反常,東家是否打算結(jié)工將自己打發(fā)回去過年?臘月剛開始,過年尚有時(shí)日。這么早便歇工,家里的年要難過了,爹又要急得跳腳,顛顛倒倒罵自己不懂事,一直罵到年三十才消停。但東家要打發(fā)掉自己,自己無話可說,五畝地的蘿卜可算是毀在了自己手里,要抵扣這損失,自己能結(jié)多少工錢現(xiàn)在難料。作好最壞打算,德正抬頭朝東家笑笑,道,不談田里事,東家還有甚事跟我講?

東家瞇眼看德正一番,道,天落雪沒事操心,跟你閑聊陣。你對我家淑賢可了解?

德正有些意外。淑賢是東家的小女兒,人長得漂亮。那臉蛋跟畫片上的女明星一般,白白嫩嫩的瓜子臉,兩道蛾眉,小巧的鼻子鼻梁很挺,沒有望道人從娘胎里帶出的塌鼻子。大眼睛還是雙眼皮。那眼睛看著人撲閃,像頭頂上的大角星,有時(shí)又像張嘴似的會說話,說的都是蜂蜜一樣甜的話,能甜到人的心里。東家曾說,有一年淑賢到申城照相館去拍照,照相館把淑賢的相片放在了櫥窗里,讓大導(dǎo)演鄭正秋看見了,還想找淑賢去拍電影。鄭正秋什么漂亮女子沒見過?能相中咱家淑賢,可見淑賢有多漂亮??上Э上?,人無完人。淑賢生下后壞了條腿,靠老媽子背進(jìn)背出。這也是因家境富裕,若不富裕,便要一只腳蹦著走,或靠張骨牌凳慢慢挪著走。淑賢還時(shí)發(fā)哮喘,兩眼翻白,那眼睛大,往上翻眼珠時(shí)著實(shí)嚇人。因這兩樣淑賢多半時(shí)間在自己屋里頭不出門,中藥吃個(gè)不停,東家將石頭城、上海灘的名中醫(yī)都請來為淑賢把過脈。脾氣慢慢不好起來,雖不罵人,確會隨手拿起物件朝人扔。淑賢得東家的疼,屋子里的物件都是時(shí)髦名貴貨,砸壞一件,東家會不高興,責(zé)怪惹淑賢生氣的人。為此,別人能躲則躲。唯有德正老實(shí),被淑賢一叫就定住身形。仿佛淑賢是神仙,德正是小妖。德正立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看淑賢看自己的腳尖,只是耳朵緊著聽淑賢的話。把事辦好,淑賢也不會亂發(fā)脾氣。德正每回都把淑賢要他做的事做得干干凈凈,淑賢也就從來不往德正身上扔物件。德正聽東家此時(shí)提淑賢,有點(diǎn)茫然,嘴里答道,也只是幫淑賢倒過次把馬桶,聽過幾句訓(xùn)話。

東家呵呵笑道,德正,你沒說實(shí)話,說謊了。

德正趕緊從地上站起連聲道,沒,沒,真沒。

東家笑瞇瞇地看了番,方道,聽人講你相中淑賢,可有此事?

德正唬了一跳,東家嘴里怎能講出這種話來,一張臉?biāo)矔r(shí)通紅,急急道,天爺瞅著,我哪敢生這等賊心。有這賊心,來年便被雷劈死。

東家道,德正你都說了什么話,急了也不能拿命亂說,趕緊朝地上吐兩口吐沫星子,化解一番。見德正站著未動,催促道,趕緊著。德正便將臉別一邊,小口噗噗兩下。見德正吐完,東家道,我可沒嚇唬你的意思。閨女有人喜歡,是高興事。

德正聽不懂了,云里霧里去了。聽不懂,也便嚇得不知如何答話。只覺得屋子里的黑立刻沉沉地壓過來,像兩百斤糧食壓在肩上。

東家繼續(xù)道,淑賢都跟我說了你們的事啦。我想也可以,得你這么一個(gè)女婿也是我的福分。德正你回去就叫你爹來提親吧。

這下聽懂了。聽懂后德正腦子亂掉,亂得雜七雜八。一個(gè)媳婦從天上掉到自己頭上,這個(gè)媳婦還是東家女兒??捎峙氯苏f自己這個(gè)媳婦腳不利索,身子出胎便有病,且脾氣不好,難養(yǎng)。

東家見德正發(fā)呆,便道,做我家女婿還不成?給個(gè)一畝三分地,有的吃不愁穿。

德正不知怎樣說。東家便替他說了,你現(xiàn)回去跟你爹講,拿只雞來提親就成。家里沒雞,就讓老羅到后院抓只帶回。

德正提著雞,迷迷糊糊往家走,暗自琢磨。淑賢跟東家說了他們的事,可沒甚事發(fā)生過。德正在淑賢面前可不看淑賢,只是耳朵和手上著心聽事、做事。哪曾有過把淑賢娶回家的想法。東家看來會說話,要將他配給淑賢,就像給淑賢的上衣配條褲子,給淑賢出門配輛牛車??勺约撼缮读??種馬、種豬、種羊,甚是臊人。

德正回到家,把院門關(guān)上,將雞扔在雪地里,便進(jìn)了屋子。兩間屋子,一間前面是堂屋,后半截住著德正爹,另一間前半屋由德正住,后半屋由德正妹子住。屋子很小,住著卻一點(diǎn)也不擠。六年前德正娘得肺癆死掉,妹子五年前到江邊洗衣服,腳下一滑便落進(jìn)江中,現(xiàn)在不知住哪個(gè)地方享福去了。所以屋子對父子倆來說還很寬敞。德正到后房瞧,爹不在。便到院里附房去找,仍舊看不見人影,德正便喊了一聲爹。里面的一只羊一抬頭看過來,德正看到羊嘴含著草動著,還出了聲。那羊道,在、在。德正嚇了一跳,這羊嘴里吐出的分明是爹的聲音。爹莫非成了根草,讓這羊在吃著?暗想今日怎都遇些古怪事。又喊了一聲爹,羊嘴再一動,看著德正嗯了聲。德正不信爹會附在這羊身上,試探著對羊道,東家要你去提親,將淑賢說回來,還給一畝三分田。德正眼見得那羊歡喜地跳將起來,叫道,好咧,好咧,有兒媳,還有一畝三分田。

日他娘,果真見鬼。德正轉(zhuǎn)身回正屋去,撇開這些幻境,要獨(dú)自想下娶淑賢這是好是壞。

德正一轉(zhuǎn)身,德正爹便從小屋旮旯處直起身。天冷,到屋旁露天茅坑解手屁股實(shí)在吃不消,他便跑到羊圈里蹲著解手。聽得德正在屋門口如此言語,德正爹興奮得連聲叫好,未擦屁股便提褲起身,將羊嚇得跳起。

聽聞德正報(bào)訊,德正爹喜滋滋提著雞,穿過望道村去提親?,F(xiàn)今愁眉終于可以展開。德正娶上媳婦,這是韓家天大事。以前這事是那么難,難得像要爬上青天去一般。德正這兒,長得多俊俏。身材高高的,壯壯的,臉又白皙,有雙眼皮。兩道眉毛好看著咧,人家都說是蠶眉,像蠶一樣的眉是男人最好的眉。兒子是世上難得的男人咧,擱在古代,便是趙云趙子龍。可媒人就不肯進(jìn)門說親。這事冤著了德正。他娘與妹子死,關(guān)乎德正甚事??删陀虚e話瞎傳,說家里有只怪獸,專吃女人。這閑話要多惡毒便有多惡毒。平日里沒女人敢進(jìn)門,有事站院門外言語,好像自家院門便是怪獸的血盆大口。這下要讓大伙瞧瞧,德正有媳婦了,還是個(gè)高檔媳婦。雖然淑賢一條腿不便,可她是大家閨秀。德正娶了她,老丈人心疼閨女,還給一畝三分地。這得讓多少人羨慕紅眼珠。

這么想著,德正爹慢慢地在村子里走,急不可待地想碰上個(gè)人,把消息在村子里傳開??勺咄炅舜宓?,到了親家門口,也只碰上個(gè)老羅。

親家見面,德正爹也沒說上什么。都是由親家言語。聊了陣,親家道,這雪落得這陣勢,怕是十天半月轉(zhuǎn)不了晴,不如就在年前把喜事辦掉。

德正爹為難,他們住哪?

親家說,自然是你們家。捯飭一下就好,沒甚講究。

德正爹這下松口氣。事情到現(xiàn)在美得很。原先憂心著德正要倒插門,做上門女婿,自己要將德正讓出手。如果親家提出要倒插門,德正爹也沒辦法,只能答應(yīng)。德正爹也想過,這終比德正光棍著好。反正都姓韓,以后有了孩兒不用爭。第一個(gè)孩兒算親家的,稱親家爺,再一個(gè)孩兒便算自家的,稱自己爺?,F(xiàn)今見親家沒要求倒插門,德正爹忙著答應(yīng)了。

親家便說,這事這樣定了,我閨女嫁妝自然不會少。待會兒我讓家里提點(diǎn)銀票給你,你拿了趕緊收拾,年前就辦事。

德正爹連連點(diǎn)頭。

親家又道,我也不迷信這迷信那,叫德正吃罷飯到淑賢那里看看,兩人商量一番。

德正爹心滿意足回家。事情美得像做夢一般??山^不是夢,祖宗,德正這孩子罪過吃盡,終于娶上媳婦。年前家里添一兒媳,開年添一個(gè)孫子,以后就昌旺啦。

德正爹回到家,趕緊把喜事告訴德正。德正倒在床上,聽爹走火入魔一般興奮,便道,爹,這事我總覺又虛又幻,不踏實(shí),哪里不對勁。德正爹道,孩兒,我們家很少遇到好事。遇到好事,都是又虛又幻的。當(dāng)初跟你娘第一次睡一個(gè)被窩,雞打鳴醒來,見個(gè)女人睡身邊,要多虛幻就有多虛幻咧。后來在一個(gè)鍋里吃飯?jiān)谝粋€(gè)盆里搛菜,就習(xí)慣了。你以后習(xí)慣歷經(jīng)好事,便不覺虛幻。

可東家憑甚看上我?德正問。

天爺,德正你不要小覷自己。要長相有長相,要人品有人品,要身體有身體,要算起來是讓親家占了便宜,兒媳畢竟一條腿不活絡(luò)。

東家不怕淑賢進(jìn)了我們家,不消多少辰光便亡命?

親家當(dāng)著我面說咧,他不迷信。親家可不是聽閑話的一般人。

他不怕淑賢在咱家受窮?

德正呀,你怎生個(gè)豬腦袋?,F(xiàn)今你可算攀援上棵壯樹。親家有錢有田,牙齒縫掉丁點(diǎn)下來給你倆,連帶著爹也沾光過上好日子,你憂心■。

德正被爹說得詞窮。見德正不做聲,德正爹便忙著做中飯。也不算計(jì)米粒,做了米飯讓德正吃,自己則吃碗面糊糊。德正一吃罷,便趕德正去見淑賢。德正說還早咧,人家煙囪剛冒煙。德正爹急道,孩兒,這事到了節(jié)骨眼處,只得緊不得松。依舊把德正趕出了門。見德正慢騰騰走,德正爹立在門里便喊,小祖宗,你可上點(diǎn)心,世上沒后悔藥。

德正走到東家門口,在門外猶豫。不想讓老羅見著,老羅偏迎出來,一臉笑意道,德正,來看媳婦?德正的臉一下便紅了。他怕老羅笑話自己是一頭種驢。老羅道,你倒是進(jìn)門呀,淑賢剛吃罷飯,回房去了。德正便進(jìn)門。一抬頭,見東家站在房檐下,心里發(fā)慌,連忙道,東家可吃了?東家笑笑,德正來了呀,淑賢等著你商議呢,去吧。德正便朝西廂房淑賢的住處去。門只是虛帶著,一推就開。德正知道東家與老羅在身后瞅著,喉嚨里出來的聲音便有些發(fā)飄,淑賢在嗎?淑賢在屋子里說,你把門敞開著,可要凍死我?快進(jìn)來吧。德正便把棉帽脫了抓在手里,撣撣身上的粘雪,跺兩下腳,進(jìn)了房間。

天冷,淑賢穿著小棉襖,抱著湯婆子在被窩里。

來啦?淑賢問。

來了。德正答。

我都是你的人了,還不拿眼瞅我。淑賢哧哧笑起來,拍拍床沿道,過來坐吧。德正紅著臉坐過去。淑賢細(xì)細(xì)看了,道,你頭上怎在冒汗,趕緊把棉衣脫掉。德正就站著把棉衣脫了,坐下。淑賢又哧哧地笑。德正被笑得手不知怎么擺才好。淑賢道,德正哥,數(shù)日后我便是你的人,你現(xiàn)在可親親我。德正嚇得不敢動。淑賢從被窩里坐起,從后面摟住德正的脖子,臉上的頭發(fā)一撩一搭地在德正脖子上拂著,身上的體香鉆進(jìn)德正的鼻子。淑賢道,德正哥,你閉上眼。德正便合上眼睛。忽覺得一暖暖的、香香的東西貼在自己嘴唇上,睜眼一看,天爺咧,淑賢在跟他親嘴。德正的臉漲得通紅,心里惶恐,生怕東家在門外忽喊他去。這下可見不得人,下身卻已豎起,像樹枝般將褲子頂?shù)猛蛊?。淑賢道,德正哥,咱們到床上來躺著說話,商議一番。德正道,不咧,不咧,就這樣商議,你爹還要找我。淑賢說,我爹把我給了你,你現(xiàn)在便把我拿去,我爹都不會說甚,反要給你煮蛋吃。德正還是不敢動,既怕東家喊他,又怕淑賢捉弄。淑賢見德正不動,便把手伸來解德正的腰帶、褲帶。德正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哪吃得消這般撩搭,騰地站起,三兩下自己便脫了衣褲,鉆進(jìn)淑賢的被窩。

德正很慌亂又很興奮,腦中的想法一會兒大膽,一會兒又萎靡。那心思也里里外外地跑,一會在淑賢身上,一會在院子里東家身上。淑賢不說話了,只在被窩里動手,把德正引向了神秘之地。迷迷糊糊,懵里懵懂間,德正成了望道村的男人。男人可以跟族長坐一桌上吃飯喝酒,可以做埋亡人的八仙,可以當(dāng)眾扇嚼嘴巴子女人的耳光。但德正哪敢細(xì)細(xì)品味,事完便要穿衣走人。淑賢不肯,把手死死箍著德正脖子。淑賢說,德正哥,我們再說一陣子話。卻又不言語,那只手在德正身上摸,從上到下摸。德正的乳頭經(jīng)不起摸,德正的胳肢窩經(jīng)不起摸,德正的下身經(jīng)不起摸,羞死人咧,那家伙又騰地豎起,剛才還軟得很,轉(zhuǎn)眼又硬又燙。德正忍不住,再次爬到淑賢身上。淑賢親著德正的臉說,德正哥,你真好,我以后死心塌地跟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不能把我撇掉。德正的腦子已成實(shí)疙瘩,嘴里嗯嗯著,腦袋里面只有一腦殼春風(fēng),以及泡在春風(fēng)里的淑賢身子,哪里去想淑賢為甚要如此言語。有東家在,他德正即便是孫猴子,也不能翻出東家的五指山。

事又畢。德正躺不住了。淑賢的床上,雖鋪著厚實(shí)的褥子,蓋著暖和的絲被,可床上像生出了鋼針,德正赤身裸體被針板上下夾著。德正掙脫掉淑賢糾纏,從被窩鉆出,飛快地穿上衣服。穿戴好,將心緊一緊,一拉門走出去。一抬頭,便見東家站在房檐下抽大煙,見德正出來,問道,德正,事情說得利索不?不要落掉甚事。德正點(diǎn)頭,提著嗓子道,都好。話出口又連忙改,都已談好,沒啥事。東家道,這就好,把事情講圓滿了便好。

德正控制不住,將一張臉漲成豬肝色。

德正別了東家,不時(shí)趔趄,在雪地上飛快往家走。雪依舊密密地落,村莊里有幾個(gè)男娃正在草堆里掏麻雀。躲雪的麻雀被逼出,在雪上撲騰著飛,男娃們高叫著,邊追便抓起雪扔向麻雀。麻雀在孩子的雪彈中,驚慌著飛不高,跌跌撞撞落到雪地上蹦跳。這可等于自盡。這些頑皮娃。德正嘀咕聲,不多看,小心地在雪地上走。剛才被淑賢纏得緊,身體不像來時(shí)那樣硬朗,踏在雪地上的腳便有點(diǎn)發(fā)飄。他不去想剛才的事。那是一件大事,需要好好回味。但事摁不住,反復(fù)在腦中冒。天爺,德正覺得下面又熱辣辣地脹起,便快了腳步走。他想自己就像個(gè)莊稼能手意外得到了一坡不甚肥沃的土地,要開始辛勤播種自己的種子了。

在漫天雪花里德正把淑賢娶回,德正爹揚(yáng)眉吐氣。家里瞅起來明顯與以往不一樣了。好幾年房里沒女人的聲音,現(xiàn)今有了。德正,給我倒瓷碗熱水。德正,生個(gè)火爐。德正,燒瓷碗紅棗吃。德正,快來快來。淑賢不顧自己是新進(jìn)門的媳婦,不顧忌公爹叨咕,亮著嗓門讓德正干這干那。女人事多,嘴頻,德正爹不厭煩,反而覺得兒媳聲音像報(bào)喜鳥般好聽。德正也不計(jì)較,他覺得自己成了男人,該替代爹把家撐起來,做點(diǎn)事理所應(yīng)當(dāng)。做飯洗衣,這些由爹干的活,德正一下全部學(xué)會,好像那些技巧生來就在腦殼里,腦袋一轉(zhuǎn)便冒了出來。

下著雪,無事干。淑賢纏著德正在床上陪。一聽到德正爹出門,淑賢就不老實(shí),在德正身上摸。德正仍由她浪,也歡喜她浪。德正一邊爬在淑賢身上,一邊等待丈人給他這個(gè)女婿一畝三分田??裳┮琅f下著,淑賢爹沒叫老羅來喊他去。丈人不叫,新女婿總不能自己上門要地。但也從淑賢身上得了好處,男歡不必言說,淑賢有許多陪嫁,十條蓬松的絲綢棉被,一只立到頭頂?shù)臑跄疽鹿瘢恢唤Y(jié)實(shí)的烏木五斗柜,一張烏木梳妝臺,兩只大樟木箱,一張梨花木八仙臺,兩張梨花木太師椅,三條長凳。家具用料德正爹暗自查看過,看了臉上喜氣更重。這些上著朱漆的嶄新家具往家里一擺,家便有了闊氣,不同以往。這些東西,東家早備好了,德正以前瞅見,與老羅嘀咕哪頭驢子走狗屎運(yùn)能得這些。想不到如今給自己這頭驢得來。淑賢還有金銀珠寶呢。德正以前沒摸過,現(xiàn)今將淑賢那些晃著富貴氣息的寶貝抓在手上,德正心里的高興滿滿的,要溢出來。

再過一日,德正陪淑賢躺著,忽聽爹在院子里叫出聲來。爹叫道,德正,快來看。德正聽爹叫得不同尋常,趕緊穿衣出門。只見爹踮著腳尖望著村口。德正也瞅過去,只見村道上正有三輛馬車在走。德正便也覺得不尋常。雪落得這么厚,沒甚急事,馬不能冒冒失失出門,厚雪要廢馬腿。但德正爹說,這望道村能有三輛馬車的,只能是淑賢的娘家,他們這是要到哪去,也沒跟自己家言語聲。便讓德正去問淑賢。淑賢聽了道,他們要去哪我怎知道,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我現(xiàn)在可是你家的人。德正道,要不趕去問問?雪地不好走,可以搭把手。淑賢道,我爹要讓你知,便會來說,不曾言語,便不想讓你知。說罷,將德正拉到床上。

德正爹站門口看陣,便出門去打聽親家那邊有甚要緊事。作為新親,該幫忙出力的可不能含糊,若遇紅白事還要準(zhǔn)備好份子錢。這可得事先準(zhǔn)備好。出力好說,出錢可就麻煩,家里一塊銀元都沒,德正辦喜事還是親家暗中給了錢財(cái),才將場面撐起。德正爹心里有些急,在雪地里走不快。正愁苦,忽見老羅過來,連忙叫過來問。老羅道,東家以后不在這里住了。德正爹聽了,不痛快。這大事親家怎沒一點(diǎn)風(fēng)聲,也不跟自己言語。嘴還是客客氣氣問,是到鎮(zhèn)上去住嘍?老羅道,也不是住到鎮(zhèn)上,好像是去南洋。這下德正爹愣住。他不知道南洋在哪里,只知道南洋很遠(yuǎn),遠(yuǎn)得無邊。孫逸仙都當(dāng)大總統(tǒng)了,親家還要到南洋去干嗎?親家到南洋去,這里的家產(chǎn)不要了?兩百多畝地不要了?天爺,這些是不是讓德正得了?德正爹還沒及問,老羅便道,我來告訴德正,我們換了東家。甚?甚?德正爹以為聽錯(cuò),緊趕著問。老羅又道,我們要換東家。村里乾順家的大兒子,原來在申城賣煙酒,現(xiàn)今買了東家的宅子田地,今年回村過罷年,便不去申城,說是申城工人罷工、上街示威多了,怕不安穩(wěn)。老羅講得細(xì),德正爹這下聽得明白無誤。明白后,德正爹心涼半截。原本以為攀上大樹,可這大樹自己生出腳來走掉。日他娘的。老羅見德正爹失落得緊,便道,你回去跟德正說這事,料告他開春出工。老羅踩著雪咯吱走掉,德正爹一人站在雪地里。呆了陣,才猛地往家去。一進(jìn)院門,便喊,德正,德正,出來說事。聲音比剛才還要急。德正估摸著爹打聽到了事,便裹衣出來。

德正爹跳腳,快將兒媳喊出來,有話問。

德正道,她腿不便。

德正爹再跳腳,出大事咧,你趕緊著問她,知道下南洋的事不?見德正一臉茫然,叫道,你丈人變賣家財(cái)走啦,沒料告一畝三分田便走啦。

這下德正也像爹一樣,心里發(fā)慌。丈人把瘸腿女兒扔給自己,竟沒給田地便拍屁股走路,這可不對。

德正跳將進(jìn)房,卻見淑賢穿著小棉襖,正倚靠著床背瞅他。德正還沒問,淑賢說,莫問,我都聽得見。

可你一點(diǎn)都不急。德正道。

我知道爹去南洋,早知道。淑賢道。我就明著說,我爹可不是去南洋享福,他現(xiàn)今是被人逼出望道村。他在申城被人設(shè)局賭紅眼,輸光田地,沒臉再在這里活。現(xiàn)今只能賣掉房子,去南洋做生意,再賭次運(yùn)道。

德正被嚇住了。這么重大要緊事,淑賢都沒跟自己講。

你怎不去咧?德正問。

我去不了。一喝外邊的水,就呼不出氣。淑賢說。

天爺,姑奶奶,你怎不早言語給我聽。給我們的地呢?

哪還有地,輸?shù)镁猓呥吔墙堑牧闵⒌匾捕驾數(shù)酶蓛魺o剩。

仿佛一記悶棍敲在德正頭上。難怪東家猴急著將淑賢嫁出門。腦袋里頓時(shí)亂七八糟,不能定神,只能一直念叨天爺。

過了陣,見爹急得探頭探腦,德正到外面把事情跟爹一說,德正爹跳將出來,騙子,全家都是騙子,將淑賢退回去,寫休書也得退。

這話自然被淑賢聽得清楚。淑賢在里屋大聲道,我可是咱家抬過來的媳婦,進(jìn)門便是咱家人。若不要我,我只能跳到江里去死。你們要聽全村人嚼舌頭,閑話咱家有吃女人的鬼,把新媳婦也吃了,我現(xiàn)今便起床去跳。

淑賢這話委實(shí)厲害,頓時(shí)澆滅掉兩人的怒火。啞巴吞了黃連,罷了罷了。

光鮮日子沒過上,家道反而又往下落了落。多了張淑賢的嘴,急死人。她胃口又大又刁,不愛吃粗糧。家里哪有白面白米敞開來讓淑賢吃?以后苦頭可大咧。淑賢也不能做家務(wù)。從沒學(xué)過,連燒頓飯都不行。打掃總能干吧,可干不好,屋子比原來更凌亂。德正與爹越過越窩氣。這哪是德正娶媳婦,分明是請了菩薩回來供,算是上了強(qiáng)盜騙子的當(dāng)。家里有被別人笑話的新話題了。但誰當(dāng)初想賺便宜來的?父子倆都沮喪之極,不能想這事,想起來便窩心。后又想,權(quán)當(dāng)家里多條只吃只睡的牲口罷。

一直到淑賢害口,父子倆知道她有了喜,才舒坦一點(diǎn)。家里要的是個(gè)能生娃的女人,當(dāng)初就是這么想的,并沒指望這女人捎來榮華富貴。況且淑賢帶來一屋子家具,這些可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咧。德正與爹算是有了盼頭,只想淑賢肚子快點(diǎn)大起來,生下個(gè)娃。這樣家里就添了新丁。這娃,身上可是韓家的血和骨。

德正家在一團(tuán)糟中過著日子。父子倆堅(jiān)持著,用等待孩兒到來的喜悅,沖淡、壓制無窮無盡的煩惱。后來,他們終于等到淑賢分娩的那一刻。傍晚時(shí)分,淑賢在屋子里像條凳上被宰的豬一樣嚎叫。嚎叫聲一起,德正爹的喜悅鋪天蓋地而來。天爺,韓家新一代終于要來了。屋里,德正守著淑賢,任由淑賢邊叫邊掐他的手臂。淑賢叫幾聲便罵,德正你個(gè)王八,你要害死我。德正賠笑,我哪舍得害你。淑賢又罵,你那東西跟驢一般大,下的種便大,娃便大,你害我不是?德正只是笑。

德正爹已出門去找村子里的接生婆。

孫兒出生,又是在雪天。德正爹還記得到親家提親的那個(gè)雪天。當(dāng)時(shí)喜滋滋去,沒想落進(jìn)圈套,非但未賺親家一畝三分田,還接手管養(yǎng)了淑賢。好在淑賢要為自己生孫。孫吶,爺可算是能見著你,能與你打照面了,日后也可領(lǐng)你給祖宗牌位磕頭。這是大喜,比德正結(jié)婚還喜。不然,自己沒盡當(dāng)?shù)呢?zé)任。這么想著,又忽然醒悟,大喜要藏,不能把喜氣泄掉。德正結(jié)婚,自己太炫耀,生生落進(jìn)凄涼境地,讓人笑話。這么想過,德正爹便攏著雙手,在雪地里不緊不慢走。即使內(nèi)心火急火燎,現(xiàn)在也悠著走。不然孫有個(gè)長短,他覺得自己無顏見祖宗。

一刻后,接生婆進(jìn)入德正家,進(jìn)門便吩咐趕緊著大鍋燒水,備好毛巾,沖好紅糖水。德正爹便去灶間生火。德正在房門口等候,聽接生婆調(diào)遣。卻又沒甚事,只聽得淑賢在里屋嚎叫,叫得撕心裂肺。淑賢邊叫邊罵,德正你個(gè)王八蛋哦,德正你要害死我,德正你不得好死。德正立在門口,任憑淑賢叫罵。此刻淑賢罵甚難聽話都不入心,只是臉一時(shí)緊張一時(shí)高興地候著。熱水送進(jìn)去了。毛巾送進(jìn)去了。紅糖水也送進(jìn)去了。熱水再送進(jìn)去了。淑賢依然嚎叫,哪里聽得接生婆勸慰。德正便喊,淑賢淑賢,你使把勁。淑賢聽了,罵聲飆出來,你個(gè)死王八蛋……天爺……娘。德正急起來,對著門縫朝里喊,還要甚不?接生婆一開門出來了。生了?德正問。接生婆道,你家女人平日盡在床上躺著,不動,又胖,我估摸著要送鎮(zhèn)上醫(yī)館。德正爹嚇得跳起腳來,甚?甚?言語又結(jié)巴又顫。接生婆便說,怕是難產(chǎn)。德正心里咯噔下,哀求道,奶,我家現(xiàn)今全仰仗你可憐,這大雪天送鎮(zhèn)上委實(shí)不易,奶你幫幫忙,大恩大德我德正記八輩子。接生婆道,天爺咧,這不是我?guī)筒粠兔Φ氖?,你趕緊著往鎮(zhèn)上趕吧,不然母子雙亡。

見接生婆說的非虛話,德正心里冰冷起來。自己上輩子造了啥孽,要受這種刀山火海般苦難。以前的苦白吃咧?以后的苦倍增咧?不能這樣,天爺你可不能這樣戲弄我。德正一咬牙,推門進(jìn)去,見淑賢的臉白得可怕,汗水直淌。當(dāng)即紅了眼,彎腰用被子裹緊淑賢,抱起便走。德正爹叫道,兒,要找輛牛車。德正不聽,出了院門。德正爹心慌,不及多想,跟在德正身后跑進(jìn)雪中。

踏著厚雪,德正瘋了般抱著淑賢,爬土坡從近道跑。淑賢身體重,德正在雪地里跑得艱難。德正身體雖像牛一樣壯實(shí),可跑到半坡,已大口喘氣。德正爹道,我來抱一陣。德正說不。德正爹見兒子發(fā)牛脾氣,力竭還死撐,便伸手去硬接。不想腳下一滑,發(fā)出聲尖叫,整個(gè)人往坡下滾去。德正這才清醒了些,立住。德正爹趴在坡下哼。德正喊道,爹。德正爹將一只手揚(yáng)起來擺動,聲音也傳上坡來。德正爹喊,別管我,快去救我孫。德正無法,喊道,爹,你自己保重。說罷,又是兩條腿撒開來奔。該死的雪,這雪該死,這一刻竟然要妻兒的命了。德正眼淚都快下來。很急,因?yàn)楦杏X自己不行了,牛也有無力之時(shí)啊。淑賢忽就不嚎叫了。德正便喊,淑賢淑賢。淑賢開口道,德正哥,我八成要亡掉。德正道,莫死,莫死。淑賢又道,真的,德正哥我對不住你。邊說邊痛得哭,德正不答話,專心地跑。又跑一刻,更沒力氣了,只能抱著淑賢在雪地里走。淑賢道,德正哥,歇下來吧,我有話跟你講。德正氣勢洶洶地叫道,莫說,不聽。淑賢便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來,勾住德正脖子。這下德正走得更艱難。德正看看四周。天爺,沒人能幫上手。德正眼淚便流了下來。淑賢也哭。淑賢道,我對不住德正哥。德正也哭著道,莫說咧,莫說咧。淑賢手上用了勁,勾住德正脖子。淑賢道,哥你要記住,當(dāng)初我嫁你,不是要欺騙你,我是真的歡喜你、巴結(jié)你。德正聽了,不語。他不信淑賢這話。再說淑賢此刻言語這些,又有甚意義。淑賢見德正不做聲,凄涼神色便上了臉。淑賢道,德正你歇下,這樣走一宿也到不了鎮(zhèn)上。我們往回去,我要死在咱家里。

德正立住腳。 暮色里,天地白茫茫一片,正勾搭在一起。德正把淑賢放在雪地上,然后雙手飛快地刨雪,像田鼠在莊稼地打洞。雪被德正的雙手扒拉出來,在德正蹺著的屁股后唰唰飛落。德正已急紅眼,雙手飛快扒拉,手已沒有感覺。他不顧手指會被凍傷,只是急匆匆地刨、挖、扒拉,片刻后在雪地上挖了個(gè)半人高的洞。德正抱起淑賢,進(jìn)到雪洞中,再用散雪將洞口堵嚴(yán)實(shí)。雪落不到身上了,風(fēng)也不能來割面了。

德正道,我們便都死在這干凈墓里。活著不能有妻兒,死了倒可以占全。

淑賢道,德正,你不能死,不能因我就死掉。

德正咬牙切齒道,你要是不想讓我死,即刻便把娃生出來。

淑賢哭道,我生不出來。

德正道,生不出來就罷,我與你們一起死。我受夠了,也活厭煩,不想活后面的罪。

淑賢道,德正哥,我現(xiàn)在就為你生。倘若還是沒能生出,你便諒解我,好好地過日子。

德正用僵硬無知覺的手,將被窩打開,便從身后緊緊箍著淑賢的腰。德正合攏的手那么有力,曾在與人打賭時(shí)扳倒過一條壯牛。淑賢反手勾住德正脖子。兩個(gè)身體緊緊合在一起,像一棵藤與另一棵藤親密地互相纏著,向天空深邃處攀升,去取屬于他們的孩子。德正嘴里發(fā)出低沉有力的嗯聲,淑賢叫著長長的啊聲。這好像是他們當(dāng)初在床上的歡歌。那時(shí),德正像座山般猛力撞向淑賢身子,淑賢像面湖般蕩漾著迎接德正。現(xiàn)在,德正使出的力氣比山還大。德正死命箍著,要將淑賢的骨頭箍碎似的。淑賢也用盡力氣勾著德正脖子,似乎要將那脖子折斷。淑賢感覺自己快要被德正箍死,德正也覺得自己的脖子正發(fā)出咔咔斷裂聲,馬上就要徹底斷掉。在窒息的毀滅中,淑賢突然覺得又一陣涼風(fēng)吹進(jìn)心房。她不知是什么。裸露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感覺不到孩子已開始慢慢滑進(jìn)世界。在淑賢用盡力氣的最后一聲嚎叫中,孩子出生了。

德正半蹲著跳起,將淑賢雙腿間的孩子取來。無師自通,他知道拎著孩子的腳,往孩子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哇。孩子哭喊起來,世界便多了一份聲音。德正對虛弱的淑賢道,是男娃,我有兒了。

淑賢已無力笑。

過十幾年后,德正死時(shí),才能悟到,淑賢便是自己得到的天底下最好的一畝三分田。

少時(shí)的昌旺是望道村最調(diào)皮的孩子。每戶人家的屋頂,他都爬過。匪夷所思,有些屋頂別的孩子怎么都攀爬不上,唯有昌旺不費(fèi)力氣。昌旺小時(shí)調(diào)皮,可不得了。讓村人記得最深的是,他喘著粗氣,跑到人們面前叫,要命咧,阿寶掉江里頭去了。阿寶爹拔腿就跑,在狹窄的田埂上摔了跟頭,跌掉半顆門牙。田里的人也都向江邊跑。后來阿寶也跟著人群往江邊跑,看大人在江里頭撈小孩。忙活半天,以為阿寶無救,大人們斷了希望,才發(fā)現(xiàn)阿寶擠在跟前瞅著。有人大聲叫出來,德正,德正,你要管管你家娃了。

德正一臉尷尬。

雪地得子,德正一家對昌旺疼愛得不得了。淑賢生昌旺時(shí)受了風(fēng)寒,雖撿了條命,以后卻病病歪歪,本就娘胎里帶病,此后就不能生育。德正的種子不再發(fā)芽,只得了昌旺這獨(dú)子。一家人寶貝一樣護(hù)著昌旺。德正爹回家,問昌旺,孫,爺沒在跟前,你爹你娘可打你罵你咧?德正回家,也問昌旺,你爺你娘可厭惡你?淑賢不怎么出門,像母雞帶小雞般看護(hù)昌旺。即便如此,她在被窩里仍偷偷問昌旺,不在娘面前時(shí),你爹你爺可曾嘮叨你?小時(shí)昌旺不懂事,問了便如實(shí)答。后來大了,有了狡詐,問爺要東西吃,不給,便威脅爺,要到爹娘面前去告發(fā)爺打了孫。德正爹聽了高興,自家這孫可不白癡,比德正聰明百倍,像兒媳娘家門里人,長大有大出息。德正爹便高興地請人從鎮(zhèn)上捎帶油條、燒餅、柿子、糖等東西回來,塞給孫吃。昌旺也從爹、娘那里威脅到了好處。得到甜頭,越發(fā)調(diào)皮。

后來,德正覺得要管昌旺??稍趺垂??愁死個(gè)人。昌旺雖小,可確實(shí)是家里最聰明的人。德正教育孩子幾句,便被孩子弄得無話可講。德正說,昌旺,你要學(xué)好,大了才有出息,不然就只能像牛一樣種地。昌旺便道,爹,你現(xiàn)在可像條牛一樣種地,爺也是。爹是說你和爺都沒出息不成?德正原先準(zhǔn)備好多話,竟生生被昌旺卡在嗓子眼出不來。天爺,昌旺才這么點(diǎn),嘴巴就這么毒,這該得了。

德正便想辦法。村子里的孩子皮,大人便動手揍。可昌旺不能揍啊。失了手咋辦?人家死了廢了一兒,還有其他兒在,自家可只有獨(dú)苗。

德正想了好長時(shí)間辦法,到昌旺上學(xué)時(shí)還沒能想出來。昌旺一上學(xué)堂,德正便常被私塾先生叫去。老先生道,這個(gè)孩童,我是實(shí)在沒本事教,請領(lǐng)回。德正便哀求,老先生,你權(quán)當(dāng)行善積德,別計(jì)較這頑劣貨,我感恩戴德。

老先生氣生得大,可德正自家沒多余錢買通,只能空口哀求,硬是不肯把昌旺領(lǐng)回家?;丶伊耍瑑罕闳绲粯?,大字不識。死皮賴臉待在學(xué)堂,還能認(rèn)字?jǐn)嗑?,學(xué)些為人之理,不致一世渾噩。

先生見德正愁眉苦臉樣,便道,要待在學(xué)堂可以,但日后再頑皮,可要準(zhǔn)我用戒尺打。

德正聽了心里一哆嗦。昌旺可不能挨打。要能打,自己早打了??刹蛔屜壬蚓偷冒巡I(lǐng)回家。這可難辦。德正認(rèn)真想了陣,道,老話說,子不教父之過。昌旺頑皮,是我做爹的不是,我該受到懲罰。以后昌旺讓先生動怒,便找我來,我讓先生打。打罷我,我再回去打昌旺。這樣昌旺長記性,我也長記性。

老先生聽了,對德正道,聽你一番話,我倒要高看你。如此教子,史上未有,可與孟母三遷媲美,真是感天動地。

德正暗自高興。以后便常被先生叫到學(xué)堂來,當(dāng)著一屋子學(xué)生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掌。有時(shí)在家里,有時(shí)在田里,昌旺氣喘吁吁跑來,老遠(yuǎn)就叫,爹,爹,先生喊你去,要打你手板。就得匆匆往學(xué)堂里趕。德正手掌老繭厚,可還是被先生打得生疼。德正挨完打,回來繼續(xù)做事。晚上見到昌旺便道,今日爹被先生打,你可見著?昌旺說,先生點(diǎn)名打你,又非點(diǎn)名打我,我也無法。德正道,孩兒,你小不懂事,爹不怪你。你甚時(shí)長大了,不惹事端,爹就高興了。

待昌旺長到十五歲,到了德正指望的長大年紀(jì),便為德正惹出最大也是最后的麻煩。

那是一個(gè)夏天,昌旺在江邊河溝里抓魚,忽見兩個(gè)日本鬼子過來,將衣服脫得精光,跳到河里洗澡。昌旺的眼睛被兩樣?xùn)|西迷上了,挪不開。一是日本兵的壺,二是日本兵的槍。這兩樣物件,瞅起來新鮮好玩。昌旺生了心,暗暗在蘆葦里慢慢移動,到了靠近的一堆衣物前,悄悄伸出手,將日本兵的水壺抓來,又一伸手將上著刺刀的槍拉過來。得了這兩件東西,昌旺一步步踏實(shí),不讓蘆葦搖出聲響,小心退去。待踏上河堤,撒腿狂奔,一口氣跑回家,埋于羊圈處。此后昌旺便留了心,打聽鎮(zhèn)上日本人動靜。沒聽到甚動靜,松懈起來,趁人不備,便將東西挖出來,暗自玩耍。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將那刺刀卸下,別在腰間。德正見了問,昌旺,這刀從哪得的?昌旺回道,江邊玩耍時(shí)撿的。德正道,這是日本兵東西,咱可不能讓鬼子瞅見,見了,鬼子問起,怎說得清是偷還是搶。昌旺滿口答應(yīng)。可暗地里還是拿出來玩。這下出事了,有一賣貨郎搖著撥浪鼓從德正家門口走時(shí),見到了昌旺腰間的刺刀。那賣貨郎是日本探子,當(dāng)時(shí)沒言語,到了下午,就有一隊(duì)日本兵進(jìn)到望道村來,將德正家圍將起來。

田間得到消息的德正,知道出了事,扔下鋤頭往家趕。要命的兒啊,你可惹出麻煩了。趕回家,便被日本人捉住。那時(shí),家里就德正、淑賢、昌旺三人,德正爹已經(jīng)死了掛在墻上。日本人拿著從昌旺腰間得來的刺刀問三人,這刀是你們的?日本話三人聽不懂,有個(gè)翻譯對著他們重講一遍。這工夫,德正已定好主張,便道,是我得的。日本人問,槍在何處?德正吃了一驚,想不到昌旺還拿了日本人的槍。這下,事情兇險(xiǎn)起來。德正看下昌旺,慢慢道,也是我拿的嘍。說罷,對昌旺道,孩兒,你將爹藏著的槍拿出來,不然他們要?dú)⑷朔呕疬?。昌旺聽懂了,自己頑皮不謹(jǐn)慎,不僅將爹置于死地,還將一村人都置于死地里。昌旺便到羊圈里將槍和水壺取來。日本人得了東西,沒走,問德正,誰是你的同伙?你受誰指使?德正答不出來,也不能胡亂答,心里咯噔下,預(yù)料到今日將命休。見德正不語,日本兵便將德正捆綁起來,當(dāng)即倒吊在屋旁茅坑邊的榆樹上。

鬼子問,快說,還有誰?

德正不做聲。在村人的驚呼聲中,鬼子一松繩子,德正的腦袋便落進(jìn)茅坑里。只見被捆綁的德正像條蟲子一樣扭動掙扎。一陣工夫后,鬼子將德正的頭從茅坑里拉出,叫道,快說,快說。

德正的嘴里,吐出黃色、黑色、青色的東西。吐罷,德正叫道,狗日的你們,還不走。

鬼子又將德正倒栽進(jìn)茅坑。比上一次時(shí)間還長。德正再次被拉起,哇哇地嘔吐著,邊吐邊叫,狗日的,可以走了啊。

昌旺知道爹叫自己走,離開??傻@個(gè)樣子,自己又怎能走掉。待爹第二次惡狠狠地叫時(shí),眼淚從昌旺眼里流出,趁鬼子不注意,他鉆出人群,在莊子里躲躲藏藏跑一陣,上了遠(yuǎn)處的土坡,痛心疾首地看著自家屋子前爹被鬼子折磨。

鬼子又一次將德正拉出,德正已奄奄一息。淑賢見了,一只腳蹦著,朝拉繩子的鬼子撞去,嘴里叫道,德正哥,德正哥。

德正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女人高喊著,瘋了一樣撲向鬼子。她雙手舞著去搶抓繩子,不讓德正再落進(jìn)茅坑。鬼子一把將她推開,她肥胖的身影打著趔趄沒站穩(wěn),一個(gè)鬼子舉起槍托,朝她腦袋砸下。淑賢雙手張開揚(yáng)向天空,像去樹上的高處摘梨桃,身影定住片刻,就直直倒在地上。鬼子對著淑賢的腦袋一扣扳機(jī),砰的一聲,淑賢的腦袋冒出了一蓬血,血花綻放開來。

淑賢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亡掉了。德正看得清清楚楚,心疼得絞成一團(tuán)。那年雪天,淑賢第一次將德正拉進(jìn)被窩,親昵地告訴德正她歡喜他時(shí),他不信。在雪地里,淑賢在死亡邊沿告訴德正,她歡喜他時(shí),還是不信。如今,德正信了淑賢。自己的女人真的歡喜自己啊,歡喜到可以把命拿出來給他。自己是多么蠢笨,是活該受罪的蠢驢,常常腹誹淑賢的不是,以為她是騙子,是一根纏繞自己的藤,在自己的痛中攫取幸福。自己怎就從來沒有細(xì)瞅淑賢的心。

德正再一次落進(jìn)茅坑,沒有掙扎,靜靜沉在那團(tuán)污水中。他暗自對自己說,德正,與自己女人一道走,也挺好。淑賢歡喜自己,自己也喜歡著她。第一次見到她,便被她吸引住,自己只是假裝不喜歡,怕人取笑,怕人說閑話。這么想著,黑暗里出現(xiàn)一道白光,眼前漸漸雪亮起來。在雪白里立著個(gè)人影。天爺,那是淑賢,她在看著他,朝他笑著。淑賢,我的好媳婦,你是我得的天下最好的一畝三分地,我來咧,我來播種,收了稻子麥子,我們一起做年糕饅頭,燒米飯、面條吃。

德正一身污穢倒著死在樹上。

土坡上,遠(yuǎn)遠(yuǎn)見得爹娘死掉,昌旺跪下磕了六個(gè)響頭。磕罷,昌旺向西邊去,去找打鬼子的武裝隊(duì)。后來昌旺變了個(gè)人,活得不再任性恣意,知道凡事要識理。心有想法時(shí),爹娘便浮現(xiàn)腦海。爹娘雙雙立著,急急告誡,昌旺,你可不能再犯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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