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蕾

摘 要：唐人在詩歌中多次提到對楊貴妃之“恨”，不同時代的詩人雖心態(tài)各異但都可以用“恨”來概括。盛唐的杜甫極力批判楊貴妃的禍國殃民，他的恨緣于儒者的使命感。中唐白居易之恨更多的是一種遺憾，為愛情遺憾，為由愛情引發(fā)的政治悲劇而遺憾。晚唐的小李杜之恨更多的是借古諷今，對國家將亡的恐懼和無奈。

關(guān)鍵詞：恨；批判；遺憾；借古諷今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7-0127-02

楊貴妃在唐玄宗時代，“三千寵愛集一身”，然而十多年的恩寵生活卻以“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作結(jié)，同時她也成為歷史上又一個紅顏禍水的代表。有學(xué)者曾對唐代楊貴妃題材的詩歌進行了統(tǒng)計：盛唐17篇，中唐62篇，晚唐106篇[1]，可見唐人對楊貴妃還是頗為關(guān)注的。并且不同時期的詩人對楊貴妃有著不同的恨，盛唐的杜甫恨楊貴妃之“誤國”，因為楊貴妃大唐走向了衰??；中唐的白居易恨楊貴妃之“誤己”，不僅她和玄宗的愛情不得長久，而且她自己也命喪馬嵬；晚唐的小李杜恨楊貴妃之“亡國亡家”，在國之將亡的氛圍中詩人們看不到希望，更多的是恐懼與無奈。

一、杜甫之恨：誤國之恨

史料中有關(guān)紅顏誤國的記載，可追溯至夏商周三代。司馬遷在《史記·外戚世家》中寫道：“夏之興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興也以有，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盵2]明確指出三代的滅亡與紅顏禍水密切相關(guān)。對于唐代的紅顏楊貴妃，李白曾在《清平調(diào)三首》中極力描寫貴妃之美，但杜甫并沒有像李白那樣以審美的眼光審視楊貴妃，而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她。杜甫最早涉及楊貴妃的詩歌是《麗人行》，全詩雖未直接寫貴妃，但極盡描寫楊氏兄妹的奢侈生活，囂張氣焰，我們也不難想象貴妃的驕奢淫逸，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玄宗的荒廢朝政。清代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麗人行》：“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盵3]

詩人在之后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寫到了李楊愛情的見證地華清池：“凌晨過驪山，御榻在。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幊貧庥袈?，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娛，樂動殷。”歲暮時分，草木凋零，寒風(fēng)凜冽，而華清宮內(nèi)卻春意盎然，一幅醉生夢死的畫面。在一寒一暖的強烈反差中，突顯了玄宗與貴妃的驕奢淫逸。前者“寒”的是天氣，后者看似“暖”，實則更“寒”，“寒”的是人心。在這場宴會中，“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長纓”們縱情玩樂，“短褐”們?yōu)樯嬎?，尸橫遍野。李楊的驕奢淫逸與勞動人民的步履維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引起了詩人的強烈不滿。

杜甫承受著安史之亂的巨大傷痛，殘酷的現(xiàn)實擊碎了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美好理想。楊貴妃死后第二年，詩人在《哀江頭》中寫道“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與當(dāng)年的“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的輝煌形成鮮明對比。在《北征》中，詩人對楊貴妃的恨達到了極致，“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在詩人看來，楊貴妃猶如當(dāng)年的妹喜、妲己和褒姒，妖媚惑主，唯一不同的則是玄宗不是夏桀、商紂王和周幽王，沒有因貪戀美色而誤國，能夠在關(guān)鍵時刻“誅褒妲”。一個“誅”字，表明楊貴妃禍國殃民的罪責(zé)毋庸置疑，而玄宗能做出“誅”的決定，正是圣明君主的典范。在這一問題上，詩人有著明顯的傾向性，這緣于詩人強烈的儒者情懷、忠君思想。杜甫出生在封建官僚家庭，從小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將“奉儒”看得尤為重要。杜甫曾“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感動了肅宗，被封為左拾遺。又有關(guān)于杜甫“每飯必思君”的說法，總之，他將忠君思想演繹到極致。所以詩人對楊貴妃之恨比常人更為強烈，或許在他看來，只有讓貴妃承擔(dān)較多的罪責(zé)才能減輕世人對玄宗的責(zé)備，這也是唐前一些史料在對誤國紅顏進行評價時所未曾涉及的。

二、白居易之恨：愛情之憾

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使盛世唐朝從頂峰走向衰敗，安史之亂從人力、財力、物力等各個方面給唐王朝以沉重的打擊。在對待楊貴妃問題上，中唐詩人一方面把她看成紅顏禍水的典范，極力批判；另一方面也關(guān)注她與玄宗的愛情，流露出些許同情，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后者的典范。

關(guān)于《長恨歌》的主題，歷來爭議較大，目前普遍認可的有三種觀點：“愛情說”、“諷喻說”和“雙重主題說”。陳鴻在《長恨歌傳》中寫道，“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也”[4]。可見陳鴻的觀點是偏向“諷喻”的。而白居易將《長恨歌》歸入“感傷類”而非“諷喻類”。也有人說《長恨歌》是詩人與湘靈不幸愛情的寫照。我個人比較認同“雙重主題說”，即一方面諷刺他們的荒淫無度；一方面同情他們的愛情悲劇及他們之間的真摯情感，并且偏重于后者。作為帝王，面對國家的衰敗，他必須承擔(dān)責(zé)任；作為普通人，他也有權(quán)利享有愛情。白居易以“長恨”為題，“長”指時間之長，從生到死，至死不渝?！昂蕖备嗟氖且环N遺憾，詩人為貴妃遺憾，在馬嵬坡紅顏香消玉殞，可謂是“誤己”；為李楊的愛情遺憾，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為李楊這一悲劇的釀造者最終成為悲劇的主人公而遺憾；更為由愛情引發(fā)的政治悲劇而遺憾。

詩人在《長恨歌》中淡化對政治事件的描寫，反復(fù)吟詠兩人的真摯愛情，反復(fù)訴說玄宗的無限遺憾及其對貴妃的無限思念，試圖還原最初的愛情，用愛情悲劇來沖淡政治悲劇。首先，全詩以“漢皇重色思傾國”開篇，為文章定下了悲劇的基調(diào)。但詩人用“重色”而非“好色”，“好色”容易讓人們想到“好色之徒”，批判的色彩很重，而一個“重”字，可以當(dāng)“看重”講，可從審美的角度講，如此傾國傾城的女子會得不到皇帝的垂憐？其次，對于安史之亂，詩人僅用“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來描寫，而不寫戰(zhàn)爭的血腥，或許是緣于對他們愛情悲劇的惋惜，不想讓這段愛情夾雜太多的政治色彩。第三，詩人沒有用太多的筆墨渲染貴妃死時的慘狀，只是用“花鈿委地?zé)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來從側(cè)面著筆。通過“掩面救不得”和“回看血淚相和流”來寫玄宗的傷心。第四，貴妃死后，玄宗反復(fù)思念。在蜀地時，“見月傷心”、“聞鈴腸斷”。回京途經(jīng)馬嵬，“不見玉顏空死處”。還京后，到處彌漫著物是人非的感傷。玄宗又讓道士鴻都客為其尋覓貴妃的魂魄以解相思之苦。

詩人對愛情的關(guān)注，與唐人的娛樂心理和好奇心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疤拼唐飞a(chǎn)的發(fā)展和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使世俗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和復(fù)雜，人們的審美需求也相應(yīng)地發(fā)生了某些變化。他們的‘好奇之心更傾向于世俗社會的‘奇事，希望文學(xué)作品更緊密地靠向蕓蕓眾生?！盵5]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中唐時期人們對李楊故事的關(guān)注，更多的是從娛樂的角度來欣賞，更關(guān)注他們的愛情。

三、小李杜之恨：亡國之憂

晚唐詩壇籠罩在濃重的悲劇氛圍中，唐王朝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君主荒淫無道，政治腐敗，階級矛盾不斷激化，繁華盛世成為幻影……詩人們難以實現(xiàn)自己追求功名利祿的目標(biāo)，只能痛定思痛，借古諷今。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晚唐的詠史詩日益繁榮，借對歷史的追溯來表達對時事的擔(dān)憂，對國家命運的惆悵。

晚唐的很多詠史詩都涉及玄宗與貴妃之事，批判的矛頭直指唐玄宗。李商隱在詩歌《驪山有感》中暗示楊貴妃曾為“壽王妃”之事，這在歷來與楊貴妃相關(guān)的題材中是很少見的。唐詩中常有以漢指唐的委婉避諱方式，如盛唐的杜甫在《兵車行》中寫道“武皇開邊意未已”，用漢武帝來代指唐玄宗的窮兵黷武。中唐的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寫道“漢皇重色思傾國”，用“漢皇”來借指玄宗。但晚唐的許多詠史詩直接寫玄宗與楊貴妃。如李商隱的《馬嵬二首》和杜牧的《過華清宮絕句三首》：

“翼馬燕犀凍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章劵⒙脗飨?，無復(fù)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新豐綠樹起黃埃，數(shù)騎漁陽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云中亂拍祿山舞，風(fēng)過重巒下笑聲?！?/p>

李詩涉及李楊的愛情悲劇。第一首中用“翼馬燕犀凍地來”概括敘述安史之亂，在馬嵬坡玄宗無奈之下賜死貴妃，而如今他自己也成為歷史。最后兩句更是對玄宗直接的諷刺，如果真像君主所說的貴妃能“傾國”，又怎么會慘死馬嵬？第二首中，首聯(lián)的“徒聞”是對道士在海外仙山尋找貴妃這一說法的否定，來世的事怎會知曉，何況今生緣分已盡，“未卜”和“休”頗有諷刺意味。頷聯(lián)寫玄宗的荒淫無度以及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狼狽逃難的場景。頸聯(lián)緊接著寫馬嵬所發(fā)生的悲劇，“此日”與“當(dāng)時”又形成鮮明的對比，突顯了愛情的悲劇。尾聯(lián)是詩人對玄宗的質(zhì)問，將批判的鋒芒直指玄宗，倘若玉環(huán)當(dāng)年做了“盧家婦”，或許可以安享終老，但事實是貴為天子的玄宗也無法保全心愛的女子。同樣，杜詩雖未直接提及唐玄宗，但批判的矛頭直指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第一首中，華清宮依次打開的千重大門竟是為了南方送來的荔枝，僅僅是為了博貴妃一笑。第二首中，玄宗與貴妃沉迷于歌舞之中，直到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燒到中原，才從夢中驚醒。第三首中，安祿山的胡旋舞引發(fā)楊貴妃的陣陣笑聲。詩人以華清宮為觸發(fā)點，選取三個具有代表性的場景，揭露玄宗與楊貴妃的荒淫生活，諷刺意味很濃。晚唐詩歌中像小李杜這樣直接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玄宗的還有許多，這是他們面對國之將亡的無奈，或許只能借古諷今，希望當(dāng)朝統(tǒng)治者不要重蹈歷史的覆轍。

總之，對于楊貴妃之“恨”是有關(guān)楊貴妃題材作品的永恒主題之一，詩人因為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對楊貴妃的恨也打上了時代的烙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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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993.

[5]楊文榜.論唐傳奇興起與繁榮的原因[J].洛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