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軍 桂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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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體化”向“良性互動”發(fā)展：治理結構中的國家與社會關系演變

文 軍 桂家友

摘 要：改革開放以來，在市場經濟發(fā)展的推動下，“全能型政府”逐步向有限政府、服務型政府轉變，“總體性社會”向利益分化和多元分散型社會轉變，國家與社會也從“一體化”向逐步分離且“良性互動”的關系發(fā)展。這一方面是由于市場經濟的嵌入和中國社會自身的特質使然，另一方面也在于政府職能改革和國家對社會的培育與保護，使得“現代社會”逐步形成并成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一個基本前提。

關鍵詞：國家與社會關系；良性互動；全能主義；治理結構

國家與社會的治理結構是現代國家賴以存在的基礎，而國家與社會治理體系的構建在本質上是一種結構性的制度構建。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發(fā)展，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形成的“國家—社會”的一體化格局已經開始朝著國家與社會逐步分離的態(tài)勢發(fā)展。現代國家職能轉變和社會自身發(fā)展兩個方面顯示了這種關系變化的走向。在分離的基礎上，國家與社會能否形成良性互動關系是影響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是否順利實現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結構性要素。

一、全能主義國家與總體性社會結構的形成

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許多學者用“全權”國家①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07頁。、全能主義國家、全能型政府等概念來表達國家權力的無限性。一般認為全能主義的概念是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鄒讜最早提出的，主要用以概括20世紀中國政治特征。在全能主義中，“政治機構的權力可以隨時地無限制地侵入和控制社會每一個階層和每一個領域，直到思想。全能主義政治指的是以這個指導思想為基礎的政治社會”。②鄒讜：《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從宏觀歷史與微觀行動的角度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4，第3頁。轉引自何顯明、吳興智：《大轉型：開放社會秩序的生成邏輯》，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第89-90頁。用更加直白的話表達，“所謂全能政府，就是政府無所不能，無所不管，無處不在?！雹儆峥善剑骸睹裰髋c陀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第127頁。也就是說“全能主義國家沒有權力邊界的概念，國家借助經濟控制、組織控制和思想控制，將權力滲透進了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②何顯明、吳興智：《大轉型：開放社會秩序的生成邏輯》，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第98頁。。

與全能主義國家對應的社會一般稱為“總體性社會”③王滬寧：《中國九十年代的戰(zhàn)略抉擇：體制驅動》，《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1）。。這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稱為全能主義國家；另一面稱為總體性社會，而且國家與社會在結構上是具有同構性的。

中國全能主義政治體制和總體性社會的形成有其重要的歷史背景和經濟社會基礎。中國共產黨在民族獨立運動和中國革命中發(fā)揮領導作用，導致了新中國建立后總體性社會生成。由于路徑依賴作用，從革命到掌握政權之后的社會建設，“一旦借助于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動員和組織滲透成功擺脫‘總體性危機’，這種政治動員方式及其歷史經驗也就隨之成為新中國國家建設的重要依據。于是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與絕對一元化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機制的整合，共同形成了一個國家權力統(tǒng)攝一切的全能主義政治體系和‘總體性社會’結構”④何顯明、吳興智：《大轉型：開放社會秩序的生成邏輯》，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第90頁。。國家主動廣泛地介入社會經濟生活最終導致國家完全卷入一切社會關系和社會事務中不能脫身。所謂的總體性社會或全能型政府就是這樣產生的。⑤夏建中：《中國城市社區(qū)治理結構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第3頁。

這種總體性社會在政治動員和思想整合方面是極其有效的，因為建立在國家壟斷社會資源的強大威懾力基礎上，在“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壓力作用下，每個社會成員都不得放棄個性化的生活選擇，學會按照能為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生活環(huán)境接受的方式去生活，甚至通過主動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獲得向上流動的政治資本”。而一旦沒有這樣做，或者同主流意識形態(tài)背離，“都可能標識為受資產階級腐朽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腐化的落后分子，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周圍群眾的嚴密監(jiān)視，并在群眾性政治運動中受到嚴厲的思想清算，甚至是侮辱性的人身攻擊”。⑥何顯明、吳興智：《大轉型：開放社會秩序的生成邏輯》，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第91-92頁。也就是當時最流行的一個詞叫“打倒”?！按虻埂币馕吨诋數厣顚⒎浅ＦD難，甚至人身安全和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這種全能主義不僅表現為國家與社會一體，而且在我國表現為黨、國家和社會“三位一體”。“在‘一元化’領導下，黨、國家和社會三位一體格局最終形成。這種‘一元化’領導實際上是黨通過自身的領導體系和組織體系對國家、對社會實行集中統(tǒng)一領導，從而把國家和社會全面整合進黨的領導體系和組織體系之中?！雹吡稚辛ⅲ骸额I導與執(zhí)政：黨、國家與社會關系轉型的政治學分析》，《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01（6）。同時，整個社會運行都表現出了嚴重的行政化傾向。中國的總體性社會實為單位社會，單位承擔著幾乎所有的社會功能，每個單位也都被賦予一定的行政級別，與之相匹配的是各種資源的多少。單位行政化也就意味著社會運行行政化?？傊?，從國家與社會關系角度看，全能主義反映的是一種特殊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即國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進入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各個角落。⑧何顯明、吳興智：《大轉型：開放社會秩序的生成邏輯》，上海：學林出版社，2012，第90頁。全能主義的政治化表現，“對于我們已經區(qū)分開的經濟、文化、個性及交往生活這四個領域來講，要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自上而下’地對其實現完全的政治化”⑨［英］簡·科恩、[英]安德魯·阿雷托：《社會理論與市民社會》，時和興譯，載鄧正來、[英]亞歷山大：《市民社會的研究》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第192頁。。全能主義政治的基本特征是黨和國家的一體性和政治中心的一元性、政治權力的無限性和政治執(zhí)行的高效性、政治動員的廣泛性和政治參與的空泛性、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性和國家對外的封閉性。①席曉勤、郭堅剛：《全能主義政治與后全能主義生活的國家構建》，《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3（4）。

二、市場經濟嵌入國家與社會之間

中國傳統(tǒng)中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與西方不同。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重視個人、利益、契約，從而強調邊界、權力和責任界限的團體和組織占主導，而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則以家庭、家族、地方社區(qū)及其所強調的義務與依附、無邊界與無對抗為主導。由此，西方的“國家”與“社會”相互分離甚至對立；而中國的“國家—社會”則相互交融、彼此難分，國家具有社會性，社會具有國家性。②余冰：《街坊變遷——城市社區(qū)組織的國家性與社會性》，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第32頁。也就是“國家消融在社會里面，社會與國家相渾融”③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第168頁。。因而，中國的現代化帶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起點、基礎和取向與西方必然不同。

不僅如此，市場對于中國和西方產生的方式也不同。在西方是內生型，而在中國是引進、是外生型的。這也給國家與社會關系帶來不同的影響。改革開放以來，國家與社會關系之中嵌入了市場要素，這就使得過去的國家與社會較為簡單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罢蟆狈蛛x、“政社”分離、“企社”分離進一步推動市場經濟發(fā)展，也推動著現代國家職能發(fā)展和公民社會的成長。

由于計劃經濟時期黨和政府集所有權力于一身，首先要改革政府對于微觀經濟過度干預，使企業(yè)獲得獨立自主權。這是市場經濟的基本前提，市場必須以獨立的市場主體存在為條件?！罢蠓珠_”成為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后的第一個重要目標，要求建立并最終形成以市場為基礎的資源多元化配置體制機制。“政企分開”使企業(yè)和市場逐步從政府行政體制中分離并發(fā)育起來。尤其是現代企業(yè)制度的全面建立和股份制的改革使企業(yè)直接面對市場，成為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獨立法人，它們逐步由政府下達計劃、企業(yè)執(zhí)行生產計劃的模式轉變?yōu)楠毩⒆灾鹘洜I的模式，使企業(yè)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實現企業(yè)在市場中按照利潤最大化原則配置資源，通過競爭及其帶來的活力和效率提供私人消費和服務。

市場經濟發(fā)展，“企社分開”也是必然結果。在計劃經濟的單位制下，企業(yè)辦社會，企業(yè)就是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社會，“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全都由企業(yè)（單位）買單。在市場經濟體制下，企業(yè)逐步擺脫辦社會帶來的重負，在裁員增效、下崗分流政策下，許多企業(yè)將子弟學校、醫(yī)療衛(wèi)生機構以及其他方面的社會服務轉為社會辦學、社會辦醫(yī)和社會服務，也不再為職工提供住房等社會福利。企業(yè)（單位）的社會職能剝離，這部分社會職能回到了社會。

隨著現代企業(yè)制度建立和市場經濟體制建立，“政社分開”也成為必然的發(fā)展方向。市場經濟體制下，利益多元化發(fā)展，社會逐步擺脫過去完全從屬于國家的狀態(tài)。隨著政府職能轉變，政府干涉社會事務和全面包攬社會事務的狀況改變之后，社會發(fā)展空間逐步擴大，社會組織發(fā)展的制度和機制也得到一定的完善。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正確處理政府和社會關系，加快實施政社分開，推進社會組織明確權責、依法自治、發(fā)揮作用。適合由社會組織提供的公共服務和解決的事項，交由社會組織承擔。支持和發(fā)展志愿服務組織。限期實現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與行政機關真正脫鉤，重點培育和優(yōu)先發(fā)展行業(yè)協(xié)會商會類、科技類、公益慈善類、城鄉(xiāng)社區(qū)服務類社會組織，成立時直接依法申請登記。加強對社會組織和在華境外非政府組織的管理，引導它們依法開展活動?！雹佟吨泄仓醒腙P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問題的重大決定》，《人民日報》，2013-11-16。政社分開將進一步推進現代社會形成和發(fā)展。

國家與社會分離是在市場經濟嵌入的條件下逐步實現的。然而，現代市場經濟發(fā)展不僅孕育了現代公民和現代社會的成長，而且對傳統(tǒng)國家職能提出了嚴重的挑戰(zhàn)，并逐步推動了向現代國家職能的轉變，從而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打下良好的基礎。

三、市場經濟下的政府職能改革與功能形塑

市場經濟發(fā)展，必然導致政府職能改革?？梢哉f，政府職能除了自身現代化以外，重要的推動力就是市場經濟。經過多輪的改革，建立現代有限政府、服務政府、責任政府的基本框架已然形成，但是由于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中政府的強勢功能，在現代化轉型發(fā)展中，政府始終發(fā)揮強勢的主導性作用。也就是說，我國政府職能的形成是現代性要素與傳統(tǒng)相結合的產物，是在現有條件和基礎上形成的，具有轉型特征和過渡的特點。

第一，集中權力和資源推進工業(yè)化、現代化快速發(fā)展。對于后發(fā)現代化國家，集權更有利于現代化目標的實現。這或許是“二戰(zhàn)”以后“冷戰(zhàn)”環(huán)境中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現代化獲得巨大成就的一個重要原因。早在20世紀中期，西方兩位大師就指出了第三世界國家現代化過程中的集權的重要性。在《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亨廷頓指出第三世界國家的現代化要在權力集中條件下完成②［美］薩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劉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1-3章。；在《第三次浪潮》中，托夫勒也從資源集中和政治集權等方面闡述了各國在第二次浪潮即工業(yè)化過程中的普遍呈現的特征。③［美］阿爾文·托夫勒：《第三次浪潮》，朱志焱、潘琪、張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由于長期的革命環(huán)境的影響，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建立新中國的中國共產黨形成了集權的管理體制，利用“社會主義集中辦大事的優(yōu)勢”集中了國家和社會資源來重點發(fā)展重工業(yè)和基礎工業(yè)，推進現代化發(fā)展。改革開放以來，國家集中資源和力量推進經濟建設并取得了巨大成就。

對于仍處在現代化過程中的后發(fā)現代化的中國來說，需要正確處理“現代化要求權力和資源相對集中，而現代社會卻要求民主”的困境。從根本上說，社會主義是民主社會，“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在組織原則和方式上實行“民主集中制”，“民主是社會主義本質特征”，因為“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但是貧窮落后的新中國，只能以國家的利益來整合分散的、個人的多元化需要，加強在現代化過程中所需要的權力和資源的集中，不斷推進現代化。同時，在加快推進現代化的過程中，盡量克服威權主義的不足，用黨內民主帶動人民民主，推進基層民主、協(xié)商民主等漸進方式來實現民主政治現代化。

第二，營造有利于現代化發(fā)展的制度環(huán)境，始終把握好改革發(fā)展穩(wěn)定的關系。黨和政府始終將發(fā)展作為第一要務，又始終將穩(wěn)定作為頭等的任務確定為每一級政府的職責。因為在現代化過程中，在現代社會轉型過程中，革命動力、社會沖突和社會矛盾會隨之而來。假如這個時期國家能夠有效治理社會問題、化解社會矛盾，就會給經濟社會發(fā)展營造良好的環(huán)境和氛圍，就會促進和加快發(fā)展。各國現代化歷史說明，沒有穩(wěn)定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就不會有持續(xù)的發(fā)展。甚至，既有的發(fā)展成果在不穩(wěn)定的政治局面和社會混亂中也將斷送。

在現代化過程中，中國形成了自己的現代化的穩(wěn)定推進模式，即通過考核每一級公職人員的（或者說作為公職人員晉升或降職的一個重要指標）維穩(wěn)控穩(wěn)能力，來推動地區(qū)的穩(wěn)定。在實踐過程中，政府形成了從三個方面考核官員的約束性方式，讓各級官員對社會建設中形成的矛盾進行自我化解，這三個方式包括：設經濟改革和經濟發(fā)展形成的矛盾與社會穩(wěn)定考核指標、向上負責與群眾意見考核指標、班子形象與社會考核指標等。這些都是在干部動力與約束力中尋找平衡點，以約束、減少、化解、消融社會矛盾。

第三，從根源上消除社會矛盾，全面消除貧困，縮小地區(qū)和階層利益差距。有差異就會產生矛盾，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消除貧困以及縮小地區(qū)和階層利益差距是在減少社會矛盾的數量，從根本上說是在消除社會矛盾產生的根源。這些方面最突出的成就就是政府對扶貧工作的重視。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1987年以后，我國農村和城市貧困人口大規(guī)模減少，這一成就是世界公認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中國那樣成功地減少了由低收入造成的貧困，并對世界的反貧困做出重大貢獻”①［?。莅ⅠR蒂亞·森：《中國應回歸全民醫(yī)療保險》，《南華早報》，2007-07-20。。共享經濟社會發(fā)展成果是我們社會長期穩(wěn)定的重要基礎。

地區(qū)差距是貧富分化的又一體現。計劃經濟時期，我國基于普遍的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較低的現實和當時所處的“冷戰(zhàn)”不安全環(huán)境，先后推進了支邊援疆、“三線”建設等運動，東中西地區(qū)差距不是很大。隨著改革開放，沿海地緣優(yōu)勢和國家政策傾斜，造成了財富和資源向東部地區(qū)集中，東部地區(qū)迅速發(fā)展，地區(qū)差距擴大。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以來，國家開始注重地區(qū)協(xié)調發(fā)展，先后提出“西部大開發(fā)”、“東北振興”、“中部崛起”等地區(qū)發(fā)展戰(zhàn)略，國家財政投入不斷向中西部傾斜，不斷縮小地區(qū)差距，減少社會矛盾。

階層分化過快是貧富差距的又一體現。市場經濟下階層分化是正常的現象，但是階層分化過快特別是階層差距過大都會產生相應的社會問題。階層分化過快同收入分配制度有著密切的關系，因而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形成橄欖型分配格局”。這對于我國形成現代社會階層結構，縮小階層差距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

第四，在現代化過程中國家培育并保護社會。從國家與社會一體到國家與社會分離是一個社會發(fā)育的過程。社會發(fā)展環(huán)境和政治制度對于社會的發(fā)育具有重要的影響。國家認同社會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步形成自主性，并且不斷培育社會細胞，推進社會組織發(fā)展。在我們這個具有威權主義傳統(tǒng)的國度，只有黨的領導執(zhí)政方式改變和政府職能轉變到位，向社會提供活動和發(fā)展的空間，社會才有可能真正培育發(fā)展起來，才能承擔其應有的功能。正因如此，中國共產黨提出了“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變”的目標，實現黨的領導方式和執(zhí)政方式的科學化、民主化、法治化；政府提出適應市場經濟體制的現代政府職能改革目標，不斷為培育社會和社會發(fā)展提供基本保障。

西方現代化過程中不僅社會會自我保護，國家也發(fā)揮保護社會的功能。在西方國家，勞動力、土地、貨幣“這些市場的運行有毀滅社會的危險，所以共同體的自我保護措施便建立起來了，它要么是有意阻止這些要素市場的建立，要么是干擾它們的自由運行”?！芭c此同時，所有地方保護主義者都在為現實中的社會生活單元鑄造堅固的外殼”。②［英］卡爾·波蘭尼：《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馮鋼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第171-172頁。在社會發(fā)育不健全的時候，如果缺乏國家對社會的保護，社會就會失去進一步發(fā)展能力，就有可能扭曲社會功能和作用。

與西方歷史與文化迥異的中國社會，在市場經濟中難以自發(fā)形成社會自我保護，國家對社會的保護也經歷了艱難的探索。在舊的制度被打破而新的制度還沒有完全形成的過程中，社會極易遭到市場的侵害，政府有可能與市場相結合共同對付社會，也可能成為社會的保護者。近年來，社會問題發(fā)生率居高不下，反映了社會對于自由市場強力侵蝕的無力反抗，對于政府強力的無助和無奈。于是，為了經濟發(fā)展和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國家實施了一系列重大決策：2002年完善城市“低?！敝贫龋?003年開始大規(guī)模出臺支持“三農”政策，2004年降低農業(yè)稅，2005年部分取消農業(yè)稅，2007年全國農村義務教育免費、全面推進農村合作醫(yī)療、廉租房和農村“低?！?，2008年城市義務教育學雜費全面免除等。“特別是標本兼治、懲治腐敗，”以及近年提出的改善民生、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等方面的政策，都是要徹底遏制市場社會的形成，逐步向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經濟體制和社會體制發(fā)展。這也說明，國家正在形成一系列保護社會的重要舉措，有利于形成良性互動的國家、市場與社會的關系。

正是市場經濟體制的建設，推動了國家職能向現代性轉變。這在中國共產黨十八屆四中全會上得到進一步體現，這次全會提出：“各級政府必須堅持在黨的領導下、在法治軌道上開展工作，加快建設職能科學、權責法定、執(zhí)法嚴明、公開公正、廉潔高效、守法誠信的法治政府。”①《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14-10-24。應該說，市場經濟和依法治國必然內在要求法治政府。這必將為國家職能轉變提供進一步發(fā)展的基礎。

四、市場經濟下“現代社會”的生成

在現代社會學中，“現代社會”的主要含義是由具有一定聯系、相互依存的人們組成的超乎個人的、有機的整體，是人們社會生活的體系，其特別強調社會的組成要素是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及其構成。市場經濟發(fā)展，作為市場的主體公民個人獲得了經濟、政治、社會自由權利，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主體，形成了現代社會的基礎。而“現代社會”在形態(tài)上更是組織化的社會，其直接表現為社會組織發(fā)達、社區(qū)發(fā)展繁榮和基層自治有序。

第一，社會組織發(fā)展?，F代社會是組織化的社會，社會組織發(fā)展是現代社會發(fā)育和發(fā)展的體現。因而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表現形式之一就是社會組織的發(fā)展。一定意義上，從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就是市場經濟下分散的、個體化的人逐步組織起來，形成現代利益共同體的過程。

由于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與西方社會不同，中國的社會組織主要以在政府幫助扶持下成立的社會組織為主，社會自發(fā)（或稱為草根生長）和其他組織包括國外機構設立的社會組織等方式為輔。政府扶持幫助和提倡的社會組織多帶有行政性，有些是由事業(yè)單位轉型而來；有些由政府推動或發(fā)起，其資源主要來自政府，隨著現代社會組織和政府職能轉變，這類組織逐步與行政主管機構脫鉤。草根組織是社會中自我成長的各類社會組織，它們合法或者不合法，注冊或未注冊，成為這個社會最基礎的組織單位。而且這部分社會組織的數量逐漸增多，并將成為主流。隨著信息化發(fā)展，虛擬網絡社會中的社會組織爆發(fā)式增長，成為社會組織的重要力量，成為整合社會的一種新型社會組織載體。

第二，社區(qū)發(fā)展。社區(qū)是社會組織的一種類型。我國社區(qū)區(qū)別于一般的社會組織，主要是因為社區(qū)由政府劃分的固定地域構成，在這一地域空間中的居民不管愿意與否，都被劃入某一社區(qū)，而且社區(qū)機構由政府倡導形成，在現實社會中成為政府的“腿”。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在傳統(tǒng)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就是社區(qū)發(fā)展?，F代社區(qū)有別于舊體制下的街居體制。街居體制主要體現了行政性的管理體制和方式，而現代社區(qū)以治理的方式來推動現代社會發(fā)展。

社區(qū)是社會的細胞，是社會人的最終落腳點，是社會治理重心所在。社區(qū)治理對整個社會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基礎性作用。治理是市場經濟體制下社會問題和社會矛盾解決的重要方式，通過協(xié)商、對話、民主、法治、柔性的方式達成利益相關各方的妥協(xié)，最大限度化解矛盾。社區(qū)治理和社區(qū)發(fā)展不僅對于我國現代社會基礎形成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且對我國社會治理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基礎作用。

第三，基層社會自治。中國民主政治推進，需要從基層社會開始，使整個社會形成社會生活方式的民主習慣和民主方式的生活習慣。20世紀80年代初人民公社體制解體，國家在社會整合中創(chuàng)新了基層社會自治制度，推進基層民主自治。村民自治和居民自治在全國范圍內推進。90年代，國家提出了“民主選舉、民主政策、民主管理、民主監(jiān)督”的民主目標，盡管我們看到了許多地方在推進基層自治獲得了成功，體現了真正的基層自治和民主發(fā)展，這是基層自治發(fā)展取得的成就，但另一方面也看到了許多地方存在的村民自治和居委會自治虛假的表象。

中國推進社會自治過程中出現這樣那樣的情況可以從歷史和社會基礎來查找原因。西方市民社會的自治歷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紀，“在英國鄉(xiāng)間的某些村民團體，已經開始接受如下的這種觀念：維護自身利益和經濟自由是人類社會的自然法則”①［美］巴林頓·摩爾：《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拓夫、張東東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第5頁。。西方“具有政治功能的公共領域不僅需要法治國家機制的保障，它也依賴于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化模式的合拍，依賴于習慣自由的民眾的政治文化”②［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王曉玨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第29頁。。正如托克維爾所言，“在小事情上都沒有學會使用民主的老百姓怎么能在大事情上運用民主呢？”③［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第107頁。中國沒有這樣的社會特質，也不具備這樣的社會基礎。我們可以從查爾斯·泰勒對俄羅斯為什么沒有發(fā)展出西方的公民社會和社會民主的分析中得到一些啟示。泰勒認為，俄羅斯在過去幾百年來的歷史，關鍵的歷史事件有兩個：蒙古的征服和彼得大帝改革。但是俄羅斯只是學習到西方的專制，沒考慮西方專制實際上是有一些制約的條件?！翱梢钥隙ǖ氖牵鞣绞阶杂擅裰鞒３５馗灿谖覀兊臍v史，而且一些扎根于西方社會之中的有關自我的觀念也極大地促進了其發(fā)展，而正是其中的許多觀念是俄羅斯所沒有的?！雹埽奂樱莶闋査埂ぬ├眨骸妒忻裆鐣哪Ｊ健?，馮青虎譯，載鄧正來、[英]亞歷山大：《市民社會的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第10頁。從而導致俄羅斯發(fā)展不出歐洲式的市民社會和歐洲式的民主了。因此，基層社會自治不僅是一種政治制度，而且更是一種公民權利?；鶎幼灾螌嶋H上就是承認公民有權利參與基層公共事務活動。“不過，承認一項權利是一件事，說每個人因此就一定實際上參與了公共生活則完全是另一回事。”⑤［英］大衛(wèi)·赫爾德：《民主：一種雙向進程——國家權力的重塑與市民社會的重構》，梁治平譯，載鄧正來、[ 英] 亞歷山大：《市民社會的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第323 頁?？偟膩砜?，當前，中國公民還缺乏自覺參與公共事務的強烈意識和動力，而且共識難以達成。沒有基本的治理認同與相互包容的文化共識，就難以在基層形成感召力與社會凝聚力，基層治理的集體力量和整體效能就難以發(fā)揮。此外，在基層社會自治的參與方式和機制建設方面，由于種種原因，參與自治的各主體之間不僅心態(tài)和想法可能不盡一致，而且在力量和結構上也并非是對稱的。而由這種非對稱性參與自治形成的自治結果往往具有暫時性和非持久性特征。雖然，當前我國基層民主實踐已經開啟了，但它主要是在政府推動、扶持和幫助下的基層自治，同西方市民社會較為獨立資源或主要依靠私人資源來實現的自治當然是不同的。相信，中國特色也必然包含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特色方式、模式和狀態(tài)。

五、市場經濟中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

20世紀90年代初，鄧正來根據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及現狀，提出了中國公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良性互動說”①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2頁。。他曾闡釋過中國與西方在市民社會發(fā)展道路方面的不同：中國社會或個人及社團表現出對國家的依附性及相對的脆弱性；國家改變其原有的“全權性”，推進了市民社會建構空間的出現。②鄧正來：《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第126頁。這里指出了中西方不同的社會特質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發(fā)展中的體現。應該說，中西方不同路徑主要在于這種社會特質的不同，也在于各種條件和基礎不同，更在于中國有共產黨的領導核心作用?！包h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③《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人民日報》，2014-10-24。，因為在中國，國家職能體現為中國共產黨領導和人民政府行政，即“以黨和政府官員為代表，以黨政組織為基礎的國家系統(tǒng)，或稱政治社會”④俞可平：《重構社會秩序，走向官民共治》，《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2（4）。所行使的職能。

第一，在革命過程中黨和人民形成的血肉、魚水關系和深厚的情感，是當下構建國家與社會良性互動的基礎。西方是先有民族國家再有現代政黨，中國是先有中國共產黨再有新中國。黨與人民群眾在革命過程中形成深厚的感情，保證了新中國成立初期，在生產力和經濟水平極度落后的情況下，重工業(yè)優(yōu)先發(fā)展的工業(yè)化戰(zhàn)略得以成功實施；“也保證了即使在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yè)在遭受挫折時，人民依然衷心擁護黨的領導?！边@種感情是我國現代化的基礎，是我們戰(zhàn)勝困難的基礎，也是國家與社會關系良性互動的基礎。

（責任編輯：王道勇）

□理論研究

第二，國家培育、扶持、保護社會成長，是當下構建國家與社會良性互動的主要依托。西方現代市民社會自中世紀后期萌芽，而中國的市民社會只能在國家主導下完成。中國市民社會的孕育發(fā)展是整個國家和社會在一致的民族復興目標和國家主動承擔引導社會現代化責任中進行的。因而，國家是這一目標的主導者、倡導者、決策者，在推動現代化的過程中，國家主動改革、轉變政府職能，放權讓利，從而留下了社會發(fā)展的空間，是一種主動、有意識地培育社會組織，推動市民社會發(fā)展的過程。因而市民社會是在國家的培育、幫助和保護下逐步發(fā)育起來的。在現代化過程中，“集權體制的‘后遺癥’難免使得經濟領域過多地滲透了政治權力的因素，而政治、社會領域則滲透了市場化的利益交易，也即政治權力和經濟利益相互嵌入和侵蝕，結果是‘政治市場化’和‘市場政治化’并存，使得資源、機會過度集中于政府和社會上層，形成壟斷性結構力量”⑤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建設》，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第57頁。。這種利益固化的藩籬將隨著全面深化改革而得到遏制或根本改變，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全會作出了“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提出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偉大目標構想。中國共產黨和政府在近年提出的體系反腐、制度反腐、標本兼治反腐，以及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反映了國家對腐敗分子打擊的力度，也說明了國家對打破利益固化藩籬的決心，充分體現了國家培育社會的同時在保護社會。這種過程形成的市民社會和現代化國家的關系，必然更容易形成良性互動的新型關系。

第三，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當下構建國家與社會良性互動的關鍵。中國共產黨始終引領人民、與人民一起同敵人和各種困難作斗爭，為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做出了巨大犧牲。中國共產黨不固守成規(guī)，與時俱進地推進馬克思主義同中國社會實踐相結合，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實現指導思想的現代化，推進了國家和社會現代化發(fā)展。這種與時俱進的品質體現在當前就是吸收人類先進成果，推進社會治理。在社會治理中，國家與社會雙向互動：一方面是市民社會的新力量不斷“激活”既有制度設計，以各種路徑有效參與治理；另一方面是國家以各種渠道在治理中實現對新社會力量的“吸納”。通過“激活”和“吸納”的互動過程，公民社會利用既有制度設計中有效的政治資源，實現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協(xié)商。①姚遠、任羽中：《“激活”與“吸納”的互動——走向協(xié)商民主的中國社會治理模式》，《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2）。如此就形成了一種新格局：國家體制可以支撐社會力量發(fā)揮作用，而社會力量被國家兼收到國家體制之中發(fā)揮作用。在內外這兩個層面的建設過程中，通過社會與國家的互動和配合，促進體制化的社會力量和國家治理體制形成有效銜接。②復旦發(fā)展研究院：《雙輪驅動：中國未來十年發(fā)展的戰(zhàn)略選擇》，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第48頁?？梢哉f，與西方“良性互動”關系不同路徑的關鍵是，中國有共產黨的領導，共產黨能夠以歷史自覺性創(chuàng)造條件按照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來推進社會現代化發(fā)展。

由于中國特殊的歷史文化和中國共產黨與人民群眾的關系，在市場經濟發(fā)展中形成的必然是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關系。當然，這種必然性并不等于現實。人類社會規(guī)律與自然規(guī)律的區(qū)別就在于，人類社會需要我們在充分認識到社會規(guī)律基礎上進一步創(chuàng)造條件來實現它。國家與社會良性互動這一目標需要我們在現有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造條件來努力實現。

From "Integration"to "Positive Interaction": Evolution of the 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in the Governance Structure

WEN Jun, GUI Jia-You

Abstract: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market economy, the changing from an"Totalitarian Government"gradually to a "limited" and "Service-oriented Government", from a "General Society" to an interest divided and pluralistic decentralized society, and the 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from "integration" to gradually separate and "positive interaction" happened. On one hand, the market economy embedded and Chinese society characters caused the changes; On the other hand, the functions of the government reformed and cultivation and protection of society by the state, and the "modern society" gradually formed, which become a basic premise for modernization of governance system and governance capability.

Key words: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positive interaction; totalitarian; governance structure

作者簡介：文軍，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城市研究中心暨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學理論、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理論、城鄉(xiāng)關系研究。（上海，200241）桂家友，上海市浦東新區(qū)行政學院副教授，政治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社會學、社會治理與社會政策。（上海，201210）

基金項目：2013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有序推進農業(yè)轉移人口市民化研究”（13&ZD04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大都市的底層社會及其公共治理研究”（13JJD840009）；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回到馬克思：西方社會結構理論的比較與反思”（13BSH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