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標福
(暨南大學(xué) 中外關(guān)系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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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粵越南使臣鄧輝著與清人之交誼及其他
李標福
(暨南大學(xué) 中外關(guān)系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632)
咸豐年間,越南使臣鄧輝著兩次奉命入粵公干,前后滯留近3年。寓粵期間,鄧輝著把他與中國友人唱和贈答的詩文匯集成書并刊刻,是為《東南盡美錄》。此書表明,鄧輝著與羊城文人、商賈、寺僧等展開了廣泛的交流,還在羊城娶妾生子、購書、刻書等,生活內(nèi)容十分豐富。通過對鄧輝著使華經(jīng)歷的考察,可對清代粵越間密切關(guān)系有更加具體的認識。
鄧輝著;《東南盡美錄》;廣州 ;清人
鄧輝著(1825-1874),字黃中,號醒齋,越南清良鄉(xiāng)人。清良鄉(xiāng)現(xiàn)屬越南承天——順化省香田縣香春社。鄧輝著出生于書香門第,其大伯鄧文和官拜尚書,二伯鄧文職為太醫(yī)院御醫(yī),其父鄧文重是一位教師,有許多學(xué)生都金榜題名,但自己屢試不中,僅為一介秀才。[1]275正如鄧輝著友人所言:“鄧家為承天望族,前播后引,代有令德,更七傳世以禮相授?!盵2]54在這樣優(yōu)良家族傳統(tǒng)中成長的鄧輝著,從小接受嚴格的儒家教育,加上天資聰穎,15歲時便已熟知儒家的一些必讀經(jīng)典,腹有詩書,才華出眾。阮朝紹治三年(1843),18歲的鄧輝著登癸卯科第三名舉人,并入國子監(jiān)見習(xí)。四年后,鄧輝著參加會試,但因犯諱,“庭試蒙黜”,后獲恩準入試,再登丁未科解元,成為一名進士,步入仕途。在鄧輝著仕宦生涯中,有兩次被派往中國廣東公干的經(jīng)歷,第一次為嗣德十八年(乙丑,清同治四年,1865),公干時間約半年;第二次為嗣德二十年(丁卯,清同治六年,1867),公干時間約二年半。越南學(xué)者黎氏蘭之《鄧輝著》[1]275-290及中國學(xué)者王嘉之《淺析鄧輝著之革新思想》[3]兩文在論述鄧輝著革新思想時,都簡要提及鄧輝著使華經(jīng)歷。臺灣學(xué)者許端容則對越南漢喃研究院所藏鄧輝著在粵期間所刻《四十八孝詩畫全集》進行了考辯,包括鄧氏編撰此書之本末及所取材二書之作者、版本,鄧氏于中國鐫刻該書之時、地等內(nèi)容。[4]
2010年,中國復(fù)旦大學(xué)文史研究院與越南漢喃研究院合作影印出版的《越南漢文燕行文獻集成(越南所藏編)》,收錄了清代越南使者包括詩文集、使程圖、日記在內(nèi)的燕行文獻共79種,其中就包括鄧輝著所撰《東南盡美錄》。此書為鄧輝著滯留廣東期間,與中國友人唱和贈答的詩文匯集。據(jù)《東南盡美錄》扉頁所載,此書為“望津醒齋鄧黃中編輯”,梓成于嗣德戊辰冬十月(即1868年10月),為鄧季祠堂藏版。全書共64頁,按文體編次,首詩歌,次文章,再次題匾、對聯(lián)。詩文之題下、文間、篇末時有雙行小字注。值得一提的是,此書刊刻于中國,這在越南所存燕行文獻中是不多見的。《東南盡美錄》記載了鄧輝著滯留廣東期間的諸多活動,為個案研究清代廣東與越南之間關(guān)系提供了較豐富的史料,但至今仍無學(xué)者重點加以利用。筆者不揣淺陋,擬就此作一初步探討。
在《東南盡美錄》自序中,鄧輝著云:“粵東為嶺南第一名勝,旦士□冀壯也。余客是邦,年于茲矣。山有觀音、白云,水有沉珠浦、荔枝灣,寺有羅漢、海幢,游宴其間者,詩友、酒友、山水友、空門友,類多名流。”可見,在粵前后近3年時間里,鄧氏遍覽羊城山水名勝,并廣泛結(jié)交清人,游宴其間。但鄧氏在羊城“卒不能與諸士夫同此樂”,因“人臣義無外交也”。雖如此,鄧氏還是結(jié)交了當?shù)匾慌安慌c空門”者,“相周旋,聊以遺余鄉(xiāng)思”:與友人“花埭品蘭,杯盤狼藉;菊圃賞月,簫管沸騰;上元中秋諸宴,山肴海錯,糜不畢致”[2]7-8。鄧氏在華生活可用“略無虛日”來形容。
(一)與羊城文人之交流
鄧輝著之所以能結(jié)交眾多士人,和李紹榮(字茂瑞)的幫助密不可分。第一次來粵,鄧輝著滯留約半年,當年七夕,曾前往拜會李紹榮。據(jù)他所述,李紹榮為“廣南清鄉(xiāng)人,行人司七品行人謹信司主食李履正諱泰鵠之子,今居廣東河南土地巷”[2]12,即為在華定居之越僑。鄧輝著自言“與紹榮相友善二十有一稔。奉差到粵,人地生踈,公私事無大小一以委之,悉就緒”[2]59。正因為與李紹榮的“同鄉(xiāng)之誼”,使得鄧氏在粵期間,與之來往密切,并通過李紹榮結(jié)交了一批友人,蘇道芳、蘇偉堂、梁介南就是其中的代表。蘇道芳,字心畬,番禺縣人,道光庚戌科秀才,與晚清嶺南著名畫家居廉有詩畫往來,曾為《瑤溪二十四景詩》①作序,并撰有《蘇味菴詩集》[5]二卷。當鄧輝著于七夕之日前來拜會李紹榮時,蘇道芳正為李氏座上賓,因此“得晤鄧使君”,“茶話間,聞悉君為安南碩彥”。鄧氏還在座上“出其著作見示”,蘇道芳“讀之粲然”,評之“井然具有法則”,嘆賞久之[2]44遂以詩題贈遠道而來的越南使節(jié):“珠海星輝七夕秋,皇華初駐日南舟。此行定載支機石,爭說當年博望侯。”[2]12蘇道芳把鄧氏比作漢代出使西域的張騫,為國立功,留載史冊。鄧氏和之:“南來使節(jié)入新秋,萬里重洋一葉舟。獨此良宵逢上客,卻憐李廣不封侯。(詩末有小注:蘇有才學(xué),未領(lǐng)鹿鳴宴)”[2]13雖初次會晤,鄧氏亦欽佩蘇道芳的才學(xué),為后者未能科舉中第而感到遺憾。
在這次宴會上,鄧氏還結(jié)識了“館于李君茂瑞家”的梁介南。梁介南,番禺縣人,與蘇道芳同為道光庚戌科秀才。剛開始,梁介南因鄧氏外國使臣這一特殊身份,“不敢晉接”,后因“鄧君數(shù)相過從”,進而兩人“握手訂交,朝夕欵洽”,友情日篤,互為知己。未幾,鄧輝著回國,兩人“河梁攜手,黯然久之,以為儔侶之懽不可復(fù)觀矣?!蔽戳相囕x著去而復(fù)來,而梁介南仍館于李君茂瑞家未嘗去,故兩人得以在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敘寒暄談契闊,跌宕圖書之府,優(yōu)游詩酒之場,相得益親……結(jié)異地之好”。二人友情之深,無需贅言。反觀鄧輝著與蘇道芳的交往就比較平淡了。鄧輝著第二次來粵,兩人也曾接談于李紹榮宅,但此次分別后,卻幾乎沒有了來往,原因就在于蘇道芳與越使的交往更為謹慎,如其所言“臣無外交且行跡各不同”[2]45。鄧輝著回國前,分別向蘇道芳、梁介南索言相贈。梁介南在贈文中回顧了與鄧輝著交往之經(jīng)過,感慨“歲月不居,流光如矢”,萬里一別,不知后會在何日。[2]46-48蘇道芳則在贈文中對鄧輝著所刻《四十八孝詩畫》贊賞有加。[2]43-46
鄧氏與粵人蘇偉堂的相識則是借“地利人和”之便。因鄧氏初次奉命來粵時,就曾駐節(jié)于蘇偉堂之“小肆”,兩人“促膝談事,驩如平生”,結(jié)下深厚友誼,蘇偉堂贊鄧輝著有干濟之才。[2]18期間,鄧輝著還為己著《鄧黃中詩鈔》征序于蘇偉堂,后者欣然制序文如下:
……乙丑歲秋日,先生以事來粵。余得與把襼于羊城,旅次詩酒言志,相得甚歡。睱日出其詩集,征序于余。余朗誦一周,覺司契因心,練剛繞指,清新雋逸,美不勝收。……故抒忠敏則等于杜工部,寫性靈則比于白香山,而筆致之圓熟則擬諸宜僚之弄丸、公孫之舞劍不是過也。余學(xué)愧雕蟲,識慚蠡測詎,敢操月旦之評,然茗香酒熟于是編而論之,當不以余言為阿所好?!笄逋螝q次乙丑冬十一月既望,愚弟偉堂、蘇烺(筆者注:蘇偉堂七兄)拜書。[2]41-43
作為清朝屬國的使臣,能有這般媲美中州士人的詩學(xué)之才,讓蘇氏兄弟大為欣賞。蘇偉堂雖言“不以余言為阿所好”,但在旁人看來,把鄧詩與杜工部、白居易等唐代大詩人之詩相提并論,則不免有夸揚稱頌之意。蘇偉堂蒙師羅堯衢讀《詩鈔》后,亦欣賞鄧氏詩才,并作詩二首相贈,有“試把篇章暫流播,洛陽紙價此回高”[2]20之句。待鄧輝著公事完起程回國,臨別之際,蘇偉堂贈詩三首,其一云:“聚散尋常事,偏教遇合奇。初逢便握手,疑是舊相知?!逼涠疲骸捌价欙L(fēng)約偶吹來,一見忘情盡日陪。說到生平經(jīng)歷處,知天磨練出全才。”其三云:“久懷雄略遇知音,粵海乘槎圣意深。歸客共言卿月郎(原注:粵客自南歸者,多述鄧方伯善政),偏隅何幸使星臨。如蘭氣味聊南北,贈柳情懷自古今。聚散由來原有定,他年何日再同吟?!盵2]18-20第一首詩回顧與鄧氏初次會面,兩人便相見如故。第二、三首詩則是對半年來兩人交往之總結(jié),可以看出鄧蘇二人志氣相投,心靈相契,因而可以盡情談天地、聊南北。在得知鄧氏曲折的生平經(jīng)歷后,蘇偉堂感嘆鄧氏之才乃人生歷經(jīng)磨練的結(jié)果。而從自越南歸來的粵客口中得知鄧氏“善政”之信息,無疑加深了蘇偉堂對鄧氏之敬佩,以能與之結(jié)緣而感到慶幸,如今折柳贈別,不勝留戀,雖聚散有定,但仍期盼能早日再次詩酒言志。
(二)與羊城僧侶之交流
鄧輝著出生在一個具有佛教傳統(tǒng)的家庭,并取法號為海德。他通曉佛教教義,佛教對他的思想有很大影響。[1]283在廣州期間,寺廟自然是他訪覽的重點。如前所述,鄧氏曾游廣州羅漢寺、海幢寺,并結(jié)交了一些“空門友”。海幢寺為明末僧人光牟募于富商房舍,并加以修葺而草創(chuàng),后經(jīng)不斷擴建,至康熙年間已成為嶺南雄剎,形成“花田春曉”等八大景觀,與光孝寺、華林寺、長壽寺、大佛寺并列廣州五大名寺之一。乾隆年間,海幢寺成為兩廣總督外事接待庭院,并被指定為外商游玩消遣之地,英國、荷蘭使團就曾先后到訪此地。半個多世紀后,海幢寺依然廟宇莊嚴、殿堂雄偉。同治七年(1868),清人張品楨游海幢寺時就以“榕蔭夾道繞煙涵,寶剎巍峨冠嶺南”[6]來形容當時海幢寺之興盛。而就在同期,海幢寺又迎來了鄧輝著這位異國客人,寺僧集古和尚成為了鄧氏之“空門友”。
鄧輝著有詩名《游海幢寺,觀大雄殿登書樓,對序經(jīng)和尚》,詩題下有小注,云:“集古和尚②為人清雅,學(xué)亦博涉。甲子(1864)春南游,曾往□□□從善公別業(yè)。公與語,悅之。”也就是說,集古和尚曾前往越南跟從善公學(xué)習(xí)佛學(xué)。鄧氏在國內(nèi)時已“素聞其名”,因而當次年秋來粵公干之睱,得與集古和尚相見。兩人賦詩對唱,鄧氏云:“酒酣訪古江之濆,漲淥晴來已十分。片石孤云窺色相,綺窗畫閣看氛氳。門前長者無虛轍,天下何人不識君。一笑相逢那易得,此心實與香俱熏?!盵2]21-22這首詩全部選用唐宋名家詩句組成。第一、二、四、七、八句選自宋代蘇軾詩,第三句選自唐代李欣詩,第五句選自唐代楊巨源詩,第六句選自唐代高適詩。全詩信手拈來,一氣呵成,從中可以看出鄧輝著“熟讀唐詩三百首”,漢文化功底不可謂不深矣。鄧輝著酒酣之際,生訪古之心,遂漫步至海幢寺,懷著敬仰與好奇之心,一觀寺內(nèi)之景。鄧輝著與集古和尚“一笑相逢”,結(jié)異國之佛緣,實屬不易。“此心實與香俱熏”,想必鄧氏與集古和尚一番禪心之交后,受益不淺。惜集古和尚之和詩不可得。此外,鄧輝著曾游歷的羅漢寺應(yīng)為華林寺。道光二十九年(1849),該寺主持、臨濟宗三十九世祇園和尚始建五百羅漢堂,咸豐元年(1851)建成。[7]此五百羅漢堂為華林寺區(qū)別于其他禪寺最有名也最顯著的標志,故鄧輝著用已建十多年的五百羅漢堂指代整個華林寺。筆者猜想鄧輝著不會錯過與該寺僧人切磋佛學(xué)、交流心得的良機,只因《東南盡美錄》未載,個中詳情不可獲知。
(三)與羊城商賈之交流
前文已述,同治六年(1867),鄧輝著再次被派往廣東。這次,他在廣東公干時間持續(xù)近兩年,因而可以和羊城舊友再續(xù)前緣,增進情誼。不僅如此,鄧輝著此次在粵還與一些經(jīng)營中越跨國貿(mào)易的商人有過從。鄧輝著于是年秋到達廣州,不久,在中秋前夕便受邀參加昆美正行商人呂廷輝宴會。據(jù)鄧輝著介紹,呂廷輝,字堯階,鶴山縣人,游商廣南經(jīng)數(shù)十稔。鄧輝著以詩贈之:“曾作南中客,江湖自壯年。山河多閱歷,歲月久推遷。白璧塵雜染,蒼松雪愈堅。龍鐘今老矣,骨格尚依然。風(fēng)月逢佳節(jié),觥籌訂夙緣。酒中談故事,多我未生前?!盵2]21曾經(jīng)的“南中客”與現(xiàn)在的“北中客”相逢,自然有聊不完的話題。兩人有此夙緣,成忘年之交。在中秋佳節(jié)前夕,這樣的宴會或許可慰藉旅人鄉(xiāng)思。鄧輝著為表謝意,還為昆美正行寫了一幅對聯(lián)。
相比之下,鄧輝著與南??h人黎華甫的交情更進一步。據(jù)黎氏云:“黎倫福(原注:小號)與貴國交易數(shù)十年于茲矣。公使來粵皆蒙枉顧,然賓主之情,素未洽也。同治六年,歲次丁卯。吾鄧公到粵。公馀過訪,相見恨晚。旋以寶石、珍珠屬售。深蒙允許,以仆為萬金可托之人……”
黎華甫與越南貿(mào)易長達數(shù)十年,稱得上是經(jīng)驗豐富的中越跨國商人。“公使來粵皆蒙枉顧”,說明黎華甫在越南有較高的知名度,和當?shù)毓賳T打交道多,關(guān)系密切,所以從越南來到廣東公干的官員都會上門拜會黎華甫。鄧輝著第一次來粵時,兩人未曾謀面,黎華甫以未盡地主之誼為憾。同治六年,鄧輝著再次入羊城,始得與黎氏相見,并以寶石、珍珠等價值千金之物托付給黎氏出售,令后者深感榮幸。鄧輝著還以匾相贈,匾額曰“忘年忘形”,以形容兩人交情。當黎華甫聞鄧輝著將要“南旋”,于是“率成七古一章,為之少壓行李,并以志交情于不朽”。在贈文中,黎氏認為,雖然彼此身居異域殊方,井里相懸殊,且相識未久,但兩人絕非泛泛之交,而是“天涯海角共周旋,云泥以許忘形跡”,“交情方比膠投漆”。離別之際,黎氏“愿為高舉摩天鵠,到處隨君追芳躅”[2]36-38,流露出對鄧氏之不舍。
鄧輝著與廣東頗有淵源。據(jù)其所述,他的第十六妾潘玔父族為宋元之際避亂從江南遷到廣東南??h河清鄉(xiāng)的大族。從潘玔祖父潘天錫開始,又往南遷,定居越南河內(nèi)庯清河村,并娶越女陳氏,生七男。潘玔便為潘天錫第二子潘賢士第四女也,因此,潘玔即為定居越南之華人,姑且稱之為“粵女”。潘玔于丙寅冬十一月嫁鄧氏,次年十月生鄧氏第十三女,并得皇帝賜名。鄧輝著在廣東期間,曾于戊辰(1868)九月初九日前往潘家祠進香。[2]59-60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鄧輝著客粵期間,還曾娶“異國人”粵女黃知津為其第十三姈姬。肆德二十一年戊辰(1868)九月二十三日,黃知津于羊城河南寶珠寓舍生下鄧輝著第二十庶子,取名為鄧馬。使團隨行人員阮履忠、黃纘之把鄧輝著娶粵女一事與漢代蘇武被扣匈奴,娶胡婦生子作對比:雖然與蘇武一樣客居異國,但在生活條件上,鄧輝著雖不是“乘肥衣輕”,但不至如蘇武般“嚙雪吞氈”;雖然兩人都娶異國女并生子,但姈姬黃氏為漢人,非胡婦可比,自然所生子也與胡婦之子相異。顯而易見,中國華夷思想對越南士大夫亦有很深影響。鄧輝著可能是來華越使中惟一一個在華期間娶妾生子的使臣。
而就在五天前,鄧輝著從廣南清鄉(xiāng)門弟秀才張懷英來信得知,他的五弟、戊午科秀才鄧輝燦,考中越南四旬萬壽大慶節(jié)恩科第九名舉人。雖家弟登科為一大喜事,但鄧輝著喜中思憂,“當此國步多艱,所望者同心共濟以分余犬馬之勞耳”,故“表暴標榜非所樂也”,惟詩以志之,“偶得七言唐律一首以示五羊諸同好”,羊城友人亦以詩相慶,不數(shù)日得詩二十七首。鄧輝著“遍閱之,甚得古人頌不忘規(guī)遺意,非徒為過情之譽者”,因而把賀詩編輯成帙,取松栢之吉意,名之為《栢悅集》,且壽之梨棗,以垂不朽。[2]48-51弟登科與妾生子,鄧輝著旬日間兼此雙喜,但卻“一心謙抑,有喜如無”[2]58。黃氏生子時,鄧輝著亦作詩以志,并得友人上十首賀詩。
鄧輝著付梓刊行的《東南盡美錄》記載了他在羊城購書、刻書記錄:“(1865)秋日,往拾芥園購書?!盵2]33拾芥園(1829—1897),位于清代廣州書坊聚集地之一——雙門底(今北京路北段),是當時一家規(guī)模較大的書坊[8]。但所購書的名稱及數(shù)量,鄧氏并未透露。購書完,鄧輝著又“放步至葉家祠清介書院”,與書院主人葉棣新在萼樓詩歌唱和四首。鄧氏在其詩句中向葉氏吐露心聲,言其“病骨趦趄到穗城”、“拾芥園中收采書”。葉氏對這位異國使者表現(xiàn)出的對中華書籍的熱情及其深厚的漢文修養(yǎng)大為贊譽,其詩云:“秋風(fēng)邂逅五羊城,知購奇書駐使旌。怪得文章驚海國,南交自古位離明”[2]34-35。
除了購書,鄧輝著竟還在廣州刻書,而幫助其刻書之人正是拾芥園店主梁惠存。在七言律詩《拾芥園梁惠存書贈》中,梁氏云:“羊城快睹使星臨,拾芥園中送好音。家乘殷勤言行錄,尊規(guī)欵曲孝廉箴。百年韻事存梨棗,萬古聲名播石金。棠萼蘭芽重志喜,此回詩畫當瑤琳。”[2]38-39詩中所謂“送好音”、“存梨棗”之事,據(jù)鄧輝著注云:“余赴粵,曾以《鄧黃中詩鈔》、《四十八孝詩畫》、《辭受要規(guī)》、《鄧剔齋言行錄》、《栢悅集》諸部書付梓,皆出惠存一人之手?!盵2]39其中《辭受要規(guī)》③、《栢悅集》、《東南盡美錄》三本書皆為鄧輝著寓粵期間所著,《四十八孝詩畫》則比較特殊。該刻本版式為右詩文、左圖畫,配合版心四字題目。據(jù)前揭《河內(nèi)漢喃研究院藏〈四十八孝詩畫全集〉考辯》所附《詠前后二十四孝原序》可知,其中的詩文為鄧氏嗣德丁巳春于國內(nèi)所作。鄧氏攜之入粵,“得善畫者,圖其事跡于詩之左,因別為集”[5]119。故《四十八孝詩畫》為中越兩國文人共同合作的成果。其他書籍是否為鄧氏從國內(nèi)帶去,不得而知。梁惠存為南海佛山人,清代佛山的書刻業(yè)發(fā)達,據(jù)劉玉珺研究,許多越南古籍的中國印本主要是在佛山鎮(zhèn)刊刻,然后由廣東和越南南圻堤岸的商號進行發(fā)售。[9]當時中國印刷術(shù)相比越南先進,費用低廉,鄧氏在粵刊刻書籍,可能慮及這個因素,但筆者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可以把所刻書籍就地贈送中國友人,以作紀念或表謝意,如鄧氏贈予梁惠存所梓成《鄧剔齋言行錄》一本。[2]59
鄧輝著獲知其弟登科后,把所娶妾與所生子托付給李紹榮,便動身回國。
鄧輝著可算清代來華越使中在同一個中國城市中滯留時間最長的使臣之一。在近3年時間里,雖囿于“人臣無外交”觀念,清人在與鄧輝著交往時有所顧慮,但鄧氏在羊城的交際面依然廣泛:有富裕商人也有貧窮百姓,有文官也有武將,有進士也有秀才,有僧人也有星士。其中大多數(shù)是像蘇偉堂、梁介南一樣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因鄧輝著的記載而得以“復(fù)活”。在交往過程中,鄧輝著除以詩會友外,還制匾贈友,代友對聯(lián)等,其學(xué)識和修養(yǎng)得到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由衷嘆服。鄧輝著也深感中越兩國文人“文胞一脈,聲氣相通”[2]23。從中可以看出在東亞漢文化圈內(nèi),同受儒家文明浸染的兩國文人,以漢字為交流工具,進行詩文往來,甚至協(xié)力進行書籍的創(chuàng)作,在此過程中結(jié)下縞纻之誼、翰墨之緣,留下一個個中越文士交往之具體而生動的例子。
清代廣東與越南山水相連,壤土相接,粵越之間借助便利的陸海交通,自古就有著密切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聯(lián)系。從鄧輝著與曾入越學(xué)習(xí)佛學(xué)的集古和尚的交流中,折射出中越佛學(xué)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通過鄧輝著與經(jīng)營中越跨國生意的粵商之間的交往,窺一斑而知粵越民間貿(mào)易往來、互通有無之頻繁;鄧輝著得定居中國之同胞的幫助,并先后娶兩粵女,反映出越南雖獨立于中國,但在宗藩關(guān)系下,兩國人民互相移殖,中越民族情同一家;越南使臣或受政府的指令或承友人之托或為個人興趣驅(qū)使,歷來有在華購書的傳統(tǒng),鄧輝著在羊城的購書活動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同時也進一步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對越南士大夫的深刻影響;而鄧輝著刻書一事,則為研究越南漢籍里的中國代刻本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因此鄧輝著是一位值得我們紀念的中越文化交流使者。
注釋:
① 瑤溪位于今廣州海珠區(qū),《瑤溪二十四景詩》為晚清文人劉彤、蘇道芳、居廉等所作描寫瑤溪風(fēng)景之詩的合集。
② 疑集古和尚即詩題中的“序經(jīng)和尚”。
③ 據(jù)前揭黎氏蘭《鄧輝著》一文,《辭受要規(guī)》為鄧輝著第二次奉使廣東期間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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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李夕菲]
2015-01-30
李標福(1988-),男,江西贛州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
K333
A
1009-1513(2015)02-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