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方潤+++宋瑋瓊
在古代歷史文獻中,“對食”一詞除作為一般的詞語運用外,它有時候還具有歷史專用名詞的用途,特指古代皇宮內(nèi)部宮女與太監(jiān)之間,甚至宮女與宮女之間結(jié)合成“夫婦”的特殊歷史現(xiàn)象。然而,作為歷史專用名詞的這種含義十分隱晦,很難被讀者們發(fā)覺。因為按照上下文文辭“通暢”的要求來看,把“對食”當著普通詞匯來理解往往也能達到上下文的辭意暢達,從而使讀者很容易會錯其意;即使一些“大家”也很容易犯下這樣的錯誤。且看一段史料:
臣聞許美人及故中宮史曹宮皆御幸孝成皇帝,產(chǎn)子,子隱不見。臣遣從事椽業(yè)、史望驗問知狀者掖庭獄丞籍武,故中黃門王舜、吳恭、靳嚴,官婢曹曉、道房、張棄,故趙昭儀御者于客子、王偏、臧兼等,皆曰宮即曉子女,前屬中宮,為學(xué)事史,通《詩》,授皇后。房與宮對食,元延元年中宮語房曰:“陛下幸宮?!盵1]
粗讀這段話,其中“房與宮對食”一語,很容易把它作為“道房和曹宮二人相對而食”來理解?!抖氖啡g·漢書》一書中對于此句翻譯便是如此,譯者渾不在意地僅從字面意思上把它翻譯成“曹宮和道房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飯” [2]。
那么這里曹宮和道房到底是不是在“吃飯”?根據(jù)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對食”有三種含義:一指“面對食物”,二指“共同進餐”,三指 古代“宮女之間或?qū)m女與閹人之間相戀”[3]。我們先從語法上分析。仔細檢讀上文,按照上述理解,似乎語法有瑕疵。按照漢語表達習(xí)慣,如果把“房與宮對食”理解為“曹宮和道房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飯”,則與后文“中宮語房”事件構(gòu)成一個連續(xù)完整的事件,那么“元延元年”表時間狀語一句應(yīng)該提前而不是插在“房與宮對食”和“中宮語房”二者之間。即應(yīng)如此記敘:元延元年,房與宮對食,中宮語房曰:“陛下幸宮?!比绱吮硎觯瑒t文氣更為通順。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上文中《漢書》沒有把“元延元年”這一表時間的狀語前置呢?難道是班固的一時疏忽?
然而,如果把“對食”理解成二人結(jié)成的親密關(guān)系,則上述“問題”可迎刃而解,且文意更加順暢。顯然,“房與宮對食”即二人“對食”親密關(guān)系的締結(jié),是溢出“元延元年”時間范圍,不受其限定的事件, “元延元年”一句只能構(gòu)成對“中宮語房”的限定。因此《漢書》原文中把“元延元年”一句放在“房與宮對食”之后,“中宮語房”之前是完全說得通的。
事實上,此處“對食”作為首次出現(xiàn)于史書之中的歷史專用名詞,古人對其特殊含義早有解釋。顏師古引應(yīng)劭的話如此注釋:“宮人自相與為夫婦名對食,甚相妒忌也?!盵4]古代類書《佩文韻府》卷一百二十二也持相同解釋:“對食,《漢書·趙后傳》中宮史曹宮官婢道房與宮對食。注宮人自相與為夫婦名對食,其相妒忌也。”[5]前文所述《漢語大詞典》“對食”第三項含義,該書編者也正是引《漢書》此文為例證的。因此“房與宮對食,元延元年中宮語房曰:‘陛下幸宮”一句應(yīng)該做如下理解:曹宮和道房二人是“對食”的親密關(guān)系,元延元年的時候,她對道房說:“陛下御幸于我”。因此,《二十四史全譯·漢書》把 “房與宮對食”翻譯成“曹宮和道房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飯”是錯誤的。
那么“對食”一詞在史文中的含義,我們應(yīng)該到底如何取舍呢?筆者認為,我們既要小心在意其歷史專用名詞的特殊含義,但也要注意防止過度想象,流于荒誕。畢竟,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對食”仍然是作為一個普通詞來運用的。
如《后漢書·獨行傳》記陸續(xù)事跡:“續(xù)雖見考苦毒,而辭色慷慨,未嘗易容,唯對食悲泣,不能自勝”[6],其中“對食”一詞,從文意表達的角度來講可作“對著飯食”來理解則比較合適,即陸續(xù)面對食物而未食先泣,從而更能表現(xiàn)其悲傷。又如《元史》卷一百九十一記載卜天璋事跡,文中有“御史對食悲哽” [7]一語,也可作此義來理解。此外,如《晉書》卷五十五處記夏侯湛事,有“是以居逸而思危,對食而肴干” [8]一句話;《隋書》卷六十九處記王劭用心專一事跡,說他“用思既專 ,性頗恍惚,每至對食,閉目凝思,盤中之肉,則為仆從所啖”[9];都可以做上述理解。
在人數(shù)不確定或者多人的情況下,則取“共同進餐”義來理解比較合適。如《晉書》卷八十二記載孫盛與當時的名士殷浩談?wù)摰那闋顣r說:“盛嘗詣浩談?wù)?,對食,奮擲尾,毛悉落飯中,食冷而復(fù)暖者數(shù)四,至暮忘餐,理竟不定”[10],此處“對食”,做上述詞意理解最為合適; 因為是兩人共餐,自然相對而坐,面面相對共食為宜。此外如《北史》卷二十四記載當時朝臣封隆之對于“爾朱榮宜配食明帝廟庭”一事的議論:“榮為人臣,親行殺逆,豈有害人之母而與子對食之理?”[11],再如《明史》卷二百二十六記載張居正去拜訪海瑞 ,“瑞設(shè)雞黍相對食” [12],這兩條也都可做上述理解為宜。同樣,如《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七記蘇禹珪“與客對食之際,暴疾而卒”[13];《宋史》卷四百六十二記王克明醫(yī)治“胡秉妻”,胡妻“俄起對食如平常” [14] ;《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五“對食瓊筵”[15],這幾條譯為進餐或共同進餐即可。
“對食”作為歷史專有名詞,在史書中除前面所指《漢書·外戚傳》外,還有《明史》卷二百四十五以及卷三百五兩處?!睹魇贰肪矶偎氖逄幬闹兴岬轿褐屹t時介紹說:“進忠者,魏忠賢故名也。時方結(jié)客氏為對食,廷臣多陰附之,其勢漸熾。”[16]此處魏忠賢與客氏 “對食”,即指二人結(jié)為“夫妻”的私密關(guān)系?!睹魇贰肪砣傥甯且跃唧w的史實對“對食”進行了“釋義”,卷中有“長孫乳媼曰客氏,素私侍朝,所謂對食者也” [17]一句話,此處正是用“對食”來明確概括客氏與魏朝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
此外,清代袁枚《隨園詩話》卷二第十二云:“《十國春秋》載:‘劉龑定例,作狀元必先受宮刑。羅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夸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贝藯l資料因《隨園詩話》流布很廣而流傳天下,此處“對食”也正是特指宮人和太監(jiān)的夫妻關(guān)系。
然而有爭議的是《舊唐書》卷三十六、三十七“對食于清思殿”條:
長慶四年四月十七日,染坊作人張韶與卜者蘇玄明于柴草車內(nèi)藏兵仗,入宮作亂,二人對食于清思殿,是日禁軍誅張韶等三十七人。[18]
此處“對食”如何理解,從上下文和語法上來看,把他作張韶與蘇玄明二人作亂后在清思殿共進“最后的晚餐”來理解也是不無不妥的。但已故著名學(xué)者吳世昌《關(guān)于宮中對食》一文中依據(jù)《漢書》“對食”例,把它理解為是張?zhí)K二人行“同性戀愛”之事,并認為這是巫術(shù)“厭勝”的手段。[19]筆者以為,在沒有確鑿其他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憑跨隔近九百年的《漢書》來印證,這并不能令人信服。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古代正史使用“對食”共10部史書17處,然絕大多數(shù)情況仍然是把它作為普通詞使用,《漢書》處“對食”雖為歷史專屬名詞義,然即使東漢應(yīng)劭不作注特意解釋,從語法分析也可看出某種跡象。而東漢應(yīng)劭的特意加注也恰好說明,“對食”一詞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jīng)逐漸喪失了其歷史專屬名詞的含義,故而《明史》雖然有把“對食”做歷史專有名詞使用的后例,但其編者還特意做了專門說明,以防隱晦。也就是說,自漢以后,古代史家編寫正史,除特別說明外,其使用對食詞意時已經(jīng)沒有班固時期的特別含義了,因此《唐書》此處“對食”詞意理解,筆者以為當以正合,而不能“奇出”,即當做張?zhí)K二人于清思殿共同進食理解為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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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二十六) [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3](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七) [M].北京:中華書局,1976.
[14](元)脫脫等.宋史(卷三百六十二) [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5](后晉)劉昫等. 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五) [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6](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四十五) [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7](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三百五) [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8](后晉)劉昫等. 舊唐書(卷三十六,卷三十七) [M]. 北京:中華書局,1975.
[19]吳世昌.關(guān)于宮中“對食”[J].故宮博物院院刊,1982,(1).第36頁.
作者單位:四川綿陽師范學(xué)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