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
1997年,我到高三代課。當時使用實驗教材,高一是《文言讀本》,高二是《文學讀本》,高三是《文化讀本》。其他學校高三就進入高考復習,不上課;我們教研組,如果誰提出“高二提前上完,高三全年復習”,作為教師,他的職業(yè)名聲就完了。所以當時在高三,我們?nèi)匀徽I险n。第一次接觸阿西莫夫的《年華永駐》,很新鮮,我被作者的表達迷住了;但我在備課時,感到難度很大。文章談相對論,而我沒有物理學的底子,很多概念弄不清,顧此失彼,越想越亂,真正是試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一課我該怎樣上?去請教物理老師,奇怪的是,他們也認為這部分內(nèi)容“不好上”,“不容易講清”。征求其他老師意見,他們說,“讓學生自己看看吧”。我知道自己上不好這一課,但我想到,這個理科班,物理學得好的學生,閱讀這篇課文,應當比我輕松,也許他們比我有辦法。我在課上對大家說:“后天,我們要上《年華永駐》,物理學得好的人才能上好,我沒讀過高中,即使學過也忘了,根本不行;因此我決定,找兩位同學來上這篇課文,你們肯定比我上得好。你們推薦一下,看看哪幾位能上好這節(jié)課?”話音剛落,大家異口同聲地推舉出兩個同學,我知道他們參加過全國物理競賽,但大家推薦的理由是“腦子清楚”、“能說會道”。
隔天上課,我坐在后面聽。他倆站在講臺前,一個在黑板上畫圖板演,一個拿著準備好的講稿解說,并向同學提問——他的提問比我有把握:他知道高中物理課學過哪些內(nèi)容,他知道什么樣的問題喊哪個同學回答比較合適。學生參與熱情也很高,他們有著不同以往的期待,他們要在這節(jié)課上更多地觀察自己的同學——他們的態(tài)度,他們的智慧。
后來又兩次教這篇課文,我都用這樣的辦法,請學生來講,每次效果都很好,而且全體學生都很有熱情。沒有誰認為老師請學生代講有什么不妥,他們從這里看到的是“我們的知識是有限的”,“弟子不必不如師”。坐在學生中看學生“代教”,我想:他敢站在臺上“教”,即使上得不好,這種經(jīng)歷也勝過坐在下面聽。
我對“學生代教”這種角色轉換很有興趣,后來也多次用這個辦法調(diào)動學生的學習激情。代教的學生沒學過教學法,但他能根據(jù)以前的經(jīng)驗,“照葫蘆畫瓢”。此前他在課堂發(fā)言,不過是把他對課文的理解與心得說出來,把自己的思考過程說出來,把自己的疑問提交出來;現(xiàn)在,他被逼上講臺,要來“講課”了,這時他必須成為真正的學習者,他不能再只帶一對耳朵了,他必須深入思考細節(jié),他必須和別人交流,他必須關注聽眾的反應……對他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經(jīng)歷。為了準備講課,他得備課,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用心”地閱讀學習材料,完全不同于此前的“預習”——以前的預習只是了解教學材料,發(fā)現(xiàn)疑點和難點,有可能的話,能提出一兩個有價值的問題;而現(xiàn)在的閱讀和準備,要弄清“為什么要教”,琢磨“怎樣教”,他要“把別人教會”,“讓教室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想做什么”,他要預估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盡可能把一切都準備好……于是,他成了一名有更重要目標的學習者。
2000年,我在高二《文學讀本》的教學中,多次用過這樣的辦法,先后上講臺講課的有十多位學生。有幾位沒有事先打招呼,就是要看他們準備的情況如何,有的能侃侃而談,也有的準備了兩天,上臺七八分鐘,就沒話講了,尷尬地望著我。問過兩個講過課的學生,上講臺代老師講課有什么特別的感受。一個回答:“站在講臺上說話和在座位上發(fā)言很不一樣,所有同學的眼睛都看著你?!币粋€則說:“我起先覺得每句話都不是自己說的,五分鐘后這種感覺沒有了,但我發(fā)現(xiàn)很容易說錯話。”
我一度很想把這樣的“代教”延續(xù)下去,讓更多的學生體驗“學”和“教”的不同,從而獲得啟示,樹立自信。但孤掌難鳴,只有在各個學科都展開相似的教學試驗,才有可能做進一步嘗試。否則學生會認為語文科教學特殊,更麻煩的是個別學生家長認為這是“老師偷懶”,他們不知道,這樣做,教師的任務更重。
后來看到美國一些中學文學教育的情況,發(fā)現(xiàn)自己所做嘗試不過是“小兒科”。在那里,學生是課堂主體,人人可以上講臺,課堂屬于學生。
一位數(shù)學老師曾說,他在課上經(jīng)常讓學生上臺板演,最多的,學生連續(xù)講述半節(jié)課。他觀察學生的思路,全班同學參與分析看老師如何質(zhì)疑,看同學如何應對;有時,看學生出其不意,看老師“掛黑板”——能難住老師,學生要有很高的水平。
有能力“教”,是更有智慧的學習者;學“教”,也因此更會學。如果學生“敢講”、“會講”,那就是“懂了”、“會了”;“懂了”、“會了”,教師也就不需要再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