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為了舅母的六十整壽,我冒著酷暑來到臺北。表哥和表妹兩對夫婦都早到了,只等遲到的我。
我進門放下手提箱高聲喊:“阿妗,我到啦!”從廚房的甬道里發(fā)出一迭聲的“??!”跟著擁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從舅舅的書房跑出來,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著鼻尖的汗,拖著笨重的身軀,搶著跑出來。我見了舅母好高興,趕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紅著眼圈嘆了口氣,說:“瘦了!”
“瘦了?哪里!我臨來時才在醫(yī)院稱過體重的,比上次長了兩磅呢!”舅母不滿意我的答復(fù),不住地?fù)u頭。
“媽媽就是這樣,見了誰都嚷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如油簍似的走不動才算數(shù)嗎?”表妹雖然結(jié)婚了,可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搶白的習(xí)慣。我們聽了都好笑,舅母用手指戳著表妹的頭笑罵:“該死!該死!”我又聽見舅母熟悉的罵人聲了,只有在舅母這毫無惡意的罵聲里,才覺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賴的家。
這是兩年來一次難得的團聚,年輕的一代,為了職業(yè),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聲聲說:“走遠了挺好,圖個清靜!”其實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孩子們都圍繞在她的身邊。這一次大家寫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體回家來——其實各人在外面都己成家立業(yè)了,可是提到回家,總以在舅母的身邊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為這里有一個舅母。她無論在什么時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讓你舒服得像一個懶洋洋的人,躺在軟綿綿的床上,不由得睡著了。
可是在這個團聚的家庭里,我算得上是什么呢?我不過是舅舅的妹妹遺留下的一個孤女,在女孩時代便被遠游的父親寄留在這個家里。舅母每見我瘦弱,總嘆息地說我是一個不幸的女孩,而我卻以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運的事。我曾失去許多親人,卻永遠不會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樹,在我的生活里永遠存在。如果我說我在這個家里從無寄居之感,那正是因為舅母的慈愛,她從沒有給過我一次機會,使我感覺在這個家庭里是額外的一員。我和一個表哥一個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樂,舅母卻偏愛說我不幸。
舅母是舊時代中一個可愛的婦人,她之所以常常說我不幸,是因為她是一個家庭觀念極其濃厚的人。
我的出生就是悲劇的開始,生母早亡,又被父親遺棄。后來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劇里,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觀念來說,我沒有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使弱于此吧?其實我在依賴舅母生活的年紀(jì)時,何曾有一絲絲這種不健全的念頭。之前遭遇婚變,我原處之泰然,卻急壞了舅母,她見了我頓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來我怎么交代?”我是快三十歲的人了,舅母還疑心地想著,有一天,十幾年沒有音信的父親回來了,她把我仍像五歲的小女孩一樣交還給父親呢!我在舅母的眼里簡直是悲劇的化身。無怪表妹責(zé)怪舅母說:“阿姊本來是快樂的,可是媽媽偏要給培養(yǎng)點兒悲劇的氣氛!”“嗯?”舅母舊書念得不少,可是遇見表妹嘴里的抽象新名詞,就害苦了她:“什么賠點兒,養(yǎng)點兒的!”我們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舅母轉(zhuǎn)移目標(biāo),沖著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么?”我說過的,舅母的罵聲,常常是表現(xiàn)了這個家庭的融洽,罵里含了無限的愛與關(guān)懷。舅母真是這一家子不倒的權(quán)威。
表哥已經(jīng)做了兩個兒子的爸爸,這次回來,表嫂又鼓著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嘗懷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開心,所見所聞都是孩子的問題。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出了孤零的傷感,可是還好,這情緒在我心頭一瞥即逝,我很快恢復(fù)了常態(tài)。表哥正在喊:“叩頭,叩頭,給老太太拜壽!”舅母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著新的希望與舊的道德的,叩頭禮并不是這個家庭落伍的表現(xiàn),而是子女們奉給長輩所喜愛的一些行為的表現(xiàn),如果我們那種七搖八晃的叩頭法,能給舅母和舅舅這對老夫婦帶來開心的話,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舅母還照老規(guī)矩,四眼幾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帶著兩個表侄一字排開跪倒在紅氈子上。桌上的一對紅壽燭,燭光搖曳著映到舅母剛撲了粉的圓臉上,在舅母光亮的臉上,我看見一個老婦人最快樂的時光。剎那間,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個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風(fēng)趣,而且也得到真正生活的女人。
這次我們本來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說她愿意自己下廚,因為她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壽星呀!我們應(yīng)當(dāng)孝敬您,您怎么反倒做給我們吃?”表妹笑著說。
“算了吧,吃一頓明天就全滾蛋了,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舅母又罵了,可是這次罵是親切中帶著傷感的,她雖然是個挺達觀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永遠是希望歸來而怕離去的,舅母又怎能例外?
我們吃得好開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六六順,七個巧,八匹馬”,都快要把舅舅灌醉了。我們也顧不得舅母在廚房烤成什么樣兒,只是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與倆表兄妹相比,我一直受到舅母特別的寵愛,當(dāng)然也是因為她對我多了幾分身世的憐憫。她希望我身體健康,婚姻美滿,從而好對我那謎一樣的父親有個交代,可是在這兩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傷心。我很慚愧一直給舅母精神上負(fù)荷沉重,她對于我的關(guān)懷遠超過她的親生子女,雖然我己成人,無需人扶助,但她的關(guān)懷卻從未消減。
舅母的生日,我畫了一幅冬青樹送給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頌詞,再多的贈禮,都不如給她一個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許久以來想要對舅母說的是:我的身體雖仍顯瘦弱,但意志卻堅強;我的婚姻雖告以失敗,但這并不證明我從此會失去光明的前途!
名師點評
本文把舅母比做冬青樹,因為在“我”的生活里舅母永遠存在。這篇文章,不僅用簡潔、生動的語言描寫了“我”的舅母。更讓我們明白,也許你的外表很柔弱,但只要你意志堅強,即使你面對困境,也不意味著你會從此失去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