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松
一
筆者學習外語30年,從事外國文學翻譯20年,從事文學評論工作20年,每天的閱讀幾乎都跟學術意義上的文學評論有關。然而,筆者卻發(fā)現自己越接近所謂的學術成熟期,對文學作品的感覺卻越漠然,審美的能力一天不如一天。時常想:一個人是否隨著閱歷的增加對文學作品的感覺越發(fā)遲鈍?抑或是:閱讀能力上的理性的成分影響文學審美趣味?
我的初步發(fā)現是:眼下的文學研究脫離了文學本原。這是職業(yè)文學評論者找不到文學審美感的根本原因。文學研究如何脫離本原?什么又是文學的本原?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一:我們從事文學評論(研究)的所謂專業(yè)人員過分注重評論文章的形式架構,過分看重學術論文的編輯規(guī)范,過分注重引文的分寸;套句古人的話說,這叫新時代的“以詞害意”。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二:我們從事文學評論(研究)的人太在意時下流行的社會科學理論,特別是西方人文學者從事文學評論時所喜歡用的理論工具。文學研究無論研究對象屬于哪一個語種、哪一文化區(qū)域,我們所表述的評論、心得實際都需要以母語的閱讀思維作參照系;否則容易犯“食洋不化”的毛病。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三:人為地劃分文學研究領域的學科,過分清晰地劃定學術“一畝三分地”;過分強調文學評論(研究)的專業(yè)性。文學研究不同于科學研究。照搬科學研究的模式,對文學研究是否益處大于害處,可以商量討論。筆者以為:目前文學研究走入“困境”(這個說法恐怕也要引起爭論),部分原因是我們把文學評論(研究)的規(guī)律,按照科學研究的規(guī)律來總結了。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四:我們從事文學評論的人在研讀文學作品時多想的是從作品那兒索取評論的資本和材料,并不太在乎自己對作品有什么真切的體會感受。這種現象其實跟加注解而不太在乎引文的目的一樣。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五:文學評論受出版業(yè)的支配,充當“文學產品”的吹鼓手,文學消費者的“指南針”。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六:棄傳統(tǒng)經典文學作品而不顧,過分看重他人沒有涉足的領域。寧愿擴大文學研究對象的范圍,也不愿對一個領域的經典作品作深入闡釋。文學研究結果成了文本學研究或者文學考古學研究。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七:文本研究的“賬本化”“統(tǒng)計學”傾向。研究者似乎忘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就是因為文學作品敘述的語言藝術的高度提煉這一特質?,嵥榛脑u論連“以詞害義”都不配。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八:外國文學研究隊伍過分按語言專業(yè)劃分。此現象的結果是:研究英語文學的不碰德語文學;甚至研究美國文學的不碰英國文學。讀現當代文學的不碰荷馬史詩、希臘羅馬神話,不碰《圣經》。研究者全然忘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外國文學“火種”是如何被“盜”入我國的?!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最有影響力的中文本是梅益先生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而不是直接從俄語翻譯的。魯迅先生譯普列漢諾夫的《論藝術》恐怕也不是從俄文直接翻譯的呢,但也不影響其影響力。
文學研究脫離本原的表現之九:文學研究的學術標準人為地給文學評論(研究)制定了“標準”的文學研究語言;非以此風格的語言從事文學評論(研究)則表示研究者的水平不“專業(yè)”。規(guī)定語言風格的“文學裁判”全然忘了中國文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之一是講究“文似看山不喜平” ,講究“文章無定法”。
二
文學的本原是什么?我們不需要回到普列漢諾夫那里去尋找答案,也不用回到別林斯基那里去找答案,更無需到美國大學的文學研究機構里去找答案。因為,很簡單:文學和文學研究(評論)是什么屬于一個文學研究者應該具備的常識。文學是什么,文學的本原就是什么。文學研究(評論)是什么,文學研究(評論)的本原就是什么。我們的研究在新時期繞了30年,讓西洋理論和后工業(yè)文化產業(yè)的行規(guī)繞得連文學是什么,文學研究是什么都要重新思索一番。
文學以及文學評論(研究)在50歲以上國內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的人那里是經過“革命”或者“意識形態(tài)”洗禮的。我們50歲以上的從業(yè)者絕不會簡單地以為文學是“學術”。我們更相信文學和文學評論的“號角”作用。我們心目中的經典文學文本因此最低限度要有打動人的因素。我們所從事的文學評論因此也不只是注釋引文范疇內的“文學”學術,而是要向世人展示經典文本的思想情感魅力。假如啟蒙階段讀的文學評論都是現代學術工業(yè)所謂“符合學術規(guī)范”的論文,我恐怕就不會立志要從事文學評論工作。我們時常批判消費文化市場產品的庸俗,卻忘了文學評論(研究)之成為“學術”的附庸更庸俗。文學研究在新的學術工業(yè)時代最大的困境實際恰恰在于文學的“學術”化。文學創(chuàng)作者有創(chuàng)造“人民喜聞樂見”作品的義務,文學評論者(研究者)同樣有寫出人們喜歡讀的評論文章的義務。文學評論業(yè)的式微是文學研究者脫離文學評論(研究)本原的結果。新時期國內文學評論家們實際是上了西洋文學理論家們的當,以為文學評論有超然于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意識之外的資格,以為文學研究存在“純學術”;以為文學研究是專業(yè)隊伍的“術業(yè)”,高超而常人不可及。文學研究在學術領域的“作繭自縛”其實是從批判“文學批判”開始的。這個話大概也只有50歲以上的人能懂。筆者并不反對清理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學評論流毒;筆者不以為然的是文學評論(研究)從此走向另一個極端:玩概念、玩術語;問題是玩到最后連自己也不知所云。我們現在講群眾路線,其實文學評論(研究)的出路也在走群眾路線。
三
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評論)說到底是“為什么人”的問題。文學史上的文本因為時代間隔需要解讀,需要“學術”工作;但文學研究(評論)的宗旨或者說目的并不在純“學術”。文學評論(研究)工作的最低要求是評價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傾向動向,引導受眾接受向善向美的(最低限度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文學作品。文學評論家需要有自知之明,切忌以精神導師自居;評論家的作用其實如同撥亮一盞燈,把文學作品的光亮處拂拭一下即可,點到為止。當下文學評論(研究)走入困境的原因之一是文學研究者高估了自己的作用,視普通讀者為群氓。高明的西方“中產階級”評論家還自稱自己是“普通讀者”呢。
說到“為什么人”的問題,筆者在這里就不得不涉及另一個當下文學研究(評論)里往往閃爍其詞的話題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研究)到底要不要講階級性?這個問題其實文學評論家們在新時期糾結了35年,鮮有人理直氣壯地說“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就跟鮮有人理直氣壯地說:論文也可以沒有注釋的;或者說沒有注釋也可以成論文的。其實解決這個問題也不難。還是到革命導師那里去找理論依據:“無產階級革命文藝陣地,無產階級不去占領,資產階級就會去占領。”這種論斷我在這里引用是不需要加注釋以證其來有自的。我們文學研究(評論)文章里少的不是注釋,恰恰是這樣擲地有聲的態(tài)度和立場。文學研究(評論)假如沒有立場和態(tài)度,“中產階級”學術也不樂見呢。我們的文學研究(評論)今天走入“困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敢或者不愿旗幟鮮明表達階級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立場。
四
我們身處在一個在學術領域里也要普及常識的年代。若謂不信,請看文學研究里是否存在如下定義:7000字以上加注解的算學術論文;4000字以下的只能算“一般文章”。發(fā)表在“國字”號刊物的文章自然就比省地以下級別刊物的文章水平高。教授博導的文章自然有瑕疵的免疫能力,研究生本科生或者什么生都不是的人自然不是“文學評論家”。我們文學研究的文風是在這樣的學術條件下形成的,也怪不得文學研究(評論)會有危機。
習近平總書記倡導改變以往冗長的文風,提倡寫短文章、言之有物的文章。文學評論(研究)領域是改變文風的重要場所;改變文風是文學評論界擺脫文學研究“困境”的關鍵措施之一。我們的文學研究(評論)最近二三十年太注重材料和方法,太忽略語文訓練。這是文學研究(評論)脫離文學本原的另一個表現。我們不允許學術“不規(guī)范”,卻從來不太要求寫文章的人要加強語文修養(yǎng)。文學研究回歸本原的訴求其中一條理由就是:文學評論(研究)文字本身就應該是文學文本。我們漢語文本即便是從五四新文學運動起算,其實也不缺乏是文學評論的范本?!锻鈬膶W研究》之類的刊物草創(chuàng)時(1978年前后),雜志的撰稿人還大都是文學家兼評論家。他們的文學評論,因為有創(chuàng)作作底色而非?!拔膶W”,緊貼文學本原。那個時代即便有濃厚的日后學界詬病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但是評論雜志的文章就是好讀耐讀。這就是文學研究不脫離“文學本原”的結果。我們的文學評論(研究)今后若想“重振雄風”,恐怕需要在語文修辭上努力一番;強調這一點的程度起碼不能比強調文學的“學術性”低。文學評論畢竟是要有讀者的。文學評論的讀者看重的是文學評論的“文學性”,這一點是文學評論(研究)不同于其他學術研究之所在。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