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涓
(四川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
花間十八家詞人,有著共同的審美風格,但也有一定的差異性,“不僅秾麗一體”,[1]除溫、韋兩位主將,其他部分花間詞人也自有相對獨特的風格,如李冰若云:“《花間》詞十八家,約可分為溫庭筠、韋莊和李珣三派?!盵2]與溫、韋、李不同,歐陽炯兼具詞學理論家和詞人身份,是花間詞人的代言人,其《花間集序》是花間詞人的創(chuàng)作綱領,為宋人 “詞為艷科”、“詞別是一家”等詞學觀點導了先河。歐陽炯性情“坦率放誕”,與“士行塵雜,不修邊幅”的溫庭筠極為相似,其“艷”詞,論家也多以為近于溫詞。但與溫詞相比,歐陽炯“艷”詞亦有獨特的一面,其存世的四十七闋詞或表現(xiàn)男女情愛,或描寫嶺南風物,或清艷,或輕柔,以多樣的題材內(nèi)容、獨特的意境創(chuàng)造,既踐行著自己的詞學觀,又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花間體”的格局,拓展了詞的藝術境界,深化了詞的抒情功能,推動了詞的文人化進程。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也說:“(歐陽炯)為《花間》里堪繼溫、韋之后的一個大作家?!盵3]肖鵬將花間詞分為“花間體”和“別調(diào)”,認為花間體“指那些描寫貴族女性之衣飾、姿容、起居、欲念以及悲歡離合諸多感情,描寫渴望這些貴族女性的男子的感情世界的作品”,別調(diào)則是那些“以南方各地之風物人情為描寫對象的風俗詞和風景詞”、“邊塞詞”等。[4]我們也可將歐陽炯詞按照肖鵬的方法進行分類。歐陽炯現(xiàn)存四十七首詞中,花間體二十九首(其中正體二十七首、變體二首)、別調(diào)十八首(其中風土八首,寫景五首,隱逸二首,宗教一首,科舉一首,懷古一首)。為便于敘述,分“花間體”和“別調(diào)”兩類來探討歐陽炯詞及其特征。
傳統(tǒng)詩文在表現(xiàn)男女情愛時,大多恪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信條。而歐詞中,一些描寫男女情愛的詞卻突破了正統(tǒng)詩詞的窠臼,直接描寫性愛,被許多詞論家指責為“淫艷”、“狎昵”。如其《浣溪沙》之三: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風屏鴛枕宿金鋪。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此詞 “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二句,直寫性愛,被許多詞論家視為“淫蕩之詞”的當然代表。如吳世昌《詞林新話》云:“歐語開后世如孫原湘之‘綽約見肌膚,蒙茸珍火齊’一路淫詞。”[5]沈詳源、傅生文《花間集新注》也認為:“是《花間集》中寫狎昵的詞作之一,比其余幾首露骨,應予摒棄?!盵6]但如果不要抓住其中的“色情”分子不放,不談性色變的話,仔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其表現(xiàn)的是至真之情,非淫鄙之作。詞從“相見”寫起,有“淚珠”而云“休言”,寫相見后男主人公的勸慰,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寫出了女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思念;接著敘述酒闌的“歡娛”情事,以潑辣直白的筆調(diào),敘寫了男女主人公從相見到宴飲再到歡娛的真實情境;結(jié)句“此時還恨薄情無”細膩生動精確地勾畫了主人公的心境,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全詞情真意切,大膽刻畫了男主人公追求情愛和性愛的率真心態(tài),毫無忸怩之態(tài),雖涉性愛,卻不顯粗俗淫穢。李冰若《栩莊漫記》云:“敘事層次井然,敘情淋漓盡態(tài),而著語尚有分寸,以視柳七黃九之粗俗不堪,自有上下床之別?!盵2]而對此詞評述最為精當?shù)?,莫過于況周頤和王鵬運,況氏《蕙風詞話》云:“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于此矣。半塘僧騖曰:‘奚翅艷而已,直是大而重?!垷o《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盵7]那么,王鵬運指的“大且重”是什么意思呢?筆者認為這個“大”是指以質(zhì)直之筆寫深摯之情,指的是情感力度之大。寫男女刻骨相思后的相聚,如果輕描淡寫地寫,那是一種輕力度的情感,而用一種很“大”的筆法去寫,那就算寫得艷,也能寫出情感的力度。而“重”按照況周頤的解釋就是“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也就是說“重”偏指思想情感,而不在字句語言,只要表達的情感真實、強烈,無論表達什么情感都是“重”。況周頤、王鵬運與其他論者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從這首艷詞里面看到了艷詞以外的東西:在外在艷的包蘊下所深藏的深厚情感和人格精神。
此外,歐詞中描寫男女歡合場景的還有《春光好》之七:
垂繡幔,掩云屏。思盈盈。雙枕珊瑚無限情。翠釵橫。幾見纖纖動處,時聞款款嬌聲。卻出錦屏妝面了,理秦箏。
“纖纖動處”、“款款嬌聲”二句分別以視覺和聽覺摹寫聲色的美好。
歐陽炯這些被稱為“花間變體”的作品,雖然涉及男歡女愛、風月情事,描寫兩性交歡,但不能視之為“赤裸裸描寫男女做愛之后的調(diào)情詞”,[5]詞中對男女歡合場景的描寫是以男女主人的愛情作基點的,是真性情的流露。在“艷”中蘊含“大”、“重”,以樸實的白描表現(xiàn)深情,擺脫了世俗的虛情假意,自是佳制。
歐陽炯常說“愁苦之音易好,歡愉之語難工”,其詞有“歡愛”,更有“閨怨離情”,其表現(xiàn)閨怨離情呈現(xiàn)出一種輕淡柔和的風格。如其《定風波》:
暖日閑窗映碧紗,小池春水浸晴霞,數(shù)樹海棠紅欲盡。爭忍,玉閨深掩過年華。獨憑繡床方亂,腸斷。淚珠穿破臉邊花,鄰舍女郎相借問。音信,教人羞道未還家。
上闋用富有特色的物象描寫明媚的晚春風光。下闋寫憑床倚坐的婦女,暗想自己獨守空閨,辜負了如花年華,觸景傷情,以至“腸斷”流淚。但接下來作者卻沒有繼續(xù)描摹其悲苦情狀,而是通過引入鄰舍女問其有無音訊,女子卻不愿明說音訊未至,其表怨情卻又不愿讓人知曉的復雜心情便細膩地傳達出來。全詞欲說還休,詞旨淡雅凄婉,留有余味。又如《三字令》:
春欲盡,日遲遲。牡丹時。羅幌卷,翠簾垂。彩箋書,紅粉淚,兩心知。人不在,燕空歸。負佳期。香燼落,枕函欹。月分明,花澹薄,惹相思。
描寫閨中少婦春思,語言秀麗、簡潔,富于節(jié)奏感。唐圭璋評曰:“此首每句三字,筆隨意轉(zhuǎn),一氣呵成……‘兩心知’一句,因己及人,彌見兩情之深厚。換頭三句,說明燕歸人不歸,空負佳期,‘香燼’兩句,寫夜來室內(nèi)之慘淡景象。結(jié)句,又從室內(nèi)窺見外面之花月,引起無限相思?!盵8]
歐陽炯也寫過不少與詩“同科”的詞作,這類“花間別調(diào)”共十八首。其《南鄉(xiāng)子》八首,風格疏淡自然,描繪嶺南風情,具有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其一曰:“嫩草如煙,石榴花發(fā)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淥,鴛鴦浴。水遠山長看不足?!闭宫F(xiàn)南國特有的旖旎風光。其六曰:“路入南中,桄榔葉暗蓼花紅。兩岸人家微雨后。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睜顚懩蠂倥旰蟛烧t豆的畫面;色彩明麗,格調(diào)清新,饒有情趣。這八首小詞歷來評價甚高,李冰若《栩莊漫記》云:“其詞寫物真切,樸而不俚。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而為景紀俗之詞,與李珣可謂笙罄同音者矣?!盵2]同屬“花間別調(diào)”的歐詞,還有寫景詞五首,隱逸詞二首,宗教詞一首,科舉詞一首,懷古詞一首。如其《西江月》:
月映長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淺沙汀上白云多。雪散幾叢蘆葦。扁舟倒影寒潭里。煙光遠罩清波。笛聲何處響漁歌。兩岸蘋香暗起。
上闋寫江月星河,白云蘆葦,茫茫一片,映照爭輝,想象傳神,有無限空靈之感;下闕則寫扁舟寒潭,煙光澹蕩,寧謐中忽然起了騷動,末二句由靜而動,富于暗示意義,引人遐想,給空靈的境界添上浪漫的氣息。
歐詞寫隱逸,更可謂是洗盡鉛華?!妒畤呵铩吩疲骸皻W陽烱小辭十七章,人亦時時稱道之,《漁父》歌尤為詞家所唱和。 ”[9]《漁父》(其一)云:“風浩寒溪照膽明,小君山上玉蟾生。荷露墜,翠煙輕,撥刺游魚幾個驚?!本夘}賦詠,層次井然,詞境如畫,清空明潔,動靜相生,詞中塑造的“漁父”形象,雖不是作者自我形象的真實寫照,但也隱約透露出了詞人的一種潛意識活動。
歐陽炯懷古詞一首亦為后人所稱道?!督亲印罚?/p>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沼泄锰K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金陵晚照,流水無情,六代繁華,都隨波而逝,姑蘇臺上,空有明月如鏡,照著物是人非的江城。作者俯仰古今,縱橫往昔,感喟時世,而末尾三句復歸于空靈。全詞意境悲涼沉寂,“于伊郁中饒?zhí)N藉”。[10]
總體說來,歐陽炯的這類詞清新淡雅,為五代詞壇吹進一絲清逸之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花間體格局,強化了抒情功能,擴大了題材內(nèi)容,拓展了詞的藝術境界。
[1]鄒嘯.論《花間集》不僅濃麗一體[J].青年界,1934(1).
[2]李冰若.花間集評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104,137,223.
[3]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一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425.
[4]肖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詞選與詞人群通論[M].南京:江蘇鳳凰出版社,2009:161,162.
[5]吳世昌.詞林新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1:162.
[6]沈詳源,傅生文.花間集新注[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163.
[7]況周頤.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M].孫克強,輯考.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216,10,12.
[8]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
[9]吳任臣.十國春秋[M].北京:中華書局,1983:772.
[10]陳廷焯.詞則·大雅集[A]//王兆鵬.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