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潔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119)

【歷史文化研究】

“他見”與“我說”：論近代中國社會對高跟鞋的認識問題
——從時人評價和女性自身態(tài)度兩方面探討

馮 潔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119)

隨著現(xiàn)代高跟鞋在中國近代社會出現(xiàn)并流行開來，對高跟鞋的認識問題逐漸成為爭論焦點。時人對女性穿著高跟鞋的看法各異，圍繞高跟鞋給女性身心造成何種影響這一問題，批評聲和支持聲四起。女性作為穿著高跟鞋的主體，對其持歡迎且接受的態(tài)度，這源于對自身外表美觀和隨之而來的強大自信心的追求，這種心理上的滿足使其甘愿忍受高跟鞋帶來的痛苦感。但女性對高跟鞋的熱衷選擇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其迎合男性目光卻不自知的表現(xiàn)。

女性；高跟鞋；身體；心理

隨著中國近代社會禁纏足運動的興起，高跟鞋逐漸取代了纏足而成為進步女性的鐘愛。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廣州等大城市里，高跟鞋普遍流行開來。然而，當時社會上對高跟鞋的認識與評價各異，關(guān)于高跟鞋對女性的影響是好是壞的問題，人們看法不一、爭論不休。而女性作為穿著高跟鞋的主體，對其有著切身感受，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一、時人評價褒貶不一

新事物的出現(xiàn)和普及總是會引起各方人士的關(guān)注，社會上對女性穿著高跟鞋的看法不盡相同，時人的態(tài)度大致分為褒貶兩種，反對者和支持者各執(zhí)一詞，針鋒相對。

(一)對女性穿高跟鞋的抨擊

隨著女性穿高跟鞋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和逐漸普及化，社會上反對女性穿高跟鞋的聲音便甚囂塵上?！八麄兏鶕?jù)生理學和衛(wèi)生學的原則，攻擊穿高跟鞋的不合于生理，因為過高的鞋跟把足部屈成了一種不自然的曲線，妨害足部的發(fā)育?！盵1]另外也有從高跟鞋對社會生產(chǎn)的阻礙性、對女性由外及內(nèi)的束縛性角度對高跟鞋進行批判的。

1.破壞腳部自然美，影響身體健康

在反對者看來，高跟鞋對人體而言屬于外在包裝品，“足以束縛天足破壞自然美而有余”；鞋跟較高，使得“身體向前傾重心不穩(wěn)容易跌下”，走路時“足跟受重大振動因此腦和神經(jīng)也受著重大影響”；穿高跟鞋還會造成“腳灣處筋肉受支配不能輾轉(zhuǎn)自如”“足部容易生雞眼”“足端指甲向內(nèi)長”以及“足指節(jié)非常堅硬”[2]等不良結(jié)果。

還有一些人借用外國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警告“高跟鞋是如何的阻礙足部和腿部的血液循環(huán)和營養(yǎng)，如何與脊椎和臀部有害，如何可以使足前拱變成扁平等等”，[3]對高跟鞋加以嚴厲的責難。

在當時的中國社會里，纏腳的惡習已經(jīng)漸漸消除。反對者們認為“好好的一對腳而套上一對畸形的鞋——高跟鞋”，這對個人身體健全造成的影響，“雖無纏腳之甚，其實也就差不多了”。[4]

2.束縛新女性的成長發(fā)展，妨礙社會生產(chǎn)

當時報刊上曾有一則關(guān)于上海俄國女招待失手殺人的報道，反對穿高跟鞋的人們便將此結(jié)果歸咎于酒和高跟鞋，指責高跟鞋是束縛并遺害女性身心的毒物，使其“俯聽虛榮宰制”，若“不打倒高跟鞋”，女性“將永不能跳出虛榮圈而為新婦女”。[5]反對者已將高跟鞋與男權(quán)社會施予女性的枷鎖相聯(lián)系，視其為新女性成長發(fā)展的絆腳石。

還有人從高跟鞋的實用性著眼，認為高跟鞋只“適宜于漂亮的太太們踏文雅的步法，或者站著不動”，而“對于一般不能文雅而操作的女人”而言，“確是很不合宜的”。因為后者屬于“三步當成兩步走的忙人”，她們只要穿上高跟鞋，就會經(jīng)常跌倒摔跤。一個穿著長旗袍、高跟鞋的女性，在反對者眼中的形象即是“垂著手，坐著吃，不做事的”。反對者把高跟鞋與生產(chǎn)勞作緊密聯(lián)系起來，并進而指出在當時“國家民族到了如此危急，婦女地位到了如此低落的時候，無論為本身，為國家民族，婦女都應(yīng)該努力地做一個生產(chǎn)者”，就是要求女性拋棄高跟鞋，投身于社會生產(chǎn)。他們認為中國的婦女若想要真正講究摩登的話，需要做到兩點：一是要鍛煉健康的體魄，二是要養(yǎng)成操作的習慣。前者是擔負一切艱難的基礎(chǔ)，后者是不受他人習慣、擺脫他人欺凌的條件，這兩方面“是解放自己，幫助國家的最低要求”。[6]因此，在反對者看來，女性拋棄高跟鞋是響應(yīng)時局要求的必然選擇。

(二)對女性穿高跟鞋的支持

上述反對聲音在主張女性穿高跟鞋的人看來，是完全站不住腳的。支持者們將眼光遠投至西洋，以外國醫(yī)學工作者的相關(guān)研究為證，羅列出穿高跟鞋的種種益處，竭力捍衛(wèi)“女性穿高跟鞋”的正當性。

1.身體平衡而穩(wěn)定

以美國波士頓孟頓霍爾博士的試驗為例，即用“一支金屬筆代替女人的高跟鞋在熏黑的紙上寫著辯護文”，“那支金屬筆用帶綁在頭上，能把被試者的顫動記錄于熏黑的紙上”，通過這種方法測試高跟鞋對于身體平衡的影響，“發(fā)現(xiàn)女人穿著這種常被毀謗的鞋可比赤足時立得穩(wěn)”。[7]

2.腳部舒適又美觀

英國皇家醫(yī)學會羅司醫(yī)師在該會刊中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穿高跟鞋問題的文章，其中提到女性愛穿高跟鞋的原因，“大半是為了舒適，而且會使腳大的，看得小些”，[8]支持者們引用此結(jié)論，強調(diào)高跟鞋對腳部的有利之處。還有一些人直接指出穿高跟鞋的優(yōu)點之一便是“增加足部的美觀”，認為“穿了高跟鞋的足部有一種異常美麗的弧形，除了生得特別難看的畸形足部之外，無論誰穿了也會很好看的”。[1]

3.姿態(tài)挺拔而優(yōu)雅

當時，高跟鞋在年輕新潮的女性群體中很受歡迎，“因為穿了高跟鞋，姿態(tài)上似乎加添了美觀不少，面貌不大美的可因高跟鞋而美其姿態(tài)，面貌本來美的那更好似錦上添花了”。[9]也有支持者指出高跟鞋對女性腿部的作用，認為“女子的腿部，尤其是中國人，生得太短的，對于整個身體的美觀，都會有不能掩沒的缺憾”，而高跟鞋“后跟的高度增加了腿部的高度”，[1]從而使女性的雙腿顯得修長，身材看上去高挑而美觀。

4.強健身體

某醫(yī)士曾試從自身專業(yè)角度揭示高跟鞋對身體的積極影響。他將脊骨視作人身體中的支柱點，認為“凡是背脊挺直的人體質(zhì)一定健全。如今穿高跟鞋的女子背脊都是挺直的，頭昂得高，雙肩也擺得平直，姿態(tài)也當然好了”。這位醫(yī)士把高跟鞋與人的挺拔姿態(tài)、體質(zhì)的健全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人的背部挺立有助于“胸的肌肉好好動作，作深的呼吸”，“呼吸既舒暢了，血也流行自如，并且有多量的血流過肺部了”，[9]由此確定女性穿高跟鞋在美觀之余還有強健身體之效。

還有人在反駁“穿高跟鞋要傷礙到背脊骨和臟腑”等說的同時，主張男性和女性都應(yīng)該穿高跟鞋，理由是“穿平跟鞋的全身2/3重量，都依賴后跟骨去支持，如果能穿高跟鞋，那末身體的重量，會轉(zhuǎn)移到腳骨的全部”，[8]不管男性女性都將受惠于此。除此之外，也有支持者認為穿高跟鞋對人體腦部具有正面作用，即“一個人穿平底的鞋子行路時，足部在每一步總要全力著地，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足踵。腦部因此要感到震動。這是對于腦子有害的。但是穿了高跟鞋，便可以使腦部的震動大為減少”。[1]

二、女性自身的態(tài)度

時人對高跟鞋的看法或褒或貶，爭論的焦點集中于穿著高跟鞋是否真正有益于女性的身心健康。然而，高跟鞋對女性身心造成的真實影響是否如上述兩種聲音中的其中一種所言呢？其實不然，這并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對于女性穿高跟鞋究竟是好是壞的問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當數(shù)女性自身，她們選擇穿高跟鞋，并且有所感受和體會。此時，對高跟鞋的認識與評價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轉(zhuǎn)化為女性為什么愿意穿高跟鞋、高跟鞋給她們帶來了什么的問題。

(一)心理上的快感掩蓋了身體上的痛苦感

毋庸置疑，高跟鞋自近代以來不斷得到改進和發(fā)展，受到了女性日益廣泛的認同，漸趨成為時尚潮流界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長期穿著高跟鞋確實會影響女性的身體健康，它造成的病癥并非短時間內(nèi)全部出現(xiàn)，而是經(jīng)過日積月累的磨損，當身體承受到一定限度時爆發(fā)。既然如此，那么促使女性仍然堅持穿著高跟鞋的因素必是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抵消掉身體上疼痛的因素，這便來自于心理上的享受和滿足感。

實際上，女性選擇穿高跟鞋，不管是為何故，她們都是將美凌駕于身體之上。在穿上高跟鞋的時候，女性的身體可能是痛苦的，但是心理感受卻是很好的，這種心理上的誘惑較之身體上的舒適感更為重要。現(xiàn)代高跟鞋有著特定的年齡和性別限制，它是女性所獨享的，并且是到了一定年齡才可以穿著的。究其原因，高跟鞋的穿著在某種意義上預(yù)示著女性的成熟，而這份成熟也通過一些外在表現(xiàn)展示出來，即女性在穿上高跟鞋后，身體會在其支撐和束縛作用下自然而然地完成一系列的動作，包括挺胸、收腹、提臀等，使得背部呈現(xiàn)出弧形，胸部顯現(xiàn)出來，從而可以突出女性特有的外表特征。換言之，“高跟鞋對于女人而言，意味著張揚身體并使得身體成為一種誘惑的語言”。[10]

個人外在形象的好壞與內(nèi)心對自我的評定密切相關(guān)。一個人在外表變得美麗之后，能夠吸引更多外界肯定甚至傾慕的眼光，發(fā)自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便會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來，對自我的認可和滿意程度大增。很多女性認為自己穿高跟鞋會比穿平底鞋要好看，并且穿上高跟鞋會更加地自信，原因即在于此。服飾對于人的身體具有重要的規(guī)訓作用，高跟鞋對于女性的行為舉止亦有所規(guī)訓。高跟鞋不只是成熟的象征，它使女性身材呈現(xiàn)出視覺美感的同時，也在塑造社會所需要的行為舉止的女性方面發(fā)揮著作用。穿高跟鞋規(guī)定出的女性氣質(zhì)是社會群體所接受并滿意的，因此是吸引眼球、受到吹捧的。這種外界的認同和欣賞再反饋給女性自身，審視自我，則必然煥發(fā)自信。

綜上，女性穿著高跟鞋的感受可以分為身體感受和心理感受。身體上的痛苦是由純粹的壓迫感造成的，并非是對穿高跟鞋這一行為本身的厭惡所致。反而，在身體痛苦的同時，女性心理的快感卻是強大的，伴隨著優(yōu)雅美麗的外表而來的是自信心的倍增。

(二)迎合男性的目光卻不自知

由上述時人對高跟鞋的評價可知，一些反對者將高跟鞋與纏足聯(lián)系起來進行比較，認為高跟鞋其實就是纏腳的延續(xù)，是女性不平等地位的反映。實際上，“身體上的符號成為傳遞男女性別差異觀念的強有力方式”。[11]就纏足與高跟鞋所蘊含的社會性別差異來看，女性的美的確離不開男人的目光，這是纏足與高跟鞋的內(nèi)在本質(zhì)，也是纏足情結(jié)揮之不去的最重要原因。過去女性的纏足動機就是為了讓自己變美和具有生育能力，并依靠此能力去得到夫家的認可。從這個角度看，高跟鞋與纏足確有異曲同工之處，它也是女性取悅男性、贏得男人目光的絕好辦法，正所謂“行路時有婀娜之姿態(tài)，仿佛風擺楊柳，以取男子之愛憐”。[12]但是，束縛就在于此，它不單純指高跟鞋本身對女性身體的壓迫與傷害，而更多地表現(xiàn)在男性始終對女性身體美的標準具有支配權(quán)。高跟鞋給女性帶來美和自信，但兩者幾乎都來自于男人的目光。如果說“若無男子的感情和欲望，就不會有女人纏足”，[13]那么將此推及至高跟鞋，則是“若無男子的感情和欲望，就不會有女人的高跟鞋”。由此可見，纏足和高跟鞋實際上都是女性追求身體美的方式，這種美在很大意義上是用來取悅男性或適應(yīng)男性審美目光的。換句話說，女性的美總是融合了男人的眼光與女人自身的品味。

盡管如此，從現(xiàn)代高跟鞋的發(fā)展歷程和趨勢來看，愿意并且熱衷于穿高跟鞋的女性或許根本沒有從內(nèi)心意識到高跟鞋對自己的身體有多大的傷害。換言之，在她們的潛意識里，高跟鞋施予生理上的不舒適感被心理上的享受和滿足感所掩蓋，也不認為穿高跟鞋就是對自己的一種不平等。所以，她們愛穿著高跟鞋，享受著這種痛苦中的快樂，并且樂此不疲地去追求高跟鞋。

綜上所述，在中國近代社會里，現(xiàn)代高跟鞋出現(xiàn)并流行開來。女性穿著高跟鞋的行為受到多方評論，圍繞著高跟鞋對女性身心的影響這一主題，支持聲和反對聲此起彼伏。但女性自身對高跟鞋的選擇和熱衷及其理由才最能切中主旨，即女性為了追求外表的美觀和隨之而來的心理上的滿足及自信，會選擇性地遺忘高跟鞋造成的身體上的痛苦感，盡管這種外在的優(yōu)雅和美麗融合甚至受控于男性的目光，帶有濃厚的被動的迎合意味，但她們對此并不自覺，而是樂于沉浸在高跟鞋所帶來的快感中。女性作為穿著高跟鞋的主體，高跟鞋自近代以來經(jīng)久不衰的事實便很好地印證了女性這一自愿的選擇。

[1] 麗菲.為什么要穿高跟鞋[J].玲瓏,1932,2(73):1061.

[2] 高跟鞋的害處[J].玲瓏,1936,6(16):1215.

[3] 杜安.高跟鞋有沒有害處[J].克綱譯.醫(yī)學周刊集,1931,(4):35.

[4] 趙竹光.高跟鞋對于婦女健康之影響[J].東方雜志,1934,31(19): 207-210.

[5] 酒，高跟鞋誤了她[J].玲瓏,1935,5(30):1994.

[6] 胡蘭畦.長旗袍和高跟鞋[J].玲瓏,1937,7(21):1623-1626.

[7] P·A·W.高跟鞋未可厚非[J].科學畫報,1939,6(3):157.

[8] 薛麗英.男子也要穿高跟鞋[J].玲瓏,1932,2(47):1897.

[9] 為女子高跟鞋辯護[J].紫蘭花片,1924,(17):69-72.

[10] [法]皮埃爾·布爾迪厄.男性統(tǒng)治[M].劉暉譯.深圳:海天出版社,2006:137.

[11] [美]伊沛霞.內(nèi)闈:宋代婚姻和婦女生活[M].胡志宏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30.

[12] 一庵.婦女應(yīng)改良的[M]//吳昊.中國婦女服飾與身體革命(1911-1935).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130.

[13] [美]高彥頤.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M].苗延威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238.

[責任編輯 朱小琴]

The Opinions on High-heeled Shoes in Modern China—the Evaluation in Modern Times and Women’s Attitude

FENG Jie

(SchoolofHistory&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119,China)

With appearance and popularity of high-heeled shoes in modern society of China, people hold different opinions toward the physical and psychological impact of high-heeled shoes on women. Women, as the main group in high-heeled shoes, are accepting the high-heeled shoes because of the beauty and self-confidence brought about by it. Women are even willing to endure the pain caused by high heels, which also represents a kind of social phenomenon that female just caters to men and do not realize their own behavior.

women; high-heeled shoes; body; psychology

2015-06-21

馮 潔(1990—)，女，河南洛陽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研究。

G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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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77X(2015)05-0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