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王維融禪入詩,源自士大夫的審美習(xí)慣與生存理想。禪宗思想對王維的影響體現(xiàn)在閑適靜謐的生活情調(diào)、直覺徹悟的藝術(shù)思維和層層疏離的詩歌藝術(shù)上。通過對言、象、意的多重潛藏,王維營造了高遠(yuǎn)澄明的藝術(shù)境界。
[關(guān)鍵詞] 王維;禪;生活情調(diào);藝術(shù)思維
王維詩歌所營造的禪境正是士大夫渴慕流連的精神家園,而其中的禪意禪趣既使他們難以把握,也刺激他們反復(fù)探究。禪宗思想對王維的影響除了體現(xiàn)為生活方式上的亦官亦隱,更多是對其思想、情趣的熏染,特別是對其藝術(shù)思維的重塑。通過對言、象、意的多重潛藏,王維巧妙地澄清了雜慮,營造了高遠(yuǎn)澄明的藝術(shù)境界。
一、生活情調(diào)
王維字摩詰,其字來自佛典《維摩詰經(jīng)》。經(jīng)載:維摩詰混跡于宮廷市井,吃喝嫖賭,但精通佛理,“深入微妙,出入智度無極”;“雖為白衣,奉持沙門至賢之行……有妻子婦,自隨所樂,常修梵行”,于是最終成佛?!毒S摩詰經(jīng)》宣揚“無縛無解,無樂無不樂”的人生境界,提出“宴坐”的修行之法,把禪定變得隨意方便。正是因為喜愛這種修行方式,王維才取此經(jīng)之名為字。
他的早期詩歌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詩、禪結(jié)合的特點?!朵可霞词绿飯@》約作于開元十六年,詩曰:“屏居淇水上,東野曠無山。日隱桑柘外,河明閭井間。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靜者亦何事?荊扉乘晝關(guān)。”《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三曰:“右丞詩長于山林。‘河明閭井間一聯(lián),詩人所未有也?!镣ⅰ锶溆妊艃??!睂@個評價,許印芳很不以為然:“右丞詩筆,無施不可,特以性耽丘壑,故閑適之詩獨多。虛谷遂謂其長于山林,豈知右丞哉?”[1]從禪的追求來說,許印芳的眼光明顯高于方回。中國化了的禪,不要求人們執(zhí)著,執(zhí)著即是障。士大夫既想混跡于朝市,也想流連于山野,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無疑是最能打動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然而出處升沉,并不為自我掌控,即身在何處需要忽略,則追求自在自足的心理閑適就有了特別的魅力。
“朝隱”方式由來已久。西漢時,東方朔曾經(jīng)作詩自嘲:“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2]王維的“朝隱”思想?yún)s不同于前人。東方朔的行與藏由外界所決定,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在禪宗影響下,“朝隱”獲得了佛理上的支持,變得明確清晰起來,成為士大夫立身與處世的雙重保護(hù)傘。
朱光潛在《詩論》中說:“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盵3]王維的思想歷程,就其個人來說,有艱難不得已的成分;就士大夫群體來說,卻是一個成功榜樣。他亦官亦隱,居士而僧,僧而官。不論窮通,皆能自得其樂。他始終能逃離紛繁外界,時時沉浸到自我世界中,在靜謐觀照中體悟生命,獲得藝術(shù)靈感。因此,不僅身在何處需要忽略,連自身都要忽略,那么,莊子就不必標(biāo)榜懷才隱居、桀驁落拓了:他應(yīng)該無才無德,和光同塵,徹底融入自然,達(dá)到涅槃之境。
入宋以后,士大夫心性更加規(guī)范,士人群體開始追求禪風(fēng)禪趣。禪融入了中國士大夫的生存智慧、思維習(xí)慣和審美定勢。王維被尊為“詩佛”,正是得力于濃郁的禪風(fēng)禪趣。
二、藝術(shù)思維
禪雖然幫助詩人獲得了“心源澄靜”,也使詩歌藝術(shù)更加難以為普通大眾甚至文人學(xué)士所理解。面對這種必須憑借直覺體驗才能把握的詩歌,如果沒有與之相同的文化素質(zhì)、藝術(shù)思維,就難以領(lǐng)悟到其神秘內(nèi)涵。
禪宗特別重視“諸佛說心”。這個“心”,一方面是個體獨特的內(nèi)心體驗,不足為外人道,即使道了外人也不一定能夠理解。另一方面,它就是禪宗所宣揚的“宴坐”之法:通過靜謐觀照,把握內(nèi)在本真,從而徹悟通達(dá),獲得大智慧;這也是言語所無法傳達(dá)出來的一種心理體驗過程。
禪宗心法非常切合士大夫的審美情調(diào):禪宗鼓吹“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一闡釋方法,神秘、朦朧、主觀、含蓄,符合士大夫沉默內(nèi)省、寧靜閑適的情調(diào)。因此,禪影響的詩人,一方面其感受非常空虛,因為這個感受非常模糊,難以明確說出,詩人自己也未必真的已經(jīng)有了什么明確感受;另一方面,其感受非常靈活,它強調(diào)頓悟、徹悟、妙悟,在沉思冥想、直覺體驗、模糊把握的狀態(tài)下,獲得藝術(shù)的自然自足。
魏家川在《審美之維與詩性智慧·前言》中說:“就審美思想的歷史文化語境而言,中國古代審美詩學(xué)經(jīng)歷了子學(xué)期的‘求言內(nèi),玄學(xué)期的‘求言外與禪學(xué)期的‘求意外,飄逸靈動、高情遠(yuǎn)韻、無言大美的莊禪詩性文化,是其美學(xué)底蘊,呈現(xiàn)為道的不落言筌、禪的不可湊泊、詩的不著一字這種道、禪、詩三位一體的異質(zhì)同構(gòu),孕育出中國古代審美詩學(xué)‘但見性情,不睹一字白色神話般的空靈含蓄之美?!盵4]相對于儒家的比類直覺、道家的意會直覺而言,妙悟直覺具有不可理喻的神秘特點。
在這種思維方式的影響下,詩人的情思意趣,往往超越功利、不問邏輯、直指內(nèi)心,成為特定情境下冥想的展示。這一點,在王維畫中的表現(xiàn)就很突出。宋人沈括說:“書畫之妙,當(dāng)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υ懏嫛对才P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盵5]
王維不顧外界的客觀局限,著力表現(xiàn)一己情懷,頗有點“我思故他在”的味道。雪里芭蕉,現(xiàn)實中不可有,但禪化的士大夫心中不可無。這樣一種超越實體、徹悟把握的努力,正是士大夫高雅藝術(shù)讓人疑惑不已又讓人贊嘆不絕的原因所在。
三、藝術(shù)經(jīng)營
受禪宗影響,王維在作品中傳情達(dá)意的方式是否也有其獨特之處呢?筆者認(rèn)為,這個獨特之處就在于潛藏,或者叫做偏離,包括言、象、意三個方面。
其一,言的淡泊
王維詩歌語言總體上透過了對語式的消解而超越于形式之上,顯得非常單純明晰。盡管詩人以淡語經(jīng)營,卻能有力地傳達(dá)出渾厚思想與靜謐情思。為什么要努力追求這樣的語言風(fēng)格,我想禪宗思想也許給過他明確啟示。
《青源惟信禪師語錄》載:“老僧三十年前來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乃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倍U師所經(jīng)歷的思想變化,雖然仍舊回歸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豪華落盡見真淳”的過程。因此,要想把握詩人隱藏到文字背后的哲理情思,就需要獲得某種類通的徹悟,才能捕捉其淡泊之外的渾厚綿長。endprint
如《辛夷塢》:“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本詩語言淺淡異常,但其內(nèi)在情思非常渾樸深厚:
山澗寂寞清幽,毫不影響花朵的蓬勃生機(jī)。它在寂寞中開放,又在寂寞中凋零。它得之于自然,又回歸于自然。它沒有追求,沒有哀樂,泯滅了時空界限,給詩人心靈帶來了巨大震顫。這空谷中的花開花落,像極了王維戲劇性的一生。作為一代才子,他少年得志,名聞遐邇。但終其一生,頗多坎坷浮沉,仕途極不順利,竟至險遭殺頭之禍??梢哉f,沒有經(jīng)歷過生之爛漫,何來落寞與感慨;沒有品位過生之寂寞,何來自在與灑脫。
詩人眼中的花,是其人格理想的寄托,是其內(nèi)在精神的外射。這樣一個幽深、空寂的境界,正是“靜慮”佳處。詩人心隨境寂,安禪入定,忘掉了現(xiàn)實紛擾,“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份寧靜柔和之境,把了無牽掛、四大皆空的禪意表達(dá)得一覽無遺。
宗白華認(rèn)為:“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o穆的觀照與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二元,也構(gòu)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盵6]69可以想見,詩人一看到這盛開在山澗的孤寂花朵,他的神魂就為之鉤攝,他的情緒若驚若喜,霎時心無旁騖。詩人以極平極淡的語言,展示其對生命的直覺體驗,領(lǐng)悟到天人一體、物我同構(gòu)的大千精神。
其二,象的疏離
王維的輞川系列,寫景而志不在景,其筆下之景乃胸中之景,卻不等于詩人眼中之景。以《辛夷塢》中的“芙蓉”為例。首聯(lián)曰:“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痹娙四:宋锵螅煤笕嗽鵂幷撨@到底是木芙蓉還是辛夷花。表面上詩歌只是說,花朵高高地站立在枝條頂端,象一支婷婷的荷花箭;花朵的紅艷明媚,“木末”的瘦勁枯澀,映襯出一種孤芳高絕的氣質(zhì)。實際并不這么簡單。
詩人為什么要以“芙蓉”來代指?原來,芙蓉即荷花,乃是佛花。禪宗傳說:世尊釋迦牟尼欲傳妙諦微言,于是拈荷花而立,只有摩訶迦葉心領(lǐng)神會,微微含笑,于是佛祖便傳法于他;摩訶迦葉遂為禪宗初祖。王維專勤佛事,又詩畫兼善,以“木末芙蓉”比喻辛夷花,既使花之形神飛躍,又襯人之心理意趣,可謂繪形又取神,心深而意邈。
禪的整體觀照思維甚至影響了詩人觀“象”方式。宗白華曾舉王維《北垞》分析說:“在西洋畫上有畫大樹參天者,則樹外人家及遠(yuǎn)山流水必在地平線上縮短縮小,合乎透視法。而此處南川水卻明滅于青林之端,不向下而向上,不向遠(yuǎn)而向近。和青林朱欄構(gòu)成一片平面。而中國山水畫家卻取此同樣的看法寫之于畫面。使西人詫中國畫家不識透視法?!盵6]
“以大觀小”,以我觀物,遠(yuǎn)近取與,俯仰自如,而外在宇宙遂而融通為我心中之宇宙。所以,西洋人難以理解的觀照之法,在中國詩人、畫家看來卻意味深長。
其三,意的潛藏
在詩歌中,王維往往努力潛藏其主觀思想。王維始終沒有離開過官場,他的詩篇卻一直以隱士面目出現(xiàn)。詩人并沒有真的要逃遁,逃遁姿態(tài)是作給讀者看的。盡管詩人從未認(rèn)真去追求像陶潛那樣“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但他筆下的世界似乎毫不在意人世的升沉榮辱,完全忘情于自在自然的山野。詩人努力誘導(dǎo)讀者偏離物欲思想,同時又潛藏自己的物欲思想。讀者從詩歌中感受這種誘導(dǎo),并為此留連忘返。于是,其詩歌完成了從寫作到閱讀的價值生成過程。
即便是官場唱和詩,王維也隱藏了自己的仕途經(jīng)濟(jì),努力營造超脫曠達(dá)的唯美意境。如《酬張少府》:“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田雯在《古歡堂雜著》卷二《論五言古詩》中說:“摩詰詩恬潔精微,如天女散花,幽香萬片,落人巾幘間。每于胸念塵雜時,取而讀之,便覺神怡氣靜。”賀怡孫在《詩筏》中進(jìn)一步評價了由此帶來的藝術(shù)特質(zhì):“詩文中‘潔字最難?!娙缒υ懀芍^之潔。惟悟生潔,潔斯幽,幽斯靈,靈斯化矣。摩詰之潔,原從悟生,而摩詰之潔,亦能生悟,潔而能化,悟跡乃融。嗟乎!悟、潔二者,今人棄如土矣。”
物欲需要潛藏,即便是非物欲的禪意追求,同樣需要疏離。禪宗要求潛藏個體的強烈欲望,一旦這種欲望得到張揚,哪怕是禪意的過分宣泄,也是不能容忍的。因此,淡淡的禪意,淡淡的悲喜,才是恰到好處。王維以淡語、口語營造禪意禪趣,其詩歌對禪的引入始終處于不即不離的狀態(tài),所以顯得既有禪的余味,又無禪的枯澀。趙殿最(見趙殿成《箋注》卷首)曰:“使人索之于離即之間,驟欲去之而不可得,蓋空諸所有,而獨契其宗?!鄙虻聺撛凇墩f詩晬語》中也評價說:“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
然而,當(dāng)王維偶爾過分執(zhí)著于禪的時候,他的缺陷也開始呈現(xiàn)?!肚镆躬氉罚骸蔼氉p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xué)無生?!钡诙?lián)一向為人稱道,而末兩聯(lián)也不少詬病。從藝術(shù)角度看,后四句枯燥說教,純粹是宣揚佛教教義。正如李夢陽在《空同子·論學(xué)上篇》中所指出的:“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yīng)哉!人心系則難脫?!甭?lián)系全詩,可謂兼而有之。這也說明,詩、禪融合,是永無止境的藝術(shù)追求。
結(jié)語:在王維的世界里,禪已經(jīng)融入其生活、思維和創(chuàng)作中。在旁觀者看來,這個世界非常獨特,充滿誘惑又難以把握,值得模仿卻難以企及。“藝術(shù)要求自我孤立的欲望對于集體的控制來說是一個威脅,因為……這樣的孤獨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盵7]宇文所安認(rèn)為,獨特和追求獨特,是一代代詩人吸納累加、不斷往復(fù)的藝術(shù)追求。禪在靜謐之中觀照自我,排斥同流;詩歌也正要追求不同流俗的特立價值,二者融合更促進(jìn)了遺世獨立的旨趣追求。這種孤芳自賞的詩歌技藝和自得情趣,又激勵詩家追求完善自我,彰示才情,凸顯價值,從而烙下別具一格的人生印跡。王維融禪入詩,努力疏離各種淺層欲望,但也造就了一座“詩與欲望的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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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宗白華,美從何處尋,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7][美]宇文所安著 程章燦譯,迷樓:詩與欲望的迷宮,三聯(lián)書店,2003。
作者簡介:索凱歌(1977—),女,漢族,江蘇省邳州市人,上海市華師大一附中初級中學(xué),中教一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