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俊麗
( 陜西理工學(xué)院 歷史文化旅游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3)
馬其昶 (1855—1930),字通伯,晚號抱潤翁,安徽桐城人,桐城派末期代表?!俄n昌黎文集校注》是馬茂元依據(jù)馬其昶手批《東雅堂韓昌黎先生集》整理而成。馬其昶批東雅堂本時重文不重詩,馬茂元整理時便只取韓文部分,“舊本詩文合編。韓詩單行注本,清人有之,故公特詳于文。茲謹據(jù)原稿重加勘校,編次文集成書,倘亦公之遺意耶!”[1]整理后命名為《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批韓集開始于光緒二十年(1894),完成于光緒三十三年。桐城派是清代影響最大、延續(xù)時間最長的散文流派。方苞開其端,經(jīng)劉大櫆、姚鼐傳播和發(fā)展,形成貫穿清代二百余年的一大古文流派。晚清曾國藩及其弟子吳汝綸、張裕釗等傳承余緒,發(fā)展其堂廡,馬其昶進一步完善,成為桐城派殿軍。桐城派縱貫整個清代文壇,有一套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主要是方苞的“義法”說和“雅潔”觀,對后世古文影響甚遠。“義法”說主要指古文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雅潔”是“義法”說的具體要求,是古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審美標準。郭紹虞認為“文之雅潔由于講義法,而義法之標準也即在雅潔”?!把艥崱奔扔姓Z言的精練、儒雅,又有行文的巧妙安排、材料的精當剪裁。馬其昶古文創(chuàng)作堅守桐城重鎮(zhèn),繼承中又有變化。馬其昶傳承桐城派古文雅潔平淡而富于情韻的同時又多了一絲紆徐哀婉之喟嘆。劉聲木評曰:“其文得方、姚真?zhèn)?,高潔純懿,醞釀而出,其深造孤詣不逾鄉(xiāng)先輩所傳義法,然互名其家亦莫能掩?!保?](P292)又說:“為文思深辭婉,言雖簡而意有余,幽懷微旨,感喟低回,深造自得?!保?]291 陳三立評其“體潔思嚴”,而“韻出百家之上”。
馬其昶批韓文時貫穿了承中有變的桐城古文觀?!俄n昌黎文集校注》依據(jù)桐城派古文創(chuàng)作“雅潔”審美標準對明清以來各家韓文評論成果諸進行芟繁減汰,重在解析韓文風格、行文技巧及語言內(nèi)容特點。馬茂元《韓昌黎文集校注·敘例》說:“余發(fā)而讀之,竊見其融會群言,自具爐冶。凡所甄錄,并刊落浮詞,存其粹語,蓋非沈氏書為然也。”[1]
桐城派依據(jù)其古文理論分析韓文,同時也結(jié)合韓文自身特點,從精簡峻潔、幽懷遠韻、詼詭雄奇三方面探析韓文風格特色。
韓文不僅語言簡練,而且淵雅古厚,能盡顯義理,樸老峻潔之氣躍然紙上。這正是桐城派古文家所竭力追求的一種為文境界。桐城派以“雅潔”作為古文的審美標準,創(chuàng)作古文追求簡潔清雅,評價韓文滲透著這一文論觀。桐城派諸家評語都是運用高度簡練的語言概括出韓文精簡、峻潔的特點。如評《送王秀才(塤)序》:
北宋諸家皆得退之一體,此序淵雅古厚,其支流與子固為近。( 方苞語)
韓公序文,掃除枝葉,體簡辭足。 ( 劉大櫆語)
其淵厚,子固能得之。其樸老簡峻,則不及也。( 張裕釗語)[1]( P261)
諸家評此文風格簡峻樸老、清雅古厚。又評《送湖南李正字序》:
敘交游聚散之感,老潔自不可及。 ( 姚范語)[1]( P277)
貞元十九年(803) 韓愈為李仁鈞之子湖南觀察使李礎(chǔ)送行所作。主要敘韓愈曾經(jīng)與李仁鈞的聚散之事,淡淡之語顯出濃厚之情誼。姚笵評此文格樸老雅潔,緊扣韓文特點。再如評《復(fù)仇狀》:
事理周盡,而辭令簡要。觀公論禮典兵刑處,豈可以文學(xué)之科限之? 其老練精核,遠侔武侯,近比宜公矣。( 李光地語)
簡易明道,最為文之高致。( 姚范語)[1]( P593)
元和六年(811)韓愈針對當時梁悅為父報仇殺人自投縣請罪一案所作。韓文引經(jīng)據(jù)典論述此類事件的處理要權(quán)衡變通,酌宜而行,禮刑兩不失,唐憲宗最后處理此案下達敕令包含了韓愈的建議。因而,李光地評此文“老練精核”,姚范評其“簡易明道”,可謂恰當。
韓愈不僅以文為詩,在古文改革中也以詩為文,把詩的含蓄融于散文創(chuàng)作中。錢穆曾說:“韓集中贈序一體,其中佳構(gòu),實皆無韻之詩也。今人幕求詩體之解放,欲創(chuàng)為散文詩,其實韓公先已為之,其集中贈序一類,皆可謂之是散文詩,尤其皆從詩之解放中來,仍不失之神理韻味也?!保?]因此韓文某些篇章也具有迂曲回環(huán)之味,尤其是贈序一類,滿含深情,富于韻味?;羲闪衷u韓愈《送楊少尹序》“含而不漏,余味無窮”,將白居易《不致仕》詩并論, “白以文為詩,韓以詩為文”[4]。桐城派創(chuàng)作中也有詩與文相互影響的特點,善于把詩歌的神韻意境運入古文創(chuàng)作中,使古文達到意韻深遠、意含言外的境界,這一點與韓文相似。桐城派古文學(xué)習唐宋八大家,古文遠祧韓愈,繼承韓文文從字順的一面,棄其奇險特點。評韓文風格時,桐城諸家能獨具慧眼地分析出韓文含蓄委婉、幽遠喟嘆的一面。馬其昶為文在桐城派古文雅潔溫厚之外,更是注重追求文章含蓄蘊藉、紆徐曲回的風格。因而批韓文時,馬其昶注意選取諸家此方面的韓文評點成果。如評《燕喜亭記》,選取張裕釗語:
馬、班作史,于數(shù)十層排比之后,必作大波以震蕩之。公此記敘山水多用排比,后借貶秩翻出意義,摩空取勢,使人不一覽而盡,乃與上文神回氣合。[1]( P82)
韓愈貶陽山時作。燕喜亭在連州,陽山當時屬連州之邑。文章前部分敘山水之景幽美,最后引出貶謫此地之人王仲舒,并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贊其德結(jié)束。贊王仲舒的同時不免暗含自我感嘆,讀之便覺意猶未盡。張裕釗的評析緊緊扣住韓文特點。評《與李翱書》,選取劉熙載語:
紆徐澹折,便與習之同一意態(tài)。歐文若導(dǎo)源于此。[1]( P178)
貞元十五年(799)汴州亂,韓愈依張建封于徐州所作。李翱寫信勸韓愈赴京城謀事,韓愈回此書。文中首敘家窮空,家累之重無所依,拒絕去京,又回憶曾在京城八九年求人以度日的辛酸經(jīng)歷,文后以顏回自況。文風一唱三嘆,沉郁頓挫。因而,劉熙載評此文風格紆徐淡遠。何焯評其“頓挫往復(fù),兼有李之文態(tài)”。張裕釗評《答劉正夫書》中“足下家中……豈異于是乎”句曰:
承上意反復(fù)言之,瀠洄盡致。文固貴健勁,然須寓機趣于其中,乃覺奇妙雋永,不然,使人讀之盡余味,不足貴也。以此意求之退之之文,無不皆然。[1]( P208)
韓文談?wù)撟魑闹?,文中強調(diào)作文能自樹立為能者,文末又提出這一點。張裕釗評此句承上文之意反復(fù)言之,文風“奇妙雋永”,使人讀之余味無窮,評點甚為精到。評《送董邵南序》:
退之以雄奇勝,獨此篇及《送王秀才( 含)序》深微屈曲,讀之覺高情遠韻,可望不可及。( 劉大櫆語)
沉郁往復(fù),去膚存液。( 曾國藩語)[1]( P247)
評《送王秀才( 含) 序》曰:
含蓄深婉近子長。( 劉大櫆語)
淡折夷猶,風神絕遠。( 曾國藩語)[1]( P257)
評《送楊少尹序》曰:
反復(fù)詠嘆,言婉思深。( 何焯語)
唱嘆抑揚,與《送王秀才( 含) 序》略相類,歐公多似此體。( 曾國藩語)[1]( P274)
此三篇都是送行之序,一是董邵南因懷才不遇欲投河北藩鎮(zhèn),韓愈作序送之,文中用古今燕趙之比,暗指董邵南此行不當;一是王績之后輩王含謁見韓愈,韓愈送之,文中舉古之不遇之人阮籍、陶淵明、王績,貞元十九年(803)韓愈位不高,實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一是送楊巨源告老還鄉(xiāng),韓愈作序送之,采用古今賢才對比之法,襯托楊之賢德。三篇序都采用對比手法回環(huán)往復(fù),曲折表達文意,諸家評析此點也甚為一致。
馬其昶注本韓文批點不僅評價了韓文迂曲回環(huán)的特點,所選評語也工整委婉,尤似詩歌評論。馬其昶依照自己為文迂回喟嘆的古文觀,將諸家關(guān)于韓文此方面的零星評語選取出來,匯聚一起,使韓文深微屈曲、奇妙雋永的特點清洗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以便從中看到韓文恢弘渾浩特點之外的另一種風格,即迂曲回環(huán)、幽懷微旨一面。
雄奇高渾、瑰偉詼詭是韓愈為文本色。皇甫湜《諭業(yè)》曰:“韓吏部之文如長江秋注,千里一道。沖飆激浪,瀚流不滯?!碧K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曰:“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黿蛟龍,萬怪遑惑,而抑絕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蓖┏桥芍T家也都關(guān)注此特點,馬其昶批韓文時也注意選取諸家在此方面的評論。如評《答竇秀才書》:
雄硬直達之中,自有起伏抑揚之妙。( 劉大櫆語)[1]( P138)
又評《與孟尚書書》:
理足氣盛,浩然若江河之達。( 方苞語)
理明氣暢,此文真是如潮。( 何焯語)
渾浩變化,千轉(zhuǎn)百折,而勢愈勁,其雄肆之氣,奇桀之辭,并臻上境。北宋諸家,無能為役。( 張裕釗語)[1]( P211)
韓文具有恢宏磅礴之勢,這是歷來評家的共性評論。
桐城派古文理論“義法”說不僅指語言表達簡潔,還有行文技巧方面,包含有行文章法,材料剪裁、組織等,都要簡練。桐城派文家極為重視文章結(jié)構(gòu)問題,認為或順或逆,或前或后,呼應(yīng)頓挫,穿插開合,皆出于事理之當然,甚至將“位置之先后,剪裁之繁簡”作為“文家第一要義”。桐城派評析韓文時,善于推闡韓文章法結(jié)構(gòu),概括其行文技巧。馬其昶遵照桐城派“義法”說,選取諸家評語。
桐城派追求行文“變化隨宜,不主一道”。方苞說:“記事之文,惟《左傳》、 《史記》各有義法,一篇之中,脈相灌輸,而不可增損。然后前后相應(yīng),或隱或顯,或偏或全,變化隨宜,不主一道?!保?](P31)方苞評《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說:“變化無方,各有義法,此《史》之所以能潔也?!保?]劉大櫆也認為:“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中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jié)變,字句變?!保?](P8)姚鼐在《與張阮林》中說:“文有一定之法,有無定之法。有定者所以為嚴整也,無定者所以為縱橫變化也。二者相濟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達吾才也?!眲㈤_說:“兵無常形,文無定法?!保?]韓文恰是篇篇無定法,墓志銘、贈序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寫法靈活多變,新意迭出,打破六朝以來所形成的寫碑志要求“鋪排郡望,藻飾官階”的陳規(guī)陋習。桐城諸家分析時著實注意了韓文魚龍百變的特點。如《故江南西道觀察使贈左散騎常侍太原王公墓志銘》,曾國藩評曰:
特敘觀察使一段于中以為主峰,余則敘官階于前,敘政績于后,章法變化; 《神道碑》則逐段敘其政績。觀二篇無一字同,可知敘事之文,狡獪變化,無所不合。[1]( P534)
韓文章法善于變化,不主故常,篇篇手法各異,即是同一題材,運筆也各不相同。如為太原王仲舒所作《神道碑》和《墓志銘》,前者先敘先世,次序官階,后逐段敘政績。后者如曾國藩所評,先敘官階,次詳敘觀察使一事,后簡敘政績。二者結(jié)合閱讀,相互補充,可對王仲舒有詳細全面的了解又無累贅之嫌。又如《送浮屠文暢師序》、《送高閑上人序》、 《送廖道士序》、 《送張道士序》、《送浮屠令縱西游序》,同是贈僧、道士序,各篇章法各異。馬其昶選張裕釗評《送浮屠令縱西游序》語:
退之為釋子作贈序,內(nèi)不失己,外不失人,最見精心措注處。每篇各處意義無相襲者,筆端具有造化,惟退之當之,即此可悟變化之法。[1]( P675)
韓愈才力雄厚,一篇之中,行文變化游刃有余。如《獲麟解》,張裕釗評曰:
翔躡虛無,反復(fù)變化,盡文家禽縱之妙。[1]( P41)
文章簡短,論麟之祥與不祥,卻四次轉(zhuǎn)折,矯變不測,因而張裕釗論其“盡文家禽縱之妙”。前兩轉(zhuǎn)以知不知論麟之祥不祥,后兩轉(zhuǎn)以德不德論麟之祥不祥。韓愈善于根據(jù)寫作背景變換行文方法,如《新修滕王閣記》第一段,姚鼐評曰:
王公觀察江南西道一節(jié),本是題后議論,卻移作題前敘事,此公文較宋賢善變化處。[1]( P93)
元和十五年(820)江西觀察使王仲舒重修滕王閣后屬韓愈作記,韓愈此時正移袁州。關(guān)于滕王閣,已有王勃《滕王閣序》、王緒《滕王閣賦》、王仲舒《重修滕王閣記》三文在前。此記避開滕王閣風景,依次敘自己錯過觀滕王閣的惋惜之情。王仲舒觀察江南西道一節(jié)本是頌其政績,應(yīng)在文后議論,但作者卻放置文前敘述。這是作者的一種巧妙行文方法,林紓評曰:“舍滕王閣外之風光,述觀察新來之政績,與修閣之緣起。力與王勃之序、王緒之賦相避,自是行文得法處?!保?](P12)
桐城派“雅潔”說不僅要求文章語言簡潔,行文技巧方面也要簡練,即文章材料的選取要詳略精當,去繁蕪;結(jié)構(gòu)組織安排要合理,符合文章意旨的表達。評韓文時,桐城派多以“雅潔”的審美標準評價韓文,挖掘韓文行文上的特點。韓愈長于文章剪裁,要言不煩。尤其是記敘文,體裁各別,寫法多樣,善于運用簡潔凝練的語言,把紛繁多樣的人物、事件描述得形象鮮明,生動可感,極富文學(xué)性。如《中大夫陜府左司馬李公墓志銘》,方苞評曰:
敘事文最易散漫,故《左傳》細碎處往往兩事相對,于通篇杼柚外,隨處置機牙,使章法相接。篇中姑之憐,與母之棄、諸父之間相對; 魯公之拔擢,與鄭尹之抑拫相對; 喜得有為,與喜不受責相對: 乃其遺則。[1]( P542)
此文頭緒較多,材料繁多。韓文學(xué)習《左傳》兩事相對的敘述方法,文章脈絡(luò)清晰,材料組織有條理,并且突出中心。此文行文技巧,剪裁得當,詳略安排適當。又《曹成王廟碑》,諸家評曰:
此韓碑之最詳者。然所詳特討希烈一事耳。自轉(zhuǎn)貳國子秘書以上,著宗蔭承王官之由也; 行刺史事,試郡之由也; 貶潮還衡,跌而復(fù)起之跡也; 被召還襄,衰绖即戎之意也; 討國良,則虛言其方略; 討希烈,始實次其戰(zhàn)績,而不及其兵謀; 末乃總括治行。案之,無一語可汰損者。( 方苞語)
貶潮州與降良事,小振; 平李希烈事,大振。凡敘事,皆分大小為主賓,驟看乃直敘漫鋪。( 曾國藩語)
退之敘事文,簡嚴生動,一變東漢文格,后人無從追步。然直敘處多本東漢舊沄,出退之手筆,便簡古不可及,卻與東漢不同。于此能辨,則于敘事之法,思過半矣。( 張裕釗語)[1]( P423)
元和十一年(816),李道古求韓愈為其父李皋撰碑。李皋“既孝既忠”,有功于國家,襲封曹,謚曰成,故曰草成王。李皋一生功績卓著,上元元年(760)除溫州刺史時救災(zāi)民,寶應(yīng)元年(762)副元帥李光弼討叛軍袁晁,大歷十四年(779)受誣貶潮州,建中二年(781)為湖南觀察使討叛軍王國良,建中三年討叛軍梁崇義,建中四年遷江西觀察使率兵討叛軍李希烈。在諸多戰(zhàn)事政績及貶謫遭際中,韓文并不是平分筆墨,唯獨詳述平叛李希烈一事,其它事則一筆帶過,使文章既詳略得當,中心突出,完整詳盡,又不蔓不枝,無可汰損。因李希烈與河北藩鎮(zhèn)勾結(jié),是討伐諸叛軍中的重中之重,此事關(guān)乎朝廷安危,需詳述。曾國藩評其“凡敘事,皆分大小為主賓”,方苞評其“詳特討希烈一事”,都揭示出了韓文的行文特點。韓文行文簡古,既巧于剪裁,又善于組材,既合桐城“義法”說的要求,又合“雅潔”觀的審美標準。又《唐故相權(quán)公墓碑》中“因善與賢,不矜主己”句,曾國藩評曰:
敘權(quán)公相業(yè),專述用人一節(jié),大抵“嘉善而矜不能,和而不流”,二語該之,而文特矜煉。只此是敘名臣之法。若一一敘列事跡,則累牘不能盡矣。[1]( P472)
又評“其在山南河南,勤于選付”句曰:
選擇事之要務(wù),即與分付,不繁瑣,無留滯也。[1]( P472)
韓愈此文特點是敘事簡潔,所敘權(quán)德輿政績主要詳于其為相時善于用人這一方面,正如韓愈所說“天子以為宰相宜參用道德人”。宰相善用人,對朝廷極為重要,這也是其重要職責。清初林云銘也說“教育英才,乃宰相之職”, “以人事君者,宰相之常職”。韓愈曾三《上宰相書》不果,對宰相善用人之重要性深有感觸,所以詳述權(quán)德輿善于用人。韓愈所寫墓志都能圍繞墓主身份抓住核心事跡,根據(jù)人物所特有的行為舉止,別求義理以抒襟抱,即曾國藩所說“選擇事之要務(wù)”,使個人一面。元代李淦《文章精義》評韓文: “退之諸墓志,一人一樣,絕妙!”韓文往往打破平鋪直敘的窠臼,細節(jié)安排波瀾起伏。
韓愈是善于使用語言的巨匠,一生與陳詞濫調(diào)作斗爭,堅持古文創(chuàng)作“詞必己出”,擺落俗套。韓愈最早提出這一創(chuàng)作理論:“當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陳言之務(wù)去,戛戛乎其難哉?!保?](P700)其后古文創(chuàng)作者基本都遵循這一法則,桐城派更是要求作家應(yīng)通過各自的途徑,發(fā)揮各自的創(chuàng)作個性,古文創(chuàng)作師古意不師古辭。方苞雖強調(diào): “序事之文,義法備于《左》、 《史》”,但要善變: “退之變《左》、 《史》格調(diào),而陰用其義法;永叔摹《史記》之格調(diào),而曲得其風神;介甫變退之之壁壘,而陰用其步伐?!保?](P303)劉大櫆說:“大約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陳陳相因,安得不目為臭腐?原本古人意義,到行文時卻須重加鑄造,一樣言語,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謂去陳言?!保?](P11)桐城派諸家秉承此理論,分析韓文時也關(guān)注此點便在情理之中。如《送高閑上人序》,薛敬軒評曰:
《莊子》文,好學(xué)古文者多觀之。公此序,學(xué)其法而不用其辭,學(xué)之善者也。[1]( P269)
薛敬軒評韓文文法師承《莊子》,卻自鑄偉詞。又《曹成王碑》中“明年,李希烈反,……田之果谷下無一跡”一段,何焯評曰:
此段學(xué)《左傳·襄公十八年》圍齊文法,而變其語。[1]( P430)
《左傳》襄公十八年,齊屢擾魯,魯求救于晉,晉平公率諸侯攻齊。韓文此段敘曹成王帥軍攻李希烈。二者對戰(zhàn)事中敗敵方式描寫相似,但用語不同。何焯評韓文文法學(xué)《左傳》,但能去陳言,較為恰當。又《處州孔子廟碑》,何焯評曰:
韓公之文,無不根據(jù)經(jīng)籍,而議論仍未嘗襲前人陳言,故下筆如魚龍百變。[1]( P490)
再如《魏博節(jié)度觀察使沂國公先廟碑銘》,方苞評曰:
序簡以則,銘清而蔚,兼《尚書》、 《雅》、《頌》之義,而無模擬之跡。[1]( P403)
《處孔子廟碑》、《魏博節(jié)度觀察使沂國公先廟碑銘》,何焯、方苞分別評其承六經(jīng)之義,但不襲六經(jīng)之語。韓愈自言不讀周秦、兩漢以后書,其古文創(chuàng)作也多受漢以前古文影響,而用語自鑄一爐。諸家分析韓文,多探尋韓文效法古人作文之法,內(nèi)容近六經(jīng)之義,但不師古人陳言,無模擬之跡。
韓愈在《上宰相書》中自稱其文“皆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方苞曾自評“學(xué)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桐城派古文理論經(jīng)方苞首提“義法”說,至姚鼐進一步發(fā)明、擴充,提出“道與義合,文與質(zhì)備,天與人一”, “義理、考證、文章”合一,曾國藩擴展為義理、考據(jù)、辭章、經(jīng)濟,逐步完善,都包含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其中“言有物”、“義理”這一內(nèi)容則與六經(jīng)密切相連。
方苞《進四書文選表》曰:“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jīng),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材于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沈潛反復(fù)于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真古雅而言皆有物?!保?](P286)其論說雖然不免有些局限,但從中可知方苞提倡為文必學(xué)習六經(jīng),承六經(jīng)之旨。馬其昶為文固守桐城派規(guī)范,以宗經(jīng)為本。桐城派評韓文時注重其義理的闡發(fā),馬其昶批韓文時注意選取各家評韓文“根柢六經(jīng)”的觀點。如《爭臣論》,選曾國藩語:
逐節(jié)根據(jù)經(jīng)義,故盡言而無客氣。[1]( P108)
諫議大夫陽城在位五年而“未嘗一言及于政”,韓愈作文譏切之。韓愈從當時的政治出發(fā),有的放矢,敢于秉正直言。韓愈堅守儒家道統(tǒng),文中以《周易》闡釋道理,以大禹、周公、孔子先賢的盡心職守為例,批評陽城瀆職。所以曾國藩評其“逐節(jié)根據(jù)經(jīng)義”,“并毫無客氣”。又《答李翊書》 “行之乎仁義之途,……終吾身而已矣”句,方包評曰:
退之知立言之道在行之乎仁義之途,所以能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1]( P170)
李翊來書問韓愈立言、立道問題,韓愈作文答之。文中,韓愈總結(jié)自己行古道、立古言的三種境界進行說教,讀古人書,力爭心手一致,拒絕雜誘,醇而后肆。最終用一句話概括:“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 《書》之間,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韓愈完全以六經(jīng)之旨貫穿于文中。再如《鱷魚文》,選何焯語:
誠能動物,非其剛猛之謂。此文曲折次第,曲盡情理,所以近于六經(jīng)。古者貓虎之類,俱有迎祭。而除治蟲獸蛙龜,猶設(shè)專官,不以為物而不教且制也。韓子斯舉,明于古義矣。[1]( P208)
元和十四年(819)韓愈貶潮州,聞鱷魚危機民畜已久,作《鱷魚文》,驅(qū)除之。文章義正詞嚴,表達其作為刺史戰(zhàn)勝鱷魚的決心和勇氣,“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因而何焯認為雖然所治為“蟲獸蛙龜”,韓愈依然“教且制”,以理征服鱷魚,評其“曲盡情理”,“近于六經(jīng)”。正因為此文嚴謹似經(jīng),致使后世對其文體產(chǎn)生異議,主要是祭文和檄文之爭。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全篇只是不許鱷魚雜處此土,處處提出‘天子’二字、‘刺史’二字壓服他。如問罪之師,正正堂堂之陣,能令反側(cè)子心寒膽慄?!币ω尽⒃鴩獎t將此文與《論巴蜀檄》并列,其確實有《尚書·牧誓》、《左傳·僖公四年》討賊檄文振振有詞的特點。何焯雖沒嚴明此文文體所述內(nèi)容,其對文章特點的評價可謂恰當。反之,效仿韓文而無義理之文則被批評,曾國藩評《新修滕王閣記》說:“反復(fù)以不得至彼為恨,此等蹊徑自公辟之,亦無害;后人踵之以千萬,乃遂可厭矣。故知造意之無關(guān)義理者,皆不足復(fù)陳也?!保?](P91)
劉真?zhèn)愒u:“馬其昶本除選錄《考異》和五百家注的部分內(nèi)容之外,還選錄了明唐順之至清吳汝綸等二十七家批點。明代唐宋派、清代桐城派的主要成果得到了較為完整的體現(xiàn),這是該書的主要特點?!保?]大家評點能探驪得珠,使讀者懂得欣賞佳作之妙,并從中領(lǐng)會創(chuàng)作之奧秘?!俄n昌黎文集校注》所選諸家韓文評點成果部分已佚,此本對后世韓愈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臺灣羅聯(lián)添《韓愈古文校注匯輯》輯錄的明清部分韓文研究成果便是依據(jù)馬氏本匯輯而成,《凡例》說:“清代馬其昶補注引明清二十余家校注、評說,其書可查考者,徑檢原書征引,一時未能查考者,則據(jù)馬氏補注稱引輯錄?!保?0](Ⅲ—Ⅳ)臺灣李建昆說:“在臺灣,學(xué)者研究韓詩,多半以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為文本;至于研究韓文,則以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為根據(jù),兩書各有崇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11]可見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中選取的以桐城派為主的韓文評點成果對后世韓愈研究具有重要的資料價值。
[1]馬其昶. 韓昌黎文集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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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劉真?zhèn)?,岳? 韓愈文集匯校箋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10.
[10]羅聯(lián)添. 韓愈古文校注匯輯[M]. 臺灣:臺灣國立編譯館,2003.
[11]李建昆. 中華叢書韓愈古文校注匯輯評價[M]. 臺灣:國立編譯館館刊,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