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
讀《離騷》不能不尋繹其“憂”,知屈子不能不深思其“憂”。然則屈子所“遭”何“憂”呢?本文擬從四個方面窺測屈子之憂心,想見其為人,品讀其精神,并借此就教于各位專家學(xué)者。
一、忠君、怨君——“哲王不寤”之憂
《離騷》這首詩感染我們最深的當(dāng)是詩人那堅定不移地追求理想的精神。屈子所追求的政治理想,就是要在楚國實行“美政”。在內(nèi)憂外患的情形下,他念念不忘楚國的興亡,對國家前途抱有深刻的憂慮,詩人意欲修明法度、舉賢授能,把楚國引導(dǎo)到傳說中的古代圣王賢明的政治道路上,使之富強起來。
受階級和時代的局限,屈子把實現(xiàn)理想的希望寄托在楚王身上。他向楚王宣傳自己的主張,勸導(dǎo)楚王效法前代的圣賢:在政治上要講求“義”、“善”,遵循法制;在組織上要選賢任能,博采眾芳;在品行上要純粹耿介,遵道得路。同時,詩人還告誡楚王要以歷史上昏君為戒,不可仗恃武力,違反常道;不可恣意妄為,殘害忠良;不可康娛淫游,縱欲不忍。否則,將有亡國喪身之禍。屈子的金玉良言和一片忠心把楚王給說動了,終于與他有了“成言”。楚王曾一度信任詩人,委以左徒之職。他“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史記·屈原列傳》)詩人對自己的稟賦和才能亦十分自信,既定宏愿大志,便為之奮斗不懈。
但是,屈子美好的政治理想在黑暗腐朽的楚國遭到了抵制。
在戰(zhàn)國時代,提倡所謂“舉賢授能“,這就意味著革除世卿世祿制度,剝奪舊貴族的世襲特權(quán)。屈子遭到了貴族黨人的諂害,見疏于楚王。
封建時代,“王”就是“政權(quán)”和“國家”的象征。賢臣意欲實行自己的政治主張,施展政治才干,只有在取得君王信任、支持和授權(quán)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删驮谑玛P(guān)楚國興衰的大是大非面前,楚王不辨賢愚、“信讒怒”、“悔遁有他”,放棄了屈子在內(nèi)政外交上的正確主張,使得我們詩人的強國之夢化為泡影。
屈子雖橫遭斥逐,仍對楚王忠貞不二,仍渴望著能再度為君所用。他“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史記·屈原列傳》),然而,由于黨人的無恥阻撓,詩人欲見楚王而不得,“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同上)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同上)詩人埋怨楚王胡涂荒唐,始終不了解他火熱的心腸;拒諫飾非,執(zhí)迷不悟;反復(fù)無常,昏庸無謀;詩人早上直言進諫,晚上就被撤職。屈子本一心一意地想成為伊尹、呂尚一類的人,為自己的宗國建立不朽的功勛。只要楚王能一貫“甚任之”,以彼之“賢”、“能”,定會“導(dǎo)夫先路”,而使楚王“乘騏驥以馳騁”,引導(dǎo)楚國迅速強大起來。可是這個宏愿卻越來越落空。詩人殷切希望得到君主支持,卻偏偏不得于君。一則見疏于君,再則見放于君,使詩人滿懷忠貞之情無處表達(dá),憂憤將永遠(yuǎn)忍受這不合理的遭遇。
二、“獨清”、“獨醒”——“懷情無匹”之憂
屈子從政期間正值楚國社會的轉(zhuǎn)折時期。統(tǒng)治集團腐敗無能,朝政污濁黑暗,外面又有強秦的覬覦侵凌,國家頻于絕境。當(dāng)此存亡續(xù)絕之際,屈子懷著對國家民族的責(zé)任感,審時度勢,鑒往知來,清醒地認(rèn)識到:如果不力挽狂瀾,國事將不堪收拾。他竭力主張對內(nèi)任用賢人,革新政治,修明法制;對外與齊結(jié)盟,抵御強秦,以期振興楚國。可是,如同歷史上許多革新人物一樣,從一開始獻(xiàn)身于正義事業(yè),屈子就遭到了國內(nèi)腐朽勢力的排斥和迫害。他們對詩人群起而攻之,中傷陷害,造謠污篾,使得與他有了“成言”的楚王,“不察中情”“反信讒而怒”。詩人百口莫辨,無處申冤,終于為楚王所疏遠(yuǎn)。
對于黨人群小的無恥行徑,詩人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他們心地陰暗,妒賢嫉能;作偽取巧,敗壞朝綱;朋比為奸,茍且偷安;“竟進貪婪”、“不厭求索”。詩人把他們的丑惡靈魂和自己“恐修名之不立”的精神境界進行鮮明的對比,指出黨人之所以勾心斗角,排除異己,只不過為了攫取更多的個人利益。面對著這一群無恥的敗類,有著崇高理想和堅定信念的屈子表現(xiàn)了頑強的斗爭精神。他雖屢遭挫折,但決不放棄自己的理想。他以前代圣賢為榜樣,寧可死于直道,也要保持高潔。
可就在這急劇變幻的政治風(fēng)云中,詩人親手栽培的人才卻一個個喪節(jié)變質(zhì),與黨人同流合污了。詩人希望他們能團結(jié)在自己的周圍,為國效力,如今卻計劃落空,陷于孤軍作戰(zhàn)的險境。思前想后,如何不讓人痛惜傷心!
然而,詩人并不氣綏。他希望能在楚國群臣中找到志同道合者,可屈子的努力卻因各種原因而碰壁失敗了。在尋求同伴的過程中,要么時機不對,一無所遇;要么其人態(tài)度暖昧,行為不軌,根本就不是理想的對象;要么因沒有理想的政治介紹人而困難重重,難以如愿。
官場如此污濁不堪,難以存身;而世風(fēng)也骯臟難耐:人們隱善揚惡,是非顛倒,使得忠奸莫辯;世道黑暗險惡,變化無常,難以預(yù)料;社會上根本無任何正直可言,人們熱衷于隨波逐流,文過飾非,互相吹捧,拉幫結(jié)派。處于這般濁世,如何能理喻眾生呢?
君王昏憤、惑亂、專橫,黨人不擇手段地攻擊、迫害、誣陷,世風(fēng)齷齪,后生背叛而去,同志難以追求,就連親人也誤解自己。就在這“舉世皆濁”、“眾人皆醉”的逆境中,屈子滿懷深憂孤憤,矢志不移,獨立不倚,堅持斗爭,表現(xiàn)了一個真理追求者和維護者的高尚品格。
三、自戀、自憐——“井泄不食”之憂
“屈原處于濁世,君王昏庸,讒人當(dāng)?shù)?,進仕不容,合污不肖,去國不忍……”(戴志鈞《“彭咸”在屈賦中的意義》)走投無路,四顧茫然。詩人深感個人抱負(fù)的無法施展。于是他只有尋求在內(nèi)心展開生命,以汲取活力,堅定信心,振奮斗志。而這一切都表現(xiàn)在詩人對其本性的自足、自戀,即對“內(nèi)美”的自豪和“外美”的自愛上。
詩人尤其看重自己的內(nèi)在美質(zhì)。在詩篇一開頭,他就驕傲地昭示給世人——高貴的身世、吉祥的生辰和美好的名字。
詩人系出高陽,與楚王同宗同姓,是華夏正統(tǒng)和楚王宗室之臣;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得中正之道;取名“正則”,合乎天道;取字“靈均”,兼有神性(董楚平《楚辭譯注》:“屈賦里的‘靈字都有‘神義”)。
這就是說,詩人本是楚王的同宗之親,理應(yīng)參與國家政事,對于楚國的興亡負(fù)有神圣的的責(zé)任;詩人有著超塵撥俗的天賦美質(zhì),也理應(yīng)在政治上大有作為,樹立卓絕一世的美名??僧?dāng)此存亡之秋、用人之際,他卻被奸佞小人們排擠出朝,趕下了政治舞臺,進退無由,報國無門。這怎不讓人自悲自憐,憂從中來。
詩人除醉心于稟賦之美外,還熱衷于進修其外在之美。詩人葆有特立獨行、不隨世俗的志趣和情趣;葆有超俗的嗜欲、修美的品格;他行于蘭皋、止于椒丘,表現(xiàn)出芳潔的志行;他勤勉好修,滿腹經(jīng)綸,因此愿為楚國的興亡擔(dān)負(fù)起使命,為國家竭忠盡智;詩人有著崇高的信念,為實現(xiàn)理想即使“路曼曼其修遠(yuǎn)兮”,也要“上下而求索”;他有著獨立不遷的氣節(jié),雖屢遭打擊,也要百折不撓,毫不動搖;詩人始終堅持美德,修身潔行,寧“伏清白以死直”,也要保持高尚品質(zhì),雖處濁境,決不受污,表現(xiàn)了斗爭到底的決心。
然而“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保ā妒酚洝で袀鳌罚耙自唬骸共皇常瑸槲倚臏y,可以汲”。(同上)詩人“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懷瑾握瑜,卻不為時用,猶如美玉埋泥、明珠暗投,不免要“覷欷郁邑”、“哀時不當(dāng)”,懷著深刻的賢良不遇之悲、“井泄不食”之憂了。
四、去耶?留耶——“遠(yuǎn)逝自疏”之憂
處身于楚國黑暗的現(xiàn)實,瞻望著變幻難卜的未來,出路在哪里?目標(biāo)在何方?是去是留?這些問題冷酷無情的困擾著詩人。
在戰(zhàn)國時代,士人往往與國君合則留,不合則去,“朝秦暮楚”、“楚材晉用”是常有的事。以屈原這樣的曠世奇才到當(dāng)時其他國家是可能有所作為的。他卻徘徊瞻顧,心中矛盾重重,反復(fù)地痛苦地作著思想斗爭。因為他是“帝高陽之苗裔”,“與楚同源共本,世為宗臣,便有不能傳舍其國,行路其君”(張德純《離騷節(jié)解》)的義務(wù),還因為他有著天賦美質(zhì),“又重之以修能”,所以倍愛其名,恥于降格從俗。實乃是去亦愁留亦愁,詩人禁不住憂心忡忡了。
由于楚王昏憤,黨人當(dāng)?shù)?,詩人橫遭迫害,壯志難酬。在智窮路斷,進取無望之后,他心中憤懣至極,因而追悔自己所走的積極用世之途,乃生退隱之心:“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比欢@種獨善其身的態(tài)度,絕不符合詩人的生活旨趣?!懊裆饔兴鶚焚狻?,怎能為了逍遙自適而放棄對理想的追求呢?詩人表示要堅守信念,好修潔身,就是粉身碎骨,也誓不改其樂,易其志。
而親人(女媭)出于對詩人的關(guān)心愛護,也勸他明哲保身,走一條獨善其身的道路。她指出當(dāng)時社會黑暗的實質(zhì):小人當(dāng)?shù)?,善惡不分;世人結(jié)黨營私,忠賢不容于朝;并指出耿直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
詩人對女媭的話不以為然。他決心以前代圣賢為榜樣,寧可堅守直道而死,也決不同世俗合流,以放棄原則去迎合政治環(huán)境,茍合取容。
可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伴隨著詩人新的追求,依然是“美女”(賢者)難求,“哲王不寤”。他又一次失望了。既然留在楚國無從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詩人就必然面臨著另謀出路的問題。屈子心中充滿了矛盾的惶惑,只好求靈氛和神巫指示道路。靈氛啟示詩人“孰求美而釋汝?”勸其作出決斷,去楚求合;并曉之以不能死守楚國的道理。他揭露楚國是非不分,善惡不察,而黨人更是顛倒黑白美丑,還指出在這樣嫉賢害能的國度,留則難以見容,是以堅定詩人的去志。詩人真想聽從靈氛的勸告。但要從此遠(yuǎn)走他國,心里不免猶豫起來,于是又求問于巫咸。巫咸的意見是勸其留在楚國以求遇合之時。他舉出古代許多窮困潦倒之士都被賢君發(fā)現(xiàn)而委以重任,勸詩人抓緊時機,趁年華正茂,施展自己的抱負(fù),積極爭取明君的賞識倚重。
靈氛和巫咸的兩種對立意見,再次引發(fā)詩人把楚國的現(xiàn)實和自己的處境作了具體分析。正因為自己品質(zhì)特出,與惡勢力冰炭不容,才受到孤立排擠;認(rèn)識到留下必將無所作為,也就只有聽從靈氛的勸告,離楚周游,決心向著理想的境界遠(yuǎn)走高飛。但就在詩人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將要啟程之時,卻又被故國之情所纏繞,終于不忍遠(yuǎn)別:“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屈子“改革受挫了,抱負(fù)未展,政治上累遭迫害,受盡磨難,郁積了滿腹的憂患?!保ㄏ哪巳濉丁皯n患意見”源流探》)而他的千憂百慮歸根結(jié)底就是不能在楚國實行“美政”,振興自己的祖國。他雖曾為之不懈地奮斗過、斗爭過,但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失敗。只可恨楚王不支持他,奸佞們阻撓、迫害他,學(xué)生一一背叛他,親人不理解他,濁世不容于他。面對內(nèi)憂外患,詩人無力回天。這個苦戀著祖國的時代棄兒徹底地絕望了?!爸叶恢r,信而見疑”;義士末路,悲哀莫名。屈子無可告示,無法解脫。他只有“從彭咸之所居”,以其悲壯的死來殉自己的政治理想,表達(dá)對黑暗世道的抗?fàn)?,表達(dá)對父母之邦那生死不渝的摯愛了。
★作者單位:江西宜春上高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