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亦北
直到小芬十六歲那年,她才算是有了姓。那天上午,她是和李玉蘭一起去的派出所。李玉蘭見了坐在窗口歪著腦袋發(fā)呆的民警,先是把牙齒大規(guī)模地露出來,跟著才垂了眼,做出一副極其溫順的樣子小聲地說,警察,我來拿身份證。說完,她就把眼睛彎成一對月牙兒,仍舊一大片地露著牙齒盯著那個民警。民警斜過眼睛看了李玉蘭一眼,懶著聲音問,啥名?李玉蘭趕緊接過話說,張小芬。說完,她又補充道,上個月五號照的,你喊我四十天過后來拿,你看,今天正好第四十一天。
小芬從來沒有見過李玉蘭這副樣子,她站在旁邊,在心里對李玉蘭呸了一聲,想,你也有這個時候。抬頭時,李玉蘭的臉巴子正好湊到了她的眼跟前,黃中帶黑的臉巴子上到處都是橫著豎著堆到一起的皺紋,小芬癟了癟嘴巴,突然忍不住咕咕嚕嚕地笑了起來。
民警埋頭從眼前那個塑料籃子里拿出一堆身份證,唰地一下在桌子上拉出一條絲帶,他從左到右飛快地掃了一眼,便把右邊最邊上那張抽了出來,又唰地一下把剩下的身份證重新疊到了一起。趁著這個空隙,李玉蘭飛快地扭過頭,一張臉板得像石頭刻出來似的,只有眼睛滴溜溜地對準小芬的眼睛狠狠地剜了下去。
民警把身份證從桌子上推過來,一張紙一支筆也跟了過來。李玉蘭剛把身份證從桌子上拿起來,民警開口了,他說,來,把字簽了。李玉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邊拿著身份證往兜里揣,一邊說,我寫不來字。
民警又抬頭看了李玉蘭一眼,很快,他把目光落到了小芬身上,說,那讓她寫。小芬沒想到會喊她寫字,心里咚地一驚,慌把頭抬起來看了那個警察一眼就連忙朝后退了幾步。李玉蘭說,要不我按個手?。亢髞?,李玉蘭和民警再說了些什么小芬就不知道了,她幾次后退之后,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李玉蘭出來的時候,小芬正站在派出所門口盯著不遠處的小食攤發(fā)呆。小食攤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擺的,一只爐子上架一口小鍋,爐子旁邊放一張小方桌,桌子上放著一個和糯米粉的不銹鋼盆子和一個瀝油的筲箕,半鍋油響得咕咕嘟嘟。中年女人把滾好的湯圓裹了一層芝麻放進油鍋里,不一會兒,十來個嬰兒拳頭大小的湯圓全部膨著肚皮你擠我我擠你地浮成了一片。小芬舔了舔嘴唇,大著喉嚨吞咽了一口口水。小芬知道那個擺攤的中年女人,來鳳場不大,橫豎兩條街畫了一個十字,中年女人的小食攤正好支在兩條街相交的地方,何況來鳳場只有油麻圓這一樣小吃,每次上街,小芬都要隔著遠遠的人群把這個小食攤望一遍。經(jīng)年累月,這個女人也就在小芬的眼睛里扎了根。
小芬正看得起勁,突然聽見李玉蘭大著嗓子的咳嗽聲。李玉蘭說,你個丟人現(xiàn)眼的,還在看個啥。小芬轉(zhuǎn)過頭,正想回李玉蘭一個白眼,卻想起剛才在派出所里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便又嘻嘻地笑了起來。
李玉蘭沒有理她,壓著嗓子低低地吼了一句,還不走。
小芬最后看了那個小食攤一眼,有氣無力地跟在李玉蘭后面往家里走,不一會兒,她就把自己穩(wěn)在了離李玉蘭三米左右的距離。
走到一半,李玉蘭突然停在了路邊,小芬故意把步子慢下來,李玉蘭喊,快點。
小芬沒有說話,還是悠著步子慢慢挪。
李玉蘭看到她這樣,便跺著腳罵,上輩子欠你的。
等小芬終于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李玉蘭才軟著聲音說,記住了,以后不管哪個問你叫啥名字,你就說你叫張小芬,曉得不?
小芬哦了一聲。
李玉蘭扭過頭看小芬一眼,說,你到底記住了沒有?
小芬瞪著李玉蘭,說,記住了記住了。
李玉蘭沒再理她,從衣服兜里掏出剛?cè)淼纳矸葑C,說,拿去看看吧,最好把這幾個字記下來,為了給你辦這個我花了多少錢求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也該有個數(shù)。
小芬從李玉蘭手里拿過身份證,仔仔細細地把那張照片看了又看,濃眉毛大眼睛薄嘴唇,鼻子有一點塌,整張臉窄窄的往下收。她用手把左額太陽穴位置的那條疤輕輕地摸了摸,還好,照片上看不見這條疤。疤是她磕在石頭上留下的,那天拍身份證的警察說,把頭發(fā)撩上去,她嘟著嘴不肯,李玉蘭二話不說就走到她面前給她把頭發(fā)抹上去了。照完照片以后,她一直擔(dān)心這條疤會出現(xiàn)在照片上,這是她的第一張照片,她不愿意上面爬一條蚯蚓似的疤。小芬捏著身份證,提著心檢查完后便松了一口氣。這時,她才把目光停在了張小芬那三個字上面。
張小芬。她小聲念了一遍。張小芬。她又小聲念了一遍。很快,她便笑了,現(xiàn)在她也是有姓的人了,要是別人再喊她李小芬王小芬趙小芬她就把身份證掏出來給他們看,身份證上寫著呢,她姓張,她叫張小芬。她捏了捏手上那張硬硬的撲克牌大小的東西,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氣,笑聲也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李玉蘭已經(jīng)彎過前面那道山梁了,小芬朝她看的時候,只剩下一個瘦影子在樹叢里晃。
李玉蘭是小芬的母親,但小芬從來不喊李玉蘭媽。最開始是李玉蘭不讓,那時小芬還小,每次剛張了嘴,媽字還沒出口,李玉蘭的巴掌就攆到了小芬的臉上。李玉蘭把眉毛一挑,眼睛瞪得老大,嘴里一口氣也不歇,說,喊姨,喊姨,說了多少次,還是張嘴就亂喊!這樣打過幾次,小芬的嘴也長了記性,不過她不喊姨,她在心里喊李玉蘭,李玉蘭。平時她喊,喂。李玉蘭罵了幾次,小芬還是喊喂,漸漸地,李玉蘭也懶了下去,只要不是喊她媽,愛喊什么隨她去吧。
這是李玉蘭第二次和小芬一起去來鳳場,上一次是她帶小芬去照身份證。她從來不和小芬一起上街,就連平時做農(nóng)活,她也盡量不和小芬搭伙。但是,不愿意歸不愿意,畢竟身份證是大事,如果只是小芬一個人去,她不放心。要知道,為了這張身份證,李玉蘭幾乎把她所能做的都做到了極致,凡是外面村子她能搭上話的,她都要悄悄地把人家找來,私底下問清楚那村有沒有無兒無女的人家戶,等找到這樣的人家戶,她還要悄悄地跑到人家家里去商量能不能把小芬的戶口上到他們家。商量當(dāng)然不是白商量的,她得給人家買糖啊買面啊買油啊等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自然也少不了錢。人家愿意了只是第一步,事情成不成還要看村主任的意思。村主任說,添一個戶頭不是在戶口簿上加一個名字那么簡單,還涉及到分田地占補助,一個村土地就那么多,跟你李玉蘭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憑什么為你辦這事。李玉蘭耐著性子好說歹說地跟村主任磨,自然也少不了物質(zhì)上的貼補,最后簽字畫押說絕不占村里一分田地一點好處,至此,才算是把小芬的戶口問題解決了。
有了身份證一切就好說了,李玉蘭這樣想了想,覺得還是自己帶小芬去取最穩(wěn)妥。
小芬領(lǐng)身份證后的第二個月,李玉蘭就托在廣州打工的大女兒陳玲玲為小芬找好了廠子。陳玲玲在電話里說,是在車間里做服裝,小芬一沒文化二沒手藝,能找到活就不錯了,先跟著做吧。李玉蘭腦袋搗蒜哦哦地答應(yīng)得飛快,就像陳玲玲就在她眼跟前站著似的。
本來,陳玲玲是不愿意幫這個忙的,尤其是不愿意幫小芬的忙。早些年,陳玲玲讀書讀不進去,初中畢業(yè)以后,專門挑了廣州這樣的遠地方去打工,就是為了盡量避著李玉蘭小芬啥的。去廣州以后,她幾年回去一次,逢年過節(jié)才和李玉蘭通一次電話,每次嗯嗯哦哦地扯幾句,總也說不到一分鐘。李玉蘭也懂,幾乎沒有為任何事叨擾過陳玲玲,除了給小芬找活兒這事。最開始,李玉蘭還不好意思,打電話給陳玲玲半天開不了口,先是繞了一大圈,問陳玲玲最近身體怎么樣,又問她工作忙不忙,還說要注意休息啥的,等把這些說完之后李玉蘭就不說話了,在電話那頭欲言又止一點兒沒有要掛電話的意思。陳玲玲沒遇到過李玉蘭這個樣子,急著嚷了一句,那你要是沒事我先掛了吧。
李玉蘭說,哎,玲玲。
陳玲玲問,啥?
李玉蘭這才扭扭捏捏地說了,你看,能不能幫小芬也找個活。說完,李玉蘭就不說話了。
陳玲玲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聽明白后,便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那以后,李玉蘭便三天兩頭地給陳玲玲打電話,她倒也不說別的,還是那么幾句,身體好不好啊,多照顧自己啊,說完就再不開口了。直到陳玲玲啪地一聲把電話掛斷,李玉蘭才恨恨地盯了一眼坐在門口守著丑菊看的小芬,并在心里罵上幾句后,臉色才慢慢緩和了。
后來,是陳玲玲認的輸。好歹李玉蘭也是媽,她錯歸錯,難也是真難,哪怕她再恨她,也少不了要偷偷地同情她。她上班的廠區(qū),挨著的一排工廠長年累月招聘工人,多她一個小芬不多。
小芬去廣州那天,李玉蘭親自把她送到了縣城。一路上,李玉蘭絮絮地跟小芬說,到了那邊要聽你姐的話,還有,你要是再敢亂跑就別回來了。小芬低著頭,兩只眼睛只管看她捧在手里的兩株丑菊。
李玉蘭抬手在小芬的額頭上點了一下,說,聽見沒?
小芬說,聽見了。
兩個人就不再說話了,直到小芬進了火車站,李玉蘭才突然想起啥似的,在車站外面喊了一聲,在外面注意安全。小芬沒理她,涌在人群中,一路挨挨擦擦地擠上了火車。
小芬到廣州那天,陳玲玲去車站接她。見面的時候,陳玲玲把臉仰得高高的,攢著勁兒地往前面躥,一副堅決要跟小芬劃清界限的架勢。小芬背著一個半人高的大袋子,手里捧著丑菊,眼睛眨也不敢眨地跟在陳玲玲后面一陣小跑。
在李玉蘭面前,小芬還敢偶爾使點小脾氣,可是,在陳玲玲面前她就不敢了,哪怕她心里對她有十二分的氣憤和不滿,她都只能憋著忍著,尤其是現(xiàn)在又到了廣州。這樣一來,小芬原本就飛快甩動著的兩只腿,擺動的頻率又進一步地加快了。
等小芬終于攆上陳玲玲的時候,陳玲玲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警告。陳玲玲說,不許喊她姐。陳玲玲又說,更不能讓人知道她們的關(guān)系。陳玲玲還說,沒事就不要去找她。陳玲玲說了很多個不許,直到她們換了幾趟公交又上了一輛三輪,才在小芬的廠子外面停了下來。
陳玲玲把小芬送到宿舍,走到門口又折回來,說,我就在隔壁廠,你們廠出門直走二十米左拐就到。小芬嗯了一句,陳玲玲再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陳玲玲走后,小芬坐在自己的空床位上發(fā)呆。陳玲玲說的這些純屬多余,這么多年來,她和小芬都是互相喊喂的,誰又喊過誰呢。小芬在心里對陳玲玲發(fā)泄了一通,眼睛呆望著那兩株丑菊想,哼,哪怕你求著讓我喊你姐,也想都別想。
陳玲玲給李玉蘭打電話是在小芬去廣州后的第十二天。陳玲玲說,今天去廠里找小芬,廠子里說,小芬兩天沒去上班了,跟她同宿舍的大姐告訴她,小芬來廠子里以后,同一個外地男孩走得很近,這兩天他們都沒去上班。說完這些,陳玲玲嚷著發(fā)了一通牢騷。
李玉蘭在電話那頭默默地聽完,才說,由她去吧,不管了,不管了。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后來,是一串嘟嘟的忙音打破了遠隔千里的寂靜。
吳斌是小芬進廠子后認識的第一個男生,也是小芬長這么大以來,第一個主動找她說話的男生。
去服裝廠上班的第一天,吳斌就主動湊過來問小芬,新來的吧?小芬看了他一眼,那個男生瘦瘦高高的,眉毛很濃,有一點黑。小芬沒有說話,吳斌又說話了,他說,我叫吳斌,有啥不會你問我。說完,吳斌朝小芬身后指了指,說,我隔你就兩臺縫紉機。小芬順著吳斌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抿著嘴朝吳斌點了點頭。
那次以后,吳斌有事沒事就去小芬眼前湊一下,他教小芬用縫紉機,告訴她什么時候該用腳尖點,什么時候要整只腳踏在踏板上。更多的時候,他帶小芬在廠區(qū)里逛,他把那些廠子一家一家地指給小芬看,這家是做書包的,那家是做皮鞋的,還有旁邊那家,做沙發(fā)墊子的。幾天轉(zhuǎn)下來,小芬知道了,哦,原來外面的廠子家家都差人,這樣一想,她就在心里重又對陳玲玲生出了幾分氣憤。
小芬對陳玲玲的氣憤遠遠不止這一件。陳玲玲剛出去打工那幾年,每次回來鳳場,總要帶上同村的孩子去街上撮一頓,喝碗粉或者下碗餃子,再七七八八地把各樣零食買一通。小芬從來不在陳玲玲喊上的這些孩子里面。同村的孩子疏遠她就算了,可是,連陳玲玲也疏遠她。陳玲玲不僅疏遠她,甚至連好臉色都不肯給她一個。每到這種時候,小芬都會昂了頭嘻嘻笑著表示對陳玲玲的無視,她心里想,她不稀罕,她習(xí)慣了。然而,小芬又怎么會不稀罕呢,習(xí)慣也從來就不代表接受,她做夢都想陳玲玲能牽著她在村子里走……
想起這些,小芬憤憤地用腳踢了踢路邊的樹葉,一股無力的沮喪在她的臉上漫開。吳斌用手輕輕地捅了捅她,問,怎么了?
小芬搖搖頭。
吳斌就不再問了,自顧自地說些廠子里面的事。小芬最感興趣的還是吳斌說的廠子外面哪家小吃做得最正宗價格又最便宜。有一天晚上逛街的時候,吳斌還掏錢給小芬買了一條黃色的網(wǎng)格裙子。
吳斌說,小芬,你看,你穿上裙子就是好看。
小芬不好意思地朝鏡子里望了望,除了一張紅彤彤的臉,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就是在那天晚上,吳斌在送小芬回宿舍的路上,他突然湊到小芬的耳邊親了她一下?;厮奚岷螅》野研乱路拇永锬贸鰜矸诺秸眍^邊上,又從窗臺上把那盆丑菊捧到了床上。那時,兩株丑菊各頂了幾個花骨朵,那些黃色等不及了似的,一絲一絲地從花苞的邊邊縫縫里擠了出來。小芬摸了摸最大的那個花骨朵,小聲地對著丑菊問,你說呢?
丑菊沒有說話。宿舍里依然靜悄悄的,連風(fēng)經(jīng)過的聲音都沒有。跟小芬同住的是三個外地中年女人,小芬來廠子五天了,只在宿舍里見過她們一次。那是小芬第一天上班,睡她隔壁床的女人喊醒了她,說,走了,一路上班去。小芬跟在她們后面往廠子里走的時候,天空還蒙著一汪青瓦瓦的紗,方方正正的廠子平展展地排列著,像剛刷過黑漆的水泥房子,蘸了霧一樣濕漉漉的。
那時已經(jīng)是夏天了,風(fēng)一陣一陣地掃過來,大把大把尖銳的氣味就順著鼻子鉆進了小芬的肚子里。小芬拿手在鼻子前面扇了兩下,眼睛掃過其他幾個女人,發(fā)現(xiàn)她們都垂著眼,浮腫的臉正白花花地蔫著,就忙垂了手,做賊似的把一口氣憋得老長。
小芬走進工廠的時候,廠子里的燈已經(jīng)亮得雪白,幾個大張著嘴打著呵欠的女人點豆子似的坐在縫紉機的噗噗聲中,兩只手正跑得飛快。小芬在隔壁床那個女人的縫紉機前坐了一會兒,眼睛先撒網(wǎng)似的把整個廠區(qū)掃了一遍,不一會兒,瞌睡便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小芬的頭也就一下一下地直往縫紉機上磕,是隔壁床的那個女人喊醒了她。那以后,小芬再也沒有和宿舍的女人一起去上過早班,不僅如此,每天下午六點一到,她也必然是要下班的。現(xiàn)在十點剛過,小芬知道,同宿舍的女人還有好一會兒才會回來,她嘆一口氣,對著丑菊大聲問了一句,你說呢?
丑菊還是沒有說話,小芬的聲音在宿舍里很快地響起來,又很快地落下去,房間里膠滯著凝固著的靜逐漸膨脹,很快變得堅固無比,墻一樣地把小芬直往里面堵。
小芬沒再繼續(xù)問下去,就勢躺到了床上,她感覺自己又在開始往黑洞里掉,比以往還要巨大還要黑暗的黑洞,漫天的孤獨感一下子朝她撲過來,她突然就想哭了。小芬的眼淚掉得很快,一滴接一滴,淌成河一樣地往枕頭邊上的新衣服上落,新衣服接住了所有的淚,直到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捱^之后,小芬一下子在黑暗中笑了,她摸了摸床上的那兩株丑菊,眼睛卻懨懨地再也不愿意睜開,只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夢中跌。
小芬養(yǎng)過很多次丑菊,每次養(yǎng)一株或者兩株,有的活得長有的活得短,小芬不管,死了養(yǎng)養(yǎng)了死,偏偏一直養(yǎng)下去。李玉蘭罵她,正事做不了偏偏干沒名堂的事還挺有一套。小芬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輪接著一輪養(yǎng)。
其實,最開始小芬并不知道丑菊,村子里一戶人家的孫女讀書回來跟小芬說,丑菊只是名字丑,花一點兒也不丑,丑菊要人照管得勤才養(yǎng)得活。那個女子還把書翻開找到丑菊的圖片指給小芬看。圖片是一張開得很繁的丑菊,明晃晃的橘黃色,一層疊一層,是銅錢的一倍大,亮得人眼睛疼。小芬看著那張圖片,一連說了幾聲好看,就在心里悄悄長了要養(yǎng)丑菊的心思。
小芬是在來鳳場找到她的第一株丑菊的。存了要養(yǎng)丑菊的心思以后,每一次經(jīng)過養(yǎng)花的人家,小芬都要仔仔細細地把人家家里的花過一遍,直到確認沒有丑菊才離開。失望了幾次過后,小芬想起來鳳場進場口的第一戶人家,那家人愛養(yǎng)花,在門前的山坡上鑿了一溜窄窄的長條子地專門養(yǎng)各種各樣的花,小芬每次去來鳳場,經(jīng)過那面山坡的時候,花都開得紅的紅,白的白,紫的紫,也許那家人養(yǎng)了丑菊也說不定。
那家人沒有讓小芬失望,小芬看見長條子花壇里的丑菊的時候,那幾株丑菊還只是矮壓壓地匍在地上,瘦條條的葉子張牙舞爪地向四面撒開,渾身上下除了綠就再沒有別的顏色了。小芬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小芬指著它對那家養(yǎng)花的老頭說,丑菊。老頭點點頭。小芬說,那你給我一個?老頭瞪大了眼,搖搖頭,說,我就三株,還是大老遠買回來的。小芬聽完也不說話,呆呆地站在那里盯著丑菊不放,老頭熬不過她,找來一個空了的大可樂瓶截掉上面那半,在剩下的半截里填好土,小心翼翼地把最小的那株丑菊移到了瓶子里。
養(yǎng)了丑菊以后,小芬常和村子里那個女子湊在一起守著丑菊開花。那個女子去學(xué)校里找老師問了好多養(yǎng)丑菊的方法,該什么時候澆水呀,是背陰地方養(yǎng)啊還是向著陽養(yǎng)啊,用什么肥料呀等等,然而,她們還是沒有親眼看到這株丑菊開花。在小芬要來丑菊的第二個月,眼看丑菊已經(jīng)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花骨朵,可卻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了,最后,所有的綠葉子都萎成了一片片軟塌塌的焦黃,那個花骨朵也倒在了那堆焦黃里。
丑菊宣告死亡的那天,小芬和那個女子找了一個地方,用鐮刀掏了一個土坑把丑菊埋了,還煞有介事地削了一根寬竹片刻了字插在那個小土堆上。后來,當(dāng)小芬重新開始找丑菊時,那個女子卻跟父母移民去了遠方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女子是村子里唯一一個愿意和小芬接近的同齡人,也只有她,不跟村子里的其他大人小孩一樣怪模怪樣地鬧小芬。那之后,小芬還是和往常一樣,幾天在李玉蘭家,幾天在養(yǎng)父家。不管是在李玉蘭家還是在養(yǎng)父家,村里人今天喊她李小芬,明天喊她陳小芬,下一次喊她吳小芬,他們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往小芬身上套了一個遍,一點兒也不掩飾對她的嘲弄和嫌惡。嫌惡小芬的還有李玉蘭和養(yǎng)父,不過,他們是拿眼睛剜她,一下又一下,要在眼神里把人生吞活剝了似的。
每當(dāng)這時候,小芬也拿眼神剜他們,臺桌子上掰手腕似的,誰也不肯認輸?shù)匾恢必?,直到李玉蘭或者養(yǎng)父跺腳跳罵起來,小芬就躲。李玉蘭罵,小芬就往養(yǎng)父那里躲,養(yǎng)父罵,小芬就往李玉蘭那里躲。漸漸地,李玉蘭和養(yǎng)父都知道了小芬這習(xí)慣,各自再見了小芬統(tǒng)統(tǒng)不理她。小芬也不多說,兩邊都不待了,好多天才捧著一盆丑菊露面,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
這樣過了幾年,直到養(yǎng)父領(lǐng)著小芬找到李玉蘭,明確表示自己上了年紀,已經(jīng)無力照顧小芬了。李玉蘭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又是風(fēng)又是雨地一陣咆哮,臉上卻仍然掛著笑說了些感謝的話,臨到養(yǎng)父走了,李玉蘭還熱熱鬧鬧地去地里摘了一大袋時令蔬菜讓他帶回去吃,養(yǎng)父的臉陰了一下,倒也很快地接過了李玉蘭手上的東西,一轉(zhuǎn)身就大步走遠了。
養(yǎng)父走了,小芬卻留下了。那天,李玉蘭把小芬關(guān)在屋子里,狠狠地打了一頓,連帶小芬?guī)Щ貋淼哪桥璩缶找脖焕钣裉m踩成了一攤爛泥。打完之后,李玉蘭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哭得稀里嘩啦。
小芬是李玉蘭的第二個孩子。小芬出生以后,陳玲玲的父親回來過一次,那時,李玉蘭已經(jīng)躲回了娘家。陳玲玲的父親帶著陳玲玲追到李玉蘭娘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得像床被子塌在了石頭上似的,四野里冷寂寂的沒一點兒亮光。
陳玲玲的父親在無邊的黑里敲響了李玉蘭娘家的門,一陣狂風(fēng)暴雨的嘶吼過后,陳玲玲跟在父親身后回了家,和他們一起回去的,還有無邊而徹底的黑夜。那之后,陳玲玲的父親再也沒有回過家,一年兩年地打一次電話,李玉蘭接了他也不說話,等陳玲玲在電話這頭喂了一聲,他才閑閑地問過幾句就掛了。從此以后,陳玲玲再沒有喊過李玉蘭一聲媽。
李玉蘭也和陳玲玲父親提過離婚的事,陳玲玲父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長年累月地見不著人,不光如此,村子里同他一起出去打工的人回來說,他又換地方了,據(jù)說這次是新疆,下一次人家回來又說,好像最近去了內(nèi)蒙古,總之,全國那么些個地方,他們每回來一次,陳玲玲的父親就在他們的嘴里進行一次大轉(zhuǎn)移,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因此,李玉蘭要和陳玲玲父親離婚的事也就石沉大海似的往歲月最深里掉。村子里見了她們一家三個女人,誰都顯得無比理直氣壯,連那些嘲弄和嫌惡都表現(xiàn)得格外干凈。
李玉蘭私底下為小芬哭過無數(shù)次。不過,誰也說不準那些哭究竟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小芬。每次哭完之后,李玉蘭都揉了揉臉,眼睛眨啊眨,喝醉了似的,倒一下又一下。這么些年,李玉蘭的委屈已經(jīng)消了多半,當(dāng)然,這是把小芬抱養(yǎng)給別人家作養(yǎng)女的前提下。不管村里人如何非議,只要小芬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過日子,她李玉蘭還是理直氣壯地做小芬的姨。然而,現(xiàn)在是一天也躲不掉了。這樣一想,李玉蘭在心里重新對小芬生出了無數(shù)的怨恨。
在有小芬以前,李玉蘭一家的日子過得平實而簡單,種地收糧,再養(yǎng)幾頭牲口,跟來鳳場所有的莊稼戶一樣,李玉蘭是他們中的又一個翻版。然而,偏偏有了小芬。
事情是從陳玲玲父親出去打工后起了變化的。陳玲玲父親是來鳳場第一批走出去的人。跟陳玲玲父親一起離開來鳳場的,還有無數(shù)的白天和夜晚。最開始,李玉蘭三五個月還能收到一封陳玲玲父親的信,漸漸地,一年兩年,不光信沒了,誰也說不清他究竟在哪里。
小芬父親是鄰村人,李玉蘭地里活計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很樂意幫點小忙。這些小忙,通常是需要下大力氣的,比如挑水啊,擔(dān)糞啊,把地里掰下來的玉米、割倒的麥子背回家啊等等。這個男人一天干下的活,李玉蘭得干四五天,慢慢地,李玉蘭開始把他請到家里,吃頓飯或者喝半瓶酒,幾次感謝和客氣之后,兩個人好成了一家人。李玉蘭的肚皮就是在這些不分你我的時間里鼓起來的。
李玉蘭的肚皮一天天鼓起來,這個男人卻不見了。村子里閑言碎語比海深比山高,全沉甸甸地壓在了李玉蘭和陳玲玲身上。李玉蘭絕過幾次食,在娘家人苦大仇深的照顧下,好歹活了下來,再后來,小芬就出生了。
這就是你的命。李玉蘭的娘說。
李玉蘭接受了她的命,卻無法接受小芬。因此,在小芬出生后不到三個月里,她便悄悄找了一戶人家把小芬送了出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更何況,孩子要媽媽是天性。養(yǎng)父家離李玉蘭家不遠,小芬很小就在養(yǎng)父那里確認了她的母親是李玉蘭。最開始,小芬去找李玉蘭只是單純地想看看媽媽,后來,小芬只要在養(yǎng)父那里待不住了便總要往李玉蘭家里跑。養(yǎng)父慢慢地灰了心,對小芬也冷淡下去了。
小芬被送回來那年正滿十二歲。后來,李玉蘭再打她,她就跑,每跑一次,便三天五天地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李玉蘭也不管,她總會回來的,不回來她還能去哪里呢?直到小芬十六歲那年,村子里同小芬一般大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往外走,李玉蘭才開始急了。小芬大了。然而,這么多年,因為種種原因,小芬的戶口一直沒辦下來。李玉蘭明白這事的重要,不管怎樣,她都得盡快把這事辦了。
沒過幾天,小芬便適應(yīng)了園區(qū)的一切,除了上班。每天她去得最晚走得最早,干活的時候心不在手上,眼睛先刷刷地在廠里轉(zhuǎn)幾個圈,轉(zhuǎn)完之后,才懶懶地把衣服樣子往縫紉機上放。在一片嗡嗡聲中,唯獨小芬的縫紉機響得噔噔的,一聲隔一聲,拖得山長水遠總也連不成一片。
吳斌天天拿眼睛守著小芬。小芬站起來甩幾下胳膊,他也站起來抖抖腿,小芬出去換口氣,他也跟在后面嚷嚷著,要工作更要身體,該歇歇就得歇歇。不到三天,吳斌就摸清了小芬的脾氣,臨到下班,便提前五分鐘做完手上的活坐在縫紉機前等,一到下班時間,保準半秒鐘不待,從從容容地跟在小芬身后,笑嘻嘻地問,今天想去哪里逛?
剛開始時,小芬還避,別別扭扭地紅著臉,說不出一句話。每到這時候,吳斌就自己拿了主意,做報告似的對小芬說,那就去購物中心。小芬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今天是公園,明天是步行街,吳斌往哪里走,她的雙腿就想也不想地跟著吳斌走。就這樣,除了小芬剛到廣州的第一晚,余下的幾個夜晚,小芬一個都沒有落下,全踩在了廣州四通八達的街道上明晃晃的燈火里。
夜晚總是過得很快,尤其是在愉快的夜晚的對比下,白天車間里的日子簡直成了又一個村莊里生活的翻版,一種熟悉的隱秘的渴望再一次從小芬的身體里醒過來。小芬躺在床上動了動腿,側(cè)著身子歪頭看著灰白的墻壁出神。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離家出走,又無數(shù)次地回到她的村莊。小芬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像是哭又像是笑。其實,那哪里是她的村莊呢?李玉蘭那里不是,養(yǎng)父那里不是,哪里都不是??墒牵恢浪€能去哪里,而人又總要有一個去處,就像人總要有一個姓,丑菊不是也有一個完整的名字嗎?小芬沒有去處,就像她沒有姓一樣。
小芬從很小就知道,她是多余的。
李玉蘭說,當(dāng)初怎么就生了你。
陳玲玲說,天天除了惹麻煩還會干啥,滾遠點。
小芬在來鳳場的漫長歲月里,兩個女人一人一句,全拿她當(dāng)敵人對待。她離家出走日益頻繁,每一次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而每一次又不得不回去。
小芬的每一次離家出走,走得靜悄悄也回得靜悄悄,走也好回也好,村里人全當(dāng)看戲似的,等下一次見著她的時候,笑一通就算對她的表示了。后來,他們連笑都懶于笑了。李玉蘭也是,最初還堅持不懈地在小芬的每一次離家出走后,歇斯底里地把她打一頓。后來,連李玉蘭都不愿再費半點力氣了,她愛走走,愛回回吧。
小芬嗚嗚地嗯了幾聲,眼珠子翻過來又翻過去。宿舍里窗臺上那只小鐘走得嗒嗒的,馬蹄子踏地似的從遠方奔過來,攪得小芬的腦袋嗡嗡的。那盆丑菊她已經(jīng)幾天沒有好好看過了,她也不再問它們?yōu)槭裁?,吳斌對她好就成。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好。
小芬決定跟吳斌出去掙大錢是在她來服裝廠后的第十天,那時,她和吳斌已經(jīng)算是在一起了。在一起這個講法比較籠統(tǒng),不過倒也準確,兩個人成天地混在一起,干了些什么只有天知道。換個地方是小芬提出來的,她說,哎,吳斌,不想在這兒干了。吳斌眨眨眼說,那就不干。
小芬離開服裝廠的時候,那盆丑菊正開得蓬蓬勃勃,黃艷艷濃燦燦,那些花朵頂在那一攤綠葉子上面要燃起來似的,這是小芬養(yǎng)過的開得最好的一盆丑菊,比小芬當(dāng)年在書上看到的開得還要好。
小芬并沒有注意到窗臺上開密了的丑菊,她很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在嘭的一聲關(guān)門聲中,那盆丑菊的明麗也被上了鎖,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只剩下大把大把的葉子,久久地在晃晃蕩蕩的空氣中震顫。
小芬失去音信的第三年,李玉蘭去了陳玲玲那里。那時,陳玲玲依舊在原來的廠里打工,還成了家。
李玉蘭在電話里說,玲玲,給我也找個活吧。
陳玲玲問,不種地了?
李玉蘭說,不種了,一年忙到頭,落不下個啥,實在沒勁。
李玉蘭又說,過來我也幫幫你。
陳玲玲沒有說話,卻利落地給李玉蘭找好了活。李玉蘭去廣州后,剛在工廠里安頓下來,就有意無意地提到了小芬。李玉蘭猶疑地問,原先,她在哪個廠子干?
陳玲玲說,哪個?
李玉蘭說,就是那個不成器的東西。
陳玲玲哦了一聲,頓時明白了,李玉蘭過來是找小芬來了。她歪著頭想了想,把小芬當(dāng)年干過的廠子說給了李玉蘭聽,末了加了幾句,當(dāng)年認識她的人都不在那里干了,本來也沒幾個人認識她。
李玉蘭嗯了一聲,一張臉上毫無波瀾。
李玉蘭沒有去找小芬,說到底,真要找起來,她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李玉蘭能去的地方只有小芬曾經(jīng)短暫待過的那個廠子,因此,一有空閑的時候,她就在那家廠子外面轉(zhuǎn)悠,本來,她是很想做出偶爾路過的樣子,卻總是一副尷尬地笑著的表情,惹得不少過路人走出老遠還要調(diào)過頭來脧她兩眼。倒是陳玲玲,時時留心著李玉蘭的行蹤,李玉蘭干什么想什么,她心里明鏡兒似的,表面上卻云淡風(fēng)輕,半點情緒沒有。
李玉蘭心里清楚,找小芬的事不能跟陳玲玲提。她在陳玲玲面前提小芬算什么呢?當(dāng)初就不該讓小芬來廣州,李玉蘭不止一次地后悔過。可是,光后悔有什么用呢?一點用也沒有。
小芬失去音信的第一年,李玉蘭還沒有覺得事情有多么嚴重,她想,吃點苦頭她就自己回來了。以前小芬不都是這樣的嗎?她總會回來的。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直到第三年,李玉蘭才開始真正地慌了神,怎么能說不見就不見呢?就她那樣,不管在哪里,鐵定受欺負。李玉蘭越想越怕,越擔(dān)心就越停不住地要往最壞的方向想,只能去找陳玲玲了。然而,一見了陳玲玲,李玉蘭心里的小芬就怯了下去。李玉蘭先自己噤了聲,啥都不說了,只說自己來廣州打工。
陳玲玲是在飯桌上告訴李玉蘭自己準備離開廣州的。那時,李玉蘭來廣州不過半年。
陳玲玲說,準備今年干滿了就走。
李玉蘭問,去哪里?
陳玲玲說,回婆家那邊。
李玉蘭哦一聲,跟著,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陳玲玲走之前的那個晚上,主動提出要跟李玉蘭睡。到了晚上,兩個人別別扭扭地坐在床上,身子繃得僵僵的。
李玉蘭說,過去那邊了,凡事多長個心眼。
陳玲玲說,知道。
后來,就全是陳玲玲在說了。
陳玲玲說,知道你想找她,你要想找就找吧。
陳玲玲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接到過我爸的電話了。陳玲玲停了一下,說,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
陳玲玲漸漸有了微微的鼾聲。李玉蘭卻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她一次又一次地忍住了要翻個身子的想法,眼淚卻順著兩只眼睛往耳邊淌。從她生下小芬,陳玲玲再也沒有跟她一起睡過,這是這么多年來,陳玲玲第一次跟她說這么多的話。她除了無數(shù)次地涌起想哭的沖動,剩下的就只有一浪高過一浪的自責(zé),她對不起玲玲。
陳玲玲離開那天,李玉蘭把她送到車站,臨進站的時候,陳玲玲突然抱住李玉蘭喊了一聲,媽。李玉蘭的身子顫了一下,很快回過神,緊緊地把陳玲玲抱住了,眼淚流了一臉,只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小芬離開廣州時,沒有想過還會再回來鳳場。
小芬是一個人回來的。短短幾年時間,來鳳場的變化很大,變化的倒不是那些街道,而是人。街還是橫豎的兩條,原來大開著的門面已經(jīng)全部閉緊了,包括那個種花的老頭,也包括那個在來鳳場中間賣油麻圓的女人,在時間的掃蕩中,沒有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p>
小芬把原來走過無數(shù)遍的來鳳場重新走過兩遍之后,就去了李玉蘭的村莊。李玉蘭的村莊比來鳳場的變化還要大,村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活氣。小芬在李玉蘭的房子前站了站,這座曾經(jīng)短暫輝煌過的兩層磚瓦小樓早已顯出頹敗的氣象,灰色罩滿了整棟房子,只在原來廚房的地方凹進去半邊亮亮的天光。小芬離開時,把最后一眼留給了大門上的那把鐵鎖,鐵鎖銹得僵僵的,連帶整棟小樓都在那一團小小的鐵紅色里僵住了。
李玉蘭是在幾天后回到村莊的。留在村里的最后一戶人家?guī)讉€電話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追到了李玉蘭的電話,老頭順著他費盡口舌找到的那個號碼把電話撥了出去,聲音一揚一頓播新聞似的,他說,喂,那個小芬回來了。
老頭愛說話,小芬在老頭家等了李玉蘭幾天,老頭就說了幾天。老頭說,陳玲玲老子能干,最先在村子里起了一棟兩層的樓。老頭說,要不是生了你,不知道你家的日子會好過成啥樣。老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小芬一眼,接著說,有了你以后,陳玲玲老子再沒在村子里露過面。后來,老頭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媽去找過你,沒找到。
老頭說這些的時候,臉色亮一陣暗一陣,演大戲似的。小芬聽一陣恍惚一陣,隱約想起幾年前李玉蘭陪她去取身份證的那天,跟著,小芬就想起了李玉蘭窄窄瘦瘦的黑臉。小芬閉一下眼睛,硬著心思想,她不是為了李玉蘭回來的,她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姓啥。
離開服裝廠后,小芬和吳斌還是繼續(xù)待在廣州,還是進廠,有時是家具廠,有時是玩具廠,有時是包裝廠。每換一次工作,就換一個行業(yè),不變的是,不管在哪個廠,他們始終干不長。開始是小芬在一個地方待不住,后來吳斌也待不住了,三個月五個月總要挪一個地方。他們一路換工作一路挪地方,最后挪到了吳斌的家鄉(xiāng)。
吳斌許諾過小芬,他是一定要娶她的。問題出在小芬身上,不對,小芬想了想,很確切地認定問題出在吳斌那兒。去吳斌家鄉(xiāng)以后,每次鬧矛盾,小芬就走,吳斌哄過幾次,漸漸地,也就怠倦了。他兇她,說,哪兒來的還滾哪兒去。小芬聽出了吳斌話里的認真,笑得嘻嘻的,就像當(dāng)年在來鳳場受盡了委屈那樣,越委屈,她越嘻嘻,一直笑得眼淚刷刷地滾下來。
后來,吳斌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從小芬的生活中消失了,小芬在他們租的那間屋子里守了足足一個月,最后,才嘻嘻笑著離開了。
哪兒來的哪兒去吧。小芬掏出身份證,在張小芬那三個字上摸了又摸,李玉蘭、來鳳場便輪番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
李玉蘭回到村莊已經(jīng)是傍晚了。她遠遠地見了蹲在地上的小芬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大嗓門把村莊吼得一震一震的。她說,你還知道回來?!她說,你怎么不死外面呀?!她說,你還回來干個啥?!李玉蘭說著說著就不說了,自己嘩啦一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小芬摸了摸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搓著手慢慢地走到了李玉蘭身邊,李玉蘭一下子收住了哭,抬著眼恨恨地盯著小芬,李玉蘭的眼睛潮潮的,很快又有淚滾出來,一顆一顆地往地上掉。
小芬沒有想到李玉蘭居然會當(dāng)著她的面哭,很奇怪的是,看到李玉蘭哭的那個瞬間,她的心竟然也很快地動了一下,針尖刺著哪里似的隱隱作痛。
第二天,小芬也跟著李玉蘭去了廣州?;疖嚿希钣裉m和小芬并排坐著,火車嗚嗚啦啦,剛從一個隧洞里跑出來又飛快地跑進了另一個隧洞。李玉蘭就是在一片黑暗中把手機掏出來的,她噼噼啪啪地摁了一陣,突然就把手機支到了小芬面前。
李玉蘭說,看,這丑菊開得多好。
小芬愣了一下,很快把眼睛湊了過去。照片上是一株丑菊,不算高,枝干細細的,看得出來花齡并不長。兩朵丑菊正熱烈地開著,不算大,卻正是好時候。
李玉蘭說,我去你原來干過的那個服裝廠上班了。這株丑菊我養(yǎng)了大半年,第一次開花。
小芬呆了呆,喉嚨里咕咕嘟嘟地一陣翻騰。小芬已經(jīng)忘記了她為什么回來,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媽。小芬喊。
車廂里嗡嗡的,各種聲音沸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李玉蘭看著小芬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為什么,她的淚又一次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