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狂
“轟轟轟”———“吱吱”———“砰!砰!”鬼子飛機又來轟炸了。
1941辛巳春夏之交,侵華日寇占領(lǐng)福州城周邊的連江、長樂、福清、閩侯,正集結(jié)在營前,包圍省會福州。
母親果斷帶著一箱細軟,帶上12歲的我逃亡她的出生地———一個偏僻小山村。車到公路斷頭處只好下車步行,母親拎箱子,我背包袱,一路咬牙邁進。其實,母親娘家已沒多少人了,我外公早已不在人世,大舅去了南洋,舅母當(dāng)家務(wù)農(nóng),表哥細木匠,長年在外打工,新娶表嫂年輕輕已在地里干活,表姐遠嫁他鄉(xiāng)。閑人只有一個,小我一歲的表妹,叫小云,沒念書,不知何故。
我們到達的第二天,4月21日,福州就淪陷了。還好母舅家有空房子,還有谷倉磨房,羊圈豬欄,在這兒吃住沒問題,只是沒書看。我?guī)韮杀倦s書已經(jīng)反復(fù)看爛了,舅家除了舊黃歷啥書都沒有。
聽說村上一個財主家里有藏書,母親認識這戶人家,我央求她去借幾本書。結(jié)果那人卻留住我母親為他全家人裁縫衣服。母親提出一要按件計資,不做雇工;二要帶我打下手盤紐扣什么的,為了好讓我去找書看。這家有防火墻,有花圃,有魚池,可惜只有一架書櫥,還上了鎖。鑰匙在他身上,我可沒見他打開過,透過玻璃看那些線裝的只有四書五經(jīng)、族譜之類,沒有一本我感興趣的。此人開始是做水果生意,發(fā)了財買了田產(chǎn)雇農(nóng)民栽種。大老婆、小老婆和七八個女兒都關(guān)在家中紡紗織布,儼然工廠車間,喧聒不寧。既然沒書可看,我還來這里干嗎?
我問小云,這邊有什么可看的?她說村口有個土地廟,常常有果子吃。她帶我去看大榕樹下一間小破廟,泥塑土地公爺爺形象丑陋,難看死了。石頭香爐上插著很多香,哪有什么食品,早被人或貓狗老鼠偷光了。暗摸摸,烏黢黢,像個窯洞,一點都不好玩。小云說別看沒顏色,這神可靈驗啦,有求必應(yīng),許什么愿都行。我脫口說但愿好殘殺的鬼子們遭惡報!小云睜大龍眼核似的眼珠子,嘟著厚嘴唇,她對抗戰(zhàn)很漠然。也難怪,這里聽不見炸彈槍炮聲,家國危難,少年不知愁滋味。
一天,小云笑吟吟討好我,說有個大祠堂在江邊,你敢不敢去?有什么不敢,快去!我們鉆進一間破屋子,穿過小弄堂,七彎八拐,躥到一塊長方形空埕。果然有一座白墻黑瓦的“鄭氏宗祠”,坐北朝南面對一條銀灰色江浦。小云催說你進去吧,我不能進。為什么?女孩不可以進。管它呢,又沒人看見。我牽著她的手推門進去,里邊靜悄悄,一個鬼都沒有。兩廂回廊擺許多神主牌,陰森死板。大天井正面有個戲臺,花花綠綠還好看。最顯眼臺前有一副木雕對聯(lián),黑底金字:“悲歡離合終當(dāng)收煞;作戲逢場以古鑒今?!迸_上一桌二椅沒別的東西。我說又不演戲有什么好看的?
小云眼睛一眨說去捉螃蟹撈小魚,我說沒有魚簍用什么裝呀?她笑說你真笨,找一根繩子綁一下就是了,邊說邊撞開蘆葦稈往坡下滑去。我大喊一聲:“老蛇”,她嚇得哎唷反身跑上岸。我笑說這就叫打草驚蛇。老蛇像一團草繩,一動不動,驚嚇的是我們自己。她罵我是膽小鬼,我想回罵你才是……沒說出口,怕惹怒小丫頭不跟我玩。
一次跟小云上山采蘑菇,打野果,看到一個比我們還小的孩子在牧羊。我想舅母家有一只母羊,兩只小羊,要不每天由我負責(zé)牽三只羊去吃草,就這么毛遂自薦當(dāng)了三個多月的小羊倌。
9月3日福州光復(fù)。三天后,母親和我于中元節(jié)那天回到福州城里,歷時一百三十九天。
我生在城市,想當(dāng)然母親應(yīng)該也是城里人。這回,看到母親與農(nóng)村的血緣瓜葛,她本是個勤儉耐勞的農(nóng)家女,原來我也是赤足農(nóng)民的血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