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來
(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210023 )
近代學術轉型與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建立*①
張玉來
(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210023 )
中國語言學有3000多年的歷史,富有自己的學術傳統(tǒng)和研究范式。然而,從19 世紀中后期開始,在西方外來強權和強勢文化的沖擊下,中國的社會結構和固有文化體系面臨解體,學術研究深受西方學術范式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學術從而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研究范式發(fā)生轉型。與此相應,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也隨之轉型為現(xiàn)代語言學。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在形式描寫、結構分析、歷史比較等方面突飛猛進,成果豐碩,終于跟上了世界學術研究的腳步,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部分。
傳統(tǒng);現(xiàn)代;語言學;轉型;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
中國語言學是世界語言學的組成部分。中國歷史文化悠久,語言學發(fā)源很早,研究成果豐碩,自身富有悠久的學術傳統(tǒng),又勇于與世界學術潮流相融合,形成了富有中國特色的語言研究范式??偨Y中國語言學的學術傳統(tǒng)與近代背景下的學術轉型進程,對促進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一)漢族、漢語及漢語共同語的形成
20世紀前,西方學者曾有人提出漢人(中國人)外來說(如出自埃及說、巴比倫說等),甚至有人舉證《尚書》中的“百姓”即巴比倫語的“巴克”(Bak)的轉音,黃帝是其部族酋長,凡此不一而足②李帆: 《人種與文明:拉克伯里(Terrien de Lacouperie)學說傳入中國后的若干問題》,《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2期。。近些年來,現(xiàn)代考古學和分子生物學的研究成果證明,現(xiàn)代人類的祖先可能有共同的來源,漢民族是人類自然延續(xù)的重要組成部分。③霍正浩:《MtDNA與現(xiàn)代人類的起源和遷徙》,《生物學通報》2002年第8期。舊石器文化遍布我國各地,從人類遺骨特征考證,他們與現(xiàn)代蒙古人種相似,只是有北方型(山頂洞人為代表)和南方型(柳江人為代表)的區(qū)別。這說明,至遲在兩萬年前,中國大陸就有現(xiàn)代人類居住。后來的新石器文化在全國分布更廣,從北邊的紅山文化,中間的河套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到長江中下游的屈家?guī)X文化、良渚文化等更能看出中華文化的融合及其傳承關系。
上述事實說明,漢民族是在早期人類群體基礎上產生、發(fā)展而終至形成的人類民族之一,其稱夏、諸夏、華、華夏、漢等是不同時期、不同角度的民族稱謂。徐杰舜(1992)論述漢民族的形成過程時,勾稽史料頗豐,其結論是漢民族形成有主流與支源之分。主流:炎黃、東夷部族。支源:苗蠻、百越、戎狄等部族。④徐杰舜:《漢民族發(fā)展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25-67頁。費孝通指出,中華民族呈現(xiàn)一體多元的格局。這種格局的形成是一個歷史的過程,經歷過無數(shù)的融合,但始終有一個凝聚的核心。它的文化曙光時期,即從新石器時期發(fā)展到青銅器時期,已經在黃河中游形成它的前身華夏族團……*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4頁。費孝通還指出,在相當早的時期,距今3000年前,在黃河中游出現(xiàn)了一個由若干民族集團匯集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稱為華夏,像滾雪球一般地越滾越大,把周圍異族吸收進入了這個核心。*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31頁。
梁啟超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一文中論述漢民族之凝聚及擴張尤為詳明:“吾族自名曰‘諸夏’,以示別于夷狄;諸夏之名立,即民族意識自覺之表征;‘夏’而冠以‘諸’,抑亦多元結合之一種暗示也?!薄肮试诖呵锍跗冢T夏所支配地,惟有今河南、山東兩全省(其中仍有異族)及山西、陜西、湖北、直隸之各一小部分;及其末期,除此六省已完全歸屬外,益以江蘇、安徽二省及浙江省之半、江西省之小部分;及戰(zhàn)國末年,則除云南、廣東、福建三省外,中國本部皆為諸夏勢力范圍矣?!睗h民族就是這樣挾以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文化和禮儀優(yōu)勢,不斷同化進入中原地區(qū)的異族,并不斷擴張文化的影響范圍,終至形成了文化一體的漢民族。*梁啟超:《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梁啟超演講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5-135頁。
漢語及其方言作為漢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其產生形成的過程自然也相當悠遠,但是漢民族共同語的形成可能是相當晚的事情。雖然,歷史上夏、商、周三代先后相承,文化相因,但并無共同語的記錄。在春秋之前的各代,共同語是否存在,當然可以探討。從商周文字的一致性來看,也許確有共同語的存在*李孝定:《中國文字的原始與發(fā)展》,《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74年第45本。。到了春秋時期,才有共同語的早期形式——雅言的記載。《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编嵭ⅲ骸白x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義全?!?[魏]何晏集解,[梁]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2頁。清劉臺拱《論語駢枝》謂:“夫子生長于魯,不能不魯語。惟誦《詩》、讀《書》、執(zhí)禮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訓典,謹末學之流失?!跽呔鸵皇乐?,而斟酌損益之,以為憲法,所謂雅也。然而五方之俗,不能強同,或意同而言異,或意同而聲異。綜合謠俗,釋以雅言,比物連類,使相附近,故曰《爾雅》。《詩》之有風雅也亦然。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國之音不盡正,故以風名。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正于王朝,達于諸侯之國,是為雅言。雅之為言夏也。孫卿《榮辱》篇云:‘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jié)異也?!帧度逍А菲疲骸映?,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粍t雅、夏古字通?!?[清]劉臺拱:《論語駢枝》,《皇清經解》本,第107卷。按劉臺拱的解釋,雅言即正言,似乎還有夏言的意思,夏又有大的意思,那么這種雅言顯然是通行范圍很廣的一種具有權威性的共同語??鬃郁斎?,當講魯語(話),謂孔子雅言,當非魯語無疑??鬃又苡瘟袊?,多在諸夏范圍,翻譯之事未嘗聞??鬃觿h詩訂詩,人皆共知。《詩經》用韻系統(tǒng)內部一致性很強,今人多認為是豐、鎬、汴、洛之間的中原共同語。孔子以魯人身份而說中原雅言,顯見此系統(tǒng)影響和覆蓋的范圍很廣。漢民族在夏商周時期長期以黃河中下游的豐、鎬、汴、洛地區(qū)為政治、文化中心,華夏核心即成長于此,雅言也當以中原某一方言為基礎擴展而成。周生亞(1980)稱其為洛邑方言*周生亞:《論上古漢語人稱代詞繁復的原因》,《中國語文》1980年第2期。,李維琦(1980)稱之為“鎬京話”*李維琦:《關于“雅音”》,《中國語文》1980年第6期。。無論有無具體方言點,中原方言是漢民族共同語的一元核心無疑。雅言以中原方言為核心逐漸擴大影響范圍,至遲到春秋時代,雅言已延伸到燕、齊、秦、楚、吳越諸地區(qū)。
秦漢之后,中國分合不定,大致合占2/3,分占1/3,各族在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不斷交融,其結果無論是語言上還是政治、文化上,漢文化都取得了優(yōu)勢地位。在這一過程中,漢語(共同語和方言)不斷擴張,以其人口和文化的優(yōu)勢而北上南下。因時代與區(qū)域的不同,漢語保持著眾多的方言,并大致維護著雅言延續(xù)下的共同語形式,并對各方言施加影響。漢魏有“通語”,唐宋有“正音”,明清有“官話”,現(xiàn)代有“國語”、“普通話”,這些無疑都是漢民族共同語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形式稱謂。*張玉來:《漢民族共同語形成問題》,《漢語音韻學第六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10-312頁。
漢語共同語的形成是漢民族形成的重要標志,是漢民族文化統(tǒng)一的重要內涵,同時也是中國語言學研究的主要對象。與漢語相適應的漢字,從甲骨文產生以來,就一直是記錄漢語的書面符號,是漢語書面語表達的主要手段,漢字研究也一直是中國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中國古代語言學的研究傳統(tǒng)
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中國語言學發(fā)展的歷程。
中國語言學發(fā)源甚早,早在先秦時代(~前221)就已發(fā)軔。先秦時代關于名實關系的討論,就關涉到了語言的詞與概念的關系?!赌印そ浾f上》:“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薄兑淖印ご蟮郎稀罚骸懊?,名實者也;形者,應名者也。然形非正名也,名非正形也,則形之與名,居然別矣?!薄盾髯印ふ罚骸懊麩o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边@些著名的論說,是語言學史上關于概念與詞的經典論述。其他如《尸子·廣澤》:“弘、廓、宏、溥、介、純、夏、幠、冢、晊、昄,皆大也。十有余名,而實一也?!边@是詞匯語義學研究的先導。初創(chuàng)于戰(zhàn)國時代的《爾雅》則是最早的分類語義辭典,收詞多達4300余條,該書就有這樣的釋義:“適、之、嫁、徂、逝,往也。”(《爾雅·釋詁》)。
兩漢時期(前202~220),中國語言學已達到了很高的高度。揚雄的《方言》、劉熙的《釋名》、許慎的《說文解字》和漢初最終修成的《爾雅》四大語言學著作的問世標志著中國古典方言學、語源學、文字學、訓詁學(語義學、詞匯學、注釋學)的形成。東漢末發(fā)明的反切注音方法則標志著漢語音韻學的誕生。漢代整理的大量先秦典籍,不僅奠定了中國文化的文獻根基,還開創(chuàng)了典籍整理的多種注釋體式,影響了后來文獻注釋的發(fā)展路向,毛亨、劉向、鄭玄等人的業(yè)績垂傳千古。
魏晉南北朝時期(220~581),音學興起。學者們發(fā)現(xiàn)了漢語存在四聲,并自覺應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對雙聲迭韻的認知,促進了人們對漢語音節(jié)結構的認識;在四聲和雙聲迭韻的認知基礎上,陸續(xù)有學者編制帶有小韻(音節(jié))的韻書,如李登的《聲類》、沈約的《四聲譜》、呂靜的《韻集》、楊休之的《韻略》等等。這些韻書直接孕育了陸法言編制的《切韻》。這個時代,還問世了很多辭書,如《廣雅》、《字林》、《玉篇》等,較漢代的著作有了較大進步。
隋唐時代(581~959),漢語音韻學有了長足的發(fā)展。陸法言《切韻》的問世和流傳,奠定了漢字中古音類系統(tǒng)的格局,成了后來韻書的典范,一直到宋代的《廣韻》、《集韻》等還脫離不了它奠定的音系框架。在佛教影響下,產生了漢字式的字母系統(tǒng),并形成了一系列的漢語語音分析范疇,如清濁、韻、等、五音、內外之類,開等韻學之先河。隋唐時期的文字學在正字法、《說文》研究等方面成就突出,《干祿字書》、《五經文字》、《九經字樣》、《說文解字系傳》等一批著作問世。隋唐時期的訓詁學成就突出,除了官修的《五經正義》,許多重要典籍,甚至佛教經典都有學者注解,如玄應的《一切經音義》等。陸德明編纂的《經典釋文》是本時期訓詁、文字、音韻研究三位一體的著作,在中國語言學史上具有重要價值。
宋代(960~1279)語言學深受理學影響,研究風格與前代有所不同,像王安石的《字說》(佚)則獨出胸臆,強為立解。鄭樵則宏通大氣,多有創(chuàng)獲。宋代產生了獨立的金石學,趙明誠的《金石錄》為傳世之作,是古文字學的典范。其他如《汗簡》、《古文四聲譜》也是古文字學的發(fā)軔之作。張有的《復古編》則是正字學的名作。宋代開創(chuàng)了古音學研究,吳棫、鄭庠是漢語古音學研究的先驅。唐代發(fā)軔的等韻學在宋代生根發(fā)芽,《韻鏡》、《七音略》都是宋人定型的傳世名著,《四聲等子》、《切韻指掌圖》則突破舊韻書的藩籬,向現(xiàn)實語音邁進。宋代在訓詁和辭書編纂方面也有收獲,有《龍龕手鑒》、《類篇》、《埤雅》等名著問世。
與宋代大致平行的遼金元三朝(907~1638)的語言學研究總體上成就不大,但也產生了著名的北音韻書《中原音韻》。這是一部記錄14世紀漢語口語的語音著作。元代還產生了一部研究虛詞的著作——《語助》,這是中國語法研究的先驅。
明代(1638~1644)學術昌明,語言學在許多方面都有進步,尤其是在古音學研究上前進了一大步。陳第的《毛詩古音考》是第一部具有學術價值的古音研究的著作。在語音學研究方面,成績尤其突出,甚至超過了唐宋時代的等韻學,如袁子讓、葉秉敬、葛中選等都深明音理,他們昌明的四呼學說深入人心。各種雜論語音的著作不勝枚舉。明末的語言學還受到西方傳教士的影響,像方以智的《通雅》已經有了初步的歷史語言學的科學思想,甚至作了漢語史分期的初步嘗試。
時至清代(1616~1911),尤其是乾嘉學派的出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達到了歷史的頂峰,在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的諸多領域都超邁了前人,顧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等名爍古今。
清末民初章黃學派崛起,揭橥了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開始向現(xiàn)代語言學轉型的萌動。章黃及其門人,在清人的基礎上,有了獨立的學科觀念。在語言研究上,初步具備了語言系統(tǒng)性的思考,并開始注意學理的歸納。
綜觀中國古代2000多年的語言研究史,自漢代產生的文字學、訓詁學、方言學及稍后產生的音韻學,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的框架,后來的語言研究無不在漢代學術研究的基礎上發(fā)揚光大。中國古代語言學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其中包括大量的學術經典,形成了自己的學術傳統(tǒng)。
王力在《中國語言學史·前言》里曾經對中國古代語言學有過精辟的評價。他說:“語文學(philology)和語言學(linguistics)是有分別的。前者是文字或書面語言的研究,特別著重在文獻資料的考證和故訓的尋求,這種研究比較零碎,缺乏系統(tǒng)性;后者的研究對象則是語言的本身,研究的結果可以得出科學的、系統(tǒng)的、細致的、全面的語言理論?!彼终f:“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中國的語言學,基本上就是語文學;甚至在研究方言俚語的時候也帶有語文學的性質,因為作者們往往考證這些方言俚語用字的來源。語文學在中國語言研究中占統(tǒng)治地位共歷二千年,直到今天,仍然有不少這方面的學者。”*王力:《中國語言學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頁。
王力先生把中國古代語言學定性為基本就是語文學,這是符合中國語言學實際的論斷。雖然,歷史上不乏熠熠生輝的名作巨制,但并沒有形成真正的具有學理性、系統(tǒng)性的語言學學科。總結這漫長的研究過程中的傳統(tǒng)和得失,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過去、把握當前和展望未來。
1.通經致用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語言學長期是經學的基礎學科,它的研究目的是為解讀經典服務的。訓詁學(詞匯語義學)的主要工作就是訓釋經典,文字學、音韻學也主要為閱讀經典服務。顧炎武說:“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清]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答李子德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3頁。戴震也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清]戴震:《戴震全書》第六冊之《戴東原先生集卷十·古經解鉤沉序》,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378頁。
中國語言學通經致用的傳統(tǒng)在學術上的表現(xiàn)有三:一是古代詞匯語義學發(fā)達,訓釋字詞的工具書繁多;二是以正音、正字為目的的音韻學、文字學論著繁多;三是語言研究的材料和對象往往就是經典本身。經學是中國古代的顯學,不僅是語言學,其他學科莫不受經學的支配。經學既是統(tǒng)治階級提倡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士人干祿的途徑。語言學為經學服務也就不足怪了。
2.經驗先于理論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語言學著力于對語言現(xiàn)象的研究,很少提煉出精辟的具有概括意義的語言研究理論,缺乏理性的邏輯概括。先秦時代關于名實關系的討論,秦以后就成絕響了。學者們可以對語言事實本身孜孜矻矻,但對歸納規(guī)律的認識,卻沒有多少成績。歷史上雖不乏像陳第提出的“時有古今,地有南北”的歷史語言學思想,但都屬吉光片羽,不成系統(tǒng)。陳第的《毛詩古音考》稱不上真正的歷史語言學著作。顧炎武對上古音用力極勤,但其《音學五書》里的《音論》還不是關于音變的理論著作。
許嘉璐曾說:“到了乾嘉,由于學術發(fā)展所造成的分工,更由于對哲學的偏見,竟視小學與哲學為對立物?!薄爸钡浇裉?,語言學界,特別是訓詁學界,偏重考據(jù)忽視理論的傾向猶在,懂得哲學,能夠溝通哲學與語言學的人很少。”*許嘉璐:《關于訓詁學方法的思考》,《北京師大學報》1988年第3期。這一評價是恰當?shù)摹?/p>
3.綜合先于分析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語言學往往是整體的研究先于切分性的研究。古代的學者一般首先是經學家,為了研究經學或其他的學問,才涉足語言學。這就注定了古代大部分語言學家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對語言的深入、系統(tǒng)的切分研究。也由于研究的目的往往不是語言本體,所以,古人常常把語言作為整體來觀察,解剖細節(jié)的工作就做得不夠。王念孫有言:“竊以詁訓之旨,本于聲音,故有聲同字異、聲近義同,雖或類聚群分,實亦同條共貫……今則就古音以求古義,引伸觸類,不限形體。”*[清]王念孫:《廣雅疏證·自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頁。這本是很好的研究思路,但他的《廣雅疏證》里并沒有梳理出系統(tǒng)的詞義構成、演變模式。
4.意義先于形式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語言學很注重語義的研究,偶爾出現(xiàn)的語言形式描寫也總是圍繞意義展開。從漢代四部名作開始,語義研究始終是古代語言學的優(yōu)先選項。解讀經典,意義當然為先。語法學沒有形成氣候的原因,固然跟漢語的語法特點有關,但是輕視語言形式的描寫,應該是主要原因。
5.書面語先于口語(方言)的傳統(tǒng)
在古代中原漢語基礎上形成的漢語共同語,在前秦時代,口語與書面語是一致的,先秦文獻的口語色彩十分明顯。然而,隨著中國疆域的擴大,方言分歧越來越大,統(tǒng)一的口語體系難以形成。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一統(tǒng)的局勢形成,導致漢以后書面語獨大。以先秦口語為基礎的文言文占據(jù)了中國文化的核心,俗語、方言、口頭文化始終沒有登上大雅之堂。當年,公孫弘跟漢武帝說:“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漢]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北京:線裝書局,2006年,第504頁。這種“文章爾雅,訓辭深厚”的書面語就成了中國語言學的主要研究對象。雖然,歷史上偶爾會出現(xiàn)研究俗語、方言、口語的論著,比如,《通俗編》、《中原音韻》等,但始終不是古代中國語言學研究的主流。
中國古代語言學重視書面語而輕視口語的傾向除了深刻的社會原因之外,跟漢字的特殊性也不無關系。漢字記錄的語言單位是詞(語素),通過字形可以得知詞義。語音、語義是隱藏在字形之后的,形音義都是圍繞文字說的,分析漢字就等于分析了詞的形音義。漢字研究強化了人們重視書面語的意識。文字學(漢字學)在中國語言學里具有特別的意義,在古代幾乎可代指語言研究的所有方面,直到民國早期,北京大學語言學方面的講義還稱為《文字學形義篇》、《文字學音篇》。這足見文字在歷史上所占據(jù)的文化地位有多高。
6.堅持本位文化與接受外來影響相結合的傳統(tǒng)
中國古代語言學始終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歷史上,漢代開始流入的梵文文化影響中國千余年;明代傳入的西方宗教文化,也有上百年的影響。然而,在梵文影響下,無論漢代創(chuàng)制的反切注音法還是唐宋時代創(chuàng)制的等韻圖,都沒有將語音切分到音素的層級。明末西方傳入的切音拼字,并沒有促生漢語的拼音文字。古代的學者始終堅持著漢字的文化本位,始終沒有接受拼音文字的研究范式。漢字與拼音文字是兩種極端的文字體系,放棄漢字無疑等于放棄了一種文化體系。所以,漢字的拼音化始終沒有取得成功。
歷史地看待中國古代語言學的傳統(tǒng),實事求是地估量古人留下的遺產,繼承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摒棄存在的不足,我們才能更好地再出發(fā)。與上述學術傳統(tǒng)雜糅一起的是中國古代語言學的不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是有厚古薄今的傾向。中國古代語言學的研究目的決定了古代學者存有厚古薄今的傾向。經典存在于前人的著作里,醉心解讀前代經典的學者自然就容易忽視現(xiàn)實語言問題的研究。我們雖然不能說中國古代沒有描寫性的語言學著作,但至少可以說,對現(xiàn)實語言的描寫和解構不是中國古代語言學傳統(tǒng)的主流。這可以以章太炎為例。綜觀以創(chuàng)建語言文字學為職志的章太炎的論著,無論是《文始》還是《新方言》,仍在文獻考據(jù)里兜圈子;雖不無現(xiàn)代語言材料的引證,但其目的仍然是考據(jù)語源。他始終沒有接受外來標音的音標工具。
二是混亂的學術體系和散亂的研究方法。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沒有形成系統(tǒng)、明晰的研究規(guī)范,沒有系統(tǒng)的可以操作的研究方法,學術術語體系混雜不一,這影響了學術研究的水平和知識的傳播。古代語言學家基本是“人手一把號,各吹各的調”,很難規(guī)范學術范疇。同一個術語,甲和乙對其含義的理解可能相反,也可能風馬牛不相及。
三是有唯心主義的傾向。中國古代語言學常常缺乏實證性的研究,對語言現(xiàn)象常常缺乏歷史變化的觀念,某些學者的學術觀念里存在形而上的唯心主義弊端。唯心主義傾向最明顯的莫過于唐宋以來的葉音說,這種學說背離了前代學者已經建立的音變思想。宋代學者倡導的形而上的理學,把術數(shù)理論推及語言,產生了像邵雍《皇極經世書》“聲音唱和圖”這類的含有許多虛位的音系。這一流風影響了明代的許多學者,如袁子讓、葛中選等人。
四是有時地觀念模糊的傾向。王引之的《經傳釋詞》是一部主要講述文言虛詞的著作,然而他的取材卻漫無涯際:“自九經、三傳及周、秦、西漢之書,凡助語之文,遍為搜討,分字編次,以為《經傳釋詞》十卷,凡百六十字?!?[清]王引之:《經傳釋詞·自序》,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3-4頁。直到馬建忠寫作《馬氏文通》的時候,他仍然“取《四書》、《三傳》、《史》、《漢》、韓文為歷代文詞升降之宗,兼及諸子、《語》、《策》,為之字櫛句比,繁稱博引,比例而同之,觸類而長之,窮古今之簡篇……”*[清]馬建忠:《馬氏文通·序》,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10頁。。這樣混雜不清的語料影響了學術研究的質量。
我們指出的上述幾點不足,主要是與西方(包含印度)語言研究傳統(tǒng)相比較而言的,其中也存在著時空不同的問題,意在說明中國傳統(tǒng)語言學研究自身的不足,并非要責求古人。
古代中國長期是東亞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以朝貢關系為核心維系著東亞地區(qū)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在歷史上,中國雖然自身經歷過大小不等的社會動亂和國祚長短不同的朝代更替,但是一直維持著固有的以儒、道為主體的文化傳統(tǒng)和疆域的獨立主權。
古代中國雖然有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撞擊,但都沒有改變中國自身的發(fā)展進程和本位文化的傳承。
第一次是自漢末天竺佛教的傳入,到唐代佛教完成了本土化,佛教文化成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跟佛教一起傳來的梵文體系孕育并催生了分析漢語語音的反切注音法、韻書、等韻學等,這是外來文化第一次影響了漢語的研究。然而,這次外來文化的沖擊,除了等韻學之外,并沒有根本改變中國固有的語言研究范式。
第二次是明末西方傳教士帶入中國的自然科學和宗教意識。以利瑪竇為代表的傳教士切入中國實際,結合中國傳統(tǒng),實行漢化傳教的新方式,自覺研究中國語言文字,以儒家經典闡述教義,使個別中國人皈依耶穌教。耶穌會傳教士還翻譯、介紹了西方的天文歷法、數(shù)學、物理學、地理學、解剖學等西方體系的自然科學知識,并傳授火器、自鳴鐘等機械制造技術,促進了中國傳統(tǒng)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墒?,當時西學的傳播影響力極為有限,接受并理解的只不過是徐光啟、李之藻、方以智等少數(shù)上層士大夫,并沒有廣泛地深入社會大眾。隨著清政權的建立,西來的宗教文化式微下來。這次傳教士帶給我們的在語言學上的成果主要是對拼音文字體式的體認。利瑪竇和金尼閣設計的漢語拼音字母,集中體現(xiàn)在利瑪竇的《西字奇跡》和金尼閣的《西儒耳目資》,有所謂自鳴字母、同鳴字母,等等。中國學者方以智、劉獻廷、楊選杞等都深受影響。然而,中國學者最終沒有設計出漢語的拼音文字體系,漢字還是維系著自己的體式。中國語言學沒有發(fā)生向西方看齊的歷史轉型。
由上不難看出,中國語言學本位傳統(tǒng)的根基是牢固的,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研究范式。問題是,這樣牢固的學術道統(tǒng),何以在近代發(fā)生了令人驚異的歷史轉型呢?這是歷史境遇不同所造成的。歷史上的外來文化沒有沖垮中國固有文化,這是因為中國文化在當時是先進文化之一,在接受外來文化影響的時候,是主動的、有選擇的,采用的是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都處于主動地位。然而,近代以來的歷史轉型卻是在國力衰敗,外來文化強勢沖擊下被動接受的,文化與學術衰落致使整個民族別無選擇,只能在無奈的歷史心氣下轉型。
(一)近代中國與學術轉型
中國歷史邁入17世紀的時候,西方列強的海外擴張和殖民運動風起云涌。列強憑借船堅炮利,敲開了非洲、亞洲、美洲等一個又一個國家或部落的大門。而這時,中國在動蕩中迎來了清朝的建立。清朝統(tǒng)治上層在漢化的過程中,文化上更傾保守,少有創(chuàng)新,并推行文化高壓政策,致使學者對宋明以來的理學興趣不大,整體向漢代的考據(jù)學轉向,產生了所謂的乾嘉學派。乾嘉學派以漢學為標的,有宋以來的心學為之衰敗,明末傳來的西學也沒有人再公開傳播,學術創(chuàng)新能力江河日下。隨著清朝貴族政治上的最終腐朽沒落,到19世紀中葉,中國終難抵抗西方列強的洋槍洋炮。英帝國主義為了轟開風雨飄搖中的中國的門戶,把大量鴉片輸入中國。1840年終于爆發(fā)了影響中國發(fā)展進程的鴉片戰(zhàn)爭。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簽訂,中國從此成為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逐漸喪失了文化的自信和政治的獨立,國力衰落。1895年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馬關條約》的簽訂凸顯出中國陷入亡國滅種的險境。
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部分民族精英逐漸覺醒,先后有洪秀全領導的反清農民起義(1851~1864)、李鴻章等倡導的洋務運動(1861~1894)和康有為、梁啟超等領導的“戊戌變法”(1898)。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辛亥革命(1911)最終推翻了清王朝,在跌跌撞撞之中,中國最終走進了一個新的時代,維系了國運的延續(xù)。20世紀中期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1937~1945)勝利,中國終于又成為了一個獨立的民族國家。
綜觀中國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期近百年的歷史,是一段固有文化傳統(tǒng)破碎,被迫面對西方文化沖擊,進而發(fā)生歷史轉型的時期。1905年,科舉制度正式廢除,標志著中國本位文化向外來文化的全面開放。學習西方,“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清]魏源:《海國圖志》,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7頁。成為了一個時代的主旋律。1919年爆發(fā)的“五四運動”就是這一歷史積累下的能量的總爆發(fā)。“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社會全面轉型的重大歷史性標志事件,從此,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全面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拔逅倪\動”所標舉的民主、科學思想深深地在中國大地生根發(fā)芽。
伴隨著近代中國的屈辱,民族精英對自身歷史作出各種不同的理性反思,對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體制和學術傳統(tǒng)產生了空前的懷疑。在自我矛盾和斗爭中,先行者們深深接受了西學的精華,逐漸建立起了新的現(xiàn)代學術范型,并努力重建民族文化的核心體系。
西學憑借什么優(yōu)勢能夠打破中國2000多年的本位文化和學術傳統(tǒng),并能刺激中國的精英向其學習?兩者之間的文化和學術道統(tǒng)的區(qū)別在哪里?西方文化和學術研究以實學和哲學為其特點,尤其是16世紀以后,西方社會重視個性發(fā)揮,強調人文精神。西人長于分析,重視形式邏輯,善于切入細節(jié),并能總結出理性的認識。愛因斯坦曾說過:“西方科學的發(fā)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那就是:希臘哲學家發(fā)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以及通過系統(tǒng)的實驗發(fā)現(xiàn)有可能找出因果關系(在文藝復興時期)。在我看來,中國圣哲沒有走上這兩步,那是用不著驚奇的?!?[美]愛因斯坦:《愛因斯坦文集》第1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574頁。哥白尼(1473~1543)、伽利略(1564~1642)、牛頓(1642~1727)等科學巨人奠定了西方社會的科學意識。然而,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是“通人之學”,少有專門的學者,強調通經致用,視科學(技術)為小技,不強調形式邏輯的重要性。西人在西學的哺育下,富國強兵,強烈刺激了中國的民族知識精英。
在與西學的碰撞過程中,中國的民族精英開始了全面地對中國文化和學術道統(tǒng)的反思。在反思中,中國學術完成了現(xiàn)代性轉型。陳平原說:“如何描述晚清及五四兩代學者所創(chuàng)立的新的學術范式,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起碼可以舉出走出經學時代、顛覆儒學中心、標舉啟蒙主義、提倡科學方法、學術分途發(fā)展、中西融會貫通等?!?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頁。也有人說近代學術轉型有四個特征:學術旨趣多元化、學術分類專門化、學術方法科學化、學術形式通俗化。*朱漢國:《創(chuàng)建新范式:五四時期學術轉型的特征及意義》,《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
在前面,我們討論了中國語言學的演進過程,也討論了中國古代語言學的傳統(tǒng)和不足。按照中國語言學自身的演變規(guī)律,在明末就很可能發(fā)生研究范式的轉型。陳第、方以智等已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語言學研究的不同風格。然而,這一過程并沒有延續(xù)下來,只有到了清代乾嘉學派的某些學者那里,才接續(xù)了明末的學術探索的精神。
王力指出:“清人在‘小學’的領域上,開中國語言學的新紀元,可以說是從清代起才有真正的科學研究,這并不是突如其來的?!薄扒迦说臉銓W的研究方法實際上受了近代自然科學的深刻影響”,“江(指江永)戴(指戴震)等人經過近代科學的天文歷算的訓練,逐漸養(yǎng)成了縝密的思維和絲毫不茍的精神,無形中也養(yǎng)成了一套科學方法。拿這些應用在經學和‘小學’上,自然跟從前的經生大不相同了。我們知道,戴震是江永的弟子,段玉裁、王念孫、孔廣森是戴震的弟子,學風從此傳播開來,才形成了乾嘉學派”。*王力:《中國語言學的繼承和發(fā)展》,《中國語文》1962年第10期。在這里,王力對清代語言學成就的評價,與我們前引他的另一段話相比,明顯地拔高了清代語言學的學術水平。固然,清代江永輩對語言學有進一步的促進,但很難說他們“養(yǎng)成了一套科學方法”。他們離科學的方法還是有相當距離的。
事實上,無論是乾嘉學派還是章黃學派,都沒有真正進入現(xiàn)代語言學的范圍,他們僅僅走到了現(xiàn)代語言學的門口,還沒有登堂入室。中國語言學真正的學術轉型,是在全面接受西方語言學思想、模仿西方研究范式的歷史洪流中才真正完成的。這一轉型的標志是馬建忠《馬氏文通》(1898)的問世。何九盈說:“跟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相比,我們的現(xiàn)代化一開始就帶有補課的性質。泰西的‘葛郎瑪’,歷史比較法,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人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物?!?何九盈:《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頁。只有到了馬建忠,中國學術界才真真正正地知道了漢語也有“葛郎瑪”。馬建忠之后,語言學的許多方面都蓬勃發(fā)展起來了,雖然不乏機械模仿甚至抄襲之作,但是,研究范式已經與傳統(tǒng)語言學大相徑庭。胡以魯?shù)摹秶Z學草創(chuàng)》(1913)、錢玄同的《文字學音篇》(1918)、趙元任的《現(xiàn)代吳語研究》(1929)、唐蘭的《古文字學導論》(1934)、陳望道的《修辭學發(fā)凡》(1932)等著作相繼問世,短短的半個世紀,中國語言學就轉型成功。
從19世紀末,中國語言學開始學術轉型,到20世紀中期基本轉型成功。時至今日,轉型后的中國語言學仍然在探索著自己的發(fā)展路向,與世界發(fā)達國家的語言學學術研究水平相比,我們還有不短的路要追趕。
(二)近代學術轉型期的中國語言學建立
中國語言學由傳統(tǒng)學術向現(xiàn)代學術轉型的過程,何九盈提出了三個標志:科學化、社會化、理論化。*何九盈:《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4頁。這三點與上舉陳平原、朱漢國所提出的近代學術轉型的標志是一致的。如果把何先生的三點標志具體化的話,以下幾點是傳統(tǒng)語言學與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范式的區(qū)別界限:(1)從經學的附庸變成獨立的學科;(2)研究對象由書面語到口語、由文言到白話;(3)從零碎考據(jù)到系統(tǒng)研究;(4)從靜態(tài)研究到歷史研究;(4)從缺乏理性概括到自覺的抽繹語言結構和變化規(guī)律;(5)由少數(shù)人的學術興趣變?yōu)槁殬I(yè)性的專家研究;(6)由固守研究傳統(tǒng)到接受外來的理論和方法。
基于上述認識,我們來敘述一下中國語言學轉型的過程。
1.語文運動與現(xiàn)代國語的確立
近代中國社會開展了轟轟烈烈的三大語文運動:拼音化運動(含簡化漢字)、白話文運動和國語統(tǒng)一運動。三大語文運動的目的是救亡圖存、發(fā)展教育、開發(fā)民智。
近代中國的先覺者們認為,中國的落后和破敗緣于教育的落后,教育的落后緣于語言的不統(tǒng)一、文言文的束縛和漢字的繁難。要普及教育,開發(fā)民智,富國強兵,就必須從統(tǒng)一語言、倡導白話、推行拼音文字開始。吳汝綸(1840~1903)等前輩發(fā)出了發(fā)聾振聵的呼聲。王照在《挽吳汝綸文》中說:“蓋先生(按,即吳汝綸)心地純摯,目睹日本得力之端,在人人用其假名之國語,而頓悟各國莫不以字母傳國語為普通教育至要之原?!?王照:《挽吳汝綸》,《清末文字改革文集》,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第31頁。經過無數(shù)學人的努力,三大語文運動,尤其是國語統(tǒng)一與白話文運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國語意識深入人心,全國人民有了基本一致的共同語言;白話徹底擊敗了文言,成為書面語的主流,文言退居到角落,僅供個別人和個別場合使用。拼音化運動的成就雖然不如前兩者,但無論是注音字母還是拉丁字母,都已經不是漢字式反切了,而是朝向音素化、符號化邁進了一大步,在注音識字方面大大便利了人民大眾。
何九盈說:“三大語文運動的產生不僅在客觀上為現(xiàn)代語言學的發(fā)展開辟了道路,提出了許多新課題,而且對整個中國的社會發(fā)展、文化發(fā)展,也有重要意義?!?何九盈:《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史》,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4頁。三大語文運動促進了人們對語言文字的觀察和認識,打破了傳統(tǒng)的語文觀念,促進了語言教育的普及。
2.中國語言學的獨立——語言學/語言文字學
中國語言學長期沒有獨立的學科位置,很難形成學科體系。承續(xù)乾嘉學風的章黃學人最早體認到了學科獨立的重要性。章太炎(1906)發(fā)表《論語言文字之學》指出:“今欲知國學,則不得不先知語言文字。此語言文字之學,古稱小學。”“今日言小學者,皆似以此為經學之附屬品。實則小學之用,非專以通經而已?!?章太炎:《論語言文字之學》,《章太炎講國學》,上海: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8-22頁。章太炎第一次明確了語言文字學的學科“非專以通經而已”。
語言文字學掙脫經學的藩籬,獨立為一個學科,是中國語言學轉型時代的最強音?,F(xiàn)在,無論稱呼現(xiàn)代語言學為“語言學”還是“語言文字學”,都遠非傳統(tǒng)“小學”所能概括的了。兩者在研究目的、研究方法、研究手段上都已經發(fā)生了質的不同。
3.近代中國語言學各部門的形成
(1)普通語言學與國語語言學。中國古代語言學缺乏理論概括,沒有多少理論著作問世。近代語言學理論是從介紹西方和日本的語言學理論著作開始的。這時期翻譯的著作主要有日本安藤正次的《言語學大綱》(雷通群譯,1931)、英國福爾的《語言學通論》(張世祿、藍文海譯,1937)等。也有雜取國外的語言學理論,形成自己著作的,如樂嗣炳的《語言學大意》(1923)、王古魯?shù)摹堆哉Z學通論》(1930)、沈步洲的《言語學概論》(1931)、張世祿的《語言學原理》(1930)等。這些著作大都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但在傳播語言學知識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張世祿在1934年出版他編著的《語言學概論》時說: “我們中國,科學向來不很發(fā)達,過去對于語言雖然有許多的著述,終究未曾組織成為一種科學,因此,我們要研究中國的國語和各種方言,自然必須有西洋語言學學理做個基礎,我們要考明中國語的性質和歷史,也必須先具有世界語言學的智識?!边@就是那個時代的學人的真實心理寫照。
與此同時,用西方語言學理論來研究漢語的著作頻出。胡以魯?shù)摹秶Z學草創(chuàng)》(1913)導夫先路,嗣后有黎錦熙《國語學講義》(1919)、樂嗣炳《國語概論》(1923)、沈兼士《國語問題之歷史的研究》(1923)、馬國英《新國語概論》(1928),樂嗣炳《國語學大綱》(1935)等著作問世。
胡以魯曾留學日本,他系統(tǒng)學習了浦氏(葆樸)、麥斯牟勒(繆勒)、亨抱而的(洪保特)、耶斯彼善(葉斯泊森)等人的著作,運用這些理論來研究漢語,多有創(chuàng)獲,是現(xiàn)代漢語研究的先驅。這部著作討論的問題有:說國語緣起、國語緣起心理觀、說國語后天發(fā)展、國語后天發(fā)展心理觀、國語成立之法則、國語在語言學之位置、論方言及方音、論標準語及標準音、論國語國文之關系、論譯名。從這些論題看,胡氏的目的是建立漢語的語言學。
(2)語音學。國語統(tǒng)一運動中,國語語音系統(tǒng)的描寫受到了學者們的格外重視,以講解注音字母的讀音為主線,產生了一批用語音學原理講述國音的語音學著作。代表性著作主要有:易作霖的《國音學講義》(1920)與《國音讀本》(1920)、廖立勛的《實用國音學》(1920)、朱藎忱的《國語發(fā)音學概論》(1922)、高元的《國音學》(1922)、汪怡的《新著國語發(fā)音學》(1924)、方毅的《國音沿革》(1924年)等。高元的《國音學》討論的論題有:緒論;聲;韻;五聲;國音之特性。這些著作奠定了國語語音描寫的基礎。
介紹西方普通語音學方面的著作有張世祿的《語音學概要》(1934)和《語音學綱要》(1935)、岑麟祥的《語音學概論》(1939)等。
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時期實驗語音學也有很大的進步,有趙元任的《中國言語字調底實驗法》(1922)、劉復的《四聲實驗錄》(1924)、王力的《博白方音實驗錄》(1931)、白滌洲的《關中聲調實驗錄》(1934)等。
趙元任發(fā)表《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1934),以漢語的事實為依據(jù),討論了音位歸納的許多原則性的問題,成為語言學史上的經典之作。
現(xiàn)代語音學的發(fā)展,掙脫了傳統(tǒng)等韻學似是而非的范疇。向聲學、生理學、社會學討要學理的語音學在中國生根發(fā)芽。
(3)方言學。中國古代語言學很早就有《方言》一書問世。然而,歷史上的方言研究,以考訂文獻里的方言詞語為主要目標,不是現(xiàn)代語言學意義上的學術研究。近代方言研究的手段和目的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描寫成為方言研究的主要手段,分析方言的語言結構(語音、詞匯、語法等)、研究方言的變化、辨正方音或用來作語言歷史比較的材料,成為方言研究的主要目的。
從1918年北京大學成立“歌謠研究會”到高本漢1916~1926年出版《中國音韻學研究》,從1928年趙元任出版《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到后來羅常培的《廈門音系》(1931)與《臨川音系》(1941)、陶懊民的《閩音研究》(1936)、董同龢的《華陽涼水井客家話記音》(1948)等論著,無不貫穿著這樣一條主線。
(4)音韻學。傳統(tǒng)音韻學到清代乾嘉諸前輩那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傳統(tǒng)語文的材料使用和歸納達到了極致。晚清冒起的章太炎、黃侃承其余緒,雖有所創(chuàng)新,然畢竟已呈強弩之末,終難有大的突破。近代轉型時期,西方學者開始關注漢語的歷史音韻研究。這個時期的標志性論著是1809年馬士曼發(fā)表的《論漢語的文字和聲音》,文章利用梵漢對音研究漢語的字音。艾約瑟1853年出版的《中國上海土話的文法》、1857年出版的《中國官話文法》中也關注歷史音讀問題;武爾披齊利1896年寫成的《中國音韻學》開始構擬中古的韻值。但是,這一時段的研究雖然運用西洋學理,但都是零散的、不系統(tǒng)的,很難成為科學意義上的研究。此后,馬伯樂、高本漢的參加,壯大了海外研究漢語的聲勢。
1918年錢玄同出版的《文字學音篇》,則標志著國內學者研究方向的轉變?!段淖謱W音篇》是一部用新的學理講述音韻學的著作。這部著作的問世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具有繼往開來的意義。錢玄同既不完全崇尚傳統(tǒng)音韻學的學說,又愿意接受新的音韻學研究方法,在當時可謂領風氣之先。
真正以西洋學理并結合漢語音韻學研究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音韻學的奠基人是瑞典的高本漢。他從1915年至1926年用11年的時間寫出了《中國音韻學研究》。這部著作的意義不在于研究了一個《切韻》音系,重要的是一種觀念和方法的介紹——歷史比較法的觀念和方法。這部著作第一次科學地描寫并構擬了古代漢語語音,是西方歷史比較語言學在漢語研究中的實踐,深深影響了轉型期的音韻學研究的路向。此后,趙元任、羅常培、李方桂、王靜如、張世祿、陸志韋、周法高、董同龢等人無不在高本漢開拓的道路上繼續(xù)前進。
這個時期,無論是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還是等韻學,都取得了超邁往古的巨大成就,音韻學成為轉型后的中國語言學最富成就的學科,也是最有國際影響的學科。趙元任、羅常培、李方桂三位蜚聲國際的大師都以音韻學名家。
(5)語法學。中國古代語言學不重視語法研究,雖有零碎的觀察,但沒有產生像樣的語法學著作。直至馬建忠的《馬氏文通》(1898)的問世,才象征著以漢語為本體的語法學的誕生。馬氏本人是基督徒,留學法國,精通法語和拉丁文,是早期的洋務派人物?!恶R氏文通》共討論了四個方面的論題:第一正名,界定了23個語法術語;第二實字,即實詞,分名字、代字、動字、靜字、狀字五類;第三虛字,即虛詞,分為介字、連字、助字、嘆字四類;第四句讀,句即句子,讀即分句。馬氏的這部著作,大致比附西洋語言的“葛郎瑪”而成,模仿的痕跡非常明顯。但是,該書以西洋語言的語法為參照,第一次系統(tǒng)描寫了漢語語法的結構系統(tǒng),其歷史影響是空前的。
馬氏之后,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 (1907)、劉復的《中國文法通論》(1920)、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1920)、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1924)、易作霖的《國語文法四講》(1924)、陳承澤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1922)、金兆梓的《國文法之研究》(1922)、王力的《中國古文法》(1927)等等都深受馬氏研究范式的影響,在西洋語法跟漢語語法的糾葛中徘徊。
1936年,王力發(fā)表《中國文法學初探》一文,他批評了包括自己在內的早前的語法研究,反對比附西洋語法,主張漢語語法研究要符合漢語的事實。他說:“我們對于某一族語的文法的研究,不難在把另一族語相比較以證明其相同之點,而難在就本族語里尋求其與世界諸族語相異之點。看見別人家里有某一件東西,回來看看自己家里有沒有,本來是可以的,只該留神一點,不要把竹夫人誤認為字紙簍?!边@篇文章吹響了語法學告別模仿、深入漢語實際研究漢語語法的號角,揭橥了語法研究的轉向。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1941)、王力《中國現(xiàn)代語法》(1943)的問世,標志著漢語語法學轉型成功。
(6)訓詁學的革新。訓詁學本是中國古代語言學的顯學,但是傳統(tǒng)的訓詁學研究范圍漫無邊際,研究手段零碎散亂,學理不明,目的不清,與現(xiàn)代語言學很難兼容。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學科,在近代轉型期也獲得了新生。在學科范圍、研究范式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研究。黃侃的《訓詁述略》(1935)、沈兼士的《研究文字學“形”和“義”的方法》(1920)、何仲英的《訓詁學引論》(1934)、傅懋責力的《中國訓詁學的科學化》(1942)、齊佩瑢的《訓詁學概論》(1943)、王力的《新訓詁學》(1947)等論著對訓詁學的學科建設都有討論。
黃侃說:“詁者,故也,即本來之謂;訓者,順也,即引申之謂。訓詁者,用語言解釋語言之謂。若以此地之語釋彼地之語,或以今時之語釋昔時之語,雖屬訓詁之所有事,而非構成之原理。真正之訓詁學,即以語言解釋語言,初無時地之限域,且論其法式,明其義例,以求語言文字之系統(tǒng)與根源是也?!?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81頁。這大致是向語義學靠攏。
這一時期,訓詁學卓有成就的當屬語源學的發(fā)展。章太炎的《文始》(1910)、沈兼士的《右文說在訓詁學上之沿革及其推闡》(1933)、高本漢的《漢語的詞族》(1934)等從不同的體系和角度,討論了漢語詞語之間的語根關系及語音關聯(lián),問題雖有不少,但成績已經相當可觀。
(7)文字學。近代轉型后的語言學仍然關注文字學的研究。這一時期的文字學研究有三大成績:一是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促進了古文字研究的大發(fā)展,對許多學科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著名的著作有羅振玉的《殷墟書契考釋》(1915)、王國維的《殷墟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1917)、商承祚的《殷墟文字類編》(1923)、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1931)等等。除了甲骨文研究,這一時期,金文、石鼓文、戰(zhàn)國文字甚至較晚的俗文字都有人專門研究。二是文字學理論大發(fā)展,尤其是唐蘭的《古文字學導論》(1934)和《中國文字學》(1949)建立了完全不同于歷史上的文字研究的范式,突破了許慎《說文》體系的束縛,文字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三是漢字的簡化和拼音化研究,促進了漢字的教學和掃盲。陸費逵的《普通教育應當采用俗體字》(1909)與《整理漢字的意見》(1921)、錢玄同的《減省現(xiàn)行漢字的筆劃》(1922)都是那個時代的代表作。
此外,在《說文》研究上,有丁福保的《說文解字詁林》(1928)等著作問世。胡樸安還寫了第一部《中國文字學史》(1937)。
(8)修辭學。 修辭學是中國古代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主要以篇章學的面目存在,像劉勰的《文心雕龍》就是傳續(xù)千古的名作。中國古代沒有產生修辭學的專門著作。
近代語言學轉型期內,留學日本的學者從日本學者那里領略了修辭學的風采。像湯振常的《修詞學教科書》(1905)、程善之的《修辭初步》(1918)、唐鉞的《修辭格》(1923)、王易的《修辭學》(1926)等,大致都是對日本人著作的介紹。
陳望道1932年出版《修辭學發(fā)凡》,第一次系統(tǒng)構建了漢語修辭學的學科體系,修辭學才在中國的學術體系里找到了立足點。
(9)漢藏語及其他語言研究。轉型后的中國語言學除了漢語研究之外,也開始關注漢藏語研究。李方桂的《龍州土語》(1935)與《中國的語言與方言》(1937)、羅常培的《蓮山擺夷語文初探》(1944)就是這個時代的代表作。他們培養(yǎng)的張琨、馬學良、傅懋責力等學者后來撐起了中國漢藏語研究的一片新天地。
轉型后的中國語言學也注意研究漢語、漢藏語之外的語言,翻譯介紹了國外一些語言研究的成果。
近百年來,近代轉型后的中國語言學在形式描寫、結構分析、歷史比較等方面的研究突飛猛進,成果豐碩,終于跟上了世界學術研究的腳步,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一個重要部門。如何評價近代轉型以來的中國語言學取得的成就,是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課題。
董同龢曾在1965年時評價現(xiàn)代音韻學的成就時說:“從西洋人把他們的語言學介紹到中國來,中國古音研究的進展,真是可觀。我們可以說,近幾十年間中外學人的收獲,足足抵得上,甚或超過清代三百年間許多大師的成績。眼界寬闊,材料增加,工具齊備,方法也更為精密;因此我們已經能從古音的‘類’,進而談古音的‘值’;更要緊的則是,我們已經能使這門學問脫離‘童稚從事而皓首不能窮其理’的絕境?!?董同龢:《漢語音韻學·原序》,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頁。這雖然僅僅是對音韻學的評價,但是,這樣的評價同樣適用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其他方面。
現(xiàn)代音韻學取得如此巨大成就的原因在于理論與方法的變革,在于人們學術觀念的變革。我們有必要比較一下傳統(tǒng)音韻學與現(xiàn)代音韻學的差別:
傳統(tǒng)音韻學現(xiàn)代音韻學對象文字音讀語音系統(tǒng)的歷史材料文獻材料文獻材料、活的語言材料目的解經語音史理論語文學:考據(jù)語言學:歷史比較途徑音類音類與音值標音符號漢字音標
在肯定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已取得的巨大成就的同時,也應該注意總結經驗和疏失。只有這樣,中國語言學才能健康發(fā)展。以下幾點尤其值得注意:
1.堅持學術開放
堅持學術開放,學習外來的優(yōu)秀研究經驗,吸收、消化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應該是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的不二法門。張之洞早在1898年就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清]張之洞:《勸學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0-91頁。。王力曾說:“直到解放以前,除了極少數(shù)的馬克思主義者以外,中國語言學始終是以學習西洋語言學為目的。”*王力:《中國語言學的繼承和發(fā)展》,《中國語文》1962年第10期。他還說:“最近五十年來,中國語言學各部門如果有了一點一滴的成就,那都是普通語言學的恩賜?!?王力:《中國語言學的現(xiàn)狀及其存在的問題》,《中國語文》1957年第3期。
2.堅持學術多元化
中國有文化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巨大的負面作用。其負面作用突出表現(xiàn)在學術研究缺乏創(chuàng)新原動力,有時還會表現(xiàn)出保守的傾向,某些學者甚至對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持有蔑視的態(tài)度,進而產生打壓、詆毀的沖動。中國的封建學術思想還有一定的市場,某些學者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固守某種學術道統(tǒng),不思進取,這極不利于學術的發(fā)展。學術貴在創(chuàng)新,沒有創(chuàng)新的研究,不過是學術泡沫的累積。因此,堅持學術自由,鼓勵百花齊放,堅持學術多元化,自然是中國語言學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3.堅持本體與理論研究并重
近百年來,中國語言學在學習、模仿、融會西方語言學研究中匍匐前進。這既是不得已的選擇,也是學術研究的必有過程。模仿是創(chuàng)新的母體。在西方語言學理論影響下,百年來,漢語本體研究的諸多方面都突飛猛進,尤其是在民族性、地域性較強的古文字學、方言學、歷史詞匯研究、古文獻訓釋等方面,取得的成就舉世矚目。然而,這就像中醫(yī)、中餐是我們傳統(tǒng)的國學,舉世無雙,研究水平也很高,但這些成就不能說明中國的醫(yī)學、營養(yǎng)學水平就具有世界水平。同樣,一個專門研究莎翁劇作或專門研究海明威小說的西方學者,如果他從中沒有研究出具有認識論價值的文學理論,我們也不能說他的研究成果就具有世界影響。
某些有民粹思想的學者常常私議:西方學者沒有認出一個甲骨片上的字,西方學者解讀不了《詩經》、《尚書》,西方學者的漢語水平不高,甚至漢語也說不囫圇,他們列舉漢語的例子常常不合漢語的語感,等等。他們由此得出“結論”說,我們的語言學水平很高了,至少跟西方語言學可以平起平坐了。這樣的愿望是很好的,但是,這樣的認識不利于中國語言學的發(fā)展。事實是,一門學科的學術水平不光體現(xiàn)在你對自己熟悉的東西的研究程度,而更在于你對這門學科貢獻了多少理性的認識,為人類提供了多少開啟智慧的方法。
毫無疑問,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缺乏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提煉。我們在語言研究的諸多領域,仍然是跟在西方學者創(chuàng)造的理論背景下開展工作。只要不帶偏見的學者,都會體認到這一現(xiàn)實。因此,如何在深入的漢語本體研究中,提煉出富有認識論和方法論價值的理論體系,將是中國語言學任重道遠的任務。
學術史學者方松華指出:“在春秋戰(zhàn)國這一中國學術史上空前絕后、百家爭鳴的大時代,各種思潮和學派蜂擁而起,這是中國學術思潮的原創(chuàng)時代,也是后來諸多思潮和學派的原型。儒、道、墨、名、法、陰陽等諸子百家盡管學說不同、方法各異,但對天地宇宙、自然人生、仁義禮智等都有共同的研究、討論的興趣,特別是某個學派共同的基本信念、基本觀點和基本方法常常可以匯聚數(shù)千門客,從而形成該學派的傳統(tǒng),傳承無數(shù)年代。先秦多元學術的這種‘范式’在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專制主義統(tǒng)治下慘遭終結?!?方松華:《近百年中國學術思潮反思》,《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4年第5期。
我們所期盼的是,中國將來也能夠秉承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學術傳統(tǒng),在吸收、融合世界優(yōu)秀語言學成果的基礎上,形成原創(chuàng)性的、扎根漢語事實的、帶有民族氣派的、富有認識論和方法論價值的語言學,真正成為世界語言學的前驅。
路漫漫其修遠!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Scholarship and Establishment of China's Modern Linguistics
Zhang Yula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With a history of more than 3,000 years behind, linguistics in China was possessed of its own academic tradition and research paradigm. However, beginning from the mid-and late-nineteenth century, Chinese social structure and its inherent cultural system disintegrated under the impact of the Western powers and their strong cultures from abroad. And fundamental changes took plac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cholarship and transformation began in its research paradigm due to the profound influences of the Western academic norm. Corresponding to this, traditional Chinese linguistics has since transformed itself into modern linguistics thereupon. That is, modern linguistics in China has made remarkable progresses and reaped great achievements in the fields of formal description, of structural analysis, and of historical comparison and so on, and this has enabled it to catch up with the footsteps of world academic research as an important branch of China’s modern academic research.
traditional; modern; linguistics; transformation;China’s modern linguistics
2014-03-25
張玉來(1963—),男,山東沂南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
①本文為作者主持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規(guī)劃項目“漢語音韻學百年學術源流”(11BYY056)的階段性成果。
H0-09
A
1001-5973(2014)03-0005-15
責任編輯:孫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