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 萍

（南京林業(yè)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 南京210037）

方言通常是指通行于某一地域的語言，是語言的一種地方變體。作為地域文化的載體，方言詞匯積淀著豐富的地域文化特征，是反映地域間文化差別的重要標志。其中，方言諺語是方言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一般是指由當?shù)貏趧尤嗣駝?chuàng)造出來并廣泛流傳于日?？谡Z中的、具有知識性的、結構相對固定的俗語，用語常通俗易懂、平白樸實，能較為真實、具體地從生活的各個方面反映方言區(qū)的各種文化特征。簡言之，方言諺語從形成之初就與當?shù)氐臍v史文化生活相輔而行，具有當?shù)卣巍⒔洕?、文化、風俗、語言風格、自然地理等多個方面的特點，是當?shù)卣Z言與地域文化相結合的產物。

高淳地處江蘇省西南端、南京市正南前沿的蘇皖交界處。北鄰溧水，東界溧陽，南部和西部與安徽省郎溪、宣州、當涂三縣市接壤。地勢東高西低，東部為低山丘陵，西部是湖盆平原，地形狹長，依山傍水。高淳歷史悠久，春秋時期的吳王馀祭筑固城置瀨渚邑，便是境內建制之始，這比楚威王筑石頭城置金陵邑足足早了208年。高淳境內的漢語方言，即高淳話，屬于吳方言區(qū)的毗鄰小片，保留了大量上古和中古漢語的語音特點，系屬古吳語。高淳處于方言區(qū)的邊緣地帶，語言現(xiàn)象較為復雜，境內方言大致可分為東、西兩區(qū)，主要表現(xiàn)為西部“水鄉(xiāng)話”和東部“山鄉(xiāng)話”在個別元音上的差異，但總體差異較小。

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豐厚的歷史積淀，加之獨特的語言文化，使得高淳境內流傳的方言諺語無不體現(xiàn)著當?shù)厣a生活特色和歷史文化內涵。本文擬以江蘇高淳方言諺語為例，對高淳方言諺語中的農耕文化、節(jié)候文化特征進行分析闡述。

一、高淳方言諺語與當?shù)剞r耕文化

中國很早就進入了農耕時代，是一個古老的農業(yè)大國，據(jù)歷史記載，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形態(tài)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農業(yè)是立國之本、立家之本、民生之本，《國語·周語上》就載有：“夫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蔗于乎生，事之供給于是乎在，和協(xié)輯睦于是乎興，財用蕃殖于是乎始，敦龐純固于是乎成?！币虼?，在“民之大事在農”的農耕歷史進程中，積淀眾多的農耕諺語就屬正?，F(xiàn)象了。地處“吳頭楚尾”的高淳土地肥沃，以種植水稻、三麥和油菜為宗，是江南主要水稻種植區(qū)之一。

（一）天時與農耕諺語

天時此處特指適宜農時的自然氣候條件，即氣溫、水分和光照等。其中，節(jié)氣是我國古代訂立的一種用來指導農事的傳統(tǒng)補充性歷法，是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掌握農事季節(jié)的經驗積累和觀察天時節(jié)令的智慧結晶，為大家熟知的《孟子·梁惠王上》就載有“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的說法?？梢姡诳萍疾话l(fā)達的小農時代，農民主要還是依靠自然的“天氣預報”來指導農業(yè)生產，人們想要保證農事活動順利進行就必須準確把握節(jié)氣規(guī)律，使農作物在生產發(fā)育過程中充分適應當?shù)貧夂驐l件。流傳在高淳境內陳述節(jié)氣農時的重要諺語有：

季節(jié)不饒人，種田趕時辰。

種田拗不過節(jié)氣，人生強不過年紀。

過了驚蟄節(jié)，耕田不得歇。（驚蟄）

二月二，葫蘆瓜子齊下地。（農歷二月二在春分前后）

清明秧，谷雨姜。（清明、谷雨）

棗發(fā)芽，種棉花，谷雨前后把種下。（谷雨）

立夏起東風，大麥、小麥撞破鐘；立夏起西風，大麥、小麥一場空。（立夏）

小滿兩頭忙，栽秧打麥場。（小滿）

小滿里栽秧家把家，芒種里栽秧普天下。（小滿、芒種）

夏至里栽秈稻，收收一氈帽。（夏至）

六月伏天鋤棵草，寒冬臘月吃個飽。（三伏在小暑、大暑前后）

處暑不上苗，白露一場空。（處暑）

處暑蕎麥白露菜。（處暑、白露）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白露、秋分、寒露）

麥怕清明一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雪。（清明、寒露）

霜降拔蔥，不拔就空。（霜降）

種麥種到小雪，只好吃點炒屑。（小雪）

小雪里種小麥，大雪里種大麥。（小雪、大雪）

（二）地利與農耕諺語

地利此處特指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有利于種植作物的土地、水、肥料等方面條件。眾所周知，農作物的生長發(fā)育離不開土地、水、肥料這三樣基本條件，《荀子·王霸》就載有“農夫樸力而寡能，則上不失天時，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廢”一說。土地是農耕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農業(yè)生產離不開土地；水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不可缺少的重要物質資源之一，作物的生長一刻也離不開水；肥料是莊稼的糧食，只有通過施肥才能保持土壤肥力。流傳在高淳境內陳述土地、水、肥料與農耕關系的重要諺語有：

一擔河泥一擔金，一車垃圾一車銀。（土地）

深耕一寸，等于上糞。（土地）

田不勤耕，五谷不生。（土地）

棉花鋤八遍，棉桃大如拳。（土地）

冬雨麥命，春雨麥病。（水）

稻怕秋旱，人怕老窮。（水）

麥怕水，豆怕雷。（水）

澇不死的黃瓜，旱不死的青蔥。（水）

有收無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水、肥料）

油菜要壯苗，全靠水糞澆。（水、肥料）

燈里有油火光亮，田里有肥多打糧。（肥料）

冷糞果大熱糞菜，生糞上地根要壞。（肥料）

臘肥金，春肥銀，過了清明不見情。（肥料）

秀才不怕書多，種田不怕料多。（肥料）

種田不上糞，瞎子沒有棍。（肥料）

滿山尋料，不如熱水沖窖。（肥料）

（三）人事與農耕諺語

人事此處特指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涉及到的各項管理工作，主要包括農作物的培育、種植、收割與貯藏四個環(huán)節(jié)。在最初的農業(yè)生產中，人們特別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和諧統(tǒng)一，因為整個農業(yè)過程都具有較強的主觀能動性，離開了“人事”就無從談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等農事活動。這些凝結著勞動人民生產智慧的人事農耕諺語，常常以簡潔的語言，講述著各類農作物的培育心得、種植方法、收割經驗以及貯藏手段。流傳在高淳境內講述培育、種植、收割與貯藏等環(huán)節(jié)中經驗總結的重要諺語有：

世上只有懶人，沒有懶地。

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

地是黃金板，服勤不服懶。

打架拼死，種麥拼籽。（培育）

種田不要慌，只要育好秧。（培育）

餓死老娘，不吃種糧。（培育）

清明早，小滿遲，谷雨種花正當時。（培育）

人熱得跳，稻熱得笑。（種植）

春澆油菜冬澆麥。（種植）

莊稼出在犁頭上。（種植）

好漢只怕病來磨，好苗只怕草做伴。（種植）

早稻要搶，晚稻要養(yǎng)。（種植、收割）

白露三天稻莠齊（晚稻）。（收割）

三月清明麥不莠（抽穗），二月清明麥莠齊。（收割）

大麥割八分，小麥割搖鈴。（收割）

七月二十四，收棉好試試。（收割）

下糧收一倉，不敵上糧收一缸。（收成）

人窮田窮，田窮人窮。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田種三畝半，蓑衣笠帽一樣破。

這些農耕諺語，無不凝結著高淳人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事農業(yè)生產時的智慧經驗。它是當?shù)厝嗣駥r耕生產的普遍性真理的分析歸納，也是高淳一帶獨特地域生產經的經驗總結，蘊含著濃厚的農耕文化特征。

二、高淳方言諺語與當?shù)毓?jié)候文化

人與自然的關系隨著人類生產能力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是一個歷史性的發(fā)展過程。原始社會時期，人類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都十分有限，生產活動大多受制于自然、聽命于自然。為了適應自然、指導生活生產活動，我國勞動人民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對物候、氣象、天文等自然現(xiàn)象進行了細致觀測和探索總結，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形成并訂立了流傳至今的二十四節(jié)氣法。為了便于記憶，智慧的勞動人民還把有關自然節(jié)氣的內容加工凝練，形成了各類民諺民謠用以指導農業(yè)生產和生活，這些民諺便是自然諺語。高淳地處中緯度地區(qū)，全縣地形狹長，地勢東高西低，依山傍水，四季分明，寒暑顯著，光照充足，無霜期長。主要表現(xiàn)為：春季冷暖多變，夏季炎熱多雨，秋季秋高氣爽，冬季寒冷多雨。

（一）時令與自然諺語

時令即四時與節(jié)令的簡稱，而節(jié)令簡單來說就是我們熟知的二十四節(jié)氣。二十四節(jié)氣是人們根據(jù)太陽在黃道上的位置來劃分的，常常以春分為起點在黃道上度量，向東每運行黃經15度經歷的時間定義為一個節(jié)氣，共二十四個。一年中隨著太陽直射點的不斷南北回歸運動，二十四個節(jié)氣依次更替，各地的晝夜長短、正午太陽高度發(fā)生季節(jié)變化，進而導致各地自然景觀的四季變化。自古代起，中國人民便開始使用二十四節(jié)氣，主要通過指出氣候變化、雨水多寡和霜期長短等來指導農業(yè)生產不違農時，是我國勞動人民長期對天文、氣象、物候進行觀測探索和總結的結果。高淳南起北緯31°14'，北抵北緯31°26'，南北最大相距29公里；西起東經118°41'，東迄東經119°12'，東西最大相距49公里，一年四季分明，寒暑顯著。流傳在高淳區(qū)境內講述自然時令規(guī)律的重要諺語有：

正月里雷打雷，二月里雨不歇，三月里沒秧水，四月里河開坼。

春冷多雨水，夏冷多晴天。

二八月天，小姑娘臉，說變臉就變臉。

清明要明不得明，谷雨要雨不得雨。

四月十六云推磨，十個大圩九個破。

芒種火燒天，夏至雨淋淋。

梅無半天晴，伏無半天陰。

夏至有風三伏熱，重陽沒雨一冬晴。

小暑頭上一聲雷，半個月黃霉倒轉頭。

雨打小暑頭，二十四天不斷頭。

大暑里打暴，打暴熱暴，秋天里打暴，打暴冷暴。

立秋下霧，晴到白露。

處暑難得十天陰，白露難得十天晴。

秋里十天伏，伏里十天秋。

重陽無雨看十三，十三無雨一冬旱。

立冬晴，一冬晴；立冬落，一冬落。

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

冷在四九，熱在三伏。

（二）氣象與自然諺

氣象用通俗的話來說，是指發(fā)生在天空中的風、云、雨、雪、霜、露、虹、暈、閃電、打雷等一切大氣的物理現(xiàn)象。類推之，氣象諺語就是特指那些描繪或預測大氣中的風、云、雨、雪、霜、霧、雷電等物理現(xiàn)象的諺語。自古以來，天氣的好壞不僅直接影響著農業(yè)生產，而且與工業(yè)生產、海陸空交通運輸及軍事活動息息相關，聰慧的人民通過長期的觀察，總結出許多反映高淳氣候節(jié)令規(guī)律的諺語，用來預測天氣，指導人們更好地生產生活。如：通過觀察風吹來的方向來識別天氣，是過去勞動人民預測天氣變化的一個重要手段；通過長期觀察氣象、天文、物候等來預測當?shù)厮募镜那缬晏卣?，是過去民間預測天氣變化的一個主要手段；通過觀測云層的厚薄、形狀、顏色變化來推測天氣的變化，則是過去勞動人民預測天氣變化的一個最常用手段。流傳在高淳境內講述自然氣象規(guī)律的重要諺語有：

久晴西風落，久落西風晴。（風）

風吵有雨，人吵有禍。（風）

東北風，雪太公，東南風，雨祖宗。（風）

早吹西南風，到晚草不動。（風）

遭干年代東風沒雨，遭水年代東風不晴。（風）

一滴雨似一個泡，落到明朝不得了；一個雨點一個釘，落到明朝也不晴。（雨）

太陽出得早，天晴不牢靠。（雨）

月亮長毛，有雨明朝。（雨）

暴雨隔田埂，烏鴉濕半邊。（雨）

急雨易晴，慢雨難晴。（雨）

順風雨來像背纖，戧風雨來如射箭。（雨）

云行東，雨無蹤；云行西，下大雨；云行南，水滿潭，云行北，可曬谷。（云）

天上蓋瓦，熱死老馬。（云）

天上鉤鉤云，地上雨淋淋。（云）

天上鯉魚斑，明天曬稻不要翻。（云）

早看東南，晚看西北。（云）

春霧一朝晴，夏霧晴十天。（霧）

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雷）

東霍霍（閃），西霍霍，一夜過來干癟癟。（閃電）

北閃雨，南閃風，東西閃閃一場空。（閃電）

（三）天文與自然諺語

天文與氣象不同，它的主要研究對象是地球大氣層外各類天體的性質和天體上發(fā)生的各種現(xiàn)象，而氣象主要研究的則是地球大氣層內發(fā)生的各種現(xiàn)象。類推之，天文諺語就是指關涉天空發(fā)生的各種自然現(xiàn)象的諺語，如太陽出沒、月亮盈虧、日月變化、日食、月食、彗星、流星雨等。遠古時代，人們?yōu)榱酥甘痉较?、確定時間和季節(jié)，對太陽、月亮和星星進行了細致觀察，確定它們的位置、找出它們運動軌跡的規(guī)律來編制歷法。在中國古代，人們用銅壺滴漏的方法計時，把一晝夜分為十二時辰，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個時辰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個小時，對應今天的二十四小時。流傳在高淳區(qū)境內講述自然天文規(guī)律的重要諺語有：

庚辰辛己灰中火，壬午癸未雨茫茫。

丙子丁丑澗下水，戊寅巳卯大海水。

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戊辰己巳大林木；

庚午辛未路旁土，壬申癸酉劍鋒金，甲戍乙亥山頭火。

上七沒星，下七沒燈。

日暈長江水，月暈草頭風。

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

日出像只眼，一天落到晚。

日沒胭脂紅，不是雨來就是風。

晚晴不是好晴，晚娘不是好娘。

星眨眼，有風來。

天河直東直西，白米把雞；天河直南直北，喝湯喝粥。

三、結語

解讀一種語言，感悟一種文化內涵；透視一種文化，鏡像反射一種語言形態(tài)。方言諺語作為廣大民眾智慧與經驗的結晶，是一種口口相傳、簡潔明了且句式較為整齊的藝術語句，直接反映了人類勞動、生活和社會經驗。高淳方言諺語語言樸實、簡明達意、述理清晰，忠實地反映了高淳地區(qū)獨特的農耕歷史文化與節(jié)候地理文化，是辛勤的高淳人民在改造自然、創(chuàng)造生產中凝聚起來的精神財富，是地域文化精神的精髓所在。

【注 釋】

本文列舉出的高淳方言諺語小部分來自《高淳縣志》1067~1069頁，大部分來自作者生活中的收集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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