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勝

內容提要在中國詩性文化語境中，作為自然物的金玉被看作是山川萬物之精華，可以溝通神靈，又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是永恒價值、高貴品格的象征?？脊懦鐾廖奈镆约按媸赖脑缙谖淖仲Y料都大量存有金玉崇拜的文化烙印。金玉崇拜直接溶進了中華文化的建構過程，從日常用詞到實踐體驗再到精神品格，我們都不難看到金玉文化的身影?；诼L濃郁的金玉崇拜文化傳統(tǒng)，《文心雕龍》也深受金玉文化的影響。劉勰認為，珠玉是身份的象征，是人格、品德、地位的標志。劉勰喜好以金玉喻文學，用鏤金雕玉的生產經驗來喻指文章寫作，以金玉的特質比擬文學的至尊地位、永恒價值、倫理法度、人格精神等等，從而形成《文心雕龍》以金玉喻文的獨特言說方式，呈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論富于人文傳統(tǒng)和生活氣息的審美體驗。

關鍵詞金玉文化文心雕龍金玉喻文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9-0076-06

金，是從大自然礦物中提煉出來的一種金屬；玉，用許慎《說文解字》的話來說，“玉，石之美。”雖然只是自然界中一種漂亮的石頭，但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卻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成為珍貴永恒價值、至尊至上人格的象征?；诼L久遠的金玉崇拜文化語境，《文心雕龍》也喜好以金玉喻文學，直接用金玉或相關字眼之處也不少。文學的雕刻琢磨、至尊地位、永恒價值、倫理法度、人格精神等等，都可以金玉的特質來作比，從而形成其以金玉喻文的獨特言說方式。

一、金玉通神

《文心雕龍·原道篇》談到人文之初時說：“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雹儆癜?，即“刻有象征意義的圖形或文字之玉片。相傳堯在水邊得之，方尺，圖天地之形。”②近乎神話的人文誕生故事，竟然與金玉有不解之緣。這樣說來，金和玉是中國最古老的書寫材質，參與了中國最初的文化建構。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可以溝通神靈；而在中國古代文論的語境中，金玉則是至尊至貴品格的象征。

金是自然界的一種自然礦物，一開始并沒有被附上神的品格。但在實際生活中，由于其特殊的質地而有一些重要的作用。泰勒指出：“人類在制造石器搜索原料的時候，一定很早便發(fā)現(xiàn)有某種‘石塊特別沉重或堅硬，或且有美麗的光澤。這種‘石塊因其美觀便被采用為妝飾品。人類最初曉得的

*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詩性文化與《文心雕龍》的詩性遺存研究”（12BZW011）；江西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江西完善優(yōu)秀中華傳統(tǒng)文化教育行動方案研究”（ZDGG1405）

①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頁。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內容，均引自本書，不另注。

② 戚良德撰：《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頁。

金屬物便是這種自然狀態(tài)的金、銀、銅等?！绷只菹椋骸段幕祟悓W》，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117頁。玉正是這樣一種石塊，一開始僅僅是自然界的礦石，因為其特殊質地而受到格外的關注和崇拜。何星亮指出：“由于石的功用極大，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促使人們經常觀察石、想象石，并把石神化，把一些與眾不同的石奉之為神，崇敬它，祭祀它，從而形成豐富多彩的石崇拜文化。”何星亮：《中國自然神與自然崇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上海分店，1992年，第347頁。作為自然界中“與眾不同的石”，玉最有可能成為想象、神化、崇拜的對象。“原始先民認為，玉是山川自然的精英”，張燕：《論中國玉器的形而上意義及其衍變》，《東南大學學報》1999年第11期。是溝通天地、人神最好的媒介。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提到原始社會普遍存在的“石頭崇拜”現(xiàn)象，這是原始詩性思維的具體體現(xiàn)。泰勒說，石頭等“沒有生命的物象”，在原始人類看來，卻是“活生生的有理智的生物，他們跟它們談話，崇拜它們?！雹輀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神話、哲學、宗教、語言、藝術和習俗發(fā)展之研究》，連樹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90、534頁。石頭之所以成為崇拜的對象，因為原始人認為“它們里面住著強有力的精靈?！雹葜袊湃藢τ袷某绨?，就是“石頭崇拜”的體現(xiàn)。

2015年第9期

金玉崇拜與《文心雕龍》的金玉之喻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金玉占有重要地位，甚至到了統(tǒng)攝天地萬物、溝通天地神靈的地步。中國古人有五行之說，稱“金”為五行之一，是構成世界的五種基本元素之一。玉文化的形成也很早，考古工作者指出：“我國在新石器時代，玉文化便相當發(fā)達，雖各地數(shù)量有多寡之分，制作有精粗之別，但基本上每個文化遺址都有自己的玉器制作，可以說玉器是我國新石器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原始玉器古樸稚拙，但一直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這一特征是其他文明所沒有的?！砻髁擞衿髟谥袊氁粺o二的地位?！雹嗬顚W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起源》，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33、131頁。迄今八千年的興隆洼文化發(fā)現(xiàn)玉器，迄今四、五千年的北方紅山文化、南方良渚文化、甘青地區(qū)的齊家文化等，也都發(fā)現(xiàn)有玉禮器。例如良渚文化大墓常用大量玉器隨葬，如玉璧、玉琮、玉鉞等，考古工作者稱之為“玉斂葬”。其中玉璧具有“作為財富的象征物”的意義，玉琮可能是“一種與獸面神崇拜有關的神柱或法器”，而玉鉞上的神人獸面像“說明神權或神的遺志在當時具有最崇高的作用?！闭憬∥奈锟脊叛芯克骸墩憬⌒陆甑目脊殴ぷ鳌罚段奈锟脊殴ぷ魇辏?979-1989）》，第118～119頁。也就是說，遠古時代的中華大地上，玉就作為禮器也即溝通人神的器物而被大量使用?！段男牡颀垺ぷＣ似吩?，古人用“珠盤玉敦”來祝告神明，就是把玉器當禮器的祀神現(xiàn)象。

中國漢字中保存了金玉崇拜的文化信息，相當數(shù)量的漢字是金部和玉部，就是這一文化信息的具體體現(xiàn)。就拿玉部字來說，《說文解字》玉部收字124個（外加從玨的字3個），說明華夏先民造字時，雕琢玉器的社會實踐成為日常語匯的重要來源。我國早期的文字資料也大量存有金玉崇拜的文化烙印?！渡胶＝洝分杏涊d玉礦或玉器制作地共207處。⑧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的崇玉傾向就十分濃郁，相關詩句有：“巧笑之瑳，佩玉之儺?！保ā缎l(wèi)風·竹竿》）“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保ā多嶏L·有女同車》）“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保ā缎l(wèi)風·木瓜》）“何以贈之？瓊瑰玉佩。”（《秦風·渭陽》）“白茅純束，有女如玉?！保ā墩倌稀ひ坝兴利帯罚┑??！敖鹩衿湎唷！保ā洞笱拧恪罚┯?，成了美好品格的象征，是人們表達愛情、傳達友情最好的信物?！稜栄拧め尩亍酚幸欢挝淖郑骸拔髂现勒?，有華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璆琳瑯玕焉?！焙婀?、方環(huán)海撰：《爾雅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55頁?？芍^中國較早的玉礦說明書。《韓非子·和氏第十三》載有“和氏璧”的故事，[清]王先慎撰：《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年，第95頁。今天的考古發(fā)現(xiàn)在湖北保康有古金玉，佐證了這一傳說。據(jù)新華社2014年6月4日電，關騰飛、陳悅撰《湖北?？蛋l(fā)現(xiàn)古金玉，千年“和氏璧”傳說得印證》。有文獻明確記載，玉是古代宗廟祭祀禮器的重要材質，不同的祭祀對象、場合，玉的尺寸大小、形狀品級都有不同?！吨芏Y·考工記》云：“天子圭中必，四圭尺有二寸，以祀天?！凉绯哂形宕?，以致日，以土地。祼圭尺有二寸，有瓚，以祀廟?！玷滴宕纾造肴赵滦浅健！箬爸需熬糯纾呰捌叽?，射四寸，厚寸，黃金勺，青金外，朱中，鼻寸，衡四寸，有繅，天子以巡守，宗祝以前馬?！旯缥宕缬雄?，以祀地，以旅四望?！佰∩渌毓?，以祀山川，以致稍餼?！盵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22～923頁。天子佩戴相應規(guī)格的玉器敬祀天地、祖宗、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也就說，玉有溝通神靈的作用。不僅是華夏先民，世界其他民族對金玉也有類似的從使用到認識，從崇拜到文化建構的過程。如“黃金海岸的黑人舉目向天并且這樣請求：‘上帝，今天給我米和甘薯，黃金和美玉，給我奴隸、財富和健康，這樣我就能夠活潑而敏捷！”[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94頁。

金玉崇拜直接溶進了中華文化的建構過程，從日常用詞到實踐體驗再到精神品格，我們都不難看到金玉文化的身影。就拿我們要討論的《文心雕龍》來說，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宗經篇》有一條自稱“妄說”的注釋：“疑經乃金之假字，丁寧錞于之屬耳。經金既可通假，疑六經之經，本呼為金。古人凡巨典寶訓，或鑄鐘鼎，或書金策，口曰金口，聲曰金聲?？组T弟子尊夫子刪定之書，稱之曰金，其后假經為金，而本義遂湮沒不著。（經金韻部不同，而聲類則同，但別無左證，故附于此以當妄說。）”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4頁。范文瀾的注解看似妄說玄想，實卻道出中國文化言說方式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凡是世間珍貴之物，都用“金”字喻之。后來加上“玉”字，如《原道篇》“泉石激韻，和若球鍠?！鼻?，指玉磬?！对榔酚衷唬骸胺蜃永^圣，獨秀前哲，镕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薄敖鹇曈裾瘛背鲎浴睹献印とf章下》：“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本推湮幕床徽f，終究有金玉文化的身影。也就是說，《文心雕龍》深受金玉文化的影響。

二、金玉比德

《文心雕龍·章表篇》云：“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眲③闹赋隽私鹩癯休d著深厚的比德文化和禮儀文化。不同身份的人佩戴不同類型、不同級別的珠玉，也就是說，珠玉是身份的象征，廣而言之，則是人格、品德、身份、地位的標志。

如前所說，金為五行之一，五行構成萬物，與自然物候、人之性情品德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饵S帝內經·素問》卷十六《水熱穴論篇》：“秋者，金始治，肺將收殺?！盵唐]王冰訂補：《黃帝內經素問》，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6年，第118頁?！栋谆⑼ā肪戆税盐逍信c五藏五性六情聯(lián)系起來，所謂“肺所以義者何？肺者，金之精也。義者斷決，西方亦金，殺成萬物也。故肺象金色白也。”⑧陳立撰：《白虎通疏證》上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384、306頁。從季節(jié)而言，金屬秋；從五藏而言，肺象金；從五性而言，金主義。把人之性情品德與天地五行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天應感應學說的具體體現(xiàn)。沈約說：“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保ā端螘ぶx靈運傳論》）[梁]沈約撰：《宋書》第6冊，中華書局，1974年，第1778頁。也是這一思路。玉也是人格、品德的象征，所謂“圣人被褐懷玉”（《道德經》第七十章），又有所謂君子必佩玉、玉不離身之說：“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禮記·玉藻》）玉有防止“非避之心”的功效，所以古之君子一定要佩玉，所以“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保ā抖Y記·玉藻》）玉又是禮制的標志，從天子到公侯、大夫、世子、士，其佩戴的玉及裝飾分別是“白玉而玄組綬”“山玄玉而朱組綬”“水蒼玉而純組綬”“瑜玉而綦組綬”“瓀玟而缊組綬”。（《禮記·玉藻》）地位不同，玉的品級及裝飾也不同，所以玉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到漢代，儒家的比德言說加上天人合一觀念，人們對玉之品格與人之品德作了更詳明的比附。比如《春秋繁露》卷十六提出“玉有似君子”說，把玉“至清而不蔽其惡”“潤而不污”“堅而不硻，過而不濡”的品質，與君子“不隱其短”“不知則問，不能則學”“仁而至清潔”“廉而不殺”的人格一一對應。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年，第420～421頁。《白虎通》更是把金玉的品格與君子的性情和品德聯(lián)系起來：“玉以象德，金以配情，芬香條鬯，以通神靈。玉飾其本，君子之性，金飾其中，君子之道，君子有黃中通理之道美素德。金者精和之至也，玉者德美之至也，鬯者芬香之至也。君子有玉瓚秬鬯者，以配道德也。其至矣，合天下之極美，以通其志也，其唯玉瓚秬鬯乎?！保ň砥撸嗾腔谌寮疑詈竦谋鹊滤季S，漢末許慎的《說文解字》也認為玉有“五德”：“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不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痹S慎《說文解字》認為玉有仁、義、智、勇、絜五德，這完全是把玉石人格化了，是以玉比德的最好例證。到《文心雕龍》，劉勰說：“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還有以玉比君子人格的文化印跡。

人之品德，在中國古代實質上是人的身份、地位的代名詞。如高高在上的皇帝，往往被賦予澤被天地之德，而地位低下的臣民則常常視為人微德薄。所以，前面所說的金玉比德，實際又變成了金玉比擬身份地位，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佩戴不同品級、不同形狀的玉器?！吨芏Y·考工記》說，天子守一尺二寸的鎮(zhèn)圭，公守九寸的桓圭，侯守七寸的信圭，伯守七寸的躬圭，身份不同，玉的尺寸大小有別。另外，天子在不同場合，又佩戴不同的玉，“天子執(zhí)冒，四寸，以朝諸侯?！熳庸缰斜?，四圭尺有二寸，以祀天。……土圭尺有五寸，以致日，以土地。祼圭尺有二寸，有瓚，以祀廟。琬圭九寸而繅，以象德。……圭璧五寸，以祀日月星辰。璧琮九寸，諸侯以享天子。榖圭七寸，天子以聘女?！f圭璋八寸，璧琮八寸，以覜聘。牙璋中璋七寸，射二寸，厚寸，以起軍旅，以治兵守。駔琮五寸，宗后以為權。大琮十有二寸，射四寸，厚寸，是謂之內鎮(zhèn)，宗后守之。駔琮七寸，鼻寸有半寸，天子以為權。雨圭五寸有邸，以祀地，以旅四望。”不同場合的玉又各自有不同的含義和作用，如注“天子執(zhí)冒”曰：“冒者，言德能覆蓋天下也。”又注“琬圭九寸而繅，以象德?！痹唬骸爸T侯有德，王命賜之，使者執(zhí)琬圭以致命焉?！盵清]阮元：《十三經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22～923頁。也就是說，玉與德相聯(lián)系，德之大小不同可以佩不同規(guī)格的玉，天子、公、侯、伯、子、男、諸侯，各有不同規(guī)格的玉。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使用不同規(guī)格的玉，這樣，玉就成了身份的象征和禮制的標志。這里所謂的“德”實際上是權利地位的另一說法。天子享有天下，恩德澤被天地，所以享有如前所說的對天地山川萬物的祭祀權，有“以起軍旅，以治兵守”的兵權，行使這些權利時，需要使用相應的玉器。《周禮·天官冢宰》云，玉府負責王的金玉、玩好、兵器和車乘禮樂之器，及一切珍貴物品的收藏。平時供給王所需的服玉、佩玉、珠玉。王齋戒時，就供給食玉。王的喪事，供給含玉、招魂衣、角枕、角柶。楊天宇撰：《周禮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6頁。同樣是舉行國之祭祀大典，季節(jié)不同使用的玉器也有別：“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周禮·春官·宗伯》）上朝之時，地位不同佩戴的玉器也迥然有別。《白虎通》卷八有所謂“五瑞說”：“何謂五瑞？謂珪、璧、琮、璜、璋也。……五玉者各何施？蓋以為璜以征召，璧以聘問，璋以發(fā)兵，珪以質信，琮以起土功之事也。珪以為信何？珪者，兌上，象物始生見于上也。信莫著于作見，故以珪為信，而見萬物之始莫不自潔。珪之為言圭也。上兌，陽也。下方，陰也?！雹堍蓐惲⒆骸栋谆⑼ㄊ枳C》上冊，中華書局，1994年，第349～350、353～354、355～356頁。從天子到公侯伯子男，玉器的品級差級明顯，同樣是君王使用的“五玉”，作用也各有所施。不同的玉各有不同的象征意義，《白虎通》卷八：“合符信者，謂天子執(zhí)瑁以朝，諸侯執(zhí)圭以覲天子。瑁之為言冒也。上有所覆，下有所冒也?！雹苡衷疲骸俺家娋匈椇危抠椪?，質也。質己之誠，致己之悃愊也?！钜杂駷橘|者贄者，玉取其燥不輕，濕不重，明公侯之德全也?！雹荨吨芏Y》《白虎通》體現(xiàn)的是儒家繁縟復雜的禮儀制度，而玉的使用則是這種繁縟復雜的禮儀制度的外在形象化，可視可感的玉器把禮儀社會無處不在的等級秩序呈現(xiàn)出來?！段男牡颀垺し舛U篇》：“玉牒金鏤，專在帝皇?！庇帧堵暵善贰肮胖逵?，左宮右徵，以節(jié)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禮樂文化的等級秩序通過玉器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

三、雕琢文章

《文心雕龍·原道篇》：“雕琢情性，組織辭令?！眲③某Ｓ苗U金雕玉的生產經驗來比喻文章寫作，具體體現(xiàn)在生產用詞的直接移用和相同的精神追求兩大方面。

生產用詞的移用，顯而易見的是“雕”一詞。“雕”字本字為“琱”，《爾雅·釋器》：“玉謂之雕。”管錫華譯注：《爾雅》，中華書局，2014年，第372頁。又《說文解字》：“琱，治玉也?！笨梢?，《文心雕龍》書名用“雕”字，有玉生產的文化烙印。劉勰自己也說，以雕玉比寫作不是他自己開的先河?！蹲诮浧氛f揚雄就曾把作文當作雕玉：“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揚雄《法言·寡見篇》云：“或曰：‘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何謂也？曰：‘玉而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8頁?！段男牡颀垺冯m不是首創(chuàng)，但的確大量用“雕”一詞比作寫作。除前面幾例外，用例還有《正緯篇》：“糅其雕蔚?！薄睹髟娖罚骸案饔械癫伞??！对徺x篇》：“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諸子篇》：“辨雕萬物。”《檄移篇》：“文不雕飾。”《體性篇》：“童子雕琢?！薄讹L骨篇》：“雕畫奇辭?！薄锻ㄗ兤贰跋母琛駢Α！薄肚椴善罚骸扒f周云辯雕萬物”“藻飾以辯雕”“雕琢其章”?！峨[秀篇》：“雕削取巧?！薄吨歌ζ罚骸暗窕⒅??！薄稌r序篇》：“騶奭以雕龍馳響”“集雕篆之軼材”。《物色篇》：“不加雕削?！薄冻唐髌罚骸霸⒍駯g附。”《序志篇》：“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也？”《周禮·考工記》有“雕人”，內容今闕，但推想應指雕琢玉石的工匠?！暗褡痢北臼谴蚰ビ衿鞯纳a用詞，卻與文學寫作相聯(lián)系。文學寫作，遣詞造句，一如一塊原生態(tài)粗糙石料，經過精雕細刻，卻成為人們賞玩珍藏的玉器。

與“雕琢”近義還有“鏤”“刻鏤”等，《文心雕龍》用“鏤”一詞用例有“玉版金鏤之實”（《原道篇》）、“鏤彩摛文”（《頌贊篇》）、“仲山鏤績于庸器”（《銘箴篇》）、“鏤心鳥跡之中”（《情采篇》）、“刻形鏤法”（《麗辭篇》），其中“金鏤”“鏤績”指雕刻金屬，其他三例則是喻指創(chuàng)作。用“刻鏤”一詞有2處用例，均出自《神思篇》：“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刻鏤聲律，萌芽比興?！薄稜栄拧め屍鳌罚骸敖鹬^之鏤，木謂之刻?！币簿驼f，劉勰用“刻鏤”以喻創(chuàng)作，有鏤金勞動的文化烙印。《原道篇》用“熔鈞”喻孔子修訂六經，其中“熔”字，就是熔金勞動體驗的結晶。

與雕玉生產經驗有關的用詞還有“理”一詞。據(jù)陳書良統(tǒng)計，《文心雕龍》用“理”一詞有125處。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頁。理，作名詞時原義指玉石的紋路，后引申為事物的紋理。用例有《原道篇》：“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庇帧墩撜f篇》：“斤利者，越理而橫斷?！庇纱?，可引申指事物的內部義理，如《知音篇》：“必敏則理無不達?！庇帧侗扰d篇》：“附理者，切類以指事?！庇痔嵘秊槔硇缘闹鞠颍枷雰热?，如《雜文篇》：“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庇帧度鄄闷罚骸扒槔碓O位，文采行乎其中?！崩碛米鲃釉~時，就是雕琢玉器?！墩f文解字》云：“理，治玉也?！币隇樾蘩怼⒄淼?。用例有《詮賦篇》：“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庇帧陡綍罚骸袄碇φ哐伞！边@一義項當與雕琢玉石的生產經驗有關，如《韓非子·和氏》：“王乃使玉人理其璞?！笨梢姡段男牡颀垺分羞\用較多的“理”一詞，與中國久遠的玉文化傳統(tǒng)密切相關。

《文心雕龍》以玉喻文，更重要的當然不是前述詞語的使用，而是相同的精神價值追求，主要有兩個方面：

1.永恒價值的追求。因其自然品格的不易變質性，金玉成為后世價值永恒的象征物?！暗V物質尤其是金、玉等，不僅堅固而且因其光彩而仿佛‘凝固的光芒水晶那樣暗示著永恒不朽的存在性。”葉舒憲、蕭兵、鄭在書：《山海經的文化尋蹤——“想象地理學”與東西文化碰觸》上冊，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4頁。人生的永恒價值，是劉勰的不息追求?！段男牡颀垺ぶT子篇》：“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庇衷疲骸吧砼c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序志篇》也云：“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人生有限，文章不朽。生命脆同草木，聲名超越金石。劉勰用金玉比文章聲名，金玉價值永恒，文章聲名流傳更久遠。楊明照《從〈文心雕龍〉〈原道〉〈序志〉兩篇看劉勰的思想》（《文學遺產增刊》十一輯）認為“《諸子篇》：‘太上立德，……懸諸日月焉?！捣?，身與時舛，……聲其銷乎！這里表面上雖在談諸子，實際無異于自白。特別是《序志》篇末的‘茫茫往代，既沉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與《諸子》篇的‘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寓意大體相同?！闭查A撰：《文心雕龍義疏》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62頁。

2.完美境界的追求。先民們對于玉的打磨、雕琢，體現(xiàn)的是對至臻至美境界的不斷追求。潛心研究夏商周審美文化的朱志榮先生指出：“在青銅禮器出現(xiàn)以前，玉器作為最重要的禮器在中國社會發(fā)展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每件玉器都閃爍著文明之初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信息，是人們價值取向、審美意識最完美最真實的體現(xiàn)?！敝熘緲s：《夏商周美學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0頁。隨著社會生活的發(fā)展，人們逐漸用雕琢玉器的生產體驗來指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如《詩經·衛(wèi)風·淇奧》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闭f君子人格的養(yǎng)成，要象玉石一樣不斷打磨?！段男牡颀垺分械囊越鹩裼魑?，也體現(xiàn)了對至臻至美境界的追求。如前所說，《文心雕龍》中大量運用“雕”“鏤”“理”等詞語，即是這一生產體驗的反映。劉勰對于完美作品、美好事物，也常用金玉作比。用例有《征圣篇》：“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薄墩暺罚骸包S金紫玉之瑞?！薄侗骝}篇》：“金相玉質，百世無匹”“金相玉式，艷溢緇毫。”說楚辭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都很華美。《樂府篇》：“氣變金石”“金石云陛”?！稌浧酚谩敖鹣唷奔础敖鹩衿湎唷眮碛魑牟芍??！讹L骨篇》：“文明以健，珪璋乃聘。”“珪璋”是兩種貴重的玉制禮器。這句話意思是說，文章剛健有力，定會為人重視?！尔愞o篇》：“玉潤雙流，如彼珩珮?！薄侗扰d篇》：“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薄对娊洝ばl(wèi)風·淇奧》以“如金如錫”稱贊衛(wèi)武公?！对娊洝ご笱拧ぞ戆ⅰ芬浴叭绔暼玷啊狈Q贊賢人?！犊滹椘罚骸暗购Ｌ街?，傾崑取琰?！薄妒骂惼罚骸盎蛭⒀悦朗?，置于閑散，是綴金翠于足脛，靚粉黛于胸臆也?！庇衷唬骸拔蔫鞴膊?，瓊珠交贈”?！毒氉制罚骸扒皾h小學，率多瑋字。”瑋，謂奇異?！峨[秀篇》：“川瀆之韞珠玉……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淮南子·地形訓》：“水圓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薄陡綍罚骸皳ふ窠鹩瘛?，即運用美好的文辭。又曰：“石之合玉。”《總術篇》：“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時似乎玉?！薄稌r序篇》：“美玉屑之談”，用“玉屑”比喻美好的言辭。又曰：“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物色篇》：“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薄恫怕云罚骸袄诼淙绗槴\之圃?！薄碍v璧產于崑岡”“金玉殊質而皆寶也?！薄吨羝罚骸爸橛衽c礫石超殊”“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薄冻唐髌罚骸皩O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等等。玉石的美質是潤，所謂“珠圓玉潤”，本著以金玉喻文的言說理路，劉勰又常用“潤”一詞來形容文學之特色。用例有《明詩篇》：“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而“叔夜含其潤”則指嵇康。《銘箴篇》云“體貴弘潤”。陸機《文賦》：“銘博約而溫潤。”《雜文篇》：“其辭雖小，而明潤矣?！薄斗舛U篇》：“法家辭氣，體乏弘潤?！迸c“潤”一詞相似，又用“澤”一詞，如“悅澤”：“尚勢而不取悅澤。”（《定勢篇》），意為悅目光澤，“引申為文章文采美潤。”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8頁。顯然有金玉審美體驗積淀在。

《文心雕龍》褒揚美好的事物用金玉，批評不足或有欠缺的事物則用“瑕”“玷”，原意指玉的斑點。還專門設有《指瑕篇》，篇名就有玉器生產的體驗。用例有《正緯篇》：“尹敏戲其深瑕?！薄犊滹椘罚骸皶缍灰?，奢而無玷?！薄妒骂惼贰胺灿门f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薄吨歌ζ罚骸八寡灾瑁瑢嵣畎撰??！薄氨日Z求蚩，反音取瑕?！薄叭袈尤嗣擂o，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薄八寡砸荤瑁лd弗化。”《才略篇》“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薄冻唐髌贰爸T有此類，并文士之瑕累?！薄柏M曰文士，必其玷歟？”等等。一正一反，呈現(xiàn)的都是玉器生產經驗和審美體驗。

本是作為自然物的金玉，在中國特殊的詩性文化語境中，被看作是山川萬物之精英，是可以溝通神靈的圣物，被賦予特有的文化品格，成為君子人格的比德之物。正是基于濃郁的金玉崇拜文化傳統(tǒng)，劉勰喜好以金玉喻文，把文章寫作比為鏤金雕玉，以金玉至尊至上品格比擬文學創(chuàng)作的完美追求?！段男牡颀垺芬越鹩裼魑牡难哉f方式，呈現(xiàn)出中國古代文論深厚的人文底蘊和濃郁的生活氣息。

作者單位：贛南師范學院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