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菊
提起蘇軾,中國的讀書人沒有誰不知道他。蘇軾的文學(xué)藝術(shù)成就可以用兩個字來評價,那就是“不朽”!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獨一無二”!他的人生正如他的號“東坡”一樣,一坡又一坡,而且大都是下坡。蘇軾的一生,歷盡坎坷,一貶再貶,可以說是中國貶謫文化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
蘇軾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在于他大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獨一無二的人生經(jīng)歷,而在于他于困境中修煉而成的“超然、樂觀”的人生智慧。這才是他留給后人最大的精神財富,也是他感動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可貴之處。正如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中說:“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xué)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p>
“超然”是蘇東坡密州任上的思想精髓,并成為他日后身處逆境的精神支柱。熙寧七年(1074),蘇軾從繁華的杭州來到山東密州這片貧瘠的土地,政治失意,生活困頓。如何面對人生的困境?如何找到人生的快樂之道?蘇軾在《超然臺記》中給出了很好的答案:超然物外、無往而不樂。
超然物外,體現(xiàn)了蘇軾置身逆境的曠達心態(tài)和超越意識。尚永亮在《貶謫文化與貶謫文學(xué)》一書中評價:“所謂超越意識,既是一種人生理念,更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也就是說士人雖身處逆境,卻能不為所累,超然物外,與世無爭,在精神上達到一種無所掛礙的境界?!?/p>
“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蘇軾《超然臺記》)物之有盡,而人欲無窮,“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列子》卷七),這些近乎瘋狂的貪欲,最終會讓人失掉心性,“是謂求禍而辭?!?。正如《莊子·讓王篇》所講:“今世之人,居高官厚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禍哉?”蘇軾審視人生的憂樂、福禍等辯證關(guān)系,為當(dāng)下人生找到一條不累于物的價值取向。
“彼游于物之內(nèi),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nèi)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以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蘇軾《超然臺記》)?!坝斡谖镏畠?nèi)”,人易被口腹所役、名利所驅(qū),人異化成物的奴隸,便“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莊子·繕性》)。正如蘇轍《超然臺賦》所寫:“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場,浮沉于榮辱之海,囂然盡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達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耶?”因此要使人達到“無所往而不樂”的境界,就應(yīng)該“游于物之外”。
“游于物之外”,即超然物外。只有淡化對物的欲望,泯滅萬物之間的差別,等齊貧富、美惡、福禍、憂樂等,才能“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莊子《齊物論》)。“非必怪奇瑰麗者,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疏草木皆可以飽?!保ㄌK軾《超然臺記》)萬物的差別性消失了,蘇軾消除了分別心,忘記了自我?!肚f子·齊物論》:“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唯有“喪我”,“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進入“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同萬物”、“道通為一”的境界(莊子《齊物論》),也即“心齋”、“坐忘”必然要達到的“虛明”、“大通”境界;唯有“喪我”,才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游心于淡”、“游于無窮”,達到心靈和精神的絕對自由——“逍遙游”,從而達到“至人無己”的最高境界(《莊子·逍遙游》)。
超然物外絕不是與生俱來,而是蘇軾在經(jīng)歷了磨難后超越困苦超越自我才擁有的。“超然物外”蘊含著蘇軾超出常人的大智慧:蘇軾汲取了儒、釋、道三家的精神營養(yǎng),“超然物外”思想明顯受莊子的“齊物我”哲學(xué)觀的影響,也滲透融合佛道淡泊虛靜的人生理念,體現(xiàn)出智者的靈動與達者的圓融。其儒家的用世之心一直未泯,展現(xiàn)出一種熱愛人生的入世情懷。濟之以蘇軾獨有的人生修養(yǎng)和人生經(jīng)歷,形成了屬于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
董仲舒說:“圣人何其貴者?起于天,至于人而畢。畢之外謂之物,物者投所貴之端,而不在其中。以此見人之超然萬物之上而最為天下貴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天地陰陽》)。蘇軾以超然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構(gòu)筑起自己的精神家園。
劉永濟在《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中說:“東坡一生在政治上遭遇,極為波動,時而內(nèi)召,時而外用,時而位置于清要之地,時而放逐于邊遠之區(qū),然而思想行為不因此有所改變,反而愈遭挫折,愈見剛強,挫折愈大,聲譽愈高?!?/p>
蘇軾一生經(jīng)歷坎坷,在新黨與舊黨斗爭的漩渦中,幾經(jīng)沉浮。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罪貶黃州對蘇軾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他仍唱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時代最強音。“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蘇軾《東坡》);“莫聽穿林打葉聲”,“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蘇軾《定風(fēng)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蘇軾拋開了物質(zhì)和世俗的負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處變不驚。紹圣元年(1094),呂惠卿等人誣告蘇軾“譏斥先朝”,蘇軾被貶南荒惠州,“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蘇軾《十月二日初到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食荔枝二首》之二),蘇軾總能以審美的眼光將自己的生存窘境詩化、美化,找到當(dāng)下生活的滿足與愜意。紹圣四年(1097),62歲的蘇軾被貶到“非人所居”的儋州,“大率皆無”的生活環(huán)境幾乎把他推向生存的絕境,但蘇軾隨遇而安,“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蘇軾《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作此詩示之》);“我本儋耳人,寄身西蜀州”(蘇軾《別海南黎民》)?!熬潘滥匣奈岵缓?,茲游奇絕冠平生”(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歷經(jīng)滄桑的蘇軾已是“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其人生已實現(xiàn)了“無往而不樂”的逍遙境界。
東坡雖屢遭貶謫,身處逆境,卻始終履險如夷,達觀超然,以從容的心態(tài)面對貶謫生涯中的種種窘境與苦難,隨遇而安甚至隨遇而樂,成就了蘇軾在黃州、惠州、儋州所創(chuàng)造的生命奇跡和人生境界。蘇軾總結(jié)自己一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超然物外,使蘇軾以一種“隨緣放曠,任意逍遙”的達觀態(tài)度,在逆境中重新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審視生命的內(nèi)涵,從而樂由心生。
吳熊和、蕭瑞峰在《唐宋詞精選》中說:“蘇軾善于從普通的日常事物中,發(fā)掘出生活本身的詩意。同時還善于從富有詩意的生活中,提煉出某種富于啟示的人生哲理。”
超然物外,體現(xiàn)了蘇軾樂天知足的生活態(tài)度??v觀蘇軾一生,政治上屢遭打擊,生活中常臨絕境,但無論環(huán)境何等險惡,他都能“樂在其中”。常樂無求,他以樂觀與欣賞的心態(tài)對待自然,便“凡物皆有可觀,皆有可樂”;他以樂觀與豁達的心態(tài)對待生活,便“餔糟啜醴皆可以醉”;他以樂觀與超然的心態(tài)對待世事,便沒有美惡、去取、大小、禍福的煩惱。蘇軾在《后杞菊賦》中寫道:“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梁肉而墨瘦?!岱揭澡綖榧Z,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蘇軾在逆境中始終沒有放棄對生活的熱愛,故能化苦為樂。
現(xiàn)代社會,物欲橫流,“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我們應(yīng)以超然的心態(tài),靜觀喧囂之美?!叭松郎?,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戰(zhàn)國策·蘇秦始將連橫》)我們應(yīng)以超然,擺脫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把氵^留聲,人過留名?!保R致遠《漢宮秋》)其實我們應(yīng)明白:比名聲更重要的是,回歸到你自己,保留一種內(nèi)在的從容和淡定,才能真正品嘗到精神的快樂。可如今仍然有許多人忙于追逐名利、權(quán)勢:一些高官出于對金錢的無限貪欲,貪污腐敗層出不窮,將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拋之腦后;一些知識分子扺制不住世俗利益的誘惑,學(xué)術(shù)造假、抄襲等屢見報端,學(xué)術(shù)的尊嚴(yán)被踐踏。這些人快樂嗎?他們不快樂。他們?yōu)槊?,為利所惑,在對“物”無止境追求的時候,恰恰忘記了人本身,最終一無所有,甚至喪失生命。蘇軾的“超然物外”恰是擁有快樂的秘笈。
正因蘇軾“超然物處”,故能在困境中求生存、逆境中求崛起、抑郁中求達觀,在人生的舞臺上榮辱皆忘,處變不驚,窮通得失淡然處之;面對多年的貶謫生涯,他看透人生卻不厭惡人生,他追求解脫,卻又始終對生活抱著樂觀的信念。這就是蘇軾的人格魅力,也是他留給后人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