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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曉聲與高曉聲研究

2015-03-27 14:43:15王彬彬
揚子江評論 2015年2期
關鍵詞:陳奐生高曉聲趙樹理

王彬彬

高曉聲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被誤解的作家。

《李順大造屋》和《陳奐生上城》太有影響,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高曉聲的“代表作”。在許多人看來,這兩篇小說分別代表著高曉聲創(chuàng)作的兩個方面?!独铐槾笤煳荨反碇邥月暈檗r(nóng)民代言、代表著揭示農(nóng)民在“極左路線統(tǒng)治時期”所受苦難的一面,而《陳奐生上城》則代表著高曉聲揭示農(nóng)民精神局限的一面,代表著高曉聲繼承魯迅傳統(tǒng)、對農(nóng)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一面。對高曉聲小說讀得不太多或讀得不太深的人,會認為高曉聲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表現(xiàn)了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其實,在高曉聲全部小說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作品,主要內(nèi)涵在這二者之外。當然可以以《錢包》 《魚釣》 《飛磨》一類作品為例,來證明我的這種判斷。但我卻并不是要強調(diào)高曉聲還有這類時代背景淡化、表現(xiàn)了人類的“普遍處境”的所謂“哲理小說”。我是想說,高曉聲有許多取材于“文革”或以“新時期初期”為背景的小說,其主要內(nèi)涵,也并不能以為農(nóng)民“嘆苦經(jīng)”或揭示農(nóng)民精神局限來概括。

1979年5月,高曉聲在剛創(chuàng)刊的《鐘山》雜志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漏斗戶”主》,這標志著作為小說家的高曉聲的“復出”。復出后的高曉聲,小說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也只有五六年時間,到八十年代后期,就基本上停止了小說創(chuàng)作。而對高曉聲的評說、研究的旺盛期,基本與高曉聲小說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同步。當高曉聲在一篇接一篇地發(fā)表著小說時,他也是批評界的一個熱點的人物。而當高曉聲基本停止小說創(chuàng)作后,對他的評說也就由熱到冷。這當然不是說,高曉聲停止小說創(chuàng)作后,就沒有人再研究他。實際上,對高曉聲的研究從未停止,每年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研究高曉聲的文章問世,只不過,發(fā)表文章的刊物,大多是冷僻的刊物,而撰寫文章的作者,也大多是不知名的作者。

導致人們對高曉聲誤解的,不僅僅只有《李順大造屋》和《陳奐生上城》這兩篇小說,更有高曉聲寫的關于這兩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談。1979年7月,《李順大造屋》在《雨花》發(fā)表,1980年7月,高曉聲在《雨花》發(fā)表了創(chuàng)作談《〈李順大造屋〉始末》;1980年2月,《陳奐生上城》在《人民文學》發(fā)表,1980年5月,高曉聲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創(chuàng)作談《且說陳奐生》。這兩篇創(chuàng)作談,長期以來為研究者指示著方向。一個作家就自己的作品發(fā)表創(chuàng)作談,當然有引導人們理解作品之意。一般來說,作家總希望讀者盡可能準確、深入地理解作品。但在當代中國,情形卻又并不總是如此。也有作家希望讀者不要把作品理解得太準確太深入的時候。我以為高曉聲就并不希望人們把他的《“漏斗戶”主》《李順大造屋》《陳奐生上城》一類作品理解得太準確太深入。而他的創(chuàng)作談,一定意義上是在有意識地誤導讀者。

高曉聲家鄉(xiāng)常州市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刊物《翠苑》,2012年發(fā)表了馮士彥的《高曉聲的肺腑之言》一文,其中寫到了1996年3月11日在常州大地賓館與高曉聲的談話。這一天,高曉聲對馮士彥說:“寫小說,有時只能模糊一點,評論也是如此,某些地方只能模糊一點。雖然是正面闡發(fā),但點清點明了會戳眼睛,盡管現(xiàn)今民主空氣還好,但下面基層的有些領導會不舒服,意見很大。丑惡的東西你給它包包扎扎,然后戳上一個洞,讓臭氣透出來,別人聞得到,知道里面是臭東西,效果是一樣的。點明反而不如模糊些好?!边@里的“包包扎扎”和“戳上一個洞”的說法十分耐人尋味。這是兩種相互矛盾的動作?!鞍?,意味著對丑惡的東西進行掩藏、遮蓋,而“戳上一個洞”,則意味著對丑惡的東西進行揭示、令其暴露。對真相既掩藏、遮蓋,又揭示、暴露,可以說是高曉聲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基本姿態(tài)。緊接這番話,高曉聲又說:“省里開作家作品研討會,他們第一個要討論我的作品,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就討論陸文夫,討論艾煊,討論了他們二位便結束。”好幾個人回憶高曉聲的文章,都說到了高曉聲堅決拒絕作家協(xié)會為自己開研討會的事。高曉聲為什么拒絕這樣的研討會呢?我想,主要原因,還在于高曉聲唯恐研討者把自己的作品談得太透徹,唯恐那些“包包扎扎”被研討者撕掉、掀開。既然高曉聲認為評論也應該“模糊一點”,那么,如果有的評論不愿意“模糊”,那就是高曉聲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在這一天與馮士彥的談話中,高曉聲說到了自己剛剛出版的《尋覓清白》這本散文自選集。他對馮士彥說:“《尋覓清白》書名就可能有刺激性,戳眼睛,所以我在序言里扯開去,有意搞一點模糊,突出自然環(huán)境問題?!盿在我們看來,“尋覓清白”這樣的話語,并沒有多少“刺激性”,但高曉聲仍然擔心可能刺激一些人、激怒一些人,于是在序言里搞起了“包包扎扎”,刻意對讀者進行誤導。序言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談,以創(chuàng)作談的方式“包包扎扎”和誤導讀者,是高曉聲多次運用的手段。199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青天在上》,寫了“右派”陳文清夫婦的苦難,更寫了“大躍進”給農(nóng)村帶來的災難。高曉聲可能擔心作品所寫的事情刺激一些人、惹惱一些人,便在后記里“有意搞一點模糊”。小說的后記名曰《一段往事的聯(lián)想》,寫了發(fā)生于1945年的一件事。那時,高曉聲讀高中一年級。一天,高曉聲到舅舅家借錢交學費,錢沒借到,回校途中卻遇上兩個兵,被他們盡情地戲耍了一通。這篇后記像一個謎語,它所說的往事與小說內(nèi)容到底有何關系,要靠讀者猜測。高曉聲說,寫《青天在上》這部長篇時,想到了1945年的這件事,又說:“我也弄不清自己怎么會這樣想。反正本來是想寫篇后記,記記而已,原不必想得十分清楚的?!焙笥?,本來應該緊扣小說內(nèi)容來寫,本來應該談談“反右”和“大躍進”,但高曉聲又不愿意以非小說的語言談論之,便顧左右而言他了。

復出后的高曉聲,一直是心有余悸的。他要以小說的方式表現(xiàn)二十多年間在農(nóng)村的所見、所感、所思,他要替農(nóng)民“嘆苦經(jīng)”,他要揭示幾十年間農(nóng)民所受的苦難從而控訴使得農(nóng)民苦難深重的政治路線的荒謬,但又擔心再次因文獲禍,擔心自身的災難剛去而復返。這樣,高曉聲便必須精心選擇一種方式,他希望這種方式既能保證作品的安全和他自身安全,又能在一定程度上抒發(fā)自己心中的積郁,能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幾十年間的所見、所感、所思。而“包包扎扎”后再“戳上一個洞”,便是高曉聲選擇的方式?!鞍笔窃谘诓?、遮蓋真相,也是在為作品和自己裹上一層鎧甲?!按辽弦粋€洞”,則是讓心中的積郁、憤懣,讓幾十年間的所見、所感、所思,通過這個洞口得以表現(xiàn)?!鞍辈恢皇怯靡恍┱翁自?、一些意識形態(tài)話語纏纏裹裹,也包括在具體的敘述過程中“搞一點模糊”,還包括以創(chuàng)作談、序言、后記一類方式誤導讀者。

盡管“包包扎扎”,盡管“搞一點模糊”,但畢竟“戳上一個洞”了;只要“戳上一個洞”,便是一種冒險;只要在冒險,便有理由恐怖。復出后的高曉聲,是帶著幾分恐怖在替農(nóng)民“嘆苦經(jīng)”,是心有余悸地表現(xiàn)著自己的所見、所感、所思。懂得高曉聲的這樣一種基本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理解高曉聲的關鍵,很多評說高曉聲的文章,都說高曉聲的《“漏斗戶”主》 《李順大造屋》一類作品,真實地揭露了“極左路線統(tǒng)治下”農(nóng)民的苦難。要說“真實”,當然有相當程度的“真實”,但如果說“十分真實”、“非常真實”、“完全真實”,恐怕高曉聲本人也不會認可。

許多評說高曉聲的文章,都強調(diào)高曉聲在以“右派”之身淪落底層的二十多年間,是完全離開了文學了,是與文學沒有一點關系的。所以,他們驚嘆高曉聲長期擱筆后竟然一出手便如此嫻熟。其實,認為高曉聲二十多年間徹底脫離了文學,也是對高曉聲的誤解之一。某種意義上,高曉聲從未離開過文學。1947年高曉聲高中畢業(yè)后考入大學,學的是經(jīng)濟,但學經(jīng)濟是父親的決定,高曉聲本人則鐘情于文學。學了兩年經(jīng)濟后,于1949年7月到了中共創(chuàng)辦的蘇南新聞??茖W校。進入蘇南新聞??茖W校,應該是高曉聲自己的選擇,因為這畢竟離文學不太遠。中共原在蘇北解放區(qū)淮陰創(chuàng)立了華中新聞??茖W校。1949年4月,華中新聞??茖W校遷到無錫,更名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招生二百多人。這二百人里,有高曉聲,也有后來同樣成為著名作家的林斤瀾,還有后來成為槍下冤鬼的林昭(當時名叫彭令昭)。在蘇南新專畢業(yè)時,高曉聲表示愿意從事文藝工作,于是到了蘇南文聯(lián)籌委會,后來到了南京,進入江蘇省文化局。1951年春節(jié),高曉聲到松江出差,經(jīng)過上海,在新華書店里翻看了幾本新詩集,覺得自己也能寫這樣的東西,回來后便寫了一本《王善人》寄出,果然也就出版了。這是高曉聲出版的第一本書。第二本書,就是到南京后和葉至誠合寫的錫劇《走上新路》。此劇當年紅極一時b。至于小說創(chuàng)作,高曉聲也于1951年便開始了。1951年,高曉聲寫了短篇小說《收田財》,發(fā)表于《文匯報》副刊。1954年,高曉聲在《文藝月報》第二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解約》,獲江蘇文學評比一等獎,從此高曉聲成為文壇關注的人物。1957年,與方之、陸文夫等人商議創(chuàng)辦同人刊物《探求者》,并起草《“探求者”文學月刊啟事》,也說明了高曉聲對文學的超常熱愛。這一年六月,高曉聲發(fā)表了短篇小說《不幸》。也就是在六月間,“反右運動”開始,《不幸》也就一問世便成為高曉聲的罪狀之一。在成為“右派”之前,高曉聲是有著文學上的雄心壯志的。如果認為成為“右派”、蒙受苦難后,高曉聲文學之心便死了,那就是失之于皮相。應該認為,即便在最苦難的時候,高曉聲也并沒有把文學上的追求真正放逐。二十多年間,高曉聲一直有意無意地在等待著復出的時機。

1962年,高曉聲頭上的“右派”帽子被摘掉,成為“摘帽右派”,并到三河口中學當語文教師。1965年肺疾加重,到蘇州手術,出院后“文化大革命”便開始,高曉聲的教師生涯也就結束。高曉聲的表弟楊顯祖在《我的表兄高曉聲》一文中說:“他在三河口中學時,我曾去看望過他。在交談中知道他立志要當農(nóng)民作家。在這段時間里留給我的印象是:生活上極其窮困潦倒,但沒有氣餒,更沒有一蹶不振;他恨透了把他打成‘右派的人,把一腔怨氣發(fā)泄在寫作上,變成一股動力,立志要寫農(nóng)民,當一名農(nóng)民作家。而且此時他已在腦海里積累了相當多的素材,成竹在胸,蓄勢待發(fā)。”c這意味著,當高曉聲頭上的“右派”帽子被摘掉、從泥田里到了學校后,文學之心便“蠢蠢欲動”了。摘掉了“右派”帽子,在“法律”的意義上就恢復了寫作的權利,而在中學任教,客觀上也具備了寫作的條件。于是高曉聲又開始寫作了。楊顯祖的回憶,印證了章品鎮(zhèn)的回憶。章品鎮(zhèn)在寫于1981年的《關于高曉聲》一文中說:“記得在1962年,得知他已回到常州鄉(xiāng)下老家,‘右派帽子也已摘掉。1963年初終于收到他的信,還有三四個短篇小說。讀過以后覺得他待在鄉(xiāng)下,不知外面又已經(jīng)是‘江湖多風波的時勢,真是有點盲人瞎馬。有些話不便說,便婉言勸他多想想不忙動筆。之后,他托人將寫好的一個中篇轉(zhuǎn)去上海,也沒有能發(fā)表。聽說這個中篇和那幾個短篇,在后來的大風暴中都被毀掉了。1963年的形勢不允許高曉聲這樣的人回到文聯(lián)。”d既然楊顯祖親見了這時期高曉聲在寫,而章品鎮(zhèn)則見到了高曉聲這時期寫出的東西,我們便有理由相信,高曉聲這時期的確技癢難忍并“故伎重演”了。高曉聲這時期寫出的三四個短篇和一個中篇,當時沒有能夠發(fā)表。章品鎮(zhèn)所說的“毀掉”,應該是指在“文革”開始后高曉聲主動把底稿毀掉了。如果這些小說保存下來了,倒真是研究高曉聲的極好資料。

雖然我們無法知曉這期間高曉聲寫出的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但我們卻知道,高曉聲其實一直有著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也可以庸俗一點地說,高曉聲一直有著強烈的發(fā)表欲。當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完全沒有可能的時候,這欲望自然被壓抑著。一旦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似乎有了可能,高曉聲便立即行動起來。在蘇南文聯(lián)籌委會時,章品鎮(zhèn)便是高曉聲的上級,以后又一直擔任江蘇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的領導職務,有很高的文學造詣。高曉聲把三四個短篇寄給章品鎮(zhèn),自然是希望章能夠推薦發(fā)表。在章品鎮(zhèn)這里沒有達到目的,高曉聲又去托別人。這一次,高曉聲雖然發(fā)泄了創(chuàng)作欲,但卻并沒有滿足發(fā)表欲。不能發(fā)表,一定令高曉聲極其沮喪。對于高曉聲這樣的人,寫了東西就必須爭取發(fā)表?!安刂剑瑐髦淙恕?,決非高曉聲愿做的事。這一次的努力失敗,也仍然沒有讓高曉聲死心。他繼續(xù)等待著時機。到了1978年,時機似乎真的來了。高曉聲的老友、1957年一起因“探求者”事件受難的陳椿年說,在1978年的秋冬,高曉聲就知道自己“早晚要復返文學崗位了”,于是便謊稱有病而終日躲在家中的閣樓上寫作,連吃飯也由家人送上去,一口氣寫了七八個短篇小說e。

《“漏斗戶”主》 《李順大造屋》這一類小說,應該就是這期間躲在閣樓上寫的。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高曉聲寫這些小說時的姿態(tài)和心態(tài):他時而奮筆疾書著,時而停筆思索著;停筆思索,不僅因為小說本身的發(fā)展遇到阻礙,更有非文學的分寸要把握,更有政治性的風險要評估。寫,是為了替農(nóng)民“嘆苦經(jīng)”,是為了揭露“極左路線”的危害,是為了表現(xiàn)幾十年間的所見、所感、所思;同時,寫,也是為了發(fā)表,是為了能夠重返文壇,是為了改變命運,是為了名和利。既要抒發(fā)憤懣、積郁,又要能夠發(fā)表并且不給自己帶來政治上的麻煩,高曉聲便必須尋找一種平衡。時而“包扎”,時而“戳洞”,便是高曉聲實現(xiàn)平衡的方式。高曉聲寫作的過程,便是“包扎”與“戳洞”交替進行的過程。

《李順大造屋》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包扎”與“戳洞”的交替進行。

《李順大造屋》發(fā)表整整一年后,高曉聲發(fā)表了《〈李順大造屋〉始末》。這一年間,小說廣受好評,但無疑也有非議,甚至有人認為作品“是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f,這足以令高曉聲心驚肉跳。在這樣的情況下,高曉聲發(fā)表《〈李順大造屋〉始末》,對作品,也對自己進行新一輪的“包扎”。

《〈李順大造屋〉始末》在說了幾句開場白后,進入正文。正文這樣開始:

有人說,《李順大造屋》,寫了一個貧苦農(nóng)民,解放以后就想造三間屋,結果三十年都沒有造成,只是到“四人幫”粉碎以后,才算有了基礎,新屋在望了。

這種說法,不夠全面?!独铐槾笤煳荨罚瑺可娴綒v史,不光是解放以后的三十年,還有解放以前的十多年。這一點很重要。光看三十年,不再上溯到四十、五十年……一百年……是絕對不行的。那就不會懂得解放的偉大意義,就不能理解新舊社會的本質(zhì)區(qū)別,就不會看到中國農(nóng)民的來龍去脈。這就規(guī)定了我這小說必須從解放以前寫起;通過李順大一家的遭遇寫出那個時代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破產(chǎn)和農(nóng)民受到的種種壓迫,以及他們在艱難困苦中的精神狀態(tài)。然后,自然而然地引導到李順大的造屋思想,只有到了解放以后才能產(chǎn)生。從精神的突變反映出社會基礎的突變,這是歷史的真實,無需多加斧鑿的;已經(jīng)把我的意思說清楚了。

這是在提醒人們注意小說開頭的苦心經(jīng)營?!独铐槾笤煳荨肥且獙懤铐槾笤凇皹O左路線統(tǒng)治時期”總也造不成幾間屋,主旨如果是為了控訴“極左路線”的危害,那就不一定要扯到“解放以前”。但高曉聲卻把第一部分(小說共有八個部分)用來寫李順大一家“解放以前”的慘狀,而這慘劇也是因房子而起。為了慘劇的合理性,高曉聲把李順大一家設定為在江南河浜打魚的船戶,到處漂泊,并且:“自己也不知道祖籍在哪里”。這一句其實頗為蛇足。即便是到處漂泊的船戶,也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里。為了讓悲劇合理,但一不小心又暴露了一點不合理。到了李順大父親手里,木船已經(jīng)破舊得不能用來打魚了,于是一家人改了行,或拾荒,或用糖換破爛,或扒螺螄,勉強度日。本是打魚的外鄉(xiāng)人,當已不能打魚時,就該回到老家。但李順大一家如果回到老家,后面的故事便沒法發(fā)生了,所以高曉聲讓他們“不知道祖籍在哪里”。1942年的寒冬臘月,破船停在陳家村邊河浜里。那一天,云黑風緊,19歲的李順大領著14歲的妹妹上岸,一個換破爛,一個拾荒。走出十多里。傍晚回來時,大雪紛飛,兄妹二人迷了路,只得在一處破廟躲了一夜。天亮后趕回陳家村,發(fā)現(xiàn)破船已經(jīng)被大雪壓沉,而爹娘和一個剛周歲的小弟弟凍死在一家人門口。原來在大雪把破船壓沉前,他們就上岸求救,敲了十幾家大門,但因為是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家擔心是盜匪,無人敢開門。細究起來,這個情節(jié)也有點經(jīng)不起推敲。大雪不是山洪,不是泥石流,不會一下子造成災難。雪一片片地落在船棚上,要把船壓沉,有一個過程。只要不停地清除棚頂上的積雪,悲劇就可以避免。李順大的爹和娘,看著船快要沉了,不去清除棚頂?shù)难?,卻去敲別人的門,這是怎么想的?不管他們怎么想的,反正他們“活活凍死在雪地里”,小說于是慨嘆:“天沒有眼睛,地沒有良心,窮人受的災,想也想不到,說也說不盡……沒有房子,唉!”

慘劇發(fā)生后,陳家村的窮苦人把沉船拖上岸,拆了一半做死人的棺材。剩下的半條船,翻身底朝天,在墳邊搭成一個窩棚,就成了李順大兄妹的家。這樣的家,的確是想象一下就讓人心酸。這是在進一步強調(diào),在舊社會,李順大怎樣為“屋”所困。

抗戰(zhàn)結束,內(nèi)戰(zhàn)開始,國民黨抽壯丁。保長用三石米的代價強迫李順大賣身當壯丁。李順大用賣身錢造了“四步草屋”,讓妹妹住進去,自己當了國民黨的兵。但高曉聲當然不能讓李順大真的與共產(chǎn)黨打仗?!八趺纯咸鎳顸h賣命!隔了三個月,一上前線就開小差逃了回來?!边@樣寫是絕對必須的。李順大如果真的把槍口指向過共產(chǎn)黨,那就是“歷史反革命”,還有什么資格造屋?李順大就這樣把自己賣了三回。第二回的賣身錢付了草屋的地皮錢,第三回的賣身錢付了爹娘的墳地錢。李順大當兵期間,妹妹找來了一個討飯姑娘同住做伴,這姑娘后來就成了李順大的妻子。李順大與這討飯姑娘成親后,生下了兒子,一家四口便住在四步草屋里。李順大就是以這樣的狀態(tài)迎來了“解放”。

緊緊扣住“屋”來寫李順大一家“解放前”的慘狀,意在開始講述李順造屋的故事前,先定下這樣的調(diào)子:李順大造屋雖然艱難,李順大在“解放后”的遭遇雖然也很凄慘,但比起舊社會,生活境遇仍然好得多。有過因言獲禍經(jīng)歷的高曉聲,顯然在動筆之初,就想到了不能給人以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口實,特意在開頭寫李順大一家“解放前”的慘狀,就是為了堵住一些人的嘴。小說的第一部分,是在“包包扎扎”,是在安上一道政治上的保險閥。但即便如此,仍有人欲把“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罪名安到高曉聲頭上,高曉聲便不得不發(fā)表創(chuàng)作談,來進行更直接的“包扎”。在創(chuàng)作談里,高曉聲提醒人們注意小說的第一部分,并且強調(diào),這第一部分的故事,“自然而然地引導到李順大的造屋思想,只有到了解放以后才能產(chǎn)生”。在“解放后”,李順大造屋雖然艱難,但他畢竟產(chǎn)生了造屋的想法,有了造屋的可能,而在“解放前”,連這樣的想法都不會產(chǎn)生,連這樣的“可能”都不可能有。寫《李順大造屋》不是攻擊社會主義制度,高曉聲強調(diào),這“意思”,在第一部分,已經(jīng)“說清楚”了。

細究起來,高曉聲在創(chuàng)作談中對于小說第一部分的闡釋,頗有不能自圓其說處。高曉聲說,寫李順大一家在“解放前”的慘狀,是為了“通過李順大一家的遭遇寫出那個時代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破產(chǎn)和農(nóng)民受到的各種壓迫”。然而,李順大一家并不是農(nóng)民,先前四處漂泊、打魚為生,后來換破爛、拾荒,并沒有務農(nóng)。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破產(chǎn)與李順大一家有什么關系?

在提醒人們注意第一部分的故事后,在直接闡明第一部分的政治意義后,《〈李順大造屋〉始末》接著說:

第二個需要補充說明的地方,是李順大三十年間,不但能夠造成三間屋,而且能夠造成幾個“三間屋”。從五二年到五七年的六年間他已經(jīng)備足了三間屋的材料。搞光以后,在六二年到六六年五年間他又積起了造三間屋的錢,前后應該是六間了。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李順大又有了三間屋的經(jīng)濟基礎,那就應該是九間了。如果不是五八年后四年的違反經(jīng)濟規(guī)律,如果不是六六年后十年的經(jīng)濟破壞,而是這兩個時期共十四年我們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一直沿著正確的軌道運行,那么,這十四年李順大還能夠積累起至少九間屋的資力。所以,按理說,三十年來,李順大應該有能力造成十八間屋。豈止是三間!這個意思,我是在小說里反映出來了,決不是臆測,而是被五二年到五七年,六二年到六六年十一年的歷史證明了的,足夠說明在黨的正確路線指導下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了。

高曉聲的這番算賬,令我們想到《陳奐生上城》中陳奐生在縣委招待所里得知住一晚要五元錢后的算賬方式。說高曉聲與他所塑造的陳奐生有幾分相似,還真不是沒有根據(jù)。這番“包扎”意在強調(diào),小說《李順大造屋》非但不是在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相反,倒是在歌頌社會主義制度,只不過是在歌頌社會主義制度的同時,批判了錯誤路線統(tǒng)治的那“兩個時期共十四年”:歌頌是主要方面,批判則是次要方面。

在公開發(fā)表的《李順大造屋》的結尾,李順大終于把屋造起來了?!丁蠢铐槾笤煳荨凳寄氛劦搅诉@個結尾:“有人認為小說最后一段,是作者有意寫了一個光明的尾巴。這個說法是不對的,因為粉碎‘四人幫以后,我們的景況確實是好轉(zhuǎn)了?!苯又?,說明自己也寫了李順大的屋仍然造得不太容易,最后還用了行賄的方式,然后高曉聲強調(diào):“所以,我既不曾美化也不曾丑化?!?/p>

然而,小說的結局本來不是這樣的。

高曉聲辭世后,老友陸文夫?qū)懥说磕钗摹队炙透邥月暋?,其中說到了《李順大造屋》。粉碎“四人幫”后,高曉聲第一次見陸文夫,便交給陸一疊稿紙,說是一篇小說,請陸提提意見。這小說便是《李順大造屋》。陸文夫在悼念文中說:

《李順大造屋》寫的是一個農(nóng)民想造房子,結果是折騰了二十多年還是沒有造得起來。他不回避現(xiàn)實,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當時農(nóng)村的實況。不過,此種“給社會主義抹黑”的作品當時想發(fā)表是相當困難的。我出于兩種情況的考慮,提出意見要他修改結尾。我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讓李順大把房子造起來吧,造了幾十年還沒有造成,看了使人難受。另外,讓李順大把房子造起來,拖一條“光明的尾巴”,發(fā)表也可能會容易些。后來方之和葉至誠看了小說,也同意我的意見。高曉聲同意改了,但那尾巴也不大光明,李順大是行了賄以后才把房子造起來的g。

這讓我們明白,高曉聲本來沒有讓李順大終于造起了屋,只是在聽了陸文夫等人的意見后才讓李順大把屋造起來的。高曉聲寫《李順大造屋》,已經(jīng)頗費盡力地“包包扎扎”了,已經(jīng)十分精心地把握“分寸”了。在重重“包扎”后,非常有分寸地“戳上一個洞”,而李順大折騰幾十年終于沒能造起幾間屋,便是戳出的洞。陸文夫等人卻認為洞戳得太大,建議把洞口“包扎”得小一點。高曉聲于是讓李順大終于把屋造起來了,使得結尾比較光明。陸文夫的兩條理由,容易發(fā)表和政治上安全,足以說服高曉聲。而高曉聲之所以讓李順大以行賄的方式實現(xiàn)了造屋夢從而使得尾巴不太光明,應該有兩種原因。一種原因是高曉聲雖然在理智上認為陸文夫們說得有理,但在情感了仍然對“光明的尾巴”有抵觸。另一種原因,則是為了現(xiàn)實的合理性。在那時,讓李順大順順當當?shù)匕盐菰炱饋?,不太真實。讓李順大以行賄的方式實現(xiàn)造屋夢,高曉聲心里少幾分委屈,讀者眼里也多幾分真實。

既然這個比較光明的尾巴是在陸文夫等人敦促下才加了的,那高曉聲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的“我既不曾美化也不曾丑化”就并不是一句真話。而創(chuàng)作談中并非真話的話應該也并不只有這一句。關于《陳奐生上城》的創(chuàng)作談和關于《李順大造屋》的創(chuàng)作談,都明顯存在著在政治上“拔高”小說主人公、為主人公進行政治鎏金的現(xiàn)象。

在《且說陳奐生》中,高曉聲這樣為陳奐生們進行政治定性:“他們活著,始終抱定兩個信念:一是在任何艱難困苦的情況下,相信能夠依靠自己的勞動活下去,二是堅信共產(chǎn)黨能夠使他們的生活逐漸好起來”;“林彪、‘四人幫打著黨的旗號欺侮了他們十年,也沒有從根本上動搖他們對黨的信念”。其實,幾千年來,中國農(nóng)民依靠自己的勞動活不下去的現(xiàn)象,發(fā)生得太多了。我不相信陳奐生們有著這樣堅定的信念??赡芤驗椤独铐槾笤煳荨氛物L險較大,高曉聲在《〈李順大造屋〉始末》中對李順大的政治鎏金特別濃厚。高曉聲說:“農(nóng)民當然相信共產(chǎn)黨,這種信仰是堅定的,他們要跟著共產(chǎn)黨走到底。李順大就是這樣的‘跟跟派”;“共產(chǎn)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他們給農(nóng)民好處并不要求農(nóng)民付出代價。但農(nóng)民畢竟是農(nóng)民,即使一無所得,他們也從來是肯付出代價的。在黨的路線發(fā)生了錯誤,損害了他們的利益的時候,他們照樣跟著走。自家人拆爛污,他們是能夠原諒的。一旦拆爛污的人向他們道歉,說幾句好話,他們就會非常感動,流著眼淚繼續(xù)付出代價,并且從心底里真誠地稱贊共產(chǎn)黨”,所以,“李順大就是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跟跟派”。接著,又從另外兩個方面說明李順大們無條件地崇拜共產(chǎn)黨、任何情況下都不喪失對黨的信念,并得出結論:“李順大就是這樣一個單純樸實的‘跟跟派”;“李順大就是這樣一個對黨永不丟失信心,并且開始能夠識別是非的‘跟跟派”。

其實,談論陳奐生、李順大們是否是“跟跟派”,并無意義。在那個時代,一個卑微的農(nóng)民,根本就不存在不“跟跟”的可能。要活下去,要饑腸轆轆地活下去,要含羞忍垢地活下去,就得“跟跟”著。也許是受一些批評文章的影響,在《〈李順大造屋〉始末》中,高曉聲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李順大在十年浩劫中受盡了磨難,但是,當我探究中國歷史上為什么會發(fā)生浩劫時,我不禁想起像李順大這樣的人是否也應該對這一段歷史負一點責任。九億農(nóng)民的力量哪里去了?為什么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難道九億人的力量還不能解決十億人口國家的歷史軌道嗎?看來他們并不曾真正成為國家的主人,他們或者是想當而沒有學會,或者是要當而受著阻礙,或者競直是誠惶誠恐而不敢登上那個位置。造成這種情況的歷史原因和社會原因值得深思?!辈⑦M一步說:“我不得不在李順大這個跟跟派身上反映出他消極的一面—那種逆來順受的奴性”。這一番說法,說得特別不厚道,特別不著邊際,特別不三不四,特別對不起陳奐生、李順大們。如果這是高曉聲的真實想法,那就是迂闊、淺薄,如果這并非高曉聲的真實想法,那就是為迎合某些人而故作高論。高曉聲成為“右派”后,幾十年間“受盡磨難”。如果我們說高曉聲們也要為自己的苦難“負一點責任”,高曉聲會怎么想?如果我們問高曉聲數(shù)十萬“右派”的力量哪里去了,數(shù)百萬知識分子的力量哪里去了,高曉聲該如何回答?如果我們說高曉聲們幾十年間表現(xiàn)了“逆來順受的奴性”,高曉聲會有怎樣的表情?至于“主人”云云,就更是讓人覺得高曉聲其實并不懂得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與農(nóng)民了。

高曉聲關于《李順大造屋》和《陳奐生上城》的創(chuàng)作談,有發(fā)自肺腑的話,也有言不由衷的話;有比較實在的話,也有空話、套話;有比較深刻的話,也有很膚淺的話。這兩篇創(chuàng)作談,能幫助人們更準確地理解小說,也會誤導人們對小說的理解。

兩篇創(chuàng)作談發(fā)表后,沒有人去分辨其中的真與假、實與虛、深與淺。批評家、研究者,往往把創(chuàng)作談中的種種說法,當作了毋庸置疑的立論基礎,當作了自然正確的邏輯前提。這兩篇創(chuàng)作談,在相當程度上規(guī)范著、引導著,同時也誤導著對高曉聲的理解。

例如,頗有人抓住“主人”二字做文章。有人說:“陳奐生在政治上、感情上靠攏社會主義,是黨在農(nóng)村的基本力量,但是‘陳奐生性格往往要不得?!悐J生性格的嚴重的悲劇性在于:他們生在做主人的時代,卻不是當主人的材料。寫出這一點是高曉聲的深刻之處”;“和馬克思筆下的小農(nóng)相比,陳奐生到底進步了多少呢?多乎哉?不多矣!”h這意思是說,陳奐生們“做主人”的客觀條件都具備了,而他們沒有當成“主人”,原因全在他們自己,是他們自己不成器!至于說陳奐們不比馬克思筆下的小農(nóng)更進步,也是毫無道理的指責。陳奐生們憑什么要比馬克思筆下的小農(nóng)更進步呢?又例如,有人說《“漏斗戶”主》中的陳奐生:“本來就缺乏主人翁應有的翻身感”i,似乎連晚飯都吃不上的陳奐生,本應有“主人翁應有的翻身感”。也是這位論者,在另一篇文章里,緊緊抓住“主人翁思想”、“主人翁本領”來分析陳奐生這個人物。“陳奐生為什么會缺乏主人翁思想”j,是作者認真探究的問題。而實際上,追問陳奐生為什么沒有主人翁思想,就像追問陳奐生為什么沒有長出尾巴一樣荒謬。

這些緊扣住“主人”、“主人翁”來分析陳奐生性格的人,又往往把陳奐生與魯迅筆下的阿Q聯(lián)系起來。他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中間的矛盾。如果有人在談論阿Q時認為阿Q本應是“主人”,只是因為自己不成器才沒有坐上“主人”的寶座;如果有人在分析阿Q時為阿Q本應有“主人翁思想”卻毫無“主人翁思想”而遺憾;如果有人在研究《阿Q正傳》時一本正經(jīng)地探究阿Q為何沒有“主人翁思想”,那一定會成為笑話。既然不能從“主人”、“主人翁”的角度論說阿Q,為何要從“主人”、“主人翁”的角度論說陳奐生呢?如果說,不能把陳奐生與阿Q混為一談,那么,不正是你們把二者混為一談嗎?

的確不能把高曉聲塑造的陳奐生、李順大與魯迅塑造的阿Q等農(nóng)村人物混為一談。將高曉聲與魯迅捆在一起的文章很不少。其實,認為高曉聲與魯迅一脈相承,是一種很皮相的感受與見解。高曉聲本人對把他與魯迅相聯(lián)系,也并不怎么認可。魯迅筆下的阿Q,是一個自由民,是一個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做一天工便有一天的吃食。嘴里可以不干不凈,基本上是想罵誰就罵誰,充其量挨幾下打。對鄉(xiāng)下厭煩了,阿Q可以抬腿就往城里跑。對現(xiàn)狀不滿了,阿Q還可以萌發(fā)“革命”的念頭。當然,阿Q最終被槍斃了,那也是因為“涉嫌”刑事案。而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李順大們,累死累活卻長年挨餓。他們只能在一個地方死守著,隨便外出就會成為“專政”的對象。他們必須管好自己的嘴,一言不慎就可能大禍臨頭……陳奐生、李順大們與阿Q生活境遇大不同,并不是一類人。

也不是說讀高曉聲而想到魯迅毫無道理。我讀《陳奐生上城》也想到了魯迅。不過,并非因為小說最后寫到了陳奐生的“精神勝利法”。陳奐生的那點“精神勝利法”,與阿Q形象的內(nèi)涵比起來,畢竟太輕飄了。我想到魯迅,是陳奐生在縣委招待所的行為,讓我想到魯迅所說的“奴才式的破壞”。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k中說,中國歷來有兩種破壞行為,一是寇盜式的破壞,外寇入侵、暴民作亂,必然有毀滅性的破壞,是為寇盜式的破壞。而在太平年月,則有奴才式的破壞日常性地發(fā)生著。雷峰塔的倒掉,就是因為附近的人總去盜取塔上的磚。魯迅說,這只不過是最近的一個小小的例子。此種奴才式的破壞,隨處可見。龍門石窟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往往被撕去。只要是公物或無主的東西,能夠搬動的便早被人搬走了。不能搬動者,則總被破壞。為了自己的一點蠅頭小利,奴才式的人物不惜毀壞一個完整的大物。而陳奐生在得知住一夜要五元錢后,回到房間便開始了奴才式的破壞。推開房間,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猶豫了一下是否脫鞋,但立即決定不脫,忿忿地想:“出了五元錢呢!”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狠狠地往“彈簧太師椅”上一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的事,出了五元錢呢?”陳奐生餓了,吃起了僵餅。嚼著僵餅,看見剛才狠狠坐過的“皮櫈”竟然沒有癟下去,“便故意立直身子,撲通坐下去”,連著來了三次,“皮櫈”仍然沒有壞,才相信果然是好東西。陳奐生剛出過汗,又吃了東西,臉上嘴上,“都不愜意”,想找塊毛巾洗把臉,卻沒有,于是“心一橫,便把提花枕巾撈起來干擦了一陣,然后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一次再也不怕弄臟什么了,他出了五元錢呢?!词拱逊块g弄成豬圈,也不值!”如說陳奐生的破壞是損人不利己,卻也不然。陳奐生為五元錢“肉痛”。對房間的破壞是緩解、減輕“肉痛”的方式。住一夜要五元錢,他太難受了。他覺得招待所付出得太少而自己付出得太多了。必須讓招待所多付出些,他心里才好受點,才平衡點。高曉聲對陳奐生的奴才式的破壞的描寫,令我擊節(jié)嘆賞。

把高曉聲與趙樹理捆在一起,也是人們慣常的做法,而高曉聲似乎也同樣不認可這種捆綁。馮士彥在《高曉聲的肺腑之言》一文中說到了趙樹理。1996年6月27日晚,馮士彥在與高曉聲談話時,說:“江蘇自考教材《現(xiàn)當代文學史》,有高老師專章,前言中說高老師是‘繼魯迅、趙樹理之后又一位佼佼者,指具有民族特色?!倍邥月暤幕卮鹗牵骸摆w樹理作品的語言寡淡無味,簡單化?!眑可見高曉聲是頗不恭維趙樹理的。趙樹理的語言的確過于簡單、明確。這里的主要原因,我以為并非是才華不濟,而是過于功利的創(chuàng)作動機所致。只求把意思以最明白易懂的方式傳達給大眾,當然就不可能追求語言本身的韻味。高曉聲本人可能沒有意識到的是,他與趙樹理的確有相通之處,那就是對鄉(xiāng)村基層政權流氓化的描寫。趙樹理對土改運動中基層政權流氓化有深切的憂慮,而高曉聲則對“文革”時期基層政權的流氓化有深刻的觀察。

1948年6月,趙樹理在《新大眾報》上發(fā)表了《發(fā)動貧雇要靠民主》一文,其中說:

每個村子里,都有一種靈活的滑頭分子,好像不論什么運動,他都是積極分子——什么時行賣什么,吃得了誰就吃誰, 誰上了臺擁護誰。這些人,有好多是流氓底子,不止沒產(chǎn)業(yè),也不想靠產(chǎn)業(yè)過活,分果實遲早是頭一份,填窟窿時候又回回是填窟窿,可是當大多數(shù)正派貧雇還不相信自己的時候,偏好推這些人出頭說話,這些人就成了天然的積極分子m。

趙樹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應該正在構思《邪不壓正》這篇小說。他把要在小說中表達的憂思先以議論文的方式表達一次。1948年10月,趙樹理發(fā)表了中篇小說《邪不壓正》,以文學的方式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流氓無產(chǎn)者”怎樣在土改中把持鄉(xiāng)村政權,怎樣“打倒皇帝做皇帝”,怎樣魚肉百姓、欺壓良善。小說引發(fā)了一些人的嚴厲批評。1950年1月15日,趙樹理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關于〈邪不壓正〉》,說明了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動機。趙樹理說:“據(jù)我的經(jīng)驗,土改中最不易防范的就是流氓鉆空子:因為流氓是窮人,其身分很容易和貧農(nóng)相混。在土改初期,忠厚的貧農(nóng),早在封建壓力之下折了銳氣,不經(jīng)過相當時期鼓勵不敢出頭;中農(nóng)顧慮多端,往往要抱一個時期的觀望態(tài)度;只有流氓毫無顧忌,只要眼前有點小利,向著哪一方面都可以?!壁w樹理強調(diào),這種鄉(xiāng)村流氓,“基本也是窮人”。如果要讓他們發(fā)揮積極作用,就首先必須“加以教育”,就首先要對他們進行改造,“逐漸克服了他的流氓性,使他老老實實作個新人”。如果因為他們在土改初期表現(xiàn)最積極,就將他們“任為干部”,就把鄉(xiāng)村政權交到他們手中,那就是“使其有發(fā)揮流氓性的機會”。土改是以地主、富農(nóng)為斗爭對象,當然不可能首先改造流氓,于是“流氓混入干部和積極分子群中,仍在群眾頭上抖威風”。

流氓掌握了鄉(xiāng)村政權,是壞人更壞。而本來不壞的人當了干部就變壞,可說是好人在土改中變壞,這也是讓趙樹理不安和憂慮的事情。趙樹理說:“在運動中提拔起來的村級干部,要是既沒有經(jīng)常的教育,又沒有足夠監(jiān)督他的群眾力量,品質(zhì)稍差一點就容易往不正確的路上去。因為過去所有當權者盡是些壞榜樣,稍學一點就有利可圖。”壞人掌權后更壞、好人掌權后變壞,“是土改中應該注意的兩個重點”n。

本來就是壞人掌權后更壞,本來是好人掌權后變壞,趙樹理在若干小說中描繪了這兩類人的形象?!缎安粔赫分械男〔?、《李有才板話》中的陳小元、《三里灣》中的范登高等,就是這類人物。小昌、陳小元等人,本來也是窮人。也曾受地主的欺壓,但在土改中當了干部,掌握了基層政權后,便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高曉聲的不少小說,也描繪了這類人。在趙樹理那里,這類人物出現(xiàn)的背景是土改,土改讓一些本來是壞人的人掌握了權力,從而更壞;土改也讓一些本來不壞的人掌握了權力,從而變壞。1980年4月,周揚為《趙樹理文集》作序時,充分肯定了趙樹理對這類人物的描繪:

趙樹理作品中描繪了農(nóng)村基層組織的嚴重不純,描繪了有些基層干部是混入黨內(nèi)的壞分子,是化裝的地主惡霸。這是趙樹理同志深入生活的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卓見和勇敢o。

在高曉聲這里,這類人物出現(xiàn)的背景是“文革”?!拔母铩弊屢恍┍緛硎青l(xiāng)村流氓的人當了官,從而作惡的能量陡增;“文革”也讓一些本來沒有劣跡的人變成了流氓,因為他們手里有了權?!独铐槾笤煳荨分械拇u瓦廠“文革主任”,先是腰里插著手槍、肩上掛著紅寶書來到李順大家,騙走了李順大二百一十七元錢,后為賴賬,又把李順大抓進“公社專政機關”痛打。如果說高曉聲在《李順大造屋》中只是用不多的篇幅順便寫了這個次要人物,那有些小說,則正面塑造了這類人的形象。發(fā)表于1982年第3期《文匯月刊》的短篇小說《心獄》,就是以這類人為主人公的。小說塑造的施阿楚這個人物,也具有很大的典型性?!拔母铩敝校鞴绯闪⒘嗣癖笓]部,把一些本來是農(nóng)民的民兵抽調(diào)到公社,成為脫產(chǎn)的專政工具。施阿楚當上了民兵指揮部的秘書?!笆┌⒊蓧氖?,不但是家常便飯,而且是他的嗜好。他一天不打人,手腳就無處安放。中篇小說《極其簡單的故事》中大隊書記陳寶寶和生產(chǎn)隊長李平星,也是一當了干部便成了流氓惡霸。陳寶寶二十一歲的時候“喜逢文化大革命”,學會了用拳頭為自己打出一條路。二十五歲的時候,被任命為大隊書記,其時他并不是黨員,“一直到公布這項任命之前一小時,他才像打人一樣舉起胳膊宣了誓;一秒鐘之內(nèi)就把誓言忘記了。”當了大隊書記,打起人來更有力量,社員們遇見他,都無心看他的臉,也顧不上聽他說話,只緊盯著他的拳頭,以便這拳頭伸過來時能及時躲閃。二十三歲的李平星,本來也同其他農(nóng)村青年一樣勤儉、無知,“但是一當了隊長,馬上就驕橫跋扈,把社員當木頭人調(diào)遣;甚至爹娘都成了他的丫頭奴仆,自以為一個隊里數(shù)他最狠?!?/p>

趙樹理寫了“土改”中的基層政權流氓化,高曉聲寫了“文革”中的基層政權流氓化。趙樹理寫的是第一代基層掌權人,高曉聲寫的是第二代基層掌權人。但是,高曉聲寫得遠比趙樹理精彩、深刻。趙樹理寫小昌、陳小元這類人的流氓行徑時,是很注意拿捏分寸的,沒敢把他們寫得太壞。即便只是寫了這類人惡行的一點皮毛,尚且受到嚴厲的批判,如果寫得更充分些,遭遇會更慘。高曉聲比趙樹理幸運。在他寫這類人時,中共中央已經(jīng)“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他就可以比較充分地寫這類人的流氓行徑了。更重要的是,對這類人掌權的原因,高曉聲的認識不同于趙樹理。趙樹理強調(diào)這類人是在“土改”中“混入”“革命隊伍”,從而獲取權力的。高曉聲則揭示了這類人往往是被有意識地物色、栽培的。高曉聲《心獄》借一個人物之口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在“文革”中,推行同群眾利益根本對立的“極左路線”,用說服教育的方式群眾也根本不能接受,必須靠施阿楚這類人用拳頭開道,于是施阿楚這類人便應運而生?!八男袨榻鉀Q了他的頂頭上司的困難”,當然會受到重視、寵愛。正因為施阿楚這類人是被有意識地物色、栽培的,正因為上層的官員與這類人“無形中有感情,有牽連”,所以這類人盡管“文革”中劣跡昭著,甚至欠著人命債,“文革”后也難以被清算。在《極其簡單的故事》中,高曉聲也寫了公社書記周炳煥與陳寶寶之間微妙的相互利用、相互依靠的關系。周炳煥與陳寶寶看起來完全是兩類人。周是久經(jīng)考驗的土改出來的干部,和善、講理,而陳是“文革”當中闖出來的“將”,但是,這兩人卻又始終是聯(lián)在一起的。陳寶寶簡單、愚昧,沒有獨立思考和獨立工作的能力,必須完全依仗周炳煥撐腰。而周炳煥長期在陳寶寶的大隊蹲點,對陳寶寶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卻仍將陳寶寶“捧著不放”,原因很簡單,就因為陳寶寶是極易控制的馴服工具,“會聞著自己的屁喊香”。寫出施阿楚、陳寶寶這類人并非僅靠自身的“混”而成為掌權者,其實也是被刻意物色、培養(yǎng)、保護的,表明高曉聲在這一問題上的認識比趙樹理深刻。當然,也可能趙樹理同樣看到了這一層,因為要看到這一層并不需要怎樣淵博的學識和怎樣敏銳、犀利的眼光。如果趙樹理看到了這一層卻沒能寫出這一層,那一定是他欲寫而不能、而不敢。當然,高曉聲還可以更深刻些。正因為施阿楚、陳寶寶這類“文革”中闖出的“將”,其上司是土改中闖出來的,所以其實與他們有天然的親緣性,所以必然會器重、保護他們。趙樹理筆下的小昌、陳小元這類人,“文革”中成了公社書記、區(qū)委書記、縣委書記,欣賞、疼愛施阿楚、陳寶寶這類人,是自然而然的。不過,高曉聲也可能看到了這一層。高曉經(jīng)歷過土改、參加過土改,要看到這一層也并不很困難。如果高曉聲看到了這一層卻沒能寫出這一層,那一定是他欲寫而不能、而不敢。

所以,比起趙樹理來,高曉聲雖然要幸運一點,約束比較少一點、松一點,空間比較大一點,但有形或無形的、真實或虛幻的約束仍然存在。在高曉聲寫作的八十年代前期,客觀上的確有限制、禁忌存在,同時,高曉聲內(nèi)心有著更嚴格的自我約束、自我規(guī)訓。二十多年前,因文學而獲罪,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教訓當然極其深刻。高曉聲決不能讓自己重蹈覆轍。所以,在努力說幾分真話、寫幾分真相的同時,又“包包扎扎”,又“搞一點模糊”?;蛟S,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在“包包扎扎”、“搞一點模糊”的前提下“戳上一個洞”。時刻想著“包包扎扎”,時刻念著“搞一點模糊”,時刻擔心政治上的風險,這才是高曉聲最基本的“局限”所在。

說到高曉聲的局限,應該提及王曉明八十年代的名文《在俯瞰陳家村之前——論高曉聲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篇長文在《文學評論》1986年第4期發(fā)表后,一時間影響很大。在八十年代,王曉明先生從“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的角度分析了一系列二十世紀作家,魯迅、茅盾、沈從文、張?zhí)煲怼堎t亮、張辛欣、劉索拉、殘雪、韓少功、鄭義、阿城,都是王曉明分析的對象,高曉聲是其中之一。后來,王曉明把這些文章匯集處理成專著《潛流與漩渦——論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1991年10月出版。在這部專著中,第一章和第二章,是論述魯迅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第六章是論述高曉聲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這一章題為《高曉聲:陳家村的代言人》,這其實就是《在俯瞰陳家村之前》一文,當然,做了些增刪、調(diào)整。

所謂“俯瞰之前”,就是說高曉聲尚未能“俯瞰陳家村”,未能“俯瞰”陳奐生、李順大們,而之所以未能“俯瞰”,就是因為高曉聲有著很嚴重的“心理障礙”。其實,這立論的前提就頗有問題。高曉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陳奐生上城》。如果不“俯瞰”陳奐生,如何能寫出陳奐生奴才式的破壞,又如何能寫出陳奐生的精神勝利法?另一方面,把高曉聲定位為陳家村的代言人,也并不符合實際。所謂陳家村的代言人,就是一味替陳家村人傾訴苦難之意。王曉明說:“他似乎是把陳家村人的苦難選作了自己的主題,他的筆鋒始終指向他們遭受的艱難命運,指向這命運對他們靈魂的嚴重扭曲?!闭f陳家村人的苦難就是高曉聲小說的主題,并不恰當。《“漏斗戶”主》《李順大造屋》可算是主要揭示陳家村人苦難的,但像這樣以揭示苦難為主旨的作品,并不多。其他作品,當然也可能有苦難的呈現(xiàn)。這道理很簡單。苦難是那個時代陳家村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是那個時代陳家村人的生活方式。只要以那個時代為背景,只要取材于那個時代,苦難就是一種底色,就是必然要出現(xiàn)的東西,想避開都不行?!蛾悐J生上城》以及隨后的以陳奐生為主人公的《陳奐生轉(zhuǎn)業(yè)》 《陳奐生包產(chǎn)》等,都不能說主旨是揭示苦難。塑造了施阿楚、陳寶寶等流氓干部的《心獄》 《極其簡單的故事》等,也不能說主旨是揭示苦難。只要把高曉聲1986年以前(亦即王曉明撰寫此文以前)的全部小說讀一遍,就會知道,把高曉聲全部小說的主題歸結為苦難,是很不合適的。再說,筆鋒指向苦難與筆鋒指向“靈魂的嚴重扭曲”,是并不能混為一談的兩回事。筆鋒僅僅指向陳家村人的苦難,或許無須“俯瞰陳家村”,而筆鋒指向陳家村人“靈魂的嚴重扭曲”,則非“俯瞰陳家村”不可。不“俯瞰陳家村”,不把自己靈魂與陳家村人區(qū)別開來,如何能夠發(fā)現(xiàn)并表現(xiàn)陳家村人“靈魂的嚴重扭曲”?所以,王曉明立論的前提,就是并不成立的。

王曉明認為,正是因為高曉聲曾經(jīng)徹頭徹尾地變成了“陳家村人”,在精神上、靈魂上完全與陳奐生、李順大們同一,才使得高曉聲不能“俯瞰陳家村”。王曉明說,一個作家必須“保持和現(xiàn)實的心理距離”,而“二十年的貶居生活卻似乎相當徹底地剝奪了高曉聲的這種天性,不僅逼迫他選擇與寫作無關的生活方式,還進一步逼迫他忘掉自己是作家”,于是,“一種對作家來說最為悲慘的心理變形就在他心中無可延宕地開始了。他不但把自己看作一個農(nóng)民,而且連感受和思考的方式也漸漸和農(nóng)民同化了。他甚至喪失了那種用和他們不同的眼光看待生活的興趣”,因為“他只關心如何同他們一起生活下去”,而“在這種共同命運的心理基礎上,還哪里談得到什么間距感!”所以,“正是因為這種狹隘的共同命運的心理情緒阻礙了高曉聲”。這里對高曉聲復出前二十年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的概括,都是很不準確的。王曉明當然依據(jù)了高曉聲的某些自述。高曉聲確實說過自己曾經(jīng)里里外外完全成為了一個農(nóng)民、那時從未想過要寫農(nóng)民這類的話??墒牵粋€作家的自述往往是前后矛盾的。這并不奇怪。在不同的場合,要強調(diào)不同的方面。高曉聲也同樣說過自己當農(nóng)民時與其他農(nóng)民不同,是一個能夠“審視”農(nóng)民的農(nóng)民。沒有必要用高曉聲的話來反駁王曉明,只衡之以常理,就能明白王曉明說法的荒謬。高曉聲1957年回鄉(xiāng),1962年2月被抽調(diào)到武進縣三河口中學任代課教師,此時“右派”的帽子還在頭上戴著。1962年秋,“右派”帽子摘除,轉(zhuǎn)為正式教師。1968年冬至1969年冬,被押在三河口公社梧崗五隊“勞動改造”?!皠趧痈脑臁迸c普通農(nóng)民生活并不同,想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農(nóng)民都不行。1970年初,高曉聲又回到學校當勤雜工。1972年,借調(diào)到菌肥廠工作,直至1978年p。所以,高曉聲真正當普通農(nóng)民的時間并不長,也就三四年時間。前面已經(jīng)說過,1962年到了學校后,高曉聲創(chuàng)作了一批小說,說這二十年間高曉聲完全與文學“無緣”,說高曉聲忘記了自己的作家身份,不合實情。

高曉聲當?shù)氖钦Z文老師,每天要教學生寫作文。高曉聲當年的學生回憶說,他當時的教學法就不同于一般。劉萃秋在《那個特殊時代的“另類”老師》一文中說,高曉聲初上講臺,就上的是作文指導課。高曉聲把《人民文學》發(fā)表的小說《源泉》作為范文,在講解了《源泉》后,他布置了兩項作業(yè):一是思考為什么小說題名為《源泉》,二是以《寒假生活二三事》為題寫一篇作文。下一周的課上,高曉聲對作文進行講評,強調(diào)要寫自己的真情實感,不要寫假話大話空話q。一個本來是作家的人,指導學生寫作,自己也必然在大腦中進行著寫作活動。再說,高曉聲生活的蘇南地區(qū),是人文薈萃之地,即便是鄉(xiāng)村社會,也有很濃厚的人文氣息,生活在這樣的地方,與生活在那種邊鄙蠻荒之地頗為不同。一個有文化的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哪怕時間再長,也不會變成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人。還有,“文革”時期,整個國家都患著“文學病”,都發(fā)著文學高燒,到處是文學,躲都躲不開。一個本來是作家的人,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是不可能完全與文學無緣的。把復出前的高曉聲,說成是一個與文學徹底隔絕的人,仿佛一個文盲,是很不合乎實情的。

王曉明在論述高曉聲的心理障礙時,把魯迅作為一種參照、一種尺度、一種標準。王曉明說,高曉聲常常壓抑不住替陳家村人訴苦的沖動,而這正是心理障礙所在,也是高曉聲遜于魯迅之處:“我相信他對陳奐生的切身印象并不遜于魯迅對阿Q的印象,可惜的是,他卻不能從中形成魯迅那樣強大的審判洞察力,無法像魯迅醞釀阿Q一樣,從容去深化自己的感受?!蓖鯐悦饔终f,在《陳奐生上城》中,高曉聲讓陳奐生住進縣城招待所,造成背景和人物心理的不協(xié)調(diào),雖然增添了戲劇性,但也同時沖淡了陳奐生性格的悲劇意義,這時,魯迅又出現(xiàn)了:“我有時想,倘若魯迅把《阿Q正傳》的主要篇幅都用去描寫阿Q離開未莊后的‘中興活動,也許能很容易凸現(xiàn)阿Q的性格特點,卻同時會模糊他這性格的深層蘊蓄,它的歷史和環(huán)境基因。每當讀到《“漏斗戶”主》里陳奐生餓著肚子在熟人家中低頭默坐的場景,盡管人物一動不動,我都感到強烈的震撼。而《陳奐生上城》里那個坐沙發(fā)的細節(jié),雖然有趣,卻畢竟只是有趣而已?!眗

在寫了論述高曉聲心理障礙的論文后,王曉明又寫了兩篇論述魯迅心理障礙的長文《魯迅:現(xiàn)代中國最痛苦的靈魂》和《魯迅:雙駕馬車的傾覆》,編入《潛流與漩渦》時,分別是第一章和第二章。在這兩篇長文中,王曉明認為,強烈的啟蒙意識,是魯迅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而正是這種心理障礙,阻礙了魯迅寫出真正的杰作,阻礙了魯迅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在《魯迅:現(xiàn)代中國最痛苦的靈魂》中,王曉明說:“盡管出于個人的偏好,我實在希望魯迅不但是一個偉大的啟蒙者,也能夠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但理智上我卻又懂得,一物終難適二用,魯迅的那一副幫助他堅持絕望地抗戰(zhàn)的堅強的頭腦,是并不必然就能夠幫助他寫出真正偉大的小說的?!眘在《魯迅:雙駕馬車的傾覆》中,王曉明強調(diào):“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像一輛雙駕馬車,先是那排遣苦悶的朦朧沖動,隨后又擠過來一種狹隘的社會啟蒙的意識,這兩個動機合在一起,才使他的輪子轉(zhuǎn)了起來”t。而這兩個輪子,本身是相互排斥的,所以,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馬車,磕磕絆絆,走得并不好?!蔼M隘”,是王曉明論述作家心理障礙時的慣用語。在魯迅這里,是“狹隘的社會啟蒙的意識”;在高曉聲身上,則是“狹隘的共同命運的心理情緒”。我們記得,王曉明在論述高曉聲的心理障礙時,魯迅的《阿Q正傳》是作為正面的參照的,而在論述魯迅的心理障礙時,《阿Q正傳》則成為魯迅心理障礙的典型例證。正因為魯迅有著“狹隘的社會啟蒙的意識”,所以,《阿Q正傳》也乏善可陳:“同樣,《阿Q正傳》也并不是魯迅藝術才華的最充分的體現(xiàn),它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成形方式,尤其是它內(nèi)含的種種明顯的不協(xié)調(diào),似乎都表明它還缺乏足夠的吸引力”u。在魯迅小說中,王曉明最推崇《孤獨者》。然而,即便在《孤獨者》中,也仍然有啟蒙意識在搗亂,這使得魯迅沒能“忘情地傾吐苦悶”。也使得小說有“觸目的不協(xié)調(diào)”,所以,也不算真正優(yōu)秀、杰出、偉大的小說。王曉明還說:“魯迅恐怕并不適合寫小說,尤其是寫那種篇幅較長的小說,他似乎缺乏那種編織長故事的能力。這在《阿Q正傳》中就可以看出,它有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卻缺少一個貫穿始終的情節(jié)線索?!眝

研究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總要有一個標準,總要有一個認為作家應該達到的理想狀態(tài)。論述高曉聲創(chuàng)作心理障礙時,魯迅是一種標準,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而論述魯迅的心理障礙時,又說魯迅的創(chuàng)作也并不理想,可見王曉明的標準是隨意和混亂的。論述高曉聲的文章和論述魯迅的文章,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fā)表時,王曉明可能沒有意識到二者的矛盾。但是,把它們匯集處理成一本專著時,卻不應該不意識到二者的矛盾:《潛流與漩渦》第一章和第二章,都在說“狹隘的社會啟蒙意識”阻礙了魯迅寫出偉大的小說,都在說《阿Q正傳》也并不理想,而在第六章論述高曉聲的心理障礙時,卻又為高曉聲未能像魯迅那樣創(chuàng)作、未能像魯迅寫阿Q那樣寫陳奐生而遺憾,這難道不自相矛盾?

高曉聲的《“漏斗戶”主》 《李順大造屋》 《陳奐生上城》一類小說發(fā)表后,在得到贊譽的同時,也讓一些人不快甚至痛恨。對此,高曉聲曾有這樣的回應:“我寫《李順大造屋》 《“漏斗戶”主》,是經(jīng)過加工之后,內(nèi)容變得緩和了,如果用農(nóng)民的口氣來寫,那會尖銳得多。所以,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樣緩和了的作品會引起某些人那樣的不舒服,我只能夠把這種現(xiàn)象理解為他們太不知道那時農(nóng)民真相了”w。所謂“經(jīng)過加工”,就是“包包扎扎”,就是“搞一點模糊”。高曉聲并沒有真正深刻地揭示那時農(nóng)民生活的真相。把高曉聲說成是農(nóng)民的代言人,是并不符合實情的。高曉聲決不愿、決不敢認領這個“封號”。而“某些人”之所以不舒服,也并非太不知道那時農(nóng)民真相,或許正因為太知道,才為高曉聲開始揭示這真相而反感、而厭惡、而惶恐。沒錯,高曉聲僅僅是“開始”揭示真相,而且始終停留在“開始”階段。

“包包扎扎”、“搞一點模糊”,是高曉聲基本的寫作策略。在高曉聲的作品中,這種策略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例如,在1991年問世的長篇小說《青天在上》中,這種策略也體現(xiàn)得很明顯。小說問世后,沒有多大反響。對此,高曉聲有這樣的辯解:“不管人們對我如何冷淡,我這部《青天在上》,在反映蘇南農(nóng)村的大躍進歷史方面,沒有人能夠‘更加體貼了。這是因為當時親身經(jīng)歷的人,都快沒有精力再去寫長篇了?!眡《青天在上》的確寫了蘇南農(nóng)村的“大躍進”,也有許多很“體貼”的細節(jié),但總體上,離揭示蘇南農(nóng)村大躍進的真相,還相差十萬八千里。在《青天在上》中,高曉聲搞了不止一層“包包扎扎”,搞了不止“一點”而是很多“模糊”。

蘇南是富庶之地,數(shù)百年來一直是國家的糧倉。然而,在大躍進運動中,越是富庶的地方,災難往往越深重。宋連生所著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始末》中說,1960年3月,江蘇省委在中央的報告中說到了高淳縣的情形。高淳縣在1958年和1959年春,發(fā)生浮腫病、消瘦病、婦女子宮下垂患者14000多人,“非正常死亡”6000多人,有10000多人外流,而該縣縣委“采取了對待敵人的方法對待勞動人民”,他們喊出的口號是:“哪怕流血犧牲,也要保收3000斤水稻”;“深翻好像打仗,在戰(zhàn)場上如有士兵脫逃,可以就地正法!”這使得基層干部“嚴重強迫命令”,對農(nóng)民采取吊、打、關、押、罰跪、停睡等手段。在這種情形下,“逼死人命”的事情當然也就難免。上海市委的報告中說,奉賢縣從1958春耕到秋種秋收,被干部“直接逼死”的群眾有156人;有660余名干部被撤職、停職;各社和生產(chǎn)營都成立了“勞改隊”,先后有2866人被勞改,有2907人被集訓。干部對農(nóng)民群眾進行捆綁、吊打、亂斗、亂關、罰跪、游街、停餐等手段更是家常便飯。很多農(nóng)民的家被燒毀、拆毀:為消滅紅鈴蟲,燒、拆民房、倉庫1345間;為強迫農(nóng)民集中居住拆毀民房2147間;為興修水利拆毀民房3188間。上海市委的報告說,站在高處看奉賢,與鬼子大掃蕩后的情景毫無二致,“斷瓦殘壁,歷歷皆是,觸目驚心,一片凄涼”y。

高淳與奉賢,是與高曉聲的家鄉(xiāng)常州鄰近的地方,高淳與常州更同屬江蘇省,大躍進時期的情形應該基本相同。江蘇省委和上海市委的報告,還僅僅是說了“三年困難時期”初期的情形,后來的情形則更為嚴酷、凄慘。然而,我們在高曉聲的《青天在上》中,卻看不到多少嚴酷、慘烈。高曉聲也寫了“非正常死亡”,但死得不多,就那么幾個;也寫了干部的專橫粗暴,但性質(zhì)并不嚴重。讀了《青天在上》,“三年困難時期”的“困難”并沒有給人留下多少印象。有論者曾贊頌《青天在上》的景物描寫:“至于說到《青天在上》中的江南水鄉(xiāng)景物描寫的細節(jié),如河上晨霧、歸舟夕照、捉魚挖鱔、河邊蘆葦、水草翠鳥,把它們寫得如此誘人,即使在天災人禍的年月,猶顯出秀麗、嫵媚的風韻,我以為高曉聲是第一人?!眤我也感覺到了《青天在上》對江南水鄉(xiāng)自然景物描寫的精彩,然而,我的感受卻與這位論者相反。一部敘述“右派”受難的小說,一部以“三年困難時期”為背景的小說,卻以大量篇幅寫晨霧夕照、蘆葦翠鳥之美,是有些讓人難以思議的。寫《青天在上》時,高曉聲已經(jīng)是很成熟的小說家,不會不懂得輕重之別、取舍之理。不能說自然景物之美不是一種真實,然而,大躍進及其后果的凄慘,同樣是一種真實。寫大躍進及其后果,本是小說之主旨,而自然景物,則充其量是一種陪襯,甚至是可寫可不寫的。在《青天在上》中,高曉聲對大躍進及其后果不妨說是輕描淡寫,卻濃墨重彩地寫自然景物之美,可謂輕重倒置、舍本逐末。唯一可能的解釋,是有意無意地在搞“包包扎扎”,在搞“模糊”。對大躍進及其后果已經(jīng)是輕描淡寫了,還是不放心,還是擔心出問題、惹禍殃,于是便用許多筆墨寫晨霧夕照、蘆葦翠鳥,意在以自然景物之美稀釋本來不濃的凄慘、沖淡本來不烈的苦難。而我讀完小說,印象最深的,竟然真是自然景物之美,這不能不讓我產(chǎn)生滑稽感。

高曉聲在給一位研究者的信中說:“我自信我的語言不同于一般,至于其他方面,并沒有特別的東西,許多作家都可以有,你說是嗎?”@7這可算是高曉聲的自我評價。我以為這樣的評價,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這表現(xiàn)了高曉聲的自知和自信。應該說,在塑造農(nóng)民形象、把握農(nóng)民心理和揭示農(nóng)村苦難方面,高曉聲也都還是有著一定的獨特性的,但他自己卻并不看重這些方面。他認為自己最值得稱道的成就、貢獻,在語言方面。高曉聲的確是有著明確的語言意識的作家,這在五十年代的《解約》 《不幸》等作品中就有明顯的表現(xiàn)。早在1980年的《生活、目的和技巧》一文中,高曉聲就極力強調(diào)了語言的重要。高曉聲首先指出,寫文章最基本的功力是語言文字的運用,在文學作品里,思想、形象、氣氛等等,都要靠語言傳達。高曉聲高度重視語言,同時又認為“應當堅定地使用自己國家民族的語言”。高曉聲主張現(xiàn)代文學語言應該保留、吸收古漢語的一些遣詞造句法,應該把白話的遣詞造句法與文言的遣詞造句法“合理地糅合在一起”,這樣語言才有味道、才耐咀嚼。并且強調(diào)“讀讀魯迅的文章會有啟發(fā)”。下面的一番話,頗能說明高曉聲有怎樣的語言意識、語言追求:

我對自己的小說是多次地讀,寫不下去就讀,反復地讀,一句句磨。同一個短句中,同音字盡量不用,靠近的語句中盡量避免重復使用相同的詞。還要注意音節(jié),使讀起來好聽。我很注意節(jié)奏,如《錢包》 (見《延河》80年第五期)中有一句:“星羅棋布的村莊就是那不沉的舟?!边@句話,本來也可以寫成“星羅棋布的村莊是不沉的船”,但讀起來音節(jié)不及前一句,編輯部刪掉了那個“那”字,就使我這句話里少了一個高音了。我用“舟”字,不用“船”字,也是從音節(jié)考慮的。去年《青春》刊登的我的《也算經(jīng)驗》一文中有這么幾句:“我和造屋的李順大,《“漏斗戶”主》陳奐生,休戚相關,患難與共,我寫他們,是寫我心。”編輯部把最后一句“是寫我心”改成“是寫我的心”,加了一個“的”字就把語言的氣勢夾斷了。去年《上海文學》第十一期刊了我的小說《系心帶》,最后一句我原是這樣寫的:“原來他想把那塊石頭帶走。”“走”字是有拖音的,從那篇小說的內(nèi)容來說,這拖音也反映出意猶未盡的境界。結果編輯部在“走”字后面加了一個“的”字,把音義都斬斷了,真是煞風景的事。這也難,人家不容易體會到你的用意,但慢慢地就會習慣你的風格,會感到讀起來有味@8。

這讓我們明白,高曉聲在語言上的自我要求是非??量痰?,他是對一字一音都十分在意的。前面說過,高曉聲對趙樹理的語言頗為不屑,認為趙樹理的語言“寡淡無味,簡單化”。我也指出,趙樹理本有著很好的語言天賦,本來也能夠讓自己的語言有味道、耐咀嚼,“不同于一般”。他之所以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是那種過于功利的文學追求所致。趙樹理追求的是“老嫗能解”,并沒有把語言的文學性、語言的微妙的意味、韻味作為追求的目標,所以也就沒有興趣一字一音地經(jīng)營語言。比起趙樹理來,高曉聲對語言要重視得多,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也往往一字一音地講究著。但是,高曉聲的語言意識也有被“包扎意識”擠壓的時候,高曉聲的語言追求也有被安全追求排斥的時候。讀高曉聲小說,的確時時為其語言的機智、刻毒而擊節(jié),的確時時為其語言運用的獨特、高妙而叫好。但是,讀高曉聲小說,也會遇上那種很沒有意味、很不耐咀嚼的語言,也會遇上那種空話、套話,也會遇上那種令人牙酸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也會遇上那種“寡淡無味,簡單化”的語言,而且,遇上這類語言的機會還并不很少。而每當高曉聲寫出這樣的語言的時候,就應該是“包扎意識”擠壓了語言意識、安全追求排斥了語言追求的時候。

在語言的層面上研究高曉聲的成果并不多。已有的研究中,李園生發(fā)表于1987的論文《高曉聲和喜劇的自覺——論陳奐生系列小說》對高曉聲語言上的得失體察得特別精細。李園生指出,高曉聲的《“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這些小說,時而語言十分富有喜劇感,精彩之極,時而則平淡乏味。李園生舉了《“漏斗戶”主》中幾處平淡乏味處為例。當看到多分的糧食真的歸了自己時,陳奐生的表現(xiàn)是這樣的:

陳奐生默默看著,看著……他心頭的冰塊一下子完全消融了。淚水汪滿了眼眶,溢了出來,像甘露一樣滋潤了那長久干枯的臉容,放射出光澤來。

李園生認為:“這樣的語言本來就夠平淡了,我們在許多類似的場合看得也多了?!边@樣的語言,沒有寫出陳奐生此時此刻獨特的、不可重復的神態(tài),而只是那種人們在激動時的普遍表現(xiàn),因此是普泛化、類型化的,是沒有個性的。究其原因,則是因為高曉聲本人寫到這里時太激動了,忘記了去尋找陳奐生的獨特表現(xiàn),“一種政治、抒情詩的激情淹沒了一切,詩的高度概括力代替了小說家的尋求差異性的眼光”。李園生還舉《“漏斗戶”主》中對會計宣讀分配方案的敘述為例:

會計平靜的語調(diào)像一支魔笛吹響的神曲,攫住了全體聽眾的靈魂。他們在享受如此美妙音樂的同時,直感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已經(jīng)具體地來到自己面前,不僅看得見而且摸得著了。

李園生認為,這里不但沒有表現(xiàn)出陳奐生獨特的感覺和知覺,連社員們普遍的感覺和知覺也沒有,是高曉聲在用自己的感知和情緒代替陳奐生們的感知和情緒。而這正是高曉聲本人的“激情”壞了事@9。

李園生認為,由于高曉聲在寫作過程中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所以常常會出現(xiàn)敗筆,會寫出那種平常、平淡、平庸的語言。我的看法有所不同。我以為,正是他的“包扎意識”、安全追求時時干預、控制他的情緒,迫使他寫出那種空話、套話,迫使他寫出那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以《“漏斗戶”主》為例。高曉聲寫這篇小說,本意在揭示陳奐這類人的苦難,但他又告誡自己,不能只寫苦難,還要寫幸福;不能只寫陳奐生的痛楚,還要寫陳奐生的歡樂。寫幸福、寫歡樂,是在“包包扎扎”,而空話、套話、意識形態(tài)話語,是用來“包扎”的最好材料。同時,這也是在“搞一點模糊”,既然是刻意“模糊”,當然就拒絕“獨特的感知和知覺”了。

復出后的高曉聲,是時常感覺到政治上的危險的,因而也時時保持著警覺。這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的產(chǎn)生,并非完全沒有理由。馮士彥在《高曉聲八題》一文中說,1991年,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出國記》問世后,《作品與爭鳴》發(fā)表了批判文章。文章指責高曉聲美化了美國。批判者強調(diào),“真實”的美國,必須是種族壓迫嚴重、槍械失控嚴重、恐怖主義嚴重;必須是總統(tǒng)死于暗殺,人民則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總之,必須是人間地獄。高曉聲在給馮士彥的信中說:“《作品與爭鳴》那種評論文章,甚至有‘不是我們的高曉聲(原意)的話,明明白白是政治陷害。我也懶得管,我本來不是他們的人,我也沒有他們那么下流。他們發(fā)了文章連稿費都不付,完全是一班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0在私信中高曉聲雖然對這樣的“政治陷害”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但內(nèi)心不會沒有絲毫恐懼,不會不告誡自己要更加注意“分寸”,避免被這類“惡鬼”抓住更多更硬的把柄。

高曉聲的小說,令許多人稱頌,也讓一些人憎惡。高曉聲當然會感受到這種憎惡。發(fā)表于《花城》1983年第三期的中篇小說《糊涂》,主人公是一個叫做呼延平的作家,而這在很大程度上可視作是高曉聲在寫自己的心態(tài)和遭遇。作家呼延平“五七年倒霉”后回到家鄉(xiāng)勞動改造,1978年呼延平雖然重返文壇,但“生怕前途還不免有風險。許多德高望重的老同志都公開在說什么‘一二十年之內(nèi)不會有反復了吧???的話……這不算給了人充分的信心?!焙粞悠降男≌f,很讓一些人痛恨,于是在各種場合詆毀、攻擊他。這些人一方面說呼延平的小說是“不滿現(xiàn)實,不滿共產(chǎn)黨,不滿社會主義”,另一方面則揭他當過“右派“的瘡疤,并預言他“還要吃兩遍苦”,這每每讓呼延平惶恐不安,因此寫作過程中就格外小心,“自詡為嚴格遵循現(xiàn)實主義原則的他,也是不敢真實地反映人民的呼聲的”。在《糊涂》中,高曉聲對呼延平有這樣的評說:“二十多年右派不是白當?shù)模栽缇蜐B進骨髓里去了。那段歷史的真諦大半就在這里?!蔽乙詾?,這實在是高曉聲的自我寫照。

二十多年的苦難不是白受的。七十年代末雖然重返文壇了,但滲進骨髓的奴性和乍暖還寒的氣候,使得高曉聲重新握筆時總是小心翼翼,分外注意“分寸”。他總在提醒自己,要“包包扎扎”,要“搞一點模糊”。這當然嚴重阻礙了他文學才華的發(fā)揮,也阻礙了他更真切地表現(xiàn)苦難和更深刻地反思歷史。

2015年1月19日星期一

【注釋】

①l馮士彥:《高曉聲的肺腑之言》,《翠苑》2012年第3期。

b高曉聲:《我的簡史》,見蘇南新聞??茖W校五十年同學紀念集《五十年情緣》 (內(nèi)部發(fā)行)。

c楊顯祖:《我的表兄高曉聲》,《常州日報》2013年10月12日。

d章品鎮(zhèn):《關于高曉聲》,《人物》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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