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亞
馬蘭花之夢
張詩亞
從原子城出來,滿腦的原子彈、氫彈研制的嚴酷,以及兩彈爆炸的蘑菇云還未散去,車便到了金銀灘。夏日的金銀灘藍天悠遠,清風習習,黑牛白羊,遙襯逶迤雪山。忍不住的誘惑襲來,下車!到草灘去!松軟的草,輕輕地踏踏;金陽的輝,洋洋地沐沐;清洌的風,爽爽地拂拂;香悠的氣,深深地吸吸,愜意!
下車行得數丈,即被不遠處一兜兜,一叢叢,一片片,幽藍,幽藍牽引。忙趨前近看:是馬蘭花!那清幽,精神,那新鮮,勁爽,實在當得起楚楚風姿,綽約清韻!細看,那藍,不是純藍,也非天藍,而是略帶青紫的雪青色。與睡蓮中的青蓮相類。其花,瓣六分,柔而彎,曲線婉約,帶幾分妖冶,花瓣中幾縷白絲間黃,呈散射狀,引人遐想。其葉如劍,清癯挺拔,托舉簇簇青紫花朵,活力四射。微微風擺,似弄風騷,格外動人。
馬蘭花,名叫馬藺,俗名才叫馬蘭,屬鳶尾科,故其學名叫鳶尾花,在分類上是百合綱,百合目。其品類有400余種。金銀灘,大戈壁,青海湖畔,黃河兩岸,馬蘭花隨處可見,極為普通,尋常。民間有傳說,亦有民謠,據此,還編成童話片,流布極廣。小時候兒童們都會邊跳橡皮筋,邊脆生生地唱:“馬蘭開花二十一”。因已成俗,這里仍用馬蘭花之名。
在這著名的金銀灘,馬蘭花則格外講究。這里的馬蘭花有夢。這夢,屬于藏族姑娘薩耶卓瑪。這夢,屬于青年音樂人王洛賓。
1941年春天,鄭君里先生率攝制組到了金銀灘。時在西寧執(zhí)教的王洛賓,有幸應邀參與其間。在青海湖畔攝制之際,鄭君里請來了此地同曲乎千戶之女,17歲的藏族姑娘薩耶卓瑪出鏡。牧羊,乃藏族姑娘本分,扮演牧羊女,實在是渾然天成,本色流露而已。而王洛賓則是實實在在的扮演,穿上了藏袍,王洛賓成了薩耶卓瑪家的傭工。朝出暮歸,整整三天,音樂青年隨同卓瑪趕著羊群,在藍天白云間,湖畔雪山下,詩人的氣質,音樂家的多情,與藏族姑娘的野性、清純、天真相遇了,這是天緣。當劇情安排這對青年男女同騎一匹馬之初,王洛賓很不自然。靦腆,拘謹,無所措手足。坐在散發(fā)著青春活力的卓瑪身后,可笑徒勞地想保持一點距離,用兩手死死拽緊那點可憐的馬鞍下沿,身姿還想往后傾。誰知,卓瑪全不理會,猛然縱馬疾馳,王洛賓一下本能地抱緊卓瑪的腰。駿馬狂奔,狂奔……那草原真大,那藍天真寬……不知過了多久,馬蹄緩了下來,不再撒野。卓瑪不知什么時候,將身后傾,軟軟地依偎在音樂人的的懷里。風也柔了,輕了,酥了……
黃昏,暮色中卓瑪將羊群趕入圈欄,迎著夕陽,卓瑪亭亭玉立,一任魔幻的霞輝拖著長長的身影……王洛賓癡了,看著浸染在霞光中卓瑪,完全忘了自己亦被斜暉映照,他覺得,仿佛還在飛奔的駿馬上,體驗著結實溫暖的卓瑪軀體起伏律動。暮色中,盡管卓瑪看不到王洛賓的燃燒的紅臉,但她感到了,確切無誤感到了,他那火的眼神灼著她。靜靜地,她轉身過去,拴牢圈欄木,不知是那臉的徘紅,還是晚霞的嫣紅,電光樣的目光一閃,對著王洛賓,卓瑪,任眼中竄出了火蛇,化著手中的牧羊鞭,高高舉起,然而,倏忽卻輕柔地打在青年音樂人王洛賓的身上。然后,翩然返身而去。王洛賓傻了、呆了,剎那間也好似變成了木柵欄,久久地盯著暮色中漸行漸遠的卓瑪身影,機械地捂著,撫著被鞭子打過了手臂。卓瑪俏皮、溫柔,而又意味雋永的一鞭,抽出了一段永恒:
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篷都要留戀地張望/她那粉紅的小臉好像紅太陽/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愿流浪在草原跟她去放羊/每天看著那粉紅的小臉和那美麗金邊的衣裳/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歌聲在金銀灘傳唱,在青海湖蕩漾,在皚皚雪峰上躍動,在藍天白云上放送。
從此,不僅年輕的王洛賓,而且任何一個唱這首歌,不,甚至是聽這首歌的人,都夢想那皮鞭,也輕輕地,輕輕地落在自己身上。
從此,這歌催生了西部歌聲,而西部歌聲響徹了世界,歌聲中世界崛起了西部歌王。
金銀灘上幽藍的馬蘭花見證這一切。不信,去看,草地上,河谷畔,青海湖岸,雪山腳下,那一朵朵、一叢叢、一片片的幽藍,幽藍。風一來便搖曳起來,似都著急要告訴你這一故事,便爭先恐后亂了秩序,焦距不清了,模糊了,陽光下,便化成藍色的霧,藍色的風,藍色的光,甚至藍色的空氣。
馬蘭花是有夢的,這夢是藍色為主調的五彩夢。
“卓瑪”,藏語“仙女”之意。冀望像仙女般美麗的藏家姑娘很多。我有個學生也叫卓瑪。前些年畢業(yè)了,現任教青海民族大學。知我到西寧很高興,定邀我作客她家。2014年6月下旬的一天,夏日朗朗,清風習習,我們一行,到了青海海南州卓瑪家。
自古,藏族多逐水草而居,以游牧為主。至今青藏高原藏民仍多游牧。只在海拔稍低的河谷、山地,有以種青稞為主的定居農耕。卓瑪家原在果洛,靠游牧為生?,F成移民,搬到海南州貴德遠郊的黃河邊,以種地為生了。卓瑪家的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都是水庫移民。村子也像內地北方的農村,四合小院,縱橫交織,村子四四方方。除了村子邊上的經塔、經幡、寺院外,單看房舍里巷,幾乎看不出是藏族村落。沿公路兩側的草灘上,建了不少類似的村落,俱冠以“新農村”之美名!
但藏家畢竟是藏家!其文化的厚重不是僅改村落建筑外貌,就可變其內核的。一進卓瑪家,這樣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質樸敦厚,豪爽真誠,熱情好客,讓你一接觸藏民,就有強烈的感受。而卓瑪家的人集中體現了這些特質。全家人候迎于院門,雙手捧哈達,依次奉客,逐一問安。其姿躬而謙,其笑淳而燦,其語敦而柔,其氛諧而熾。
入其室則見佛龕,朵馬供奉于迎面對門的墻下,佛龕下置藏柜,放置德格藏經院手工印制的經書。靠窗沿墻成“U”形擺放“卡墊”座,中間一張實實敦敦的藏桌。佛龕供佛,色金而沉著,肅穆;朵馬裝谷物,色乳而素雅,莊重。配以墻上掛的彩色四瑞圖,組成了熱烈而靜穆的畫面、卡墊絲質刺繡,內填軟軟的馬蘭干草。這種“沖絲卡墊”白天坐,晚上臥,為藏家鐘愛;藏桌高近腰部,正方形,雙門,對開,四腿上大下小,似獸腿,彩繪八樣吉祥,配以四周回紋、呈典型藏式大紅,色澤鮮艷。
無論佛龕、朵馬,或卡墊,家具的紋飾,給人的整體印象是吉祥。而吉祥環(huán)擁中,透出其后主人家深深的信仰。看得出藏家保有和追求的做派,明顯有別于流行當紅的豪華、氣派、洋氣等時髦。家里有無信仰,關乎家人心態(tài)沉穩(wěn)與否,關乎家庭氣氛祥和興廢。
“沖絲卡墊”內填的馬蘭草,能感覺到,卻看不見。而門框上懸掛的兩束馬蘭花,則在進門時就可看見。花顯然掛了時日,已略顯枯萎,干澀。但其略帶芳辛的馬蘭花獨特氣味,還依然可嗅。一問,才知是端午節(jié)采來掛上的。主人答:年年端午,家家都掛馬蘭花。問其始于何時,答曰,搬來雖不久,但端午掛馬蘭花之俗早年間就有,說不清,久了。
內地有民諺,說:“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故而,每到端午節(jié),街市有農夫擺攤叫賣茵陳艾、苦藁、菖蒲、蒼術、白芷等等。家家購之,扎成把,捆成束,或插,或掛于門框、門楣。講究者還制成人形或虎形,稱為艾人、艾虎。同時,灑掃庭院,大人飲雄黃酒,小孩額點雄黃印。其俗早自戰(zhàn)國紀念屈原即興。值此春夏換季,陰陽過渡之際,有激濁除腐,殺蟲殺菌,防病防瘟之效。沒想到,端午節(jié)掛艾的漢地習俗,居然移植到青海的藏家。
《本草述》:馬蘭花“味甘辛,氣平溫”,酸,微苦,性涼,可清熱解毒。有“去白蟲”之功效。故為“解諸毒藥”。
馬蘭花又叫“旱蒲花’,與菖蒲相類。含揮發(fā)油,味辛而甘,其功可去白蟲,清熱解毒;其形又與菖蒲相似,在不產菖蒲的藏區(qū)以之為端午懸掛草,便可收驅蟲殺菌解毒熱之功效。故而,用不著號召、命令、學習、貫徹,便能隨風潛入家家戶戶,年年端午一到,便掛懸馬蘭花,蔚然成俗了。
所謂“新農村”村落布局的自上而下行政推行,雖能建成,但卻為無根之木,難以生長,顯得生硬,乃明顯外加之物。農區(qū)尚可,而牧區(qū)勞民傷財建此類“新農村”,實在匪夷所思。游牧,游牧,逐水草是牛羊等牲口去找水、找草。將其集合在“新農村”,人可聚之,牲口盡管亦可聚之,但新鮮水草如何聚之?此類政績工程,實在想當然耳。而端午掛馬蘭花雖亦來自漢地掛艾之俗,但卻早已化為藏家之俗。一能化,一不能化,其故何在?
能化者,自發(fā)于民間,應天時順季節(jié)變換,為民所需;不能化者,強推自官方,不顧天時地利,亦違人和,為官需而非民需。其理就像馬蘭花,之所以能處處生長,不畏戈壁大漠,酷暑嚴寒,在其內在適應力旺盛。是與其環(huán)境長期相互作用的結果,而非硬掐來此地。
借用句老話,這叫“得其所哉”,藍藍的馬蘭花可證。不信去問那一片片幽藍。馬蘭花是有道理的。
卓瑪的家是普通的藏家,與他民族交往是親和而自然的。他們的夢也是恬靜而祥和的。就像風中陽光下搖曳的馬蘭花那樣。
高原陽光映照著一叢,一叢,一片,一片藍藍的馬蘭花,草原藍了,一陣清風搖曳,藍,浪了,化成藍波,匯成藍光,與藍天融為一體,藍,遠了。
這情景,寓意著馬蘭花不僅是野曠的,民間的,也是大雅的,殿堂的。馬蘭花有夢,不僅僅是中國人才有。
人類第一面高揚的自由、平等、博愛旗幟,是法蘭西共和國的三色旗。三色者,藍、白、紅也。其寓意有二:一,白色代表國王,居中,喻國王地位神圣;紅、藍二色分列兩邊,代表巴黎市民;三色合象征法國王室與巴黎資產階級結盟。二,法國大革命象征,三色分別代表自由、平等、博愛。
此外,法蘭西國國花為鳶尾花。因鳶尾花屬百合科,又被誤讀為百合花。鳶尾花便是馬蘭花,學名、俗稱、漢名、藏名、洋名等等,各地叫法有異,所指稱的植物,花,則是一種。而所謂“鳶尾花”或“馬藺花”實際上是鳶尾屬,全世界約有300種,分布于北溫帶;歐、美、日等等均有。中國就有60余種、13變種及5變型,其分布主要在西南、西北、東北等地。因其種多,除藍白紅三色外,還有黃、紫、橙,黑等等顏色,如此形態(tài)顏色的多樣,自然導致的稱謂也就多了。法文寫作flour-de-luce,flour 即英文flower;de,介詞等同英文 of; luce則源自拉丁文的lucēre,意為英文 light,即“光明”也。故而此花在法語里的本意是“光明之花”。好一個“光明之花”!以藍色的鳶尾花寓意“光明”,繼而,“自由”,實在是法蘭西人的浪漫!
藍天,有日、月、星,有天光,乃最大、最便捷、最自然、最生態(tài)、最直接的光之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不要成本,從不要回報的光之源。而且極為平等、公正,慷慨地任何種族、任何人。從不問受施者出身、財產、性別、年齡等等。不僅人類,其他需要采光,或者光合的生命,無論動物、植物,無不沐浴天光。在此意義上,借中國的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稍改一下,當為“普天之下,莫非光類”,便可一言以蔽之。
藍天,深邃,遼闊,廣袤,恒久,而自由是其根本屬性。竊意為三色旗之藍之所以表示自由之意,當取之于鳶尾花之藍。法文鳶尾花的發(fā)音有“光明”之意,很自然讓人產生聯想。
不僅法國文化有此以藍寓意天光,吾國文化此類意蘊也相當多。譬如“天光可見”“蒼天在上”“朗朗乾坤”“光照寰宇”“光天化日”“青天白日”等等,其所言說的都是以“蒼”、以“青”來喻“藍”,以“天光”、以“朗朗”、以“光天”等等來表“藍天之光明”。
法蘭西是個愛自由,愛花,愛藝術,愛美的民族。三色旗體現了自由,鳶尾花凝聚了愛花的濃情,而著名的傳世油畫作品《鳶尾花》,則集中展示了其對藝術的熱愛。
《鳶尾花》(Irises)的作者文森特·梵高,雖出生在荷蘭,但其主要的藝術實踐則是在法國。酷愛自由的不僅僅是法蘭西人。而象征自由精神的鳶尾花便自然為自由的靈魂共同向往。梵高的這幅《鳶尾花》是其辭世前一年(1889年)的春夏之交,在法國Saint-Rémy的一間精神病院所作的??梢哉f,這位荷蘭人比法蘭西人更典型的體悟了法蘭西國花的神韻,以其卓爾不群的天才筆法,將其浪漫、奔放、妖冶、靈動表現得淋漓盡致。
看梵高的《鳶尾花》第一眼,你的身心就被攫取。顏色和畫面的視覺沖擊力極強。他那只支筆實在不尋常。怎么就用藍色調表現出了熱烈、灼燒。是的,灼燒。一種古怪的、藍色的灼燒。那么刺眼、那么震撼、那么神異。象一群狂放、飛騰、翩躚,炫舞的藍精靈。而在這藍色的熱烈、狂放中,你又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孤獨的冥思、孤獨的憂郁、孤獨的自噬。
似乎在吶喊,在宣泄,在掙扎,在廝殺。梵高那生生不息,涌動不已,撕咬不歇,且又為世人不解的內心情感,在宣泄;梵高那不甘沉淪,不愿受制于虛弱的軀殼,不懼怕死亡而怕自己無窮盡的,且又面臨被吞沒危險的創(chuàng)作欲念,在掙扎;梵高那桀驁不馴,清高孤寂的靈魂,同死神,同世俗的慘烈撕咬,在廝殺。
那畫面讓你駐足,讓你顫栗,讓你剎那間忘記了自己。更糟糕的是這樣的畫讓你看后忘不了??坦倾懶牧?,鬼魂附體了!
梵高創(chuàng)作此畫時,人在精神病院,完成大作后,僅短短一年,便逝世??芍^其用最后的生命拚出來的絕筆。用生命畫的畫,已不再是尋常意義的藝術品了。雖然1988年其拍賣價是5390萬美元(比較1892年,梵高的朋友,唐基以300法郎的價格買下此畫,已是天價,故被視為全世界最昂貴的十幅畫之一),其藝術價值得到認可,但不倦追求創(chuàng)新的自由精神則是無法估量的。
在法國人的眼里自然生長的鳶尾花是國花,而梵高的不朽之作《鳶尾花》則體現的人類對光明和自由的不倦追求。這一點,正如泰奧曾說的那樣,這幅畫在獨立沙龍上“很受參觀者的欣賞……它遠遠地就吸引住你的目光。這是一幅很美的作品,畫面上洋溢著清新的氣氛和活力”。而這一“活力”,便是洋溢自由精神的生命力。
馬蘭花之夢,是藍色的夢,而藍色的綻放,是昊天高揚的自由精神。而這種自由精神無論是大野山原,或是殿堂典雅,是天然勃郁,還是匠心獨運,都閃現著哪一派幽幽、悠悠、油油的藍。
啊,馬蘭花有夢。
甲午菊月于無名堂
2015-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