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維爾哈倫對艾青的影響
彭建華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350007)
摘要:艾青翻譯了比利時法語作家維爾哈倫的9首詩歌,艾青的白話新詩在主題、意象、詞匯和詩歌技巧上都明顯受到維爾哈倫的影響。維爾哈倫在對苦難的觀察和對沉哀的命運的思考方面,對原野大地的關(guān)切,流浪和騷動不安的生命的主題和傾向都巨大地影響了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這個事實作出考察,即采用文本細讀的比較分析是必要的。
關(guān)鍵詞:維爾哈倫;艾青;自由詩;社會主題;詩歌影響
收稿日期:2015-06-11
作者簡介:彭建華(1972- ),男,福建福州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歐洲文學研究與翻譯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25文獻標志碼:A
愛彌爾·維爾哈倫(mile Adolphe Gustave Verhaeren)比利時左翼詩人、劇作家、文藝評論家,他曾短暫地轉(zhuǎn)向象征主義,改寫自由詩,但從未放棄社會的、民族的主題與批評立場。艾青翻譯了維爾哈倫的9首詩歌,其中,《原野》(Les Plaines),《城市》(La Ville)選自詩集《鄉(xiāng)村的幻景》(Les campagnes hallucinées,1893),屬于維爾哈倫的中期詩作,突出了比利時的社會問題,甚至表達了微弱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寒冷》(Le Froid),《窮人們》(Les Pauvres),《驚醒的時間》(L’Heure d’ éveil),《風》(Le vent),《小處女》(La Petite Vierge),《來客》(Les h tes)選自《十二月》(Les douze Mois,1895),這是一組12首季節(jié)物候詩歌中的6首,主要是自然的抒寫?!度罕姟?La foule)選自《生活的面孔》(Les visages de la vie,1899)。艾青用自己一貫的散文式的語言翻譯了維爾哈倫的詩歌,把維爾哈倫的詩歌意象和憂郁而關(guān)切的情緒重新塑造,并重新劃分了譯詩詩行,甚至重新劃分了譯詩詩節(jié),還有少量的節(jié)略和改寫。從艾青對維爾哈倫詩歌的選擇來看,顯然艾青比較偏愛社會題材和激進思想的詩作。
每個作家都處在一個特定的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外國文學往往在這個傳統(tǒng)中占有或大或小的地位。對于外國文學,接受研究和影響研究是相輔相成的,比較學者把“接受、影響”置于“影響、成就、來源”(基亞)、“關(guān)系、類同、影響”(約斯特)、或者“機運(fortune)、成就(succes)、影響、來源”(布呂奈爾、比叔瓦、盧梭)等文學的觀念體系中研究?;鶃啺选坝绊憽弊鳛椤白骷业穆曌u”的一個現(xiàn)象,布呂奈爾、畢叔瓦、盧梭《什么是比較文學》寫道:“在國內(nèi)和國際的機運,是證明一部作品的生命力的全面表現(xiàn)。它一方面包含著成就,另一方面包含著影響?!盵1]在文學的國際交往活動中,發(fā)送者、接受者并不意味著影響研究主動和被動之間有文學借貸關(guān)系。幾乎沒有一種直接的提供或借用,文學摹擬的實例與或多或少發(fā)生創(chuàng)造性變化總是少得多。
韋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寫道:“我們需要提及埃斯卡庇所謂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這類負影響。這位法國社會學的倡導者說明了這樣一個著名的事實,即文學作品常常遭到后來甚至同時代讀者大眾的誤解。他提出‘重新發(fā)現(xiàn)’或‘復活’的說法,以便使一部作品‘超越社會的、空間的或時間的障礙,獲得除原先設(shè)定的讀者(聽眾)之外的大眾的理解’。他還說:‘我們看到,外國的讀者大眾與一作品沒有直接接觸。他們在此作品中發(fā)現(xiàn)的并不是作者要表達的。在他們的意圖與作者的意圖之間并沒有偶然的巧合與會聚,卻能和諧共存。這就是說,有些東西作者原來并沒有打算要放入作品中,甚至沒有想到它的存在?!盵2]111
一、 原野/土地意象與苦難中的人們
艾青承認維爾哈倫對自己白話新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詩人論》中寫道:“凡爾哈倫的詩神則彷徨在佛拉芒特的原野,又忙亂地出入于大都市的銀行、交易所、商場,又在煩囂的夜街上,像石塊般滾過……”[3]87《我是怎樣寫詩的》寫道:“凡爾哈倫是我所熱愛的。他的詩,輝耀著對于近代的社會的豐富的知識,和一個近代人的明澈的理智與比一切時代更強烈更復雜的情感。”[3]132《為了勝利——三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個報告》寫道:“我的詩里有些手法顯然是對于凡爾哈倫的學習——這位詩人如此深刻又廣闊地描寫了近代的歐羅巴的全貌,以《神曲》似的巨構(gòu),刻畫了城里與鄉(xiāng)村的興衰的諸面相,我始終致以最高的敬仰的。而他的那種對于未來世界的向慕與人類幸福彼岸之指望,更是應(yīng)該被這艱苦的世紀的詩人們公認為先知者的聲音的。”[3]279《艾青詩選自序》寫道:“從詩上說,我是歡喜過惠特曼、凡爾哈倫,和蘇聯(lián)十月革命時期的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波洛克的作品的;由于出生在農(nóng)村,甚至也喜歡過對舊式農(nóng)村表示懷戀的葉賽寧。法國詩人,我比較喜歡蘭布。我是喜歡比較接近我們自己時代的詩人們的。”[3]124
艾青承認,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維爾哈倫的理論,只是喜愛他的詩。可以清楚地看到艾青與維爾哈倫相似的散文式的抒寫,整體的詩歌的氛圍,詩節(jié)與副歌的詩歌形式,荒蕪而蒼涼的原野,眾多相似的詞匯和意象,不應(yīng)看作是偶然的近似,這是一個精心的、模仿性的創(chuàng)作。在此前的艾青詩作《賣藝者》《夢》《笑》《死地》《復活的土地》與《雪飄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等有一些相似的意象,它們標志著艾青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路線,艾青逐漸走出立體主義—未來主義詩歌的影響,從個人化的場景轉(zhuǎn)向廣大的、整體的生活場景,以現(xiàn)代大地的神話為基礎(chǔ),表現(xiàn)深遠的生命的象征圖景。但是艾青最初的白話新詩(例如《巴黎》《馬賽》《蘆笛》等)基本上不可歸為維爾哈倫的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4]。
艾青的詩歌意象暗示了并不確定的象征意義,這是在自由詩中活躍的意象。艾青寫下了相同主題的詩作《手推車》《風陵渡》《驢子》《乞丐》《吊樓》《街》(我曾在這條街上住過)、《曠野》(薄霧在迷蒙著曠野啊)、《土地》(象一根帶子連著一根帶子)、《霧》等,1938年創(chuàng)作的《北方》(不錯/北方是悲哀的)一詩是成熟的,再一次回響維爾哈倫式的特征,然而《北方》一詩消除了形式上明顯的模仿痕跡,整個詩作以抒情的敘述圖景為目標,在《北方》一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從《雪飄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發(fā)展而來的事實,意象和詞匯的連貫品質(zhì),再現(xiàn)了維爾哈倫式的情緒氛圍,一種憂郁的大地的夢想,模糊的象征的深刻。
維爾哈倫的《原野》是一首自由詩,除開1個迭唱句,由6個詩節(jié)組成,主要描述了秋天的原野,深切表達了對鄉(xiāng)村不幸者的同情?!对啊穼懙溃骸霸谔祚返谋c憂慮的下面/捆束的人們/往原野的四周走去;/在那云拉著的/沉壓的天穹的下面/無窮盡的,捆束的人們/在那邊走著。//茅屋上直立的,是些鐘樓,/而成堆的,敗頹的人們/從村莊到村莊地走著。/彷徨著的人們/象道路般悠遠了;/從很久,他們就經(jīng)歷著時間/從原野到原野地走著;/牽引著或是跟隨著他們的/那些伸長著的軌道上的貨車/朝向小小的村莊和小小的道路,/那些不間斷的貨車,/轢出悲痛的嘶聲,/白日,黑夜,/由它們的輪軸朝向無限?!痹谶@首抒情詩中,維爾哈倫式的描述突出了鄉(xiāng)村的悲哀與憂慮,尤其是原野上向遠方前行的兩輪馬車。艾青《雪飄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寫道:“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風,/象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緊緊地跟隨著/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著行人的衣襟,/用著象土地一樣古老的話/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那從林間出現(xiàn)的,/趕著馬車的/你中國的農(nóng)夫/戴著皮帽/冒著大雪/你要到哪兒去呢?” 艾青在詩中強調(diào)了抒情主人公(我)的身份與視角,寫到了北方的馬車和流亡者。景象的描述采用了分散的多重視角,例如,還再現(xiàn)了南方的鄉(xiāng)村與烏篷船,交混著抒情詩人的回憶。
維爾哈倫在《來客》一詩中采用對話體的戲劇手法,表現(xiàn)了不安的流浪和生命的痛苦。“打開吧,人們呀,打開吧,/我敲著前扉與后棚,/打開吧,人們呀,我是風/穿著死葉的風。//——進來吧,先生,進來吧,風呀,/看,那給你的爐灶,/和它的粉刷過的禿壁:/進到我們家里來吧,風先生呀?!?這是一首格律詩,由7個4行詩節(jié)組成,主要是8音詩行,也有10、12音詩行。該詩表達了對社會的深切關(guān)注,和對下層不幸者的同情。在艾青的翻譯過程中,被投入了一層歡快而好客的情緒氛圍,而這種被誤置的理想主義的情緒氛圍,反復運用在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艾青《太陽的話》與維爾哈倫的《來客》在詩歌形式上,詞匯和意象上都有相似的品質(zhì),突出了抒情主人公(我)的身份?!按蜷_你們的窗子吧/打開你們的板門吧/讓我進去,讓我進去/進到你們的小屋里//我?guī)е瘘S的花束/我?guī)е珠g的香氣/我?guī)е凉夂蜏嘏?我?guī)е鴿M身的露水//快起來,快起來/快從枕頭里抬起頭來/睜開你的被睫毛蓋著的眼/讓你的眼看見我的到來//讓你們的心像小小的木板房/打開它們的關(guān)閉了很久的窗子/讓我把花束,把香氣,把亮光,/溫暖和露水撒滿你們心的空間?!卑嗍乾F(xiàn)代中國寫作了最多太陽主題的詩歌的詩人,在延安的日子鼓起了艾青的樂觀主義;另一方面,艾青的詩歌中一直有對黎明的頌歌,如《黎明》(啁啾的小雀淹留著)、《晨歌》《黎明》(當我還不曾起身)、《給太陽》《黎明的通知》。在此我不想談太陽主題和黎明頌歌的結(jié)合?!独杳鞯耐ㄖ肥抢^《太陽的話》而來的革命的頌歌,也就是說,艾青在與維爾哈倫的《來客》的短暫相遇之后,走向了《黎明之歌》,跨過了維爾哈倫的憂郁,雖然此后艾青偶然會返回到未來主義和維爾哈倫的詩歌的影響投射下的抒寫。
維爾哈倫寫的是與大地連在一起的、悲苦可憐的人們,他們連著不幸的命運?!陡F人們》是一首格律詩,韻式為AABB,由5個4行詩節(jié)組成,主要是8音詩行,有3個4音詩行。深切表達了對貧苦者的同情,暗示了激越的革命情緒。該詩寫道:“是如此可憐的心——/同著眼淚的湖的,/它們灰白如/墓地的石片啊。//……//是如此可憐的眼——/善良而又溫順/且比暴風雨下/家畜的眼更悲哀啊。//是如此可憐的人們——/以寬大而懊喪的姿態(tài)/在大地的原野的邊上/激動著悲苦啊?!卑嘣凇抖斓某卣印贰洞蚺c船》《補衣婦》《農(nóng)夫》《賭博的人們》《老人》(在長長的瓜棚的旁邊)和《哭泣的老婦》等詩作里寫到了眾多不幸的農(nóng)民,在民族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有太多的不幸的人們。在《冬天的池沼》和《船夫與船》中,可以發(fā)現(xiàn)維爾哈倫式的氛圍和傾向,以及對命運的光照?!抖斓某卣印穼懙溃骸岸斓某卣?,/寂寞得像老人的心——/飽歷了人世的辛酸的心;/冬天的池沼,/枯干得像老人的眼——/被勞苦磨失了光輝的眼;/冬天的池沼,/荒蕪得像老人的發(fā)——/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發(fā);/冬天的池沼,/陰郁得像一個悲哀的老人——/佝僂在陰郁的天幕下的老人?!彼谠姼栊问缴吓c《窮人們》是同構(gòu)的。而詩作《農(nóng)民》,則表現(xiàn)了大地的神話,艾青在詩中表現(xiàn)了對土地的熱愛,寫出了中國農(nóng)民的不幸形象。我們不能強調(diào)艾青與維爾哈倫的詩歌在詞匯意象上的同一特征,艾青的運用更多在于美學上和主題上。
二、 現(xiàn)代城市及宗教的意象
艾青時代的中國,城市是不發(fā)達的,雖然艾青在1935年以前的詩作中寫過歐洲的城市,如詩歌《巴黎》《馬賽》和《雨的街》。1936年《常州》一詩艾青第一次寫中國的城市,這還是一個中國式的、被鄉(xiāng)村包圍的中心城鎮(zhèn)?!洞河辍芬辉妼懙搅税赜吐罚瑸鹾诘拿簾煹某鞘?,更多是中國式的明朗的抒情,與維爾哈倫相去甚遠。
艾青《詩論》之“詩人論”寫道:“每個詩人有他自己的一個詩神——惠特曼和著他的詩神散步在工業(yè)的美利堅的民眾里……馬雅可夫斯基和著他的詩神以口號與示威運動歡迎‘十六年’的到來……葉賽寧的詩神駕著雪橇追趕著鐮刀形的月亮……凡爾哈侖的詩神則彷徨在佛拉芒特的原野,又忙亂地出入于大都市的銀行、交易所、商場,又在煩囂的夜街上,像石塊般滾過……”事實上,艾青對維爾哈倫現(xiàn)代城市的批評性描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印象?!短枴芬辉娀貞?yīng)了凈化的未來主義詩歌特征?!独杳鳌芬辉娛且猿鞘袨楸尘埃鞘械男蜗笫悄:?,然而在《浮橋》一詩中,艾青再一次接近了維爾哈倫的意象。艾青的《浮橋》的主題傾向與《雪飄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是一致的,事實上,它們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非常接近的?!陡颉分械脑~匯和意象顯然與維爾哈倫的《城市》相似,維爾哈倫在《群眾》一詩中再一次抒寫了城市的景象,一些相同的意象被表現(xiàn)出來。而艾青從1932年創(chuàng)作的《會合》開始表現(xiàn)了對城市復雜的情感,《浮橋》中的城市形象是不同的,艾青詩中的浮橋是鐵鏈鎖住的船體,不同于維爾哈倫的鐵架橋,連接著兩個極端對立的生命群落,艾青的城市景象幾乎是維爾哈倫的城市景象的簡要縮寫,然而形象是模糊的,中國式的議論成分在詩中占據(jù)很大的比例。1939年艾青創(chuàng)作的《街》再一次表現(xiàn)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對立,艾青似乎有著對城市的不信任,然而維爾哈倫所寫的城市是一個無數(shù)道路都朝向它的中心,不安的生命匯聚的中心。
1927—1942年間,艾青生活在眾多的中國城市(杭州、上海、常州、武漢、桂林、重慶)中,當然,它們迥異于歐洲城市。周紅興《艾青傳》寫道:“凡爾哈倫的詩生動地展現(xiàn)了十九世紀末期西歐城市畸形的膨脹與擴展,艾青在詩中也描寫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城市中人們在‘欺詐與陰謀’、‘無饜足與貪婪’、‘投機與冒險’里生活的情景。”[5]41
19世紀末,比利時的工業(yè)化運動巨大地改變了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的命運。維爾哈倫的《城市》描述了城市的誘惑和城市里喧囂的生活,詩人深切地把城市描述為“感觸的城市”。這是一首自由詩,除開首末2個獨立詩行,由10個長短不一致的詩節(jié)組成,突出描述了現(xiàn)代城市的困惑與誘惑,表達了懷舊的田園理想,與對城市不幸者的同情,暗示了革命者的反抗精神?!俺嗉t的色/煽動在/電桿和支柱之上,/就在午時,依然/象金色的可怕的雞蛋般燃灼著,/輝耀的太陽瞧不見了:/那發(fā)光的嘴,已被/煤灰和黑煙蒙住。//一道瀝青與石油的河流/沖擊著木的浮橋和石的長堤;/放肆的汽笛,從駛過的船只上/在濃霧里聽出了恐怖:/一盞綠色的警燈/是它們的/朝向海洋與空闊的瞻望。//那些碼頭在沉重的榻車的沖擊里鳴響著,/那些重載的車輛門鈕似地軋轢著/那些鐵的秤機墮下了黑暗的立體/又把它們滑進了燃火的地窯,/那些橋梁從中間打開著,/在那些豎立著灰暗的十字架的繁雜的支柱/和那些記錄著萬物的銅宇中間,/無邊無際地,跨越著/成千的屋頂,成千的檐角,/成千的墻垣,相對著,象在斗爭似的。//在它的上面,馬車過去,車輪閃著,/列車在馳,急疾地飛過,一直到車站,停著成千/不動的機頭,象一個金色輝煌的殿額。/那些錯雜的鐵軌/向隧道和噴煙的洞穴爬到地底去——/為的再出現(xiàn)在喧囂與塵埃里的/明亮而閃光的鐵路網(wǎng)上?!?/p>
然而,艾青的《浮橋》描述了現(xiàn)代中國的鄉(xiāng)村與城市的對立,表達了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意志?!俺鞘?以水門汀和鋼骨/建筑成的連云的堡壘/強烈地排列著/守衛(wèi)著:貪欲,淫逸,荒唐/又以金色的夢/和磷光的幻想/吸引了萬人/向它呈獻了勞動的血汗?!薄俺鞘?在傲慢地喧騰著——/它的那些屋檐/永遠歡笑地迎著陽光/它的那錯雜的金屬的枝桿/發(fā)射著刺目的光芒/它的呼聲與光彩/宣告著勝利與希望/而且它在繼續(xù)/使鄉(xiāng)村感到畏縮地/擴展著力量啊。”
以下談?wù)劙嗟脑娮鳌稄V場》與維爾哈倫的《群眾》的相似意象,尤其是艾青對《群眾》一詩的接受。維爾哈倫抒寫的是城市里的民眾,一個巨大的,受壓抑的騷動的生命力量。“在這烏黑的,灰黯的,/叢長著奇異的火的城市里,/在這帶著他們的哭泣,/帶著他們的情欲,帶著他們的褻瀆,/騷動著巨大的波浪般的群眾的城市里,/在這突然為流血的反叛和/漆黑的驚慌所驚懾了的城市里,/我繁雜了的心/使我感到我在成長,/在激動,而且在騷擾。/熱狂,/在瘋癲和憎恨的行程中的熱狂/用震顫的手引誘著我/使我像石塊般在路上滾著。/一切的計籌閃現(xiàn)著,卻又消失了,/心兒跳蕩著,管它趨于光榮還是趨于罪惡;/突然地,我已消失到那/一致的力之兇蠻的呼喊里去/自我以外的他而出現(xiàn)了。//……//暴野的人們搖晃著火炬,/一種潮浪般的聲音在教堂里澎湃著,/墻壁,招牌,房屋,宮殿,車站,/在瘋狂的夜里,在我的眼前,惶亂著;/廣場上,那些金黃的光的柱,朝向/黑的天穹,伸長著那激怒著我的火焰;/一個時鐘的面閃著血紅的顏色,在鐘樓的額上:/一個煽動家在十字街角演說著,/而人們在了解他的話的意義之前,/已經(jīng)跟隨了他的手勢—帶著憤怒/他們凌辱一個君主,把他摔在地上,/撕打著,而且推翻了那輝耀著偶像的靈座。/在聲響里的夜是巨大而空闊的呀;/一道電火的烈焰在太空里燃灼著,/那些心兒緊縮著了;靈魂窒息在/一種無限的憂怨里,而且放聲嘶喊著:/人感到這同一的時刻就是那/將要生產(chǎn)繁榮成是毀滅的主宰者?!?/p>
而艾青的《廣場》受到維爾哈倫的啟發(fā),其中有明顯的詞匯和意象相似,最后一個詩節(jié)成功地改變了維爾哈倫的城市民眾形象,整個詩作是樂觀的,這是艾青詩作中極少對城市贊頌的一首詩,《廣場》表現(xiàn)了民族戰(zhàn)爭中奮勇斗爭的中國人民的行為?!岸褖镜姆课?緊緊地連著堆壘的房屋;/成林的電桿和成束的電線,/和流動在它們之間的/都市的迷霧,/和馬路——/寬闊而整齊的向高坡伸引上去的馬路,/這一切,都合適地環(huán)住了/這都市中心的廣場,/而且自然地做了它的/豐富而美麗的裝飾了。/廣場是巨大的——/它好像僅只屬于天的幅員:/而比起那柔軟的綢質(zhì)的天,/我寧愿歡喜這堅硬而粗糙的礦質(zhì)的廣場?!?/p>
法國流行圣母瑪麗亞信仰,這在法語文學(包括維爾哈倫的詩歌)中是常見的。在艾青的詩作中,人們很難看到拉丁式的牧歌和基督教溶合在一起的圣母瑪麗亞形象,雖然《馬槽》寫到了圣母瑪麗亞形象,但是模糊的。“小處女瑪利亞/在牧場上過著五月的夜,/她的輕輕的腳撩動著霧,/她的兩腳像兩根潔白的毛羽。//她像一個女皇似的去了,/整潔的衣,裝滿了風的裙,/和著在她的腰帶上的/一陣陣銀鈴聲的喧吵。//在河流的兩邊/長滿一叢叢的蜀葵花,/但這處女,從堤岸到堤岸/僅在尋找著那劍一般立在水邊的/高貴的百合。//……//而她溫柔的手終于/解開那系在身旁木樁上的/吃草的牧羊,/又柔情地吻它,撫摩它/而且可愛的讓它自由地去?!?/p>
艾青似乎表現(xiàn)出一貫的無神論傾向,艾青在《春雨》詩中則有改變了的田園景象,雖然也出現(xiàn)了春天、羊等意象,《春雨》與《小處女》并不相關(guān)?!拔乙匆荒觊_放一次的/桃花與杏花/看青草叢中的溪水,/徐緩地游過去/——像一條銀色的大蟒蛇;/看公路旁邊的電線上的白鴿,/咕叫著,拍著翅膀的白鴿;/看那些用腳踏車滑過柏油路的少女——/那些少女愛穿短褲/在柔風里飄著她們的鬈發(fā),/一片蔚藍的天/襯出她們鮮紅的兩頰/和不止的晴朗的笑……/而我將躺在高崗上,/讓白云帶著我的心/航過天之?!?我要聽那些銀鈴樣的歌聲——/來自果樹園中的歌聲;/那些童年之珍奇的詢問;/和那些用風與草編成的情話……/愿嚙草的白羊來舐我的手,/我將給籬芭邊上的農(nóng)婦/和她的懷孕的牝牛以祈禱?!?/p>
三、 結(jié)語
維爾哈倫在對苦難的觀察和對沉哀的命運的思考方面,對原野大地的關(guān)切,流浪和騷動不安的生命的主題和傾向都極大地影響了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維爾哈倫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城市及其中的生活,以及靈魂中的憂郁,然而艾青卻沒有如此深入地關(guān)注城市。在未來主義之后,維爾哈倫的影響決定了艾青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階段,民族戰(zhàn)爭和延安初期的詩歌整體風格,顯然艾青在維爾哈倫啟發(fā)的視角和道路上遠遠地超出了維爾哈倫,凈化和改變是一個必然的過程行為,在情緒氛圍上,艾青愈來愈趨向革命的樂觀,和中國方式的明朗與單純。艾青寫道:“我的詩里有些手法顯然是對于凡爾哈倫的學習——這些詩人如此深刻又廣闊地描寫了近代的歐羅巴的全貌,以《神曲》似的巨構(gòu),刻畫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興衰的諸面相,我始終致以最高的敬仰的。而他的那種對于未來世界的向慕與人類幸福彼岸之指望,更是應(yīng)該被這艱苦的世紀的詩人們公認為先知者的聲音的?!盵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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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艾青.艾青全集:第3卷[M].廣州: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
[4]葛澤溥.艾青與維爾哈侖[J].平頂山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1).
[5]周紅興.艾青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6]艾青.為了勝利——三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個報告[J].抗戰(zhàn)文藝(重慶),1941(7):1.
On the Influence of Verhaeren on Ai Qing
PENG Jian-hu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Ai Qing has ever translated 9 poems of Verhaeren,a Belgian French writer,which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Ai Qing on his own vernacular poetry in the theme, imagery,words and poetic skills,especially in the aspects of the observations of the sufferings,reflections to the misfortunes,concerns to the land and the wandering life.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investigate these facts with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by reading between the lines.
Key words:Verhaeren; Ai Qing; free verse; social theme; poetic influence
(責任編輯蔣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