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
一
欲望就是需求的愿望,它首先與人的生理需求相關(guān),是人的本能。人有些欲望與動物的欲望相通,如吃喝拉睡、性欲等生存欲望,以及親情愛情,它隨著某種境況的遞進(比如由小到大的年齡、睡眠不足、饑餓等)狀態(tài)而強烈或衰退(如老年,吃飽、睡足、滿足等)。附著于生理欲望的某種精神性,或叫做對這種欲望的感知狀態(tài),我把它稱之為生存精神性,或本能精神性,比如在20世紀60年代的“三年大饑荒”中,生產(chǎn)糧食的農(nóng)民反而普遍挨餓,守著田塊受餓,一撥撥人倒下去(當今有學者歸之為營養(yǎng)不良而導致病發(fā)),這個時候為能填肚子而對樹葉、樹皮、野菜、觀音土和蛇蟲產(chǎn)生“吃”的欲望,就充斥“本能精神性”,什么以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神圣理想來克服“生存困難”,都是宣傳機器外加給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的。從我的生活閱歷和生存體驗,一般民眾(包括農(nóng)民)在很長時間段都局限于這種“本能精神性”,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考慮怎樣糊口,所謂人的尊嚴、人的價值、人的理想——諸如以階級成分劃分誰可多得食物,誰少食或不得食,表面上體現(xiàn)好成分者一種尊嚴,實際仍出于本能精神性——生存競爭意義上的排斥。
人之為人——人世間,就有個由本能精神性到超越精神性的演繹過程,人類文明得以建立和延展。所謂社會發(fā)展的停滯——生活的裹足不前,其實就是人長時間陷于生存精神狀態(tài),人的尊嚴和創(chuàng)造性價值被生存精神狀態(tài)所制約,而呈一種萎縮或下降趨勢。即使如此,人依然保持著基本活力,加上文化傳統(tǒng)耳濡目染的傳遞,他仍有著從現(xiàn)有條件中捕獲營養(yǎng),不但應對困局,而且追求新的生活,即呈現(xiàn)超越性精神沖動。讀書就反映了人類這種精神現(xiàn)象。
讀書就是人讀人寫的書??鬃邮龆蛔?,是口頭之書,他的弟子把他的言語記錄下來,就成了書。雖是為帝王謀、吃帝王飯,也是人類欲望的一種。由于生產(chǎn)力低下,紙張闕如,印刷術(shù)姍姍來遲,所謂讀書,也是止于皇家學人的授道,這跟有書擺在案前可以細讀深讀是不同的。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讀書成了人類的基本行為。各式各樣的學校就是讀書的場所。
讀書的欲望就包含生存性和超越性這樣兩種狀態(tài),是流動的。從“讀書欲望”的本意(書籍文字具有抽象性),當然應該屬于超越性精神狀態(tài),但在實際(現(xiàn)實)中卻完全可能受制和受限于生存性精神狀態(tài),這是因為,本然的生存狀態(tài)、特定的精神語境對其進行了無意有意地遮蔽。不過由于“活人”這個最關(guān)鍵的因素,“讀書的欲望”的正面效力不可能消弭,通過“人”而不斷延伸,破蔽——破生存之蔽和精神之蔽是必然的。
然而,我們在許多時候,讀書的欲望總是在生存性精神圈子里徘徊,也就是老是被后者所遮蔽。
二
古代那個《漂母一飯》的故事,說的是韓信早年落魄遭人冷落,心里郁悶,這見證了韓信尚有尊嚴(超越性精神)意識,這樣的尊嚴來自文化傳統(tǒng)——士人傳統(tǒng)被社會接受,成了中國——人類精神的有機組成,社會有了相應的共識,所以韓信固窮卻還能守住一份自尊。他在城下釣魚,餓得不行,一個在附近漂洗衣物的老婦人,一連幾十天拿飯給他吃,他很高興很感激,此時他基本處于生存性精神狀態(tài)了,曾具備的超越性精神滑回本能性精神。他向老婦人承諾“我將來一定要重重報答您”,說明他心中的超越性精神尚存,其心靈尚未被生存性窘迫給徹底遮蔽。而這婦人從一開始就不是要得到報答,而是基于憐憫或惻隱這類超越性精神的人性之光。可見當時社會雖然貧困,人心中的超越性精神尚未被全然遮蔽。后來韓信顯貴,以千金酬謝那位老婦人,此時的韓信就有踐行“理想”(承諾)的“超越精神性”的意味了。
記載這個故事定格為“已知之理” 即已知之倫理,是后來的事——新朝記錄前朝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其道德倫理的意味相當明顯,成為我們民族的精神積淀。我們還發(fā)現(xiàn),從古至今數(shù)千年,帝王將相公卿王侯“成長”故事所涉的精神閥域,幾乎都局限于生存精神性和超越精神性之間徘徊,側(cè)重倫理就是印證。進入當代,執(zhí)政黨“解放全人類”的革命宣傳,仍富有這樣的精神底色。就是說,在很長的時間段,它并沒有真正解決國人的“吃飯”問題,而上述這類“已知之理”卻被堂皇的革命理論摒棄了。當“吃飯”成了全社會的第一大事,“吃飯”也成了制敵的武器,什么讀書,什么研究,在統(tǒng)治者看來,不就是吃上一碗飯?統(tǒng)治者一句“不給飯吃”,其實就是給“讀書”限定了方向,也就是給“讀書”平添了遮蔽,讓讀書始終黏附于生存考量。所以,在這樣情境中的出版物,一般而言,其精神內(nèi)涵皆為生存性質(zhì)素所充斥。
說具體一些就是,到了現(xiàn)代,我們在較長時間把農(nóng)民置于“求溫飽”的境況中,農(nóng)民——國人都停留在“本能精神性”狀態(tài)。從20世紀20年代以蘇俄為師開始鼓吹農(nóng)民集體化(集體農(nóng)莊),50年代到70年代搞中國式農(nóng)民集體化,輔以城鄉(xiāng)二元戶口制度,農(nóng)民被綁在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走社會主義道路”,結(jié)果大批以種糧為業(yè)的農(nóng)民惶惶然不脫糧荒,甚至餓死。且不說這時的“韓信們”當作舊時代知識分子被一次次批判和羞辱,“老婦人”幾十天不斷施飯的事也不可能產(chǎn)生了,因為她此時也貧乏得難以自保,渴望得到國家救助。我們的官員臉露喜色地說:我們的人民多好呀,多知道感恩呀。這也折射出官員的執(zhí)政水平,或叫執(zhí)政理念。幾千年盛傳的“民以食為天”的后面就填充著這樣的精神底色,而且視為最高的執(zhí)政境界(“解決了幾億人的吃飯問題”),并成為體察民情一個最基本的準則。以這種“樸素真理”自居的后面,其實是包含我們的民族、我們的社會在漫長的歲月里,作為人的精神特征或叫精神底色,都黏附于“本能精神性”上面的。
這又等于說,我們匍匐于“本能精神性”,也就是被“本能精神性”所遮蔽,不知道人之為人,人與動物是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的,人不但有解決基本生存的欲望,而且在基本生存之上,要活出尊嚴,活出價值,就是活得像人。就是說,人應該有著更神圣、更值得追求的“超越的精神性”。人之為人,有本體性,更有主體性——今天這樣的“主體性”已浮出水面。一部人類進化史、發(fā)展史或叫文明史,不就是一部人類不斷展示由本體而主體——“超越精神性”即進步的歷史嗎?
記錄人類這種“精神演進”,最可靠的是書籍;認識它,最可靠的也是讀書。因而讀書的天地應該是廣闊無邊的。
讀書為解惑,既解生存之惑,更解“自我了解”“社會和自我設計”(自我超越)之惑,書籍烙下了人類這樣的歷史足跡,所以,“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在不斷迎面撲來的人類新境況中,人需要不斷地認識自己;以果為因,讀書讓人類不斷產(chǎn)生讀書的欲望。只不過中國這類“史記”記載的多是“已知之理”。
對國人進行生存勘探,也只有在讀書中才能實現(xiàn)。不過,在我們的社會,比如小學生、中學生和大學生的讀書,書包越來越重,案頭書堆得越來越高,那些“已知之理”的書籍大量地登堂入室,但對社會的演變——社會和人怎么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對社會的昨天和前天仍是一團亂麻,毋寧說,承載解惑的大書小書——“已知之理”的書籍倒對社會和人進行了遮蔽。
長期浸淫于既定精神格局的國人難以發(fā)覺,必須借助“他山之石”。這樣的“他山之石”早已出現(xiàn)。
三
在我讀域外書(翻譯書)時,我想到了這個問題。
讀書由書籍和閱讀構(gòu)成,讀書也是人類不斷地從“本能精神性”到“超越精神性”的星光大道。既然與人類“進步”息息相關(guān),隨著人類的生存生活情境的變化,在認識客觀世界的同時,人自身的潛能(包括對自身的認識)也得到激發(fā),自然形成普世性的價值選擇。不管特定的民族(國家)如何強調(diào)自己何等獨特的文化特征,在歷史的演進中,它的文化規(guī)范中必定越來越多地顯現(xiàn)普世——求同的質(zhì)素,在如此求同之下,方能有效有機地保存自己的特異。因而,“超越精神性”并不是“畢其功于一役”,而是螺旋式遞進的,沒有止境。
最近我花了不少時間讀《以賽亞·伯林書信集》(卷1,譯林出版社,2012),此書收錄了伯林1928—1946年的書信。它沒有像我們社會習慣做的為尊者諱、為意識形態(tài)諱而突出什么、刪除什么。伯林說:“我喜歡閑聊,喜歡描述事物,對人類及其本性有濃厚的興趣,也喜歡探究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影響。”這是健康正常的人類之心。此書就是一介普通人家尋常的通信,不是為刻意保留時代真相,恰恰保留了人的真相——時代真相,不是刻意突出“天才”“英雄”在幼年的不同凡響,恰恰保存了那個時代一個國家最一般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
伯林在1928年12月給父親的明信片,上面羅列了他學雜費、伙食費開銷的明細情況,其中有這么一句:“我買書還需要很多錢,大約10英鎊?!笨梢娗嗄瓴植粸樗嫣幘乘螅暧椎男撵`就產(chǎn)生了“生活之問”和“世界之問”。他這句如此尋常的話包含了幾層意思,一是伯林家解決了溫飽;二是整個社會不是處在“生存”境況中;三是大學生思想活躍;四是能自由買書讀書跟社會情境語境的寬松相宜相關(guān)。
伯林1931年9月給查爾斯的信更加證實了上述情形,還顯現(xiàn)了他的閱讀——精神個性:
我最終得到一本為《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入門》(1922年莫斯科出版)的書。書的作者是政治哲學家和蘇聯(lián)科學院研究所所長德波林。這部著作冗長、枯燥、缺乏睿智,但我興趣十足地埋頭閱讀,它的論點越是糟糕反倒越讓我感到趣味盎然。它的風格與其他在英國出版的哲學、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書截然不同。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它仿佛來自另外一個星球,那里的環(huán)境條件比地球更加殘酷。但它宣傳的信條卻似乎比盧梭的思想更富有影響力。這本書除了作者令人乏味,一切都是那么有趣和令人興奮,但它顯然不適合外國人閱讀。
說《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入門》的論點糟糕,當然是當時英國社會對此書的一般看法。當馬克思明言“一個共產(chǎn)主義幽靈在歐洲大地游蕩”,歐洲的發(fā)達國家如英國并沒有對它圍追堵截(倒是受到宣稱國家社會主義的希特勒德國禁止)。伯林興趣十足地埋頭閱讀,足見其視野之寬、精神觸角之廣。
伯林研究馬克思也跟其人同樣是猶太人有關(guān);他喜歡讀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的作品,并加以認真比較,這當然與他幼年在俄羅斯生活過有關(guān)。除了希特勒的德國禁馬克思的書(“我如饑似渴地一卷接一卷閱讀馬克思—恩格斯的德語原著……這個版本到了1933年就停印了,希特勒下令的”),歐洲大陸的精神氣氛仍是相當寬松。
換言之,從社會層面和文化層面以及生活層面,年輕伯林感覺到了閱讀上仍存各種遮蔽,因而他的閱讀是破蔽式的閱讀,在遮蔽中捕獲微妙的營養(yǎng)。他以同情和理解閱讀并研究時代的新思潮(他寫了《馬克思傳》一書),逐漸形成了冷戰(zhàn)時代不被看好的消極自由主義思想方法,他大力提倡多元主義——價值多元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他的寫作是勘探“未知之理”——向著生活、向著未來敞開。
正如胡傳勝在《伯林傳》(譯林出版社,2001)“譯序”說的,“在20世紀的思想家中,以賽亞·伯林可以說是既無做大師的抱負,也自認為沒有下過大師的苦功,卻在有生之年成為當之無愧大師的人。”
在伯林身上,讀書的欲望就是人類“超越精神性”的充分體現(xiàn)。他的書之所以成為當今和往后時代充滿活力的思想資源和精神資源,正是他當年破蔽讀書的結(jié)果。
四
對于閱讀——精神活動,遮蔽無所不在。有的遮蔽不是人為的,比如大氣層對人類的制約;有的遮蔽是人為的,比如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誡和設限。根本上,人的精神自由——破蔽行動在于人自己,人是靠自己而不是靠別人做出閱讀上的選擇。
當今物質(zhì)豐富,生活水平提高,但國人讀書少了。如果對讀書進行量化分析,這讀書之“少”中,又為“如何發(fā)財”“如何健身”“如何娛樂”的本能精神性所充斥,超越精神性欠缺的“閱讀匱乏”成了我們社會的普遍癥候。這跟前些年饑餓年代也是政治高壓年代的讀書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在世界面前,中國是頭睡醒的大獅子,可“獅子”內(nèi)里的精神質(zhì)素依然為“本能精神”所囿。
真正的讀書就是人對超越精神的渴求和探尋。這個意義上的閱讀匱乏對我們社會可不是吉祥之相。在號稱世界第一的書籍大國,“閱讀匱乏”暴露出我們社會的精神本相。閱讀匱乏導致或見證我們社會“超越精神性”受到阻遏。
書籍大國遮蔽了閱讀匱乏,由此,我又聯(lián)想到我們社會無所不在的遮蔽問題,以及被遮蔽的精神之痛。與其說“閱讀匱乏”被重重遮蔽,不如說我們社會的精神之痛被重重遮蔽。
太多的人體會不到這種“精神之痛”。(顯然,伯林在他所在的歐洲大陸就沒有這種“精神之痛”,但他后來作為英國外交官出訪蘇聯(lián),在拜訪蘇聯(lián)作家時感覺到了這種“精神之痛”。)
自然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我們社會的昨天和前天,人們不也陷入本能精神性不可自拔么?我們的精神質(zhì)地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又等于說,相當程度上我們是沒有憑借“讀書”所產(chǎn)生的張力,對自己曾經(jīng)的年代毫無真切的了解。進一步追問,是無“書”,也就是沒有揭示真相的書可讀。這么著,我們也就能從書店(市場)那些琳瑯滿目、汗牛充棟的書中,看出對“閱讀”構(gòu)成了遮蔽。
擴大地說,物質(zhì)性生活形態(tài)對讀書構(gòu)成了一重遮蔽。這種現(xiàn)象應該是本然性的社會現(xiàn)象,因為物質(zhì)生活總是第一性的。
演進的人類社會總會出現(xiàn)一部分人(智者、學人)探尋生存本相,探尋“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們看書寫書教書——帶動社會讀書,也就成了“破蔽”行動,首先就是破物質(zhì)生活之蔽。最基本的物質(zhì)性生活就是求生存求溫飽,淹滯于此狀態(tài)的民眾對讀書不會有欲望的。長期的普遍貧困會給人給民族的心靈造成內(nèi)頹之殤。所以,現(xiàn)在人不讀超越性精神之書,有著“窮怕了餓怕了,抓住一切機會發(fā)財致富”的生存性考慮,這是物質(zhì)性遮蔽和自我遮蔽的雙重遮蔽。
上面說的為“發(fā)財”“健身”“娛樂”的讀書,給真正的讀書同樣構(gòu)成了遮蔽。
一個社會為什么盛行這樣的“遮蔽”,與它的“上層建筑”即意識形態(tài)相關(guān)。意識形態(tài)又可分為世俗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人的文化習慣、文化心理及市場意識可歸于前者,現(xiàn)實中的物質(zhì)生活和娛樂生活同樣可歸于前者;后者以權(quán)力為內(nèi)核,在權(quán)力獨大的社會,對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的解釋(取舍)貫穿著權(quán)力意志,而權(quán)力是受少數(shù)人操控——權(quán)力者總是聲稱代表國家和人民,其實代表的只是部分社會成員,這部分社會成員成了既得利益者,他們合謀,以“正面”的方式,通過其操控(受控)的主流媒體和主流學人把“讀書”引向與無礙權(quán)力(包括頌揚權(quán)力)的方向,顯然,他們是能夠容納世俗意識形態(tài)的——但在革命之初,他們是激烈地批判世俗意識形態(tài)(唯恐民眾不激進、不革命)。他們操控下的書籍標榜顯示唯一的真相和真諦,恰恰遮蔽了歷史和人(心靈)的真相。
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世俗意識形態(tài)合流,也就是香港學者楊慧儀說的,“國家、官僚機構(gòu)、市場和家長統(tǒng)治形成串聯(lián)式的權(quán)力”(《一九九〇年代的小說與戲?。浩粗械膶懽鳌罚墙裉熘袊默F(xiàn)實,而不是中國“向來如此”。串聯(lián)式權(quán)力——權(quán)力合流即泛化的權(quán)力,且不說伯林和他的歐洲大陸,就說中國的傳統(tǒng)典故(有政統(tǒng)、道統(tǒng)和學統(tǒng)之分),也沒有過這樣的“合流”。在毛澤東時代,基于徹底打倒并摧毀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資本主義,追求純粹革命——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社會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世俗意識形態(tài)中諸如人性人情、社會常識,是持警惕和堅決批判態(tài)度的,也就不間斷地“割資本主義尾巴”,“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鼓吹階級親民族恨,以此解放全人類。在執(zhí)政黨操控國人一切生活生產(chǎn)資料、思想資源、輿情工具——極端封閉的情勢下,政治意識形態(tài)具有純粹性(跟納粹德國一樣)和高聳性。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基于原有思想根基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敵人”:境外敵對勢力,境內(nèi)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的自由派。它對那些基于生存欲望的“本能精神性”需求,倒是不那么嚴陣以待的。所以,主流媒體強調(diào)“掃黃”,而黃賭毒卻全面泛濫,“打非”(非法出版、非法媒體)卻是認真的,寧左勿右。
因而有必要提到讀書的另一重遮蔽,就是拒絕對“昨天”真相的檢視。針對歐洲,安娜·阿倫特曾發(fā)出警示:“我們處在忘記過去的危險中,而且這樣一種遺忘,更別說忘卻的內(nèi)容本身,意味著我們喪失了自身的一個向度,一個在人類存在方面縱深的向度。因為記憶和縱深是同一的,或者說,除非經(jīng)由忘記之路,人不能達到縱深。”(《過去與未來之間》,譯林出版社,2011)所以,讀書還是超越既定政治和串聯(lián)式權(quán)力意識形態(tài),保持人類記憶和縱深——自身一個向度的可靠路徑。
在歐洲檢視前德國、前蘇聯(lián)已尋?;謺r代精神氛圍繼續(xù)延伸,而我們對自己的百年真實歷史仍是三緘其口,比如“大饑荒年代”,“文化大革命”,無數(shù)大人物小人物的悲劇,無數(shù)大家庭小家庭的悲劇,上溯到“全民族抗戰(zhàn)”,我們基本上還是停留在曾經(jīng)上升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片面性解讀上,這種以片面卻貌似全面的解讀已構(gòu)成遮蔽。其實這種“片面性解讀”——相關(guān)書籍所展示的,以及相關(guān)書籍背后的思維套數(shù),仍是教人如何匍匐于“生存性精神”(包括進行生存性恫嚇),因此,民族心靈的廓大仍是個問題。
繼續(xù)辨識,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世俗意識形態(tài)合流,是以前者為主的,所以在“合流”的表面之下,是與世俗中那種基于傳統(tǒng)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級秩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合流,而不是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為重、社稷為重、君為輕的樸素民本思想合流,而民為重、社稷為重、君為輕恰恰是世界大潮的淵藪。
從權(quán)力者立場,他們遮蔽歷史的動機當然來自現(xiàn)實的利益考量,遮蔽歷史跟遮蔽現(xiàn)實是同步的。所以國人天天生活在真實中反而看不見真實,或者說,他們只知身邊一鱗半爪的真實,而無從知道整體的真實。只有知道整體真實,才能了解人的真實處境。書籍和讀書恰恰是揭示和“抵達”真實的重要途徑?,F(xiàn)代化、全球化、文化多元化、民族多樣化正是當今了解整體真實的基本視角。
然而我又可以看到,一個正常的社會,向著未來,遮蔽和破蔽是同時進行的。
五
在“破蔽”仍是個社會話題和個人精神話題的情勢下,自然就有個“從遮蔽中捕獲微妙營養(yǎng)”——讀書欲望的向度問題?!皬恼诒沃胁东@微妙營養(yǎng)”就呈現(xiàn)一種讀書的向度。
我們又能察覺,諸多專家學者正人君子在宣傳機器上的高頭講章,其實沒別的新意,就是教導國人如何陷入“本能精神性”自樂其樂,說得不好聽,他們是既幫忙又幫閑地營造“豬圈”,讓“豬”在“圈”里享受快樂,讓握有權(quán)力的高人為“豬”做主,并要“豬”認可這一“宇宙的真理”。至于豬圈里的大豬小豬窮豬富豬會叫的豬不叫的豬高貴的豬卑賤的豬,快樂或痛苦的呻吟,呼叫或沉默,那是無須計較的,專家學者替權(quán)力者說出一句俗語“你們有吃有穿還鬧什么鬧”就一通百通了。顯然,這類訓誡式文章起到了遮蔽現(xiàn)代國人耳目的作用。
正如楊慧儀在《一九九〇年代的小說與戲?。浩粗械膶懽鳌氛f的:“在新經(jīng)濟里,信息技術(shù)與通訊成為最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它們是構(gòu)成新消費模式的主要工具。某些書籍和雜志還是不能在大書店里買到,但都市人卻每天能從互聯(lián)網(wǎng)上得以有關(guān)消費品的最新消息。同時,參與社會運動的人和學者,他們通過電子郵件和網(wǎng)站建立討論小組,交換信息;還有很多關(guān)心身邊事情的大眾在網(wǎng)上沖浪和瀏覽。如今,為獨立自主進行的斗爭,不僅要靠硬拼,還要靠靈敏的思維;在中心越來越難以維系的世界里,硬碰硬并不一定是最有效的顛覆形式。另一方面,國家已不再是唯一的集權(quán)力量。”(載《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5期)就是說,讀書所面臨的破蔽,是多重的,而且是混合的,從破蔽里捕獲的營養(yǎng)也是多重的,而且,具有一定向度的讀書是形成并保持靈敏思維的必經(jīng)途徑。
互聯(lián)網(wǎng)與其說是個全球化時代的新技術(shù),不如說是不可阻遏的人類閱讀自由——精神自由的一個巨大象征。
自在自為的讀書——真正的讀書就成了破蔽的精神之旅。在今天既開放又封閉的情形下,從遮蔽中捕獲營養(yǎng)——遮蔽(禁忌)反而產(chǎn)生閱讀的張力,真正讀書的要義就在于此。真正的讀書一旦堅持,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良知學者良知作家的書里,“破蔽”正在進行,已構(gòu)成當下和未來精神營養(yǎng)的來源,已展示新的精神天地。
(作者單位:中共江西省上猶縣委宣傳部)
[注:此文題目參照了《陳先發(fā)近作選·憶顧準》詩句(《鐘山》2013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