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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私學教育考論

2015-04-17 00:53李效杰
關鍵詞:私學儒生科舉考試

李效杰

(山東工商學院學報編輯部,山東 煙臺264005)

唐代的教育事業(yè)發(fā)達,史載“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1]4941。唐代教育可分為官學和私學兩個部分,唐前期官學高度繁榮,私學處于邊緣地位;安史之亂后,官學遭到了沉重打擊,私學日益發(fā)展,形成了私學繁榮、官學衰微的局面。筆者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就唐代私學教育的幾個問題談一下自己的看法。

一 唐代私學教育的類型

關于私學的概念和內涵,筆者贊同吳霓先生的觀點:私學是指不由政府主持,不納入國家正規(guī)學校制度之內,由私人或私人集團來主持、經(jīng)營、管理的教育活動[2]2。既然是教育活動,就應具備施教者、受教者、教育內容和教育手段等基本要素。依據(jù)這一標準,筆者將唐代的私學教育分為以下五種類型。

1. 個人講學。唐代個人講學者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把講學作為主業(yè)之人。唐初的王恭,在做官前曾進行個人講學,“每于鄉(xiāng)閭教授,弟子自遠方至者數(shù)百人”[1]2603。后來王恭做了太學教師,以精于三禮講授而被稱為“大儒”。太原人王質,“寓居壽春,躬耕以養(yǎng)母,專以講學為事,門人受業(yè)者大集其門”[1]4267,以農耕和講學的收入來贍養(yǎng)母親。李善從流配地姚州回來后, “以教授為業(yè),諸生多自遠方而至”[1]4946,把傳道授業(yè)作為自己的主要工作。劉軻曾求學于“以傳書為道者也”的壽春楊生,這里的“道”是指《春秋》,“三代圣王死,而其道盡留于《春秋》”[3]7675,可見楊生是講授《春秋》為主的講學者。楊收的父親楊遺直,“家世為儒,遺直客于蘇州,講學為事”[1]4595,把講學作為自己的職業(yè)。把講學作為主業(yè)之人,他們或是在做官前以講學為生,或是罷官以后從事講學,或是不樂于做官單純以講學為主業(yè),屬于從事講學授業(yè)的專職人員,是個人講學的主體。

二是因自身學識優(yōu)勢和興趣而講學之人。王義方因廷劾李義府被貶為萊州司戶參軍,任期結束后“家于昌樂,聚徒教授”[1]4876,在昌樂地區(qū)講學。著名詩人尹知章曾跟隨別人讀書,因聰明勤奮,成績出類拔萃,“盡通諸經(jīng)精義,未幾而諸師友北面受業(yè)焉”,尹知章的同學和老師反而成了他的學生。其在擔任國子博士時,也熱衷于講學,“雖居吏職,歸家則講授不輟”,以至于“遠近咸來受業(yè)”,對于家境貧困之人,尹知章還給以資助,“盡其家財以衣食之”[1]4974。孟郊和韓愈也以“引接后學為務”[4],指點教育后進儒生。杜寶以學識淵博聞名, “第一流者,畢至其門,每研賾經(jīng)術,商榷古今,無不至夜分”[5],是一個熱衷講學的官員。出于自身學知優(yōu)勢和興趣講學之人,以在職官員為多,講學只是其工作之外的業(yè)余行為。

2. 家學。家學傳承在唐代教育中占有重要地位。唐代家學主要表現(xiàn)為父母授業(yè)和親友授業(yè)兩個方面。

首先是父母授業(yè)。和州刺史穆寧非常重視家庭教育,專門建立學館,對四個兒子“播禮樂,務忠孝,正名器,導人倫”[3]4192,他還“嘗撰家令訓諸子”[6]5015,制定了家教規(guī)則教育四個兒子。閻立本是唐代著名畫家,其父閻毗以“工藝知名”,立本與其兄立德受家學影響, “早傳家業(yè)”,兄弟二人都擔任過將作大匠和工部尚書[1]2680。楊收七歲喪父,其母長孫氏承擔起教育楊收的任務,“親授經(jīng)”,楊收十三歲時已“通大義”,當?shù)厝朔Q其為神童[6]5392。詩人元稹年幼時因家貧無法到學校讀書,其母元氏“親執(zhí)詩書,誨而不倦”[3]6950,后來元稹成為與白居易齊名的詩人。領南觀察推官張諴去世時,三個兒子年紀尚幼,夫人陸氏“親執(zhí)詩書,諷而導之”,“以公遺志擇其子而付之”,其子平叔之所以能“振才業(yè),致名位”,與其母“慈善教誘之德浸漬”[7]2688是分不開的。

其次是親友授業(yè)。畢垌在安史之亂中淪為奴仆,后被其族人畢宏以財物贖出,“宏養(yǎng)于家,教詩書”[8]379,畢宏以族人的身份教授畢垌讀書。蔣乂的外祖父吳兢是位史官,蔣乂“幼從外家學,得其書,博覽強記”[6]4531,在外祖父的教授下讀書學習。顏真卿曾以外祖父的身份教授外甥韋丹讀書,韋丹“以甥孫從太師魯公真卿學”[8]374,跟隨其外祖父顏真卿讀書學習。還有些人既為子女授業(yè),也為親友之子授業(yè)。史光是一名有學識但沒有做官的人,他“累有辟命而堅辭不起”,在家“訓誘子弟,雍睦九族”,以培養(yǎng)子弟為畢生事業(yè)[5]807。胡珦在任獻陵令時,“居陵下七年,市置田宅,務種樹為業(yè)以自給,教授子弟”[8]467。薛播早年喪母,其伯母林氏“通經(jīng)史,善屬文,躬授經(jīng)諸子及播兄弟”,后來薛播兄弟七人都中了進士[6]4952。

教化之興,始于家庭,家學是中國古代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就唐代個體家學而言,無論是父母授業(yè)還是親友授業(yè),辦學者要么有著較好的家學傳統(tǒng),如穆寧、閻立本,家學是其立身之本,家學的傳承就是家族的延續(xù);要么是家境貧困或家庭發(fā)生了變故而不得不在家授業(yè),如楊收、元稹、畢垌等,這些家庭因為各種原因無法接受學校教育,只能以家學教育子弟。無論哪種情況,家學都在受教育者的成長成才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3. 私塾。唐代雖未出現(xiàn)“私塾”一詞,但確實有一些私學與后世的私塾類似。有的富裕之家開有專門教授子弟的“家塾”。濟源人裴休年幼時與兄弟三人“同學于濟源別墅”[1]4593,《新唐書》作“家塾”[6]5371,應是裴家為子弟設立的家塾。元稹在年幼時,鄰里家的孩子“有父兄為開學?!保?]383-384。這里的“學?!保青徖飪和摹案感帧彼_,目的是引導子弟蒙師訓、知詩書。元稹幼年喪父,對鄰里兒童十分羨慕,而自己只能在母親的指導下讀書??梢姡徖锼_的學校,應是只對本族子弟開放,外人是不能進入學習的。唐人鄭薰曾設立家塾,聘請九華山處士鞏疇擔任教書先生,“車幣以致之。及到官舍,再說《易》,一說老氏,將兒侄輩執(zhí)卷列坐而傳之”[10],教授子侄《易》和道家學說等。《舊唐書·令狐彰附子建傳》有“傭教生”[6]3530的記載,應是令狐建請來教授子弟的教書先生。

私塾中還有“書房”,即教書先生設立的私塾。廬鴻在嵩山講學, “廣學廬,聚徒至五百人”[6]5605,并建立了固定的辦學場所——規(guī)模不小的“學廬”,其所辦之學應屬于私塾性質。荊州書生“唐五經(jīng)”“人所師仰,聚徒五百輩,以束修自給”,靠學生提供的“束修”維持生計[11]。可見“唐五經(jīng)”講學之地應屬于私塾的“書房”之列。李華曾“幼時與流輩五六人,在濟源山莊讀書”[12]2956, “流輩”是指志同道合、才能相近的人,李華與“流輩”讀書之地濟源山莊,應該是一處具有私塾性質的教學場所。

唐代還有類似于“族塾”的私學。廬山的陳氏是當?shù)卮笞?,族人陳崇“為書樓堂廡數(shù)十間,聚書數(shù)千卷,田二十頃,以為游學之資”,選“子弟之秀者,弱冠以上皆就學焉”[3]9279。陳氏非常重視后輩子弟的教育,建立了專門辦學場所——“書樓堂廡數(shù)十間” “聚書數(shù)千卷”作為教材,專門留出“田二十頃”以支付日常開支,在此學習的人是陳氏家族中“子弟之秀者”,年齡要在“弱冠”以上,已經(jīng)成為一個設置比較完備的家族學校,與后世的“族塾”非常相似。

與個人講學相比較,私塾的教育方式更加靈活,教育內容也更有針對性;與家學相比,私塾的授業(yè)者不再是父母或親友,而是聘請來的教授先生,教授內容也不再是家學傳承的文化內涵。唐代的私塾從個人講學和家學傳承發(fā)展而來,又有著后二者所沒有的優(yōu)點。

4. 佛寺之學。唐代儒生讀書于佛寺之學比較普遍。廬山的永安禪院,廣泛接納游學儒生,“來者安之,終者葬之”“告之日,復遺資糧,登祿仕者甚多,榮朱紫者不一”,不僅為求學之人提供安心讀書的環(huán)境,離寺時還給以錢糧資助,在此學習的很多人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宦之途[3]9101。宰相李紳年輕時曾“游無錫惠山寺”,因“累以佛經(jīng)為文稿”,被主管藏書僧人的毆打,后來又到“剡川天宮精舍”求學,“經(jīng)數(shù)年而辭赴舉”[13],李紳先后在兩所寺院讀書多年,并于元和元年(806 年)中進士。詩人李騭曾“肄業(yè)于惠山寺”[3]7453,在此讀書三年,期間研讀了《左氏春秋》《詩經(jīng)》《易經(jīng)》及《史記》《漢書》《離騷》以及道家、法家思想等,創(chuàng)作了詩歌數(shù)百篇。以上兩例可見當時寺院私學之普遍、儒生到佛寺讀書風氣之盛。兗州的徂徠山上有光化寺, “客有習儒業(yè)者,堅志棲焉”[12]3394,一些立志讀書的外地儒生在此學習讀書。揚州的惠昭寺木蘭院[14]73、中條山的萬固寺泉入院[14]74等,也有儒生讀書學習。

在寺院讀書的儒生,其所習之業(yè)并不是佛教理論,而主要是參加科舉考試的儒學經(jīng)典。唐代佛寺之學在教授內容上并不同于晉宋時期的寺院義學,表現(xiàn)出儒釋融合、以儒為主的特點。唐代施行開放的宗教政策,各類宗教都可以自由傳播,佛寺之學教授科舉考試的儒學經(jīng)典,既是佛教爭取信眾的手段,也說明科舉制影響之深遠,參加科舉考試也是佛寺之學學生的主要學習目的。

5. 道觀之學。與寺院一樣,唐代的不少道觀也成了儒生們潛心讀書的地方。廬霈是一名秀才,二十歲離家到王屋山求學,“請詣道士觀,道士憐之,置之外門廡下”。廬霈在此學習了十年,期間讀了《孝經(jīng)》《論語》等書,“有文有學,日閑習人事,誠敬通達,汝、洛間士人皆知之”,并于開成三年進士及第[15]。華山有云臺觀,大歷年間書生班竹達“為學于觀西序”[9]391, “序”在古代指學校,說明云臺觀建有專門的學校,供班竹達這樣的儒生讀書學習。后唐宰相張策,唐末時也曾在“華山云臺觀修業(yè)”[16]。陳子昂十八時歲時還“未知書”,后隨博友進入鄉(xiāng)校后受到啟發(fā), “即于州東南金華山觀讀書,痛自修飭,精窮墳典”[17]。進士龐式曾于長興三年“肄業(yè)于嵩陽觀之側”[12]2480。

唐代的道觀之學雖不如佛寺之學普遍,但也有一定的規(guī)模,道觀立學的初衷是吸納信徒、擴大影響,教授內容也是以科舉考試的儒學經(jīng)典為主,儒生是為了參加科舉考試而在道觀之學學習的。

二 唐代私學教育的特點

唐代的私學教育在辦學規(guī)模、教學內容、授業(yè)師資等方面,有著明顯的時代烙印。關于唐代私學教育的特點,宋大川[18]、唐群[19]等先生已經(jīng)做了詳盡的論述,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以下五個方面對唐代私學教育的特點進行簡要分析。

1. 辦學規(guī)模較大。唐代私學的辦學規(guī)模較大,可以從兩個方面得到印證:一是就總體數(shù)量而言,唐代的私學遍及全國各地,私學數(shù)量較多;二是就單個私學的規(guī)模而言,有的私學人數(shù)達到上千人,已經(jīng)具備了相當?shù)囊?guī)模。廬山的永安禪院,對前來讀書的儒生“來者安之,終者葬之”,為來讀書之人提供安心讀書的環(huán)境,對于那些長期在此讀書、客死寺院的人,寺院也代為安葬。在此讀書的儒生“登祿仕者甚多,榮朱紫者不一”,說明永安禪院辦學持續(xù)時間長,辦學規(guī)模大。華山的云臺觀,書生班竹達于大歷年間(766 ~779 年)在此讀書,唐末時,后唐宰相張策也曾在此讀書,云臺觀的私學有據(jù)可查的就持續(xù)了一百多年。

前引揚州人李善以教授為業(yè),“諸生多自遠方而至”,王質在壽春以講學為業(yè), “門人受業(yè)者大集其門”。李善和王質私學的影響范圍非常大,受業(yè)學生中不僅有當?shù)厝耍€有很多從“遠方”而來的學求者,從“大集其門”和“多自遠方而至”可以看出,其教授的人數(shù)不在少數(shù)。唐初的著名學者馬嘉運,在白鹿山隱居講學,影響很大,各地來讀書學習的人達千人之多[6]5645?;萑送豕ё龉僦霸卩l(xiāng)里講學時,有弟子數(shù)百人。廬鴻在嵩山建立學館講學,聚徒至五百人。以上三例中私學的生員數(shù),應該是私學授業(yè)者累計收徒的大概數(shù)量,而不應是同一時期共同學習的人數(shù),就如孔子有學生三千,是指孔子一生中所有學生的總數(shù)。唐高祖時,中央官學的國子學、四門學生員總數(shù)只有二百七十人,在唐太宗擴大國子學、四門學規(guī)模后,也才只有生員三千二百六十人[6]4941。中央官學的教學人員眾多,國子學有博士五人、助教五人,四門學有博士六人、助教六人,而私學往往只有創(chuàng)辦者一人從事教學工作,能組織起數(shù)百人乃至千人的學生,已是相當大的規(guī)模。

2. 科舉應試性強。唐代的科舉考試,唐初以明經(jīng)最為重要,玄宗時進士科逐漸取代了明經(jīng)科。明經(jīng)以考儒學經(jīng)典為主,進士主要考詩賦文章。唐代的私學也以教授經(jīng)學、詩文為主,并帶有明顯的科舉應試性特征。這一點已得到敦煌出土文書的印證[20]。

前引薛播的伯母“授經(jīng)”于播兄弟七人,后來七人都中了進士,可見其家學教育的內容是“經(jīng)”學,目的是參加科舉考試。楊收之母長孫氏“授經(jīng)”于收,楊收于會昌元年(841 年)進士及第。王恭教授弟子數(shù)百人,其講授內容主要是“三禮”,即“九經(jīng)”中的《禮記》 《周禮》和《儀禮》, 《禮記》在唐代屬于“上經(jīng)”之一,后兩者屬于“中經(jīng)”,也是科舉考試的內容。程驤年少時家貧,通過為教書先生做事?lián)Q取讀書機會,“漸通五經(jīng)、歷代史、諸子雜家”[21]487,這里的教書先生也主要教授五經(jīng)。壽春楊生以傳書為“道”,其“道”指的是五經(jīng)之一的《春秋》[3]7675。

科舉考試,既考帖經(jīng),也考詩賦,因此私學教育既要授經(jīng),也要傳詩。裴休兄弟三人在濟源別墅讀書時,“晝講經(jīng)籍,夜課詩賦”,白天學習經(jīng)學,晚上學習詩賦文章。元稹曾在南方平水市中見到幾位放學的兒童,竟然能背誦白居易的詩,這讓元稹感到十分驚訝,詢問后才知道,是教書先生“教我樂天、徽之篇”[9]555,可見詩賦教育在當時官私學校中之普遍。科舉制的施行,打破了魏晉南北朝以來學在士族和以門第出身論英雄的局面,為普通儒生通過學而優(yōu)則仕創(chuàng)造了機會,參加科舉考試成為儒生們讀書學習的主要動力。

除了科舉應試的教育內容外,唐代私學的教育內容還有算學、醫(yī)學等。如天臺山國清寺有一僧人強于算術,著名僧人一行曾長途跋涉向其學習[1]5113。杜鵬舉的母親有疾,杜與清河崔沔一起跟隨蕭亮學習醫(yī)術,“同授醫(yī)于蘭陵蕭亮”[3]4304-4304。

3. 教師來源廣泛。唐代私學的授業(yè)之人來源較為廣泛,有以教書為業(yè)者,有父母親友,有僧人,有在職官員,有一般儒生,大都是學識較高之人。前引王質、楊遺直、李善等,就是以教書為業(yè)的教書先生,可以稱之為專職私學老師;穆寧、閻毗以父親的身份教授諸子讀書;楊收的母親長孫氏、薛播的伯母林氏、元稹的母親元氏、張諴的夫人陸氏等,則以家庭女主人的身份教授子弟讀書。

佛寺之學,有專門授業(yè)的僧人。裴休曾與“義學僧講求佛理”[1]4594, “義學僧”是指寺院義學中專門從事教學工作的僧人。一些學識名望俱高的名士、官員,也熱衷于講學。被稱為“劉九經(jīng)”的僧人彥範,曾與“顏魯公、韓晉公、劉忠州、穆監(jiān)寧、獨孤常州”等“各執(zhí)經(jīng)受業(yè)者數(shù)十人”[22]。顏魯公即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韓晉公即唐代著名畫家韓滉,劉忠州即唐四朝宰相劉晏,穆監(jiān)寧即曾與顏真卿一起抗擊安祿山的穆寧(即上文提到的重視家學教育的穆寧),獨孤常州即唐代詩人獨孤及。以上五人是當時學識名望俱高且官居高位之人,都教授數(shù)十名儒生,一方面說明此處的私學規(guī)模較大,另一方面也說明在一些社會名流中,確實存在著收徒授業(yè)、提攜后進儒生的現(xiàn)象。前引著名詩人尹知章、韓愈、孟郊等,都是以官員身份從事授業(yè)工作。一些地方官員也加入到講經(jīng)授業(yè)的行列。王義方被貶為儋州吉安丞后,引導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讀書, “集生徒,親為講經(jīng)”[1]4874,不僅開辦學校,還親自授課。前引杜寶也是熱衷講學的地方官員。有些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的儒生也從事教學工作。韋安之師從正在少室山讀書的著名詩人李潛,并學有所成[12]2751。段維在成年后還沒讀過書,因聽說許多儒生在中條山讀書,便前去請教,但因“眾以年長猶未發(fā)蒙,不與授經(jīng)”。后來段維學習進步很快, “諸生異之”,才答應教他讀書。從這里的“眾”和“諸生”來看,可知在中條山學習讀書的儒生之多,其中一些人也從事著教學工作[14]112。

4. “振才業(yè),致名位”的主要教育目標。在唐代私學學習之人,其學習的主要目標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祿之途。

穆寧為四個兒子建立學館,主要是“播禮樂,務忠孝,正名器,導人倫”,后來其四個兒子也都進入仕途,長子贊為御史中承,次子質為友補闕,三子員為侍御史,四子賞為監(jiān)察御史[6]5015。廬山陳崇所建的陳氏學館,從啟蒙開始教育,教育的最終目的還是參加科舉進入仕途,后來陳崇之子蛻、從子渤、族子乘都進士及第[3]9279。楊收從小受到的是“經(jīng)”學和詩文教育,薛播兄弟受到的家教以經(jīng)史和詩文為主,元稹小時候受到的也主要是以經(jīng)和詩書教育,以上幾人都中了進士,成為唐代母儀家教的代表性人物。

從以上幾例可以看出,唐代的私學以開展經(jīng)學和詩文教育為主,并等待時機參加科舉考試,“振才業(yè),致名位”是他們受教育的最終目的。

許多在私學讀書的人在科舉考試中取得成功,拜高官,食厚祿,真正實現(xiàn)了“振才業(yè),致名位”的教育目標。劉軻曾學跟隨壽春楊生讀書學習,后來中了進士;盛唐時期的著名詩人閻防與薛據(jù)曾在“終南山豐德寺讀書”[23],后來二人都進士及第,其中薛據(jù)還是上引薛播的弟弟;鄴侯李泌曾“讀書衡岳寺”[12]242,并在德宗時官至宰相;《因話錄》的作者趙璘在長慶年間曾在戒珠寺讀書[3]8288,也是進士出身;王播年少時“嘗客揚州惠昭寺木蘭院”[14]73,后在穆宗、文宗時兩次出任宰相;徐商曾在中條山萬固寺泉入院讀書[14]74,在懿宗時做過宰相;韋昭度年輕時常跟隨左街僧錄凈光大師讀書學習[14]74,并在昭宗時擔任過宰相。

5. 免費、資助和收費結合的學費體系。這里所說的免費、資助和收費結合的學費體系,并不是一所私學三種方式兼而有之,而是就唐代私學的整體學費體系而言的。有的私學授業(yè)者是不收學費的。一些官員、名士的教學活動,大都出于愛好或收納門生的考慮,不向學生收取費用,前引“顏魯公、韓晉公、劉忠州、穆監(jiān)寧、獨孤常州”以及尹知章、韓愈、孟郊、杜寶等應屬于這種類型。

有的私學(主要是寺院義學)不僅不收學習費用,還為儒生提供資助。如廬山的永安禪院,不僅不收費用,還供應儒生生活學習所需,離開時寺院再給予錢糧資助。段文昌年輕時曾寄住在福泉寺僧房讀書, “每旦隨僧一食”[24]185,王播在惠昭寺木蘭院讀書時, “隨僧齋餐”,韋昭度隨錄凈光大師求學時,“隨僧齋粥”。以上三人讀書所在的寺院都還為儒生提供“食宿”。王紹宗曾經(jīng)為寺院“傭力寫佛經(jīng)以自給”[1]4963,靠為寺院寫經(jīng)的收入維持生活學習,也是寺院對其的一種變相資助。

有些在私學學習的儒生則要付出一定的費用或勞動。前引一些以“講學為事” “講學為業(yè)”之人,進行的無異是收費教育?!疤莆褰?jīng)”以收取學生的束修自給。程驤家里十分貧苦,但酷愛讀書,通過為教書學先生做一些“薪水灑掃之事”換取學習機會。徐商在中條山萬固寺讀書,要“隨僧洗缽”,通過幫助僧人洗碗來換取讀書機會,萬固寺的私學應該不是免費教育。牛僧儒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時,韓愈、皇甫湜二人讓他到“客戶坊稅一廟院”[14]75,即租賃寺廟的房子用來學習,可見在這所寺廟學習是要交費的。元稹所說的裴某,家貧好學,因無錢付學費, “甘役勞于師”,通過為老師做義務勞動換取自己和兄弟的學習機會[9]590。這里的私學,也是收費的。

三 唐代私學教育興盛的原因分析

1. 傳統(tǒng)教育體系的歷史延續(xù)。唐代的私學教育,其實是春秋以降傳統(tǒng)教育體系在唐代的歷史延續(xù)。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大變革時代,官學遭到破壞,私人講學興起,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其中代表性人物即是孔子??鬃訄猿帧坝薪虩o類”的原則,創(chuàng)立私學,聚徒授業(yè),打破了官府對教育的壟斷,是為私人講學之濫觴。這一時期的私學,基本上每個授業(yè)者代表一個學派,其所授之業(yè)即是其所創(chuàng)立、堅持的學說。

秦統(tǒng)一六國后,秦始皇焚書坑儒、以酷法治國,希望通過文化上的專制和刑罰的威懾來維護統(tǒng)治。但結果即恰恰相反,秦朝二世而亡。西漢統(tǒng)治者充分吸取秦的經(jīng)驗教訓,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建立官學的同時也允許私學發(fā)展。到東漢光武帝中期時,官私學校已經(jīng)具有相當規(guī)模, “游庠序,聚橫塾者,蓋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經(jīng)生所處,不遠萬里之路,精廬暫建,贏糧動有千百,其耆名高義開門受徒者,編牒不下萬人”[25],可見當時私學發(fā)展之盛。漢代的私學,在數(shù)量和規(guī)模上已經(jīng)超過了官學,是主要的辦學力量。

三國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政權紛立、戰(zhàn)亂頻仍,官學教育幾乎處于停滯姿態(tài),私學成為當時主要的教育形式,許多士族大儒都開筵授業(yè),興辦私學。這一時期的私學教育,在教學內容上多元豐富,儒、釋、道等都成為授業(yè)內容,更是出現(xiàn)了各種學說相互融合的現(xiàn)象。

到了唐代,雖然前期禁止私學發(fā)展,但唐玄宗時放開了私學發(fā)展的禁令,私學教育在延續(xù)前朝教育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又增添了新的教育內涵。唐代私學教育的目的是通過教育改變命運,把教育作為參與政治的敲門磚,最終達到“振才業(yè),致名位”的目的。這一點與前代的私學教育別無二致,只是實現(xiàn)目的的方式不一樣,漢代儒生進入統(tǒng)治階級的方式是察舉制,魏晉時期則是九品中正制,而唐代是科舉制。唐代的私學大都是以參加科舉考試作為教育的直接目的,在教育內容上主要是以《五經(jīng)正義》和詩賦文章為主,這一點與以往的私學教育有著根本不同。唐以前的私學教育雖然也教授儒學經(jīng)典,但往往是儒釋道以及其他學說并行講授,唐代則把儒學經(jīng)典作為法定教育內容,即使佛寺之學和道觀之學也以儒學經(jīng)典教育為主,出現(xiàn)“儒學之盛,古今未之有也”局面有其教育方面的必然性。

由上可見,唐代并不是私學教育首創(chuàng)時期,這一時期的私學教育,是春秋以降私學教育傳統(tǒng)在唐代的歷史延續(xù)。儒學的傳播一開始就是從私學開始的,漢代很好地繼承了這一教育傳統(tǒng),魏晉南北朝時期局勢動蕩,但并沒有影響私學的發(fā)展。歷史上的私學教育傳統(tǒng)為唐代私學的發(fā)展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歷史依據(jù),唐代正是在繼承優(yōu)秀教育傳統(tǒng)的基礎上,將教育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水平。

2. 文化下移的必然結果。唐代私學的繁盛,一定程度來說是春秋戰(zhàn)國以來文化下移的必然結果。春秋戰(zhàn)國之前是“學在官府”,官府壟斷了所有的文化教育事業(yè),接受教育成了貴族的特權和專利。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的權威盡失,“天子失官,學在四夷”[26],出現(xiàn)了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政自大夫出的局面,原來由貴族專享的文化開始流入民間,這也是“百家爭鳴”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和重要原因??鬃泳弁绞跇I(yè),歷史上第一次打破了“學在官府”的局面,推動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文化下移。

秦實行文化專制政策,焚書坑儒,以吏為師,造成了文化傳承上的斷層,本就已經(jīng)“禮崩樂壞”的禮法文化和倫理道德,在秦時更是無所尋覓,造成了人心失馭、人心思變的混亂局面,這也是秦二世而亡的原因之一。西漢初年以黃老治國,實行無為而治,在思想文化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對秦時中斷的文化進行修補和重建,并充分重視文化的教化功能,廣辦官私學校,進一步延續(xù)了秦代中斷的文化下移進程。

從東漢開始,由于豪強地主勢力的壯大、門閥士族對文化的壟斷,文化下移的進程變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儒學文化逐漸被一些士家大族所壟斷,家學傳承成為儒學的主要傳承方式。儒學世家又轉變?yōu)楣倩率兰?,逐漸形成了“學在士族”的局面。這一時期的文化政策與選舉制度互為表里,文化成為士族的標簽,而士族又成為選人用人的重要標準,由此形成文化的僵化和社會階層的固化,不利于文化向社會大眾的普及。

唐王朝建立后,對士族刻意打擊排擠,實行科舉取士,門第和出身不再是選人用人的主要標準,士族逐漸沒落,但士族所掌握的文化資源卻成為社會模仿和追捧的對象,士族不再獨享文化優(yōu)勢,“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士族文化開始為社會大眾承認和接受,唐代又重視教育發(fā)展,發(fā)達的教育系統(tǒng)加速了文化下移的進程。

由此可見,唐代私學在春秋戰(zhàn)國以來開創(chuàng)的文化下移的歷史進程中發(fā)展壯大的。唐代私學教育的發(fā)展,既是文化下移的必然結果,反過來又成為文化下移的推動力量,官學的主要任務是培養(yǎng)官吏,而眾多的私學成為推動文化下移的重要載體。前文提到的元稹在南方平水市中見到的能誦白居易和元稹詩歌的鄉(xiāng)村學童,即是私學推動文化下移的鮮活例證。

3. 科舉制的推動。在選舉制度方面,唐代實行科舉制,用考試的方式把更多的人吸納到統(tǒng)治階層中來??婆e制雖然只是選舉制度,其產生的影響卻遠遠超過其制度本身,成為國家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滲入基層社會、儒家文化向社會大眾普及的重要措施,對唐代的教育發(fā)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漢代的察舉制、南北朝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在推行過程中往往把出身作為選拔官吏的重要標準,而唐代的科舉制并不過于看重考生的身份,無論儒生出身士家大族還是普通百姓之家,只要在具備“學而優(yōu)”的條件,便可以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做官的機會。

科舉考試對私學的推動,一是體現(xiàn)在私學的教育內容上。唐代科舉考試,無論明經(jīng)科還是進士科,儒家經(jīng)典都是其必考內容,詩賦是進士科考試的重要內容。唐代的私學教育也主要是圍繞著儒家經(jīng)典開展教育工作,《五經(jīng)正義》是法定教材,詩賦文章是重要教育內容,只要科舉考試所考內容,都在私學教育范圍之內。二是體現(xiàn)在私學的教育目標上。前文已述,唐代的私學具有明顯的科舉應試性特征,在私學學習的儒生一般都把參加科舉考試作為學習的主要動力,最終達到“振才業(yè)、致名位”的目的。

表1 會昌五年國子監(jiān)及各府州縣學舉送明經(jīng)、進士人數(shù)名額表[2]166

安史之亂后,官學受到沉重打擊,科舉考試的巨大教育需求主要由私學來填補。表1 是會昌五年國子監(jiān)及各府州縣學舉送明經(jīng)、進士人數(shù)的統(tǒng)計表,從中可以看出,會昌五年共舉送明經(jīng)1 390人,其中各地舉送890 人,占總數(shù)的64%;共舉送進士663 人,其中各地舉送603 人,占總數(shù)的91%。唐代后期地方官學基本處于停辦狀態(tài),各地舉送的進士、明經(jīng)多出自于地方私學,這一方面說明在科舉制的推動下唐代私學數(shù)量之多、分布范圍之廣,是地方教育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另一方面說明在私學學習儒生的主要目的是參加科舉考試,取得做官的機會,并最終加入統(tǒng)治者的行列。

4. 開放文化宗教政策的保障。唐代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其開放是經(jīng)濟、文化、宗教、教育等全方位的開放?!杜f唐書》記載,“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云會京師。俄而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于國學之內”[1]4941,唐代教育在培養(yǎng)官吏、普及文化的同時,還承擔了少數(shù)民族和周邊國家倫理教化、文化傳播的責任。唐代私學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唐政府開放的文教政策。

唐建國后,對教育問題非常重視,唐高祖時曾發(fā)布敕書強調“自古為政,莫不以學為先”[27],此后太宗和高宗也對教育重視有加,才有了唐前期官學教育的繁榮鼎盛。武則天時官學教育曾一度弛廢,從此唐代的官學教育日益萎縮,私學教育取得長足發(fā)展,唐玄宗不得不于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 年)發(fā)布敕書“許百姓任立私學,欲其寄州縣學受業(yè)者,亦聽”[28],允許私人開辦學校,并允許私學學生轉學進入州縣的官學學習,給了私學與官學相當?shù)牡匚弧?/p>

官學勢微為私學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空間,再加上官府的支持,為私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政策保障。私學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官學衰敗后教育領域的空缺,在承擔文化教化使命的同時,又承擔了為官府培養(yǎng)官吏的任務。

唐代在宗教信仰方面也持開放態(tài)度,大唐境內佛教、道教等宗教并行傳播,開辦私學成了釋、道二教擴大影響、吸收信眾的重要方式。在談到唐代私學的類型時,筆者已經(jīng)就佛寺之學和道觀之學作了介紹,唐代許多佛教寺院、道觀建有供儒生讀書的學校,但這些學校并不直接以傳教為目的,而是進行儒學教育,表現(xiàn)出與儒學融合、以儒為主的特征,在教育目的上也受到世俗化的影響,主要是圍繞科舉考試進行教育活動,幫助儒生實現(xiàn)“振才業(yè)、致名位”的人生報負。

私學教育是唐代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唐代私學教育從根本上來說屬于封建教育的范疇,從淵源上來說是春秋戰(zhàn)國以降傳統(tǒng)教育體系的歷史延續(xù)。唐代的私學與官學一樣,教育目的都是通過科舉考試的途徑,達到“振才業(yè)、致名位”的最終目標,擺脫不了“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的歷史宿命。唐代私學有著與官學正好相反的發(fā)展軌跡,正是因為唐后期官學的衰微,才有了私學的興旺,再加上官府的扶持、科舉制的推動,私學教育在開放文化宗教政策的保障下日益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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