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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

2014-06-23 19:12:56唐棣
長城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芬大壯小芳

唐棣

開河之后,燕子就愛在天上旋。累了,才到村子里找一戶屋檐落下。燕子的小腦袋一歪,透過檐下的小洞看見一圈人像缺少機(jī)油的齒輪一般運(yùn)動著。

漢子隨著人群運(yùn)動,不停地說。平日不見這漢子說啥?,F(xiàn)在,大伙不僅見了他說話,還見了他落眼淚?!斑€能好?還能好?!闭l來他跟誰說。

“別說啦!”一個女人狠狠地說著,將耳朵貼向漢子的女人。

漢子的女人嘴動著,眼挑開,空落落的眼神四周梭巡。

娃可沒見過這么多人到他家。這么多人讓他迫不及待地拿眼,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漢子把娃從人群外揪回到他娘身邊。

“別說啦!”女人又說。

一群人送走了漢子的女人。

事故出在前年秋后。那天,小芳頂著小雨下磯送飯。漢子守河。下了磯去,沒多久,河上卷來大風(fēng)便把她拋進(jìn)河。水正大。漢子以為她死了,循河磯走了幾十里路。找不到才在當(dāng)夜趕回村。他沒回家,在村口拐到村上小學(xué)校。宿舍亮著燈,娃他小姨住那里。那年,她二十。

“小芬!”男人撲在地上,“河,河,河?!?/p>

小芬向河邊跑,沒跑多遠(yuǎn),人就倒在了大風(fēng)里。兩人在葦?shù)財(cái)[了一夜,事就這么傳開了。都說姐夫和小姨子搞,都說搞就搞,也得看日子,都說小芳落水當(dāng)晚就搞,不講究……

第二天,小芳渾身裹滿腥臭的河泥被大伙從橋下草叢拽出來。她漢子嚇了一跳。被水沖了這么遠(yuǎn),她身上被石頭撞得傷痕累累。都說下身被硬草尖給刺爛了。都說大夫讓她漢子天天給上藥!都說好不了,好不了。她漢子不愛聽,你當(dāng)著他說,準(zhǔn)回你:“慫!”

小芬在學(xué)校遭人嘀咕。她還是一邊照顧姐一邊在小學(xué)教書,直到故事開始一幕。自打小芳出事由她撐著這個家。小芳活受罪,死了好。她可不這么覺得。有姐在好。姐沒了,娃苦了。小芬來家里縫縫補(bǔ)補(bǔ),多晚都頂著星星回去。

漢子叫她大壯姨,小芬叫他大壯爹。

“大壯爹你咋想!”

“大壯姨,天不早啦!”

“你咋想!”

大壯爹看了看門口經(jīng)過的人(門一直敞開著):“我想,天不早啦!”

小芬走在夜路上翻來覆去想她姐倆的命。每次被大壯爹趕出來,她的氣在回宿舍的路上就全消了。隔三差五來一趟。大壯每次都掛在歪脖樹上等。問他做啥。他說,等小姨。小姨來了,他才肯跳下來,跟小姨在屋里轉(zhuǎn)圈拾掇。他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似乎也不大愛說話,他沒告訴過任何人,爹讓小姨走,他多不愿意,他也沒人可告訴。

他爹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樣子,有用的,沒用的,都沒個話。起早貪黑,像新婚之夜拾掇婆姨般耐心在田間。自打小芳出事,大伙盼著他和小芬能成。

大壯在村口常被一幫人扯閑,問大壯:姨,天天來?就“嗯”一聲。還問:晚了走?就說,走。再問:走?就說:真走。又問:累不?想起爹半夜自個抽煙,就說:累啊。

話說得沒問題,關(guān)鍵問的人存了壞心。一段平常話就多出幾分意味。不料在他們大笑時,大壯爹沖進(jìn)人群,手上使著一桿槍。這是一個插曲。插曲唱完,大壯爹和小芬的關(guān)系開始不得勁了。說話會糾纏到一個問題上——小芳留了啥話。別人問,不是他不說,大壯爹也想知道。小芬死也不說。一回不說,二回還不說。三回,大壯爹也犯了脾氣,索性不問,只看著她從家來來去去煩。

她一來,大壯爹就煩。煩了,就找個地方一蹴干瞅著。說脫了臟衣服,他不理話茬兒,脫就脫。再盆里一丟。小芬也是這脾氣,你不說,我也不說,端盆去井邊,“咵”一坐。他蹴得腿麻,站起來,圍著院里那棵歪脖樹轉(zhuǎn)。轉(zhuǎn)一圈,想出一個話,轉(zhuǎn)一圈想出一個話,想了好幾句。

“爹咋啦?”他問姨。

小芬說:“茅房讓人占啦。”

“要不呢,要不呢!”大壯接著玩水。

小芬知道大壯爹煩她。煩她的表現(xiàn)是直到她把衣服搭繩索,飯上桌,他都在院里轉(zhuǎn)圈,蹴著。等她要走,才喊:“姨要走。”

收麥時,大壯負(fù)責(zé)扔麥捆,麥秸的事他還干不來。大壯爹罵麥子慫。碎慫太重!悶慫粒太少!撤慫捆不牢!慫慫慫!他還罵大壯不成事,指不上。在田里聽他罵就像聽笑話。

雨說來就來。來了,石榴河的老磯頂不住,瓢潑似的。老石磯缺不了人。眼前的秋更是搶出來的。大壯爹望著天邊涌來的黑云想起小芳。大壯就立在埂邊。小芳死后第一個麥秋,大伙多了一項(xiàng)內(nèi)容,除了盯天氣,還時不時往大壯爹這邊掃幾眼。他們會先找到埂邊的大壯。然后,把視線往田里搖。

“沒來。”

“能來?”

“你看!”

“還沒來?!?/p>

這天,小芬來晚了。她從遠(yuǎn)處跑過來時,大壯已經(jīng)從埂邊跑了出去。他迎上小姨,小姨也沒理他,還是一個勁往田里跑。大壯被小姨擺在埂上。大壯看到爹不跟她說話。大壯爹不理她,撂下那張臉。小芬把話憋了回來。慢慢地抄起一捆麥子往地邊走。到大壯身邊,她問大壯看啥?大壯說,牛!小芬回頭看,大壯爹正在田里架著三四捆麥子走。

“怪對的!”

大壯爹火燒火燎地跑著。雷聲近了,天空翻滾著烏云,小芬朝他走過去,迅速地,一邊扛起一捆麥秸,一邊把一條濕手巾搭在他肩上。

大壯爹臉曬得脫皮,幾條青蟲子在他肉里蠕動。他腳下的步子穩(wěn)當(dāng)。彎腰,手一抻,幾十斤的捆子上肩,幾步到了車上。小芬在車上接著。大壯坐在車欄欄上餓了。撲來的風(fēng)打著旋。雨來就不含糊。大壯餓得以為做夢。手一摸,真是雨點(diǎn)砸在腦袋上了。他爹手上的鞭子讓他醒了。雨點(diǎn)砸了一路。泥糊住了去路,草攪在泥里,扣在車輪上。牛是有脾氣的。九成勁也不管用。當(dāng)然,要發(fā)脾氣,氣得哞哞叫。

大壯爹是老把式。他跳下車前,把一塊塑料布給小芬和大壯蓋上。小芬非不要,一塊下去推。后面的趕車人都看見大壯爹抓著胳膊把小芬塞麥秸捆似的塞進(jìn)了車。大壯臉貼著小姨的胸脯,兩個活蹦亂跳的奶子讓大壯想起了娘。

大壯的臉熱熱的,小芬笑著彎曲身體,把下頜搭在大壯頭上。車一動,大壯一動,小芬也跟著那么動一下。車上的麥子嘩嘩響。大壯爹推了幾下,聲音便繞到前面。他在吼牛。

牛在雨中瘋了一般。一車的麥子被顛得老高,嘩嘩啦啦。從麥捆里看去,前頭是一扇黝黑的背戳在那。小芬在里面聽得真真的。

“慫,趴好!碎慫,非給你一針!”

牛腚被狠勁一捅,馬蜂蜇了似的疾奔而起。這一次更快了。這一次直直扎向了那個長著歪脖樹的院子。到了家,牲口腚上的麥秸稈已流滿了血。

小芬說:“真挨了一針。”大壯也看見牛低頭吃料時,眼還紅著。

“慫的,非給你一針!”

大壯爹特意給加了好料,牛哞的叫了幾聲,便安生了。

他們走出棚子時,牛的眼還是紅著的。

“牛……”

“慫的,吃好!”大壯爹遠(yuǎn)遠(yuǎn)地朝棚里喊。

小芬和大壯到屋里換衣。雨還在下。這次是小芬要掏錢,打酒去?!皩α?,”她對大壯說,“還有香豆。”

大壯爹在旁蹴著,瞟了幾眼小芬,他還是有點(diǎn)煩她,也就沒搭腔。從灶膛燙完酒,拿到炕桌上。小芬才說:

“姐夫,別蹴著?!?/p>

大壯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說話讓小芬想起她姐。小芳啊,一家人來來回回把你想。大壯爹的話越聽越覺得他是想大壯娘了。

“這家呀……慫的,人在時,不覺啥?!?/p>

他的話總說不全,小芬卻可以聽得全了。

屋里的燈光就顯得黯淡了,燈下大壯爹那張臉上,幾杯過后,就飄起了淡淡的紅。太陽穴上青筋依然看得見蹦跳,小芬眼里的姐夫比平日柔和了許多。你瞅他,他就跟你呵呵。大壯瞅爹,又瞅小姨。他又想到了娘。娘在時,他們就這樣坐著!揉揉眼睛,雖然她們長得很像,可大壯知道,那是小姨。他爹囑咐過他,那是小姨,是小姨。那之后,他就真像爹說的一樣,長大了,長大了,就不想喊娘了。小芬拿手按住大壯的頭開始旋轉(zhuǎn),直至大壯正對著他爹。

他爹看著說:“好小子!”

看姐夫高興了才敢說:“有句話給姐夫說?!?/p>

大壯瞅著他爹。小芬不及說完,筷子摔在碗上。他爹瞅著她,嘴吧唧半天擠出個字,他說:“我也有句話?!?/p>

小芬不說她姐留下啥話。大壯爹瞪了她一眼。他最煩小芬這樣子。大壯爹在屋里,滿耳都是噼里啪啦。透過窗戶,視線其實(shí)也隨小芬的背影出了門去。他看著看著心里沒頂住那股委屈勁兒。他就哭了。

麥?zhǔn)蘸?,小芬很少來這個院子了。偶爾來也是趁大壯爹不在,來看大壯。他最近煩別的事。在歪脖樹轉(zhuǎn)完圈,就氣沖沖地去看??春脦状瘟?。建筑隊(duì)那人早應(yīng)下他??山腥说鹊脽?。小芳治病花了好多錢。這么多年,沒攢下錢。大壯爹最近煩的是咋來點(diǎn)快錢。他盤算鋤泥搬磚幾個錢?拍泥拉線幾個錢?

他爹沒多少能耐,除了每次上梁頂二人使。天上有根細(xì)檁條,大壯他爹光著膀子,隨響亮的鞭炮聲,扛著主梁走得穩(wěn)穩(wěn)的。主梁上貼著紅色五行圖,十六枚老錢,一股紅繩穿著。這是老風(fēng)俗。叫拉梁。每每建屋拉梁都會引來很多村人看熱鬧。底下人只有咂嘴的份兒,挑拇指吆喝。

“人家的錢多,咱眼不紅。”大壯爹一邊默念,一邊傻笑著。

陽光斜射在高高木頭上,上面行走的漢子簡直牛死他慫的。一伙孩子抬著頭,也都眼紅得要命。大壯在他們中光顧看著,沒有注意到爹。

他爹很久沒給人拉梁了。

大壯記得小時候看過爹給人拉梁。

一天,一堆小伙伴叫大壯去瞅。他瞅著,想了很多,他不再在乎孩子們圍著他叫好?!澳愕媾# 彼还艿2慌A?。天上的人是他爹。他爹很久沒給人拉梁了。他記得他爹說過,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給人拉梁了。他想不通爹說話不算數(shù)。大壯沒敢問。這些天,他只是發(fā)現(xiàn)爹晚上從建筑隊(duì)回時,總愛蹴在歪脖樹下,迎著月光,拿大壯的爛筆頭在煙盒上一邊劃一邊還嘿嘿。

大壯問爹累不累?他爹給他奇怪地笑了好幾聲。而后,把手伸進(jìn)被窩,粗糙的樹皮劃在大壯身上。他一邊笑,一邊說自己都想不到現(xiàn)在還能扛三根檁!

“慫用!”他爹說著,問:“小姨這幾天來沒?”

把大壯問了個愣。

之后起夜,大壯注意到爹睡夢中哎吆哎吆的聲音。一次,一只手把他碰醒了。“是爹?!彼f,“別怕?!彼€說:“大壯給爹踩踩。”

大壯從此每天站在爹背上來回地踩。走在上面好像走在了一條崎嶇的老路上。他上學(xué)瞌睡時夢到過,這條路,他在上面一直走啊走。好像沒有盡頭。他是被老師叫醒的。到辦公室,他把事情給老師說。他姨在旁邊聽了,老師看著他愣住了。

大壯那次從辦公室出來,小姨說:“放學(xué)等我?!毙》腋羧钗宄霈F(xiàn)在大壯家,她不讓大壯告訴他爹。爹果然問了,他就愣著,等爹躺下接著睡。他是不會說的。

大壯正在歪脖樹上發(fā)愁時看見小姨從學(xué)校跑來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大壯倒掛在樹上,眼里是小姨在天上飛。“撲通——”大壯一個沒掛住,掉了下來。他皮實(shí)。來來去去摔慣了。他爹當(dāng)時剛打發(fā)走縣里給他送小姨訂婚消息的人。正煩,看他落在地上,瞪了他一眼。

“你要做猴子?”

小芬進(jìn)了院,跟大壯爹撞了正著:

“和你商量,屁不放?!?/p>

大壯爹說:“不急?!?/p>

小芬說:“這人!”

大壯爹問:“咋好?”

小芬眼里淚窩在眶里轉(zhuǎn)圈。大壯看他們進(jìn)了屋,溜下樹,也往屋跑,喊姨。姨。姨。扎進(jìn)小芬懷里。娃子記得娘死時,小姨拉著他走完路祭,那路好像就是大壯無數(shù)次夢見的老路。老路橫在村西。他嗚嗚哭,小姨也哭了。第二天晚上,大壯爹是被建筑隊(duì)里的人抬回來的。白天扛檁條上房,他爹從木頭上滑了下來,被檁子傷了。隊(duì)里人是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看小眼,小眼看大眼,都說:“咋勸不行?!?/p>

大壯瞅著小姨。她訓(xùn)大壯爹:“這是賣命!”大壯爹躺在炕上,聲音和著唾沫咽又?jǐn)嚦鰩茁曅?。他示意娃子從受傷撕破的褂子口袋往外掏東西:“替小芳給你備的……”

“能的你!”小芬從大壯手里接過一個布包。

“你好日子到啦。”他爹說,“小芳托夢給我。攢了幾個月剛夠。婆家慫的可不敢笑咱!”

屋里的風(fēng),南北,東西,就那么刮啊刮。大壯以為是風(fēng)把小姨刮倒了。小姨從他的眼前沉了下去。

“你——”她的淚珠啪啪地落。

“夢里,你姐還給我說……”

小芬開春訂婚要請大壯爹去。他不去??h里人走后,小喇叭就開始喊,石磯開口啦。

這一年守河輪到大壯爹。大壯爹奪路而去,路走不遠(yuǎn),便遇上百十號村人,大伙一起涌向張了嘴的磯。石榴河有十幾米寬,水流湍急,石磯都老舊不堪,水一大,便攏不住。打祖上這河沿幾百里,便有淹莊的事。大伙每年這時候都會說起那個傳聞,說是雨水旺了,河水就猛,虎豹似的撲磯。一半的河磯吃不消。今年,石榴河水兇起來,給你狠狠流了他幾十里。悠長的河沿啊,幾十個磯,統(tǒng)統(tǒng)嚇張了嘴兒。這時,人都在河邊。村里就空了。遠(yuǎn)處的嘈雜整個將村莊罩住。大壯他們這些孩子看著人群有些發(fā)愣。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趕上石榴河發(fā)水。這是他們第一次趕上這么大的水。

磯上站滿了搬石頭、拿鐵锨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人都是小不點(diǎn)。孩子們都聚集在岸上看。那些小黑點(diǎn)就他們的視野中,從水汽里冒出來,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大壯爹是第一個戳進(jìn)水里的。而后,第二個、第三個,不熊都得下水釘樁子,垛石頭。水越來越大。摩擦著身體的河水入骨的涼,宛如一只大手推搡著那些小黑點(diǎn)。水勢長得快,霧似得一大片跳將起來,遮住人們的眼時,抓撓著站在水里的人的前心后背。立在中央的大壯爹昂著下巴,脖子被急馳的浮草劃上一道痕。眼神鎖著河水。書記喊大壯爹。大壯爹沒理他。

書記在河岸和磯間跑著,人群來來回回涌動,急得跳腳:

“乖乖!”

大壯爹似乎沒聽見。又一大片水,形成一個罩子,從人們眼前扣下來。

“咋好!”書記蹲在了岸邊。

他沒抓住大壯爹。大伙喊大壯爹書記找你。后來,都開始封堵裂縫,忙不開,就不喊了。其實(shí),大壯爹早聽見了,只是他的腿好像不受控制,他眼見得自己隨著水流越走越深。他喊也喊不出聲,都說大壯爹這是犟上了來。后來聽大伙說,四下都黑魆魆的,就大壯爹那兩只牛眼放著光。那點(diǎn)光慢慢飄遠(yuǎn)了。喊也喊不住。好大一大片水扣散了磯上的人。等大伙濕漉漉地,從水里露出頭,摸索到手上的鐵鍬、石頭,朝磯靠近。大壯在岸上已看不見爹那個小黑點(diǎn)了。

書記還是老話:“乖乖!”

大壯爹就這么個人。說不得,罵不得。書記跟大隊(duì)部幾個老伙計(jì)開玩笑說他比個娘們還難纏!守河的事情大壯爹早就惦記著。

河岸到村十里路。開春,雨水急,大壯爹就等這個。越急越好。水越大越好。他心里這么想著看天。天上烏云可不是可以預(yù)測的。他想,也許就在今年啦。

早些天,他就去找過書記了。

“安排人啦?!?/p>

“書記,我這么個事……”

“都說安排啦?!?/p>

“書記……”說到一半,大壯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你當(dāng)我慫的!”

“都說了不是你慫不慫的事?!?/p>

“你指定當(dāng)我慫啦!”大壯爹說著,又說起大壯娘,他說出事那年,我都沒守好。河等于是打了我一巴掌。

“別說啦?!睍浺粩[手,要出門。

“你慫做啥!”

大壯爹沖過去堵在門上,眼睛直勾勾盯著書記。

“你還是當(dāng)我慫!”

“你慫!”

“你看看!你說我慫。你敢說我慫!”

“你!”

他把書記說得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書記再好的脾氣也給說急了?!澳銘Z今年看莊,不看水!你瓜皮,我替河水再給你一巴掌,信不?”

“得信!”他紅著臉補(bǔ)充。

看樣子是大壯爹沒了別的話。沒了話,他就剩這樣。

“我是你叔!”書記一把拽開他,走了。

為這大壯爹還去了一次大隊(duì)部。喇叭喊開防汛會,他就去了。書記沒看他只顧著開會。聽了一半,念名單沒他。村里人就知道大壯爹要開始罵慫,沒等他開口,幾個人就看書記眼色,把他架出了大隊(duì)部。

他在門口聽里面說:“今年的水不大。”

他在外面,嘀咕:“不大可不行?!?/p>

大壯爹是要和石榴河試一試。小芬訂婚以后還在學(xué)校教課。下班,經(jīng)常要來大壯家看看的。大壯爹老樣子,愛答不理,看著天色,一晚了,就攆走她。小芬想想心里笑,這人想得多。雨季來了,大壯爹總是在河邊看水。她便常來家給大壯做吃的,再讓大壯給爹送去。

在這一天,小芬收拾完家什,烙了餅,大壯吃完出門玩。她不想等,她要去磯上。小芬挎著籃子出門時,大壯從后面跟上來,幾天不見爹人,大壯鬧著跟姨去。他倆走上岸,就看見大壯爹在磯上弓著腰,腮幫上胡子拉碴亂蓬蓬的。還看見他眼窩深陷,眼睛卻放著光。大壯喊爹。小姨咬了咬嘴唇,話沒說,只放下餅,拿鍬,人上了磯。大壯爹看了看大壯。小芬還是往磯上走。大磯邊戳著一片墨色的樹,此刻剩下樹影在水霧里晃。大壯爹追著她。小芬在磯上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突然讓大壯爹的眼前出現(xiàn)了前年的場景。

也許,岸上的大壯不記得了。娘在的話,每次都在這時候給爹掐背,邊嘮叨邊給爹扒下裹著泥巴的衣服。那會兒,爹只會嘿嘿。是這樣的。小芳死的第二年,大壯爹又回到了這里。小芬來回走。那會兒,她一聲不吭,手里拿鍬,眼睛看著水。大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他爹緊緊地跟在小芬身后。一片大水打在磯上。小芬就沒了。當(dāng)大伙發(fā)覺大壯爹在磯上跑瘋了似的,才四下找不見小芬,才知道水把小芬卷走了。

他在磯邊失魂落魄。

“小芬啊,小芬?!?/p>

周圍人群的叫聲炸鍋一樣響起。大壯爹向著小芬消失的地方一躍。喊聲被他的身體帶入了水中。這都很突然。大伙都看到小芬一只手在空中晃了那么幾下。大壯爹拼命劃水。他叫著,喊著,身體彈簧似的團(tuán)成圈,再打直,團(tuán)成圈,再打直,就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了。

書記在岸上看,大伙在岸上看。前年,大壯爹沒能救下大壯娘。這年,水更大了,小芬的命怕也隨了她姐去。書記看著看著心里酸,擰過頭去,大壯看了個正著。他在抹眼睛。大壯爹最后狠勁地一抓,扛檁子一般,將小芬扛在肩上。她頭伏在他耳畔,嘴上好像說著什么,聲音卻被水一沖給沖散了。大壯爹沒聽見個啥。一浪過來,水把人群打散,什么東西被摔上岸。大壯這時才晃過神來,喊小姨、小姨。小芬被拋在岸上。

在大壯的記憶里那年的大水,好像他爹被沖走以后放緩了。有時半夜醒來,眼前出現(xiàn)一張臉,這張臉上掛著那種彌散著幸福的微笑。河水再兇起來,你看到的是磯上哭天搶地的小芬和不省人事的大壯。翌日,水勢落了。一部分人放下石頭、鐵鍬,沿磯往下游尋大壯爹了。聽打撈的人說,大壯爹抱著樁子,橫著身,嘴巴咧老大,好像有話沒說上。還有人說,幾截深灰色的腸子纏在衣服里,曲曲彎彎拖老長,水里和滿了血。還有人說,就跟小芳差不多,小芳眼仁上就鉆滿了水蛭,嘴巴耳朵滿是雜草污泥,草尖細(xì)的部分有的嵌著污濁的裸肉,腦袋上幾個窟窿滴著血汁……

大伙從下游把人抬進(jìn)了院子,歪脖樹下蹴著一幫由書記請來的吹鼓隊(duì)。人來了,他們趕緊起身,抖擻精神,喇叭吹得山響。大壯爹是為村里死的,書記體面地給院里聚集而來的村人大聲說:“鄉(xiāng)親們,咱們是不是要給大壯爹一個好走!”

村里有一個說法是兩年內(nèi)夫婦都死了,是夫妻沒做夠,把人從冥河這頭叫到了那頭。這么說,小芬不該不樂意。理是這個理,小芬不一定不懂?,F(xiàn)在,她傻了一般,手在白布下摩挲著。后來,幾個看出問題的婦人躲在人群里議論小芬是不是在扣死人嗓子眼兒。很多人也看到小芬手上沾滿了黃褐色的餅糊,她入迷地?fù)钢?/p>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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