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源文
摘 要:19世紀意大利復興運動完成了國家政治上的統(tǒng)一。教育的現(xiàn)代化是社會現(xiàn)代化的前提和民族國家構建的關鍵。政府通過國家行政法規(guī)開辦公立學校,建立國民義務教育體系,將教育納入國家活動之中。作為國民教育體系構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意大利兒童文學面臨著如何處理好天主教會的普世性和民族主義的排他性之間的矛盾。
關鍵詞:復興運動;國民教育;兒童文學
中圖分類號:G40-05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124(2015)05-0089-05
19世紀40年代意大利興起了追求民族解放與國家統(tǒng)一的復興運動,于1871年實現(xiàn)了國家統(tǒng)一。作為使用相同語言、擁有共同宗教信仰與文化的共同體,意大利民族存在的時間遠比作為民族國家存在的意大利更悠久。由于政治上長期四分五裂,國民的國家認同感較弱。復興運動提出的民族國家構建的歷史任務并沒有隨著政治統(tǒng)一而結束。提高國民認同感,凝聚民族向心力,成為統(tǒng)一后新生的民族國家的歷史使命。本文選取《愛的教育》與《木偶奇遇記》兩本最具代表性的意大利兒童讀物,從政治背景、文化背景分析意大利國民教育體系中的內在結構性矛盾,探討兒童文學塑造國民性格、加強國民身份認同以及提升民族凝聚力等方面的作用。
一、復興運動中民族國家構建的背景
公元476年羅馬帝國覆滅,意大利(此處“意大利”是一個地理概念)陷入小邦林立的局面。公元756年,為回報教會對自己篡位合法性的支持,法蘭克人的國王丕平應教皇請求,兩次南下戰(zhàn)勝倫巴第人,將意大利中部贈與教皇,形成教皇國,羅馬成為教皇國的中心,史稱“丕平獻土”,自此教皇既是全體天主教徒的宗教領袖,又同時是意大利境內的世俗君主。長期以來,歐洲大國為了維護地區(qū)均勢以及各自在意大利的利益,阻撓獨立統(tǒng)一的意大利在歐洲政治版圖中出現(xiàn),天主教會為保障其世俗政權,更是不惜求助外國勢力對抗國內的統(tǒng)一力量。19世紀40年代,意大利興起了追求民族解放與國家統(tǒng)一的復興運動。如何處理國家與教會的關系,以及教皇國在民族統(tǒng)一進程中扮演何種角色,成為包括天主教會在內的所有政治力量都考慮的問題。
1843年,神父維琴佐·焦貝蒂在《論意大利人在道德及文明上的優(yōu)越地位》一書指出,世界仍然給意大利保留著優(yōu)越的地位,這不僅因為意大利人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歷史,更因為必定在歐洲再次發(fā)揮領導作用的教皇也是意大利的世俗君主,意大利應在以教皇為首的政治力量的主導下建立邦聯(lián),在這一松散的政治體內部,各個邦國在各自君主的統(tǒng)治下充分享有自主權 [1 ]。這一主張試圖通過宗教認同實現(xiàn)國家認同,調動了意大利天主教徒的政治熱情。1846年教皇庇護九世登基,特赦政治犯,設立議政會,并承諾建立意大利各邦國的關稅同盟,這一系列開明的政治舉措使其政治聲望一度如日中天。然而在1848年撒丁王國對奧地利的戰(zhàn)爭中,教皇的態(tài)度左右搖擺,3月底派兵參戰(zhàn)對抗奧地利,4月29日又在樞機會議上表示,自己作為全世界天主教徒的領袖,同時又是意大利的一位世俗君主,他不能參與到對抗另一個天主教國家(奧地利)的戰(zhàn)爭中。在奧地利軍隊擊潰教皇國軍隊后,教皇出逃羅馬,請求法國軍隊進入羅馬維護其世俗統(tǒng)治。教皇再次不惜為維護教廷以及自身利益求助外國勢力干涉意大利內政,犧牲意大利的民族權益,表明其作為意大利邦國世俗君主的民族性身份終究讓位于作為天主教領袖的宗教身份。天主教的普世性與民族主義排他性的沖突,注定教皇無法成為意大利民族解放進程的主導者,焦貝蒂所設計的新圭爾夫黨人的政治路線破產,意大利民族國家的構建必須與教皇的世俗政權進行切割。
1861年3月15日,意大利王國宣布成立,同時宣布羅馬為王國的“道德首都”,此時教皇國大部分已歸入意大利王國,然而羅馬仍處于法國軍隊的保護。意大利民族主義者將這個天主教的中心視為意大利王國天然的首都,新生的民族國家是古羅馬帝國在政治上的當然繼承者。1867年加里波第在一次演講中稱:“沒有羅馬,意大利會在哪里,又會是什么樣子?” [2 ]教皇世俗政權的結束只是時間問題。1870年,法國在普法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法軍撤離羅馬,意大利王國軍隊隨即占領羅馬,次年意大利政府宣布羅馬為王國首都。庇護九世避入梵蒂岡,不承認意大利王國對羅馬的占領,并于1874年重申《不許可》的通諭,禁止意大利天主教徒參與意大利王國的政治選舉,試圖通過宗教認同取代民族認同??紤]到天主教文化早已滲透到意大利民族文化、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幾乎全民都是天主教徒的意大利,該禁令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天主教徒的民族認同,制造了民族內部的對立,對國家政治生活產生了消極影響。政教對立的局面在庇護九世去世后盡管逐漸稍有緩解,但直到1929年《拉特蘭條約》的簽署,隨著羅馬問題的最終解決才宣告結束。
二、國民教育體系的初步構建
復興運動前的意大利,教育權能主要由家庭和教會承擔。教皇國的教育事業(yè)長期為耶穌會所壟斷,大部分學校仍然遵循1599年的《教育計劃》(Ratio Studiorum),這是近三百年前為回應宗教改革而制定的耶穌會教育方案,旨在培養(yǎng)虔誠的信徒與教士,而非民族國家中具有國家認同的公民。天主教教育側重宗教認同以及道德教化,其宗教上的普世性與民族國家公民身份認同難以相容,這也決定了教會很大程度上將在民族主義主導下的國民教育體系構建中缺席。隨著復興運動的發(fā)展,統(tǒng)一的意大利在政治上已經(jīng)逐漸成型,然而文盲率高、民族認同感低,已經(jīng)成為構建新生民族國家的內在阻力,國民教育體系的構建迫在眉睫。
1859年,意大利王國成立前夕,撒丁王國政府頒布卡薩蒂法(Legge Casati),該法隨后在全國范圍內實施,這是意大利首次以法律手段推動教育事業(yè)發(fā)展,是國家意志在教育領域的初步體現(xiàn),奠定了此后意大利教育體系的基礎??ㄋ_蒂法共分為五章,分別從教育行政機構的設立、大學教育、中學教育、職業(yè)技術培訓、初等教育等幾個方面第一次完整建構了公立教育體系。從其條文的順序可以看出,該法案較側重精英教育,首先制定的是大學教育章程,其次是中學和職業(yè)技術學校,最后才是初等教育??ㄋ_蒂法明確了政府的公共教育部為統(tǒng)一管理全國教育事業(yè)的行政機構,將教育政策的制定與管理權統(tǒng)歸中央政府。其主要內容還包括:培養(yǎng)專業(yè)技術人才的職業(yè)教育與培養(yǎng)政治人才的古典教育分軌,大學除中世紀以來設立的神學院、醫(yī)學院、法學院之外,新開設文學與哲學學院以及數(shù)學、物理與自然科學學院;由國家設立師范學校培養(yǎng)小學師資力量,教師必須獲得國家頒發(fā)的相關資質;小學學制為四年,前兩年為免費義務教育;小學的宗教課程在神父的監(jiān)督下由教師開展,中學宗教課程由主教任命的精神導師(direttore spirituale)講授,但家長可向學校申請免除子女宗教課程的學習;私人辦學仍被允許,但只有公立學校才有資格頒發(fā)文憑,在家接受教育的學生仍需參加國家考試。考慮到教皇國當時未完全并入意大利,忠于教皇世俗統(tǒng)治的意大利天主教徒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在卡薩蒂法中宗教教育仍然為國民教育體系所包容,但其占國民教育中的分量已不可與往日相提并論。
1870年定都羅馬后,意大利領土統(tǒng)一問題事實上已經(jīng)解決,政府進一步將國民教育的重心從社會上層向大眾轉移。1877出臺的科比諾法(Legge Coppino)規(guī)定小學學制延長為五年,學費全免,前三年為義務教育,并且明確了對未履行子女受教育義務的家庭采取的懲罰措施??茖W、數(shù)學以及倫理道德(而不是神學)成為必修課,中學學校的精神導師被請出課堂,教師不得在課堂上講授神學或天主教歷史,取而代之的是《人民與公民義務的基本概念》這一公民讀本。與卡薩蒂法相比,科比諾法進一步壓縮了教會在公立學校的空間,國家干預教育的力度更大,手段更為具體,這是在實現(xiàn)了政治統(tǒng)一后,意大利政府在教育領域對教會利用宗教認同替代國民認同舉動的回應。需要指出的是,在科比諾法出臺后,仍有不少傳統(tǒng)天主教家庭將子女送到私立學校接受宗教教育,并且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均衡,許多地區(qū)無法真正貫徹實施義務教育。盡管如此,數(shù)據(jù)仍然表明在1862年到1902年這40年間,國家的教育支出不斷增加,學齡兒童入學率與小學教師人數(shù)均有所增長,文盲率從1862年的74%降至1902年的56% [3 ],國民教育水平有了較大的提高,政府主導下的國民教育體系已經(jīng)初步建立。
卡薩蒂法和科比諾法是國家與教會在教育領域的角力,是國家意志在教育領域的體現(xiàn)。一方面19世紀70年代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席卷歐洲,社會化生產對工人的素質提出了更高要求,傳統(tǒng)的家庭教育和教會的宗教教育已經(jīng)無法適應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求,國家對教育的干預與管理十分必要;另一方面,意大利政治上的統(tǒng)一進一步帶動了國內市場與國家經(jīng)濟的統(tǒng)一,社會各階層人民的聯(lián)系和交流增多,人民心理上的歸屬感也隨之日漸增強,這也促進了復興運動后期教育國家化的順利實施。政府通過行政立法、教育撥款、師資培訓等積極干預措施保障國家對教育管理的權威性、集中性,在法律層面上明確國民受教育的義務的同時自然也承認了國民受教育的權利,兩部法律的制定與實施本身就是在強化公民作為個人“在一個民族國家中、在特定平等水平上、具有一定普遍性權利與義務的被動及主動的成員身份” [4 ]。
三、國民教育體系中的意大利兒童文學
由于印刷術與初等教育遠未普及,雖已從成人的文學中獨立出來,但由于有條件接受教育的兒童主要來自上層社會家庭,早期兒童讀物在內容上仍以道德教育類的短篇神話、傳奇經(jīng)歷為主。1634~ 1636年間,吉姆巴蒂斯達·巴西萊創(chuàng)作的《最好的故事》(Lo cunto de li cunti)在那不勒斯出版,這是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童話故事,其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睡美人、灰姑娘的原型。
1762年盧梭在《愛彌兒》中首次將兒童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人進行刻畫,提出教育應保持人的自然性,充分注意到兒童發(fā)展各階段的個性特點。這一教育理念對意大利兒童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巨大影響。展示兒童真實生活的教育小說與讀物逐漸取代童話,學校和社會開始成為兒童文學涉及的題材,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蓋塔諾·佩雷戈(Gaetano Perego《關于學校的社會義務的寓言》)(1796年),該書在米蘭愛國者協(xié)會舉辦的征文活動中獲獎;佩雷戈·塔維爾納(Giuseppe Taverna)的《道德故事集》(1801年)、《歷史故事集》(1803年)、《兒童啟蒙讀物》(1808年),其創(chuàng)作語言風格平實樸素,強調兒童生活的社會屬性,認為“想象、神話、寓言,都會讓讀者陷入一種臆想中” [5 ];1833年,佛羅倫薩初等教育學會面向全國舉辦征文活動,要求參選品“是地道的意大利的作品,能夠提升孩子的閱讀水平,傳遞世界的道德原則,喚起青年一代的注意” [5 ],路易吉·亞歷山德羅·帕拉維奇尼(Luigi Alessandro Parravicini)以《小賈尼》(Giannetto)一書獲獎,該書此后數(shù)十次再版,是第一本真正意義上意大利全境暢銷的兒童讀物。
1870年,隨著卡薩蒂法、科比諾法的相繼出臺,小學教育在意大利逐漸普及,規(guī)?;霭嫱苿恿诵侣剺I(yè)的蓬勃發(fā)展,兒童讀物市場進一步成熟,培養(yǎng)民族國家共同成長的新公民,從政治界、文學界延伸至社會大眾,逐漸成為全民族的共識。出版人費迪南德·馬爾蒂尼敏銳地意識到兒童讀物的巨大市場,創(chuàng)辦了第一批專門面向兒童讀者的報紙《兒童日報》(il Giornale per i bambini)以及《少兒日報》(Il giornale dei fanciulli),內容包括故事連載、科學知識、文化風俗以及小讀者來信。以科洛迪、亞米契斯為表的一批復興運動知識分子,開始進入創(chuàng)作上的井噴時期。1875年,科洛迪翻譯了法國寓言故事集《仙女的故事》,一方面出于譯介法國兒童文學的目的,一方面也借此表達對意大利兒童文學中過于道德說教的不滿。他在1877年出版的《小小賈尼》(Giannettino)中傳遞出一種更為輕快、略顯荒誕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部向帕拉維奇尼的《小賈尼》致敬的作品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匹諾曹調皮、反叛同時純潔、善良的原型。其后,科洛迪繼續(xù)以《小小賈尼》的情節(jié)為主線,接連創(chuàng)作了《小小賈尼游意大利》、《小小賈尼學語法》、《小小賈尼學算數(shù)》、《小小賈尼的神燈》等作品,還編寫了小學二、三年級的教材。1881年7月,在《兒童日報》第一期,科洛迪開始連載《匹諾曹歷險記》,1883年結集出版《木偶奇遇記》。1879年,亞米契斯創(chuàng)作了《三個首都:都靈,佛羅倫薩,羅馬》,這本通識讀物不僅向讀者介紹了城市的風土人情,還記述了首都從都靈遷到佛羅倫薩最后定在羅馬的國家統(tǒng)一歷程。1886年,亞米契斯歷時8年創(chuàng)作的教育小說《愛的教育》問世?!赌九计嬗鲇洝放c《愛的教育》兩部風格迥異的作品很快獲得了世界級的聲譽,成為復興運動中意大利兒童文學最為耀眼的雙子星。
四、 兒童文學中的國民教育——以《木偶奇遇記》和《愛的教育》為例
1. 作為“想象共同體”的民族的構建
在《愛的教育》中,亞米契斯延續(xù)了貼近市民生活、文風樸實的創(chuàng)作風格,將北部城市都靈的一所小學構建成為理想教育中的烏托邦社會的縮影,學校成為了社會學意義上的延伸,家庭、市民生活以及國家的重大事件,通過出身資產階級家庭的學生安立柯的記錄投射在讀者面前。甘于貧苦、正直博學的教師是道德上的裁決者,同時是亞米契斯心中理想政府的寄寓,“你的父親會告訴你,你是錯的,在學校里只有老師才有權利去裁決或者懲罰” [6 ]。亞米契斯對于教師權威的強調,實際上反映了科比諾法案出臺后,復興運動知識分子對政府推行教育國家化所抱持的積極態(tài)度,教師(政府)的權威得到父親(家庭)的認可與維護。“孩子,要尊重你的老師,要滿懷敬意地稱呼‘老師,這是繼‘父親之后,一個男人能夠給予另一個男人最高貴、最美好的稱呼?!?[6 ]父母對子女進行教育,是一種自然的權能,在基督教的教義中,也十分強調父母的教育者身份:“我兒,你應聽你父親的教訓,不要拒絕你母親的指教?!保ㄊソ?jīng)·舊約,箴言,1:8)在這里,亞米契斯明確表示,教育應當從家庭職能轉向國家職能,他將子女對家庭的情感與公民對國家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指出學生對學校與教師權威的服從,在其長大后將轉化成為對社會與國家的責任感與榮譽感。兩種情感的自然轉移,體現(xiàn)了復興運動知識分子對教育國家化趨勢的認可。
在《木偶奇遇記》這部充滿幻想色彩的童話中,科洛迪將匹諾曹接受教育的場所延伸至鄉(xiāng)村意大利。叛逆淘氣的木偶匹諾曹的身上帶有盧梭的愛彌兒的影子,他遠離城市,在大自然的懷抱中自由成長,其出身、性情、經(jīng)歷與安立柯正相反??坡宓贤ㄟ^小木偶的逃學行為表達了對刻板的道德說教的反感。小木偶只有在學校之外經(jīng)歷失敗、不斷闖禍、改正缺點、完善自我,才能成為有血有肉的人。在科洛迪看來,新生的民族國家同樣需要歷經(jīng)磨難走向復興。不過,在提倡激發(fā)孩子天性的同時,學校仍然是科洛迪的選項,他通過仙女為孩子們立下了一個好孩子的標準:“要到學校去,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孩,一個正直的、懂規(guī)矩的男孩?!?[7 ]可以看出,盡管敘事環(huán)境截然不同,但是亞米契斯和科洛迪對教育環(huán)境的設置實際上是一致的,教育活動并不局限在有限的課堂中,課堂也不僅僅是學習知識的場所,它是國家生活、社會生活的組成部分 。
亞米契斯的城市學校和科洛迪的鄉(xiāng)村構成了完整的民族國家肖像,這正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界定的民族借以實現(xiàn)集體認同的“想象共同體” [8 ]。民族意識不是自發(fā)產生的,而是隨著國民教育體系的構建,實現(xiàn)從政治活動向社會生活、從城市受教育的市民階層向大眾普及的流動。
2. 公民教育與宗教文化
《愛的教育》全書未提及宗教節(jié)日,有意凸顯民族國家中現(xiàn)代公民的社會生活,淡化天主教在意大利社會中的存在。亞米契斯并沒有完全對彌漫在文化生活方方面面的宗教文化視而不見,而是通過對學校重大活動的宗教儀式般的描述,使世俗學校完全承擔教會的道德教化功能,將宗教文化渲染成敘事背景中隱約可見的底色。
在《木偶奇遇記》中,匹諾曹的“父親”杰佩托生活清苦,是一個遠離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木匠,這正是當時工業(yè)化水平較低的意大利的寫照。匹諾曹注定要離開父親,經(jīng)歷冒險,最終擁有血肉之軀,這是頑皮叛逆的木偶變成“新人”的自我救贖,同時也象征年輕的民族國家向現(xiàn)代的公民國家轉型,必須要對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清算。作為教育者形象出現(xiàn)的仙女和木匠父親實際上對應了圣母瑪利亞與其丈夫約瑟(約瑟也是一名木匠)。匹諾曹最終變成真正的人后,他高興地表示:“我以前還是木偶時真可笑!現(xiàn)在我是個真正的人了,我太高興了!” [7 ]這句話實際上典出《圣經(jīng)·哥林多前書》,對于意大利人來說并不陌生:“我做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在科洛迪為匹諾曹設計的教育模式的最后,匹諾曹的自我改造與天主教文化中人性的改造實現(xiàn)了隱藏的契合,這種契合為天主教文化在國民教育體系中保留了空間,間接承認并促進了宗教認同對國民身份認同的積極作用。
米勒認為:“每個人絕大部分的私人認同,都源自我們所屬的團體。由此,宗教認同類似于政黨認同的概念,界定了個人及其社會生活里與群體有關的諸要素之間的適當關系?!?[9 ]天主教文化早已與意大利民族文化融為一體,宗教情感與民族情感交織滲透在一起,是意大利民族情感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完全無視甚至否認天主教文化,實際上是在制造政治上的對立,破壞政治共同體對所有公民的開放狀態(tài)。通過《木偶奇遇記》和《愛的教育》中隱藏的宗教文化的分析,我們不難體會作者的良苦用心,天主教文化并沒有被自欺欺人的完全視而不見,而是服務于公民教育,引導讀者將宗教認同轉化為民族認同。
五、結 語
隨著復興運動時期國民教育體系的初步構建和基礎教育的普及,意大利民族逐漸由文化意義上的、由人民組成的人民民族(Volksnation)過渡到政治層面、由公民組成的民族(staatsburgernation) [10 ]。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個體成員國家公民身份的構建,離不開與現(xiàn)代國家公民相契合的公民意識,這種意識不是先天自然生成的,而是經(jīng)過國民教育體系的不斷完善實現(xiàn)的。復興運動時期的兒童文學作為學校教育的延伸與補充,鼓勵讀者主動參與國家公共生活,通過民族“想象共同體”的構建,充分結合意大利的實際,提升國民的公民意識與國家認同,實現(xiàn)了宗教認同、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協(xié)調發(fā)展。
費孝通指出,認同具有層次性,但是不同層次的認同并不一定造成對立和沖突,實現(xiàn)各種層次的認同之間的和諧是可能的?!爸腥A民族是在56個民族的多元基礎上形成的一體,中華民族是高層,而56個民族是基層。高層次的認同并不必然取代或排斥低層次的認同,不同層次的認同能夠并存不悖,甚至于不同層次認同能夠各自發(fā)展原有特征,形成多文化、多語言的整體?!?[11 ]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對國民教育體系的構建提出了新的時代任務。復興運動時期意大利國民教育體系的構建,對我國宗教工作者、民族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都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啟示。教育工作者應將宗教文化納入與國民教育體系的整體框架中,增進與工作對象的了解,降低宗教文化在教育實踐中的敏感性,確保國家認同處在認同關系的頂層,實現(xiàn)民族認同、宗教認同與國家認同三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參考文獻:
[1][意]焦瓦尼·斯帕多利尼.締造意大利的精英——以人物為線索的意大利近代史[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
[2][意]Emma Moscati. Epistolario di Giuseppe Garibaldi(Vol.XII)[C].Roma:Istituto Per la Storia Del Risorgimento italiano,2006.
[3][意]Luciano Pazzaglia,Roberto Sani. Scuola e Società nellItalia Unita[M].Brescia:La Scuola Editrice,2001.
[4][美]托馬斯·雅諾斯基.公民與文明社會——自由主義政體、傳統(tǒng)政體和社會民主政體下的權利與義務框架[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
[5][意]A. Cibaldi. 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Per Linfanzia E ladolescenza[M].Brescia:La Scuola Editrice,1967.
[6][意]愛德蒙多·德·亞米契斯.愛的教育[M].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0.
[7][意]卡洛·科洛迪.木偶奇遇記[M].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10.
[8][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分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9][美]Ian Budge,Ivor Crewe,Dennis Farlie. Party Identification and Beyond:Representations of Voting and Party Competition [M]. Colchester:ECPR Press,1976.
[10][英]埃里克·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11]費孝通.論人類學與文化自覺[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