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我所說的傳統(tǒng)故事包括神話故事、民間故事、口口相傳的故事,這是故事最初的載體形式,到17、18世紀以后,講故事開始慢慢地由小說這種形式的敘事作品承擔,在今天則是信息敘事——大家看到敘事形式主要的已經(jīng)不是小說了,而是新聞,各種各樣的信息。自然而然,這涉及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三者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從故事本身來講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基本上有兩種看法。第一種觀點,認為三者之間沒有區(qū)別,都是故事,都有包含著基本故事信息,都有開頭、中間、發(fā)展、高潮、結(jié)尾,都有這樣的形式。第二種觀點,認為它們有所不同,但是說故事的最早形式是傳統(tǒng)故事,然后過渡到小說的故事,然后過渡到今天的信息故事。也就是說,它們之間形成了一個脈絡(luò),沒有多大的不同,僅有一些區(qū)分。
我個人的看法是,上述兩種觀點都是錯誤的。第一個觀點當然不用細說。第二種觀點也掩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先不談信息敘事,我們把小說里面的故事跟傳統(tǒng)故事比較一下,我們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有非常多的異質(zhì)性,就是完全不同。比如說,生產(chǎn)方式就不一樣,過去我們講故事,要訴諸別人的聽覺,有人講,有人聽,在書場里面,我們家里有奶奶、父母給我們講。從功能方面看,也有很大的不同,小說承擔的功能跟傳統(tǒng)故事已經(jīng)完全不同。在意義方面,也不同。所以我覺得,相對于傳統(tǒng)故事相比,小說的故事是一種全新的東西,是對傳統(tǒng)故事的一次比較徹底的反動。我覺得有必要強調(diào)這點。
思考這個問題,當然也不是我自己一拍腦門突然想出來的,這個題目已經(jīng)困擾我很多年,當然最早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的是本雅明。本雅明的文章里面,轉(zhuǎn)述了希羅多德《歷史》里的一個故事,我來給大家講講:
埃及國王莎門尼特斯被波斯國王坎比希斯擊敗并俘虜。據(jù)說這位埃及國王非常勇敢,波斯國王很好奇,想看看這個人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勇氣承擔。怎么辦?當著他的面把他的孩子先抓來殺給他看。這就像最近卡扎菲父子被殺掉以后,供人觀摩一樣??ㄔ埔呀?jīng)死了,我們用得著這樣對待他嗎?答案是因為人們的需要。這由來已久:把一個人打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他屈服。所以波斯國王會想辦法折服埃及國王。然而,這個埃及國王沒有反應(yīng)。然后波斯國王又把他的女兒變成奴隸,折磨羞辱他的女兒,做父親的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們家的人一個個被殺掉,可是這個父親確實沒有反應(yīng),很堅強,從臉上看不出來。殺到最后,沒有人可殺了,最后要殺的人,是這個國王家的一個仆人。他們想,連殺兒女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殺這個仆人,當然也沒有問題了。沒想到,在殺這個仆人的時候,這個國王完全失去了控制,放聲大哭。
本雅明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試圖說明一個道理,什么道理?因為這個故事,大家知道是一個歷史故事,就像我們《春秋》和《史記》一樣,它為什么會代代相傳?是因為這個故事符合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它的不可磨損性——這是我要講到的傳統(tǒng)故事的第一個特點。
我剛才給大家講的這個故事,在本雅明看來,至少可以被無數(shù)次地消費。兩千年以后,人家講這個故事,依然有人有興趣,因為這個故事中包含著非常重要的、不可解釋的內(nèi)容:為什么兒子女兒被殺、被侮辱,他無動于衷,而一個仆人被殺卻會使他失去控制?
大家知道,歷史上有很多人,包括法國作家蒙田,試圖對這個故事加以解釋。正因為里面包含著非常重要的謎團,它具有不可磨損性,所以會一直在流傳。
不可磨損性,恰恰是傳統(tǒng)故事非常重要的基本特點,這個當中也涉及到故事的生產(chǎn)方式,傳統(tǒng)故事不是一個人講的,有無數(shù)人參與,這個故事如果沒有趣味,不包含智慧和洞見,沒有道德教訓,或者這個故事不精彩,自然就衰亡。那故事何以不脛而走?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里面有流傳的因素,然后一代一代的人對它加以改造。
本雅明還轉(zhuǎn)述了另外一個故事,是來自19世紀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家:列斯科夫。列斯科夫的作品是什么樣的?我這里就講他創(chuàng)作的那個故事:
俄國沙皇帶著一幫人去英國訪問,訪問過程中,英國的國王希望給他送個禮物,表示友好。他送來一個盤子,上面什么東西都沒有,是一個空盤子。沙皇很不高興,問是什么意思?然后英國國王說,你別著急,如果你用放大鏡,你就可以看出來,這個盤子里面不是空的,里面有東西。于是沙皇就拿著放大鏡,往盤子上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趴著一只跳蚤,這個跳蚤是鋼鐵做的——所以這個小說的題目是《鋼跳蚤》——這個跳蚤能干什么呢?上面有發(fā)條,上緊發(fā)條,這個跳蚤就會跳舞。
沙皇覺得很羞辱,因為這說明英國的工藝水平很高,居然可以造出這么小而精巧的東西。沙皇回去以后,就召集工匠,說你們給我造一個足以跟這個跳蚤媲美的工藝品,我下次要帶到英國去,讓他們嚇一跳。
然后所有的工匠忙活,造東西去了。若干年以后,這個東西造完了,拿來以后,沙皇嚇一跳,還是什么東西也沒有,一看,里面居然也是一個跳蚤。沙皇很生氣,說:“你們有點想象力好不好?怎么搞出來的東西跟別人一樣?”俄國的工匠說:“你不要著急,我們其實也沒有做什么,我們不過是給這個跳蚤每條腿穿了一雙靴子。”沙皇說:“真的嗎?”主人公說:“對,我就是負責給這個靴子上鉚釘?shù)娜恕?/p>
我想大家通過這個可以了解,列斯科夫是怎樣的作家,他帶有非常濃厚的民間性的特點,對我們今天來說,這樣的作品不可多得。
這就涉及到傳統(tǒng)故事的第二個特點:夢幻式的工藝性,而且需要時間的打磨。
過去的故事特別注重工藝性,需要長時間的打磨,需要不同人參與,需要無數(shù)人介于其間,貢獻他們的才智。這是本雅明在這篇文章里面想說明的。本雅明說,這就好比一個人長年累月打磨一件玉器,使得它玲瓏剔透。一個美妙的故事經(jīng)過幾千年流傳,如果到今天還能夠成立,它一定是玲瓏剔透,不可復(fù)制。所以,時間是美妙故事得以產(chǎn)生的最重要的原因。
傳統(tǒng)故事里面,在我看來有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只重作品,不重作者。這是福柯講的,福柯寫過一篇文章《什么是作者》。什么是文學作品的作者,作者在過去的時代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大家知道《水滸傳》這樣的作品,流傳了那么多年,作者超過一千個,無數(shù)人參與進去,那么,誰是作者?不知道。不同層次的人,不同時期的人,介入到同一個作品里面的創(chuàng)作,那么我們可以說,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最重要的是故事得以存留,能夠玲瓏剔透地再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前不久,我跟《中國作家》代表團去了茅臺參觀。他們的負責人說了一個事情,令我這個寫小說的非常感動,我覺得跟我們今天講的問題有關(guān)系。他說,茅臺之所以算是一個好酒,其中非常重要的奧妙,在于它是要經(jīng)歷時間的,時間是茅臺成為好酒的最重要的因素,當然有很多工藝,要發(fā)酵,但是每瓶酒最短的發(fā)酵期是五年,就是酒蒸出來,擺四年,才能出售。
在過去,文學也是一樣,需要很長時間的發(fā)酵、流傳,要存儲,時間非常重要。今天,很多好東西都在消失,很重要的原因是“時間”在消失,我們沒有耐心,我們不愿意等待,我們需要立刻兌現(xiàn)。以上說的是傳統(tǒng)故事,特別是民間故事的第二個特點。
第三個特點,凡是傳統(tǒng)故事,都具有明確的道德訓誡。
一個能夠長遠流傳的故事,里面不太可能沒有洞見、沒有智慧,沒有發(fā)人深省的內(nèi)容。傳統(tǒng)故事的功能就是要啟人心智,希望我們改變對某個事的看法,需要找到洞見,同時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愉悅性,美學上的快感。你可以看到,中國故事在發(fā)展過程中,特別注重道德訓誡。
傳統(tǒng)故事的第四個特點:魅惑力。
我認為小說的出現(xiàn),恰恰是對傳統(tǒng)故事進行了袪魅。而且這個過程還在持續(xù),大家知道,傳統(tǒng)故事里面包括童話、神話,口口相傳的故事,非常多的故事,當然還有一些日常生活的家常里短。
袪魅的過程,在我個人看來,同時也是一個復(fù)魅的過程,現(xiàn)代小說開始袪魅的時候,一定會產(chǎn)生代表它性格的新的內(nèi)容。當然普通故事也有神話的特點,大家知道,傳統(tǒng)故事里面還有一個法則,我放到魅惑力里面,就是懸念、緊張感、恐怖,但是到最后全部會和解。你看完了以后,你會知道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會留下任何疑問,你會和解,而且很愉快。和解這個概念在西方很重要。大家知道雷蒙·威廉斯寫過一本很重要的書《現(xiàn)代悲劇》,討論早期西方戲劇。他說西方戲劇之所以能夠和解,是因為有個很重要的角色:上帝。上帝會直接出場,充當和解人。這是西方的傳統(tǒng)。
中國的故事大部分也能和解,在我們看來完全不能和解的故事,也能夠和解。比如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講過這么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養(yǎng)成了一只鳥,這個鳥叫鴝鵒,也就是八哥,這個人跟這個鳥關(guān)系非常好,他整天去哪里都帶著這個鳥,他們兩個形影不離。有一天,他們兩個走到城外,迷路了,回不去,這個人很緊張,他對這個鳥說:“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回去了。”這個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鳥也會說話:“主人,不要著急,有辦法,把我賣了?!边@是一個和解的辦法,賣掉一個東西,換取路費,但要是他賣掉的話,等于是他最好的一個伙伴就沒了,這個損失太大了,他不愿意賣,但是要得到必須要失去。最后這個鳥又說:“你把我賣掉,你在前面城下等我,我會飛回來,你不會失去?!边@個人把這個鳥賣給當?shù)匾粋€人。鳥到了新主人家,它給新主人唱歌跳舞,最后它說,“你把我繩子解開,我要洗澡?!彼f,“你不用擔心我飛,我羽毛是濕的,怎么能飛呢?”然后說,“我曬曬太陽?!崩K子一解開,這個鳥就飛走了。后來,大家又看見這個人拎著這個鳥到處轉(zhuǎn)。
這個故事很平常,除了有民間故事的特征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它解決了一個兩難問題。這是我們可以窺見的早期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征:在日常生活里面不能做到的事情,在文學里面可以做到。杰姆遜當年到北大講課,曾經(jīng)講過這個例子?!读凝S志異》這樣的故事,意大利、全世界都是,一模一樣,人類都喜歡這一套:不愿意失去,同時要得到。比如說《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說,有一個人看中了別人的老婆,想跟她肌膚相親,可是沒有錢。他就跟她丈夫借錢,并拿著這筆錢跟他的老婆發(fā)生了關(guān)系。完了以后,他跟那個人說,我借你的錢已經(jīng)給了你的老婆。跟《聊齋志異》這個故事完全一樣,人類都有這樣的思考。這樣看起來普通的故事里面,包含了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會在世界各地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