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錫生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析疑匡謬 辯明正義
——評孫虹《夢窗詞集校箋》
錢錫生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孫虹教授的新著《夢窗詞集校箋》已于2013年12月在中華書局出版,全書共一千四百余萬字,集匯校、匯注、匯考、匯評于一體,匯校底本采用彊村叢書本《夢窗詞集》,校本有31種之多,還有各類選本15種,幾乎窮盡了與夢窗詞相關(guān)的所有版本;匯注對前此各種注本不捐細流,廣泛吸納,但又推陳出新,糾正諸家箋注有數(shù)百條之多;匯考則以夢窗生平行蹤為本,結(jié)合時、地、景而考之;匯評也有很多補充,僅過錄海內(nèi)孤本的批校語就有9種。全書洋洋灑灑,匯為大觀,這是她繼《清真集校注》后的又一部力作,更是夢窗詞研究史上一部集大成式的作品。
吳文英詞的箋注,前有楊鐵夫的《吳夢窗詞箋釋》(該書最早為1936年無錫民生印書館印本,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有陳邦炎、張奇慧校點本),后有吳蓓的《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他們都是四明功臣,其箋也都是集成之作。孫虹的新箋與之相比,有什么新的特點?綜觀全書,規(guī)模宏大,難于一一盡言,本文主要圍繞其“考辨”一欄,談一些認識和體會。
楊鐵夫的《吳夢窗詞箋釋》在20個世紀30年代出版,是最早一部對夢窗詞進行全部箋釋的著作,在上個世紀一直獨領(lǐng)風騷、影響巨大。楊著最重要的工作是對夢窗情事作了全面的考索,他在《吳夢窗事跡考》中云:“夢窗一生艷跡,一去姬,一故妾,一楚伎。”[1]36并一一羅列有憶姬之意的詞,其中有15首為重到蘇州時作,有12首是編年詞,有70首是無編年詞,認為夢窗憶姬之作有97首之多。他在箋釋《瑣窗寒·玉蘭》時又說:“夢窗憶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1]3。實際上,楊氏箋為憶姬之作的,有115首,夢窗詞共有340,這一比例約占其全集三分之一。
孫著對這一論斷表示懷疑,認為楊鐵夫的這種詮釋方法,是把普泛意義上的愛情甚至非愛情詞作狹義化,是一種泛“本事”化闡述。[2]她在對這些夢窗詞進行逐一考辨的基礎(chǔ)上,否定了絕大多數(shù)所謂的“情詞”。
如:《瑞鶴仙·丙午重九》(亂云生古嶠),楊箋:“丙午為姬去后第三年,此因登高節(jié)憶姬作?!睂O考辨云:“此詞為重九感今懷昔,是隨幕史宅之再度客杭嘆留滯之作,無一語涉及所謂憶姬?!盵3]78
《一寸金》(秋壓更長),楊箋:“因幌掛而不垂,顯是獨宿情景,其亦有憶姬之意與?”孫按:“此詞無一語涉及所謂蘇州遣姬,且是夢窗節(jié)令詞中少見的不入閨房意的重九抒懷詞?!盵3]161
《六幺令·七夕》“露蛩初響”,楊箋:“此是七夕憶姬之作。”孫按:“此為節(jié)序詞……不干所謂去妾遣姬之事。”[3]506
《月中行·和黃復庵》,楊箋:“此亦憶姬之詞?!睂O按:“此詞寫蘇州重九夜。與友人感懷今昔,非憶姬之作。”[3]725
《永遇樂·探梅》(閣雪云低),楊箋:“此是冶游中憶姬之詞?!睂O按:“此為冬至節(jié)序詞,冬至日作探梅之游,非冶游也。”[3]1058
《荔枝香近》“睡輕時聞”,楊箋:“此亦七夕憶姬之作?!睂O按:“此詞應是就七夕詞中固有的愛情承載,對比人間情愛泛泛言之?!盵3]534
《掃花游·春雪》,楊箋:“此為重到西園憶姬之作。”孫按:“此為詠春雪詞?!盵3]408
孫虹認為這些詞絕大多數(shù)是節(jié)序詞和詠物詞,而非憶姬之作。她的結(jié)論是建立在扎實的考辨基礎(chǔ)上。首先,她抓住了兩個關(guān)鍵點來進行辨析:
一是《瑣窗寒·玉蘭》“汜人”等詞語的版本考據(jù)。此詞是夢窗詞集的開卷之作,也是楊鐵夫箋釋本建立“蘇州去姬”詞群的邏輯起點。楊箋云:“此詞更于姬之來蹤去跡,詳載無遺,可作一篇‘琴客小傳’讀?!盵1]3然而楊箋此說的前提卻是沒有版本依據(jù)的“汜人”之疑改以及“海谷”之徑改,原文起首五句應為“紺縷堆云,清腮潤玉,記人初見。蠻腥未洗,梅谷一懷凄惋?!倍盼臑懕拘T唬骸啊浫恕伞崛恕`?!焙蟪鲋T本皆從杜本之疑改作“汜人”,楊箋又誤作“氾人”,從而使唐沈亞之《湘中怨解》中太學進士鄭生與鮫宮仙女汜人的愛情傳說,羼入了這首賦詠蘭花詞的闡釋中。而“梅谷”,彊村四校本徑改為“??汀保矊俨煌?。同時,孫虹提出,此詞詠“玉蘭”,如要用“汜人”典,必須同時滿足三個前提:一是有“重見”之義,二是出自楚湘,三是水中花卉,方可兩相比擬。然而玉蘭生于幽谷而非水中,所以不能滿足第三個條件?!皦舸坝玫錁O為謹嚴,不可能詠谷中蘭花卻濫誤及此?!盵3]12因此,孫虹的結(jié)論是:“此詞有可能寓入了詞人的愛情體驗,但不能以莫須有的‘汜人’為影事把《瑣窗寒》闡釋成愛情實錄?!盵3]12
二是對夢窗詞中“燕”意象的考辨。孫虹認為:“楊鐵夫之所以對夢窗詞進行‘泛本事化’闡述,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夢窗詞中‘燕’字的出現(xiàn)頻率極高。我國古代文學中,‘燕’確實可以作為姬妾的代名詞?!盵3]59然而楊鐵夫?qū)舸霸~中出現(xiàn)的“燕”字,幾乎都解作了“去姬”。而持同樣見解的人也很多,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采納周癸叔意見,將燕作為歌妓之名:“考得夢窗有二妾,一名燕,湘產(chǎn)。”[4]125而吳梅在《匯校夢窗詞札記》中也提到過:“夢窗詞中所用‘燕’字,泰半指人。如上《瑞鶴仙》詞云:‘最無聊,燕去堂空’,及此詞下疊‘總難留燕’,皆是也?!督{都春》詞題:‘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瘎t質(zhì)言之矣?!盵3]59
孫虹認為,夢窗詞中大部分“燕”意象不能作這種截然的劃分,其蘊含的意義,至少有四種情況與所謂姬妾愛情無涉:一是詞中多處用杜甫《發(fā)潭州》‘檣燕語留人’詩意,表現(xiàn)惜別情懷。二是用王謝堂前燕、舊巢新燕意象表現(xiàn)盛衰今昔之感。三是借寫身如社燕、天涯為客之羈思;甚至人不如燕的況味。四是以‘鶯燕’泛稱游女、歌妓或稱貴人家姬妾。[3]60
即使是與愛情有關(guān),此“燕”也不一定有特定的對象,夢窗詞中有三首出現(xiàn)“鶯燕”意象并且顯寓“本事”的詞作,分別是《絳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適見似人,悵怨有感》:“南樓墜燕,又燈暈夜涼,疏簾空卷?!薄稌冨\堂》:“難忘處,猶恨繡籠,無端誤放鶯飛?!薄缎卵氵^妝樓》:“宜城當時放客,認燕泥舊跡,返照樓空?!睂O虹認為這些人皆為與夢窗有過密切接觸的歌妓,“這些詞作中的愛情對象仍然不是所謂‘蘇州去姬’(‘蘇州遣妾’),而是與歌妓之間的情感糾葛?!盵2]125
其次,她針對具體作品作具體分析。有的詞僅是詠物詞,在詠物中表現(xiàn)了詞人之心志。如《慶春宮》“殘葉翻濃”,楊箋:“此為在伎席憶姬之作?!睂O按:“此為詠荷之作。詞人透過吟詠蓮荷及云英未嫁之典,抒寫雖未遇于時,卻未肯俯仰俗流之心志?!盵3]273《過秦樓·芙蓉》(藻國凄迷)同樣如此,楊箋:“此為重到西園憶姬之作?!睂O按:“詞與《慶春宮》(殘葉翻濃)同為詠荷兼寫雖未遇于時,卻未肯俯仰俗流之心志?!盵3]458
有的詞通過考辨其創(chuàng)作時、地,也可否定其情事之說。如《訴衷情》“陰陰綠潤暗啼鴉”,楊箋:“此亦是憶姬之詞?!睂O按:“此詞應寫于宋亡之后。”理由有三,其一,詞中有“紅云深處春在,飛出建章花”,建章花代指南宋宮殿,此詞憑吊之意甚顯。其二,詞中“陌上斷香車”實寓今昔隔世之感。其三,此詞或亦同汪元量一樣,是曾為趙氏(嗣榮王)門客的泣血灑淚之作。[3]684《點絳唇》(卷盡愁云)亦寫于同一時間,楊箋“說燈前事者,姬尚在時也”。孫按:“此詞應同寫憫周之悲,是亡國后寫于杭州。”[3]677既然是宋亡之后的詞作,自然是關(guān)乎國事而無關(guān)乎情事。
孫虹雖然否定了楊鐵夫?qū)舸霸~作泛“本事”化闡述,但又認可夢窗詞中有艷情本事,只是數(shù)量不多。她認可杭州亡妓說,在《渡江云·西湖清明》(羞紅顰淺恨)中的“考辨”中云:“夢窗與這位西湖歌妓曾有一段情事,后來此歌妓離杭,此寫訪之未遇。”[3]32除此詞外,還有五首,“這些詞作記錄了夢窗與彼美西湖相識,送別至西興渡口,屢訪不遇及悼亡的全過程?!彼€在《吳夢窗杭州情詞及“亡妾”、“亡姬”辨說》[5]一文中,對前賢總結(jié)的吳夢窗詞作中十四首杭州情詞進行了勘比剔抉,認同其中四首,另外加上三首相關(guān)情詞,共七首詞作構(gòu)筑了杭州情詞完足的“自證鏈”。
孫虹也認可蘇州戀情說,只是否認其為在蘇州時的家姬,而是一位營妓。在箋釋《瑞鶴仙》“晴絲牽緒亂”時云:“夢窗集中未見分毫納娶蛛跡,稱姬稱妾未能相宜。”[3]68在箋釋《掃花游·送春古江村》時云:“楊箋意謂此時姬尚在蘇州,同居西園,因不及姬。遍檢夢窗情詞,共居西園之所謂蘇姬其實未曾有也?!盵3]421
孫虹還認可楊鐵夫的楚伎說,并進一步具體化。她在對《滿江紅》進行考辨時稱:“夢窗集中共有五首與重午相關(guān)的詞作……所有重午詞作,都與揚州糾結(jié)不解。考夢窗于杭京游戲幕期間曾游楚州,必經(jīng)之路為淮南東路大都督府所在地揚州。年輕時的淮安之行曾在揚州逗留,結(jié)識一位歌妓,并與之共度重午……夢窗一生艷跡,除蘇州營妓、杭州亡妓之外,尚有此揚州歌妓?!盵3]127
吳蓓的《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出版于2007年,共76萬余字,該著在體例上,“匯?!敝?,又加“聲律”,“箋釋”之后,又有“集評”。在匯校上采用五本對校,在排序上將同調(diào)之詞放置一起,在箋釋上采用逐句推求,逐字注釋,可謂體例新穎,資料周全,后出轉(zhuǎn)精。
吳箋的目標是,“力爭糾正前人缺失,盡量解答以往夢窗詞解讀過程中留下的疑難問題?!盵6]15其中,她最重要的糾正是全面批駁楊鐵夫的“情事說”。在其《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及論文《夢窗“情事說”解構(gòu)》[7]中,她認為楊鐵夫的“情事說”類似于《紅樓夢》研究中的“索隱派”,由它造成了夢窗詞的大量誤讀現(xiàn)象,這又反過來加重了夢窗詞的晦澀難懂。為此,她提出了一個頗具創(chuàng)意的“騷體造境”法。所謂騷體造境法者,是以男女之情喻親友之愛,比附于屈騷香草美人之思。
吳文認為:“總之,男人可以假扮作女人,或者說通過女性角色來言事,是詩詞本身的傳統(tǒng)。夢窗在這些酬贈之作中頻頻運用的正是這一種傳統(tǒng)的手法?!盵7]58“這種騷體造境法,在夢窗集中絕非偶一為之,而是有相當?shù)钠!彼J為:“我們實在不應忽略,夢窗集中,騷體造境的符號俯拾即是?!盵6]前言10她在其前言中一口氣舉了夢窗酬贈詞中26首之多,認為這些詞采用了“騷體造境”,而吳箋中共界定夢窗集中有58首詞為“騷體造境”的代表。
如她在箋釋夢窗《解語花·立春風雨中餞處靜》一詞時云:“夢窗于贈別詞中巧設(shè)情境,隱去自我身份,用婦人代己言,以男女之情言友朋之情,譬若詞中‘騷體’。”“前賢不審此種手法,解詞難免支離其意?!盵6]126在箋釋夢窗《絳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適見是人,悵怨有感》一詞時,吳文云:“這個‘燕’,完全可能也是一位男人,是夢窗的一位朋友,或許是他所曾依附的一位權(quán)貴(比如夢窗投贈最多的史宅之即早逝)。在他死后多年,夢窗偶然于京口見到一位與他面貌神情(詞中說最相似的是眼睛)相似的人,于是激發(fā)一段回憶感慨。用‘騷體造境’法演繹,于是便成為這樣一段凄怨的‘情事’?!盵7]61她還斷言:“夢窗集中會有真實的感詠愛情的作品,但在數(shù)量上并不太多。”[6]前言11吳蓓對自己的這一發(fā)明頗為自信,她在其論文中說:
“騷體造境法”,幫助我們確立了這樣一種理念。當這種理念上升于整個夢窗詞的觀照時,我們所獲得的,是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原先的枝蔓糾纏,如今一通而百暢;原先的疑竇郁積,如今冰釋而雪消;原先的十步之外不見森林,如今但見眼底蒼郁一片,生機原發(fā)。總之,于夢窗詞,我們看到的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景觀。[7]60
孫虹在《夢窗詞集校箋》中對吳蓓的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基本不予置評,只是在《瑞龍吟·送梅津》一詞的集評中引述了吳蓓的這一說法。但后來孫虹專門為此撰文《夢窗詞“騷體造境”闡釋法獻疑——與吳蓓女士商榷》[8],對吳蓓作為“騷體造境”典例的若干首詞,她逐條重加按語進行了辨駁:
如《瑞龍吟·送梅津》,吳箋:“此亦夢窗‘騷體造境’酬贈法?!睂O按:“此詞戲仿梅津麗情筆意,卻無涉男女愛悅?!盵8]80
《水龍吟·用見山韻餞別》,吳箋:“此詞頗用‘騷體’,作者托身女子,以男女情喻朋友誼。”孫按:“此詞運典涉及宮人韓氏與儒士于祐的愛情故事……于祐與被遣放的宮人締結(jié)姻緣事屬偶然,鑿空為實言之,則有違君臣之大體。”[8]81
《倦尋芳·餞周定夫》,吳箋:“此詞亦用‘騷體造境法’送行,以男女私情寄友朋情誼。詞人以花、美人自托?!睂O按:“此為夢窗集中不多見的脈絡(luò)井井的送別詞作:上闋先寫蘇州送別,再寫二人情誼,并遺憾不能同往杭京行樂。下闋先寫對友人宦途的祝愿,再寫友人在蘇州時,居杭妻子的思念,以及赴闕之后的琴瑟和諧與西湖游冶。詞中雖然浸潤著對友人的懷念,但未嘗以‘美人自托’?!盵8]80
由上可見,孫虹否定了吳蓓的“騷體造境”說。她認為造成吳蓓此說的緣由,一是失注誤注。如《風入松·麓翁園堂宴客》:“歡宴良宵好月,佳人修竹清風……貞元供奉梨園曲,稱十香、深蘸瓊鐘。”吳箋云:“‘歡宴’二句入‘宴’題。用男女歡會事作喻,夢窗慣常手法。佳人:喻指賓客。修竹清風,喻賓客清雅、溫煦、倜儻的風儀?!薄啊Q十香’二句表面寫美人侑觴,實承上片‘佳人’之喻寫‘朝士’們(賓客)觥籌交錯的情景。”[6]462又如《燭影搖紅·餞馮深居,翼日其初度》:“正西窗、燈花報喜。柳蠻櫻素,試酒爭憐,不教不醉?!眳枪{云:“西窗,夢窗借美人而自喻,謂當相候于西窗之下,剪燭相慶?!U櫻素,如集中‘紅圍’之用,借喻屆時滿座高朋?!盵6]552孫虹在論文中通過對這些詞語典故的詳細疏解,認為吳箋多有很多誤注或失注之處。二是過度推闡。如“圍紅”意象。吳蓓認為:“夢窗不僅習慣于將自己比作美人,他還時常將朋友化作女身,如果是一幫朋友,他就用‘圍紅’意象來擬之?!盵7]60如她在箋釋《慶春宮》“別岸圍紅,千艷傾城”時,雖然交代了“圍紅”一詞的出典:“五代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載:唐申王冬日苦寒,令官妓密圍而坐,以御寒氣,謂之妓圍?!钡珔枪{又按云:“夢窗集中多用圍紅意象,未可逕作妓席解。此乃夢窗借屈騷之法,當領(lǐng)其作意。此首以圍紅托喻百花,解時當從塵俗之意脫略出高致。夢窗別處多借‘圍紅’以花草事喻友朋情,圍中之人,非必侑酒之妓,實多指高朋之輩也。前人解讀夢窗詞,常于此等處誤解,不可不審。”[6]133后來她在論文中進一步發(fā)揮道:“夢窗集中的‘圍紅’意象,卻不可徑依現(xiàn)實而解。我們既肯定了‘騷體造境法’,此‘圍紅’也就不妨看作是此種手法的一個構(gòu)件,或者說是零件?!绻x此詞句,腦中出現(xiàn)的真是歌伎的身影,那么便是曲解了詞意?!盵7]60-61與“圍紅”意象相似的,還有蠻素、燕、西園等。如夢窗《霜葉飛·重九》“記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眳俏脑疲骸斑@里的‘蠻素’,很可能是‘騷體造境法’的又一個零件,它所指代的,乃是昔日的同性好友?!盵7]61這些說法想象臆測的成分很多,不太符合夢窗詞的本意。
孫虹認為:詞人之間的酬酢餞別,難入纏綿之情,與詞之體性略相齟齬,所以夢窗此類詞作往往兼代贈主妻妾敘意,以“閨房”增益嫵媚之意態(tài)。但夢窗的這類酬酢詞,皆為寫實之境。這就解釋了夢窗酬酢詞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種“閨房”的現(xiàn)象。同時,孫虹又指出:“吳氏‘騷體造境法’,狹義地坐實了詞中男女角色轉(zhuǎn)換,得出的結(jié)論有可能背離詞人作意?!盵8]79她通過對夢窗這些詞的重新疏解,認為:“闡釋夢窗詞,必須以詞集為中心,旁涉典制、物性等等;一論所出,賅及數(shù)卷。吳氏多因失注誤注,或過度推闡,夢窗詞作被進行了‘易性’闡釋,這非但沒有解構(gòu)前賢箋注中合理的愛情因素,反而消解了其詞七寶眩曜的美感價值,恐未能對夢窗深旨抉微發(fā)覆也。”[8]83
由此,孫虹把楊箋列于蘇姬杭妾的泛“本事”化闡釋、吳箋列于“騷體造境”的詞作,通過考辨從方法論上動搖了其根本,使之全部各歸其類,還原夢窗詞本來面貌。
夢窗詞研究,除楊箋、吳箋之外,還有很多前賢與當代學者,孫虹在前人基礎(chǔ)上,接踵繼起,愈推愈密。在其“考辨”一欄中,她用力最多的是對前人成說的一一辨駁,主要圍繞三個方面。
一是辨明創(chuàng)作時間:書中《夢窗編年詞一覽表》共得編年詞154首。除夢窗注明干支的12首,鄭文焯考出“新詞稿”作年的16首,及夏承燾、劉毓崧、吳熊和、鐘振振系年數(shù)首之外,新考編年詞近百首。
如辨《瑞龍吟·送梅津》作于淳祐十年秋天:“夏箋此詞曰:‘詞及垂虹橋、齊云樓并有“西湖到日”句,蓋在蘇送梅津赴杭?!⒋_定寫于淳祐七年(1247),楊鐵夫、劉永濟亦倡和此說;實誤。……此詞實為餞送梅津外任的詞作。……是淳祐十年秋天寫于蘇州?!盵3]591
辨《賀新郎·為德清趙令君賦小垂虹》作于寶慶二年(1226)。朱箋、夏箋通過南宋德清趙姓縣令的比勘,考定此詞寫于嘉定十七年( 1224)趙善春任上。孫據(jù)《德清縣志》(卷之五)“職官表”:“趙善春,嘉定十七年任。黃鍾,紹定元年任?!北砻髭w善春自嘉定十七年(1224)至紹定元年(1228)四年皆任德清。而該詞顯示,夢窗為趙令君任上重到劉郎,而“記留連、空山夜雨,短亭春酒”,表明初游德清是空山新雨之秋,短亭餞別則為“春酒”,此次再游是“官梅清瘦”之初春,其間的時間跨度最少是三年,故知此詞至早也應寫于寶慶二年,此時趙善春仍在德清任上。[3]741
辨《瑤華·分韻得作字,戲虞宜興》,作于淳祐三年(1243)十二月。詞曰:“有秀蓀、來染吳香。”表明寫于吳地,與夢窗在蘇幕時間相符的虞姓宜興知縣,唯虞兟一人?!断檀局匦夼曛尽?卷十)秩官門:“宜興。虞兟,淳祐三年十二月。”可以確證此詞的寫作時間,詞中“冰澌細響長橋,蕩波底蛟腥,不涴霜鍔?!薄氨痹圃?,可與寫于深冬十二月互為印證。[3]1595-1596
辨《踏莎行·敬賦草窗〈絕妙詞〉》,作于宋亡之后。朱箋詞題“絕妙詞”為周密詞集《蘋洲漁笛譜》,但周密《浩然齋雅談》三次自稱《絕妙好詞》為《絕妙詞》,而據(jù)夏承燾《周草窗年譜·草窗著述考》:“草窗此書(《絕妙好詞》)自選其‘送陳允平被召’詞及《樂府補遺》題白蓮詞,結(jié)集必在宋亡之后?!眽舸凹荣x周密結(jié)集于宋亡之后的詞選《絕妙好詞》,又隱括吊唁故國詞中警句,可以確證卒于宋亡之后。[3]1736-1737
二是辨明創(chuàng)作地點。夢窗一生行蹤不定,四處漂泊,他的詞也表現(xiàn)了各處的名山勝水和人文古跡,孫虹通過對其創(chuàng)作地點的考辨,進一步細化了夢窗的行誼。
如辨《西河·陪鶴林先生登花園》,其園林在紹興。張如安在《吳夢窗生平考證二題》[9]一文中提出:“袁正獻即袁韶之父袁燮,所筑‘是亦樓’在甬上(今浙江寧波)。”孫按:“袁韶非袁燮之子,而是袁升之子?!薄爸臁?、張等前賢時彥皆以為袁園即四明袁氏園……對照袁燮所記其園始末規(guī)模,其中不能無疑焉……會稽正有名為‘花園’的園林,其依稽山傍鏡湖的建制與詞中所寫相仿佛?!盵3]542
辨《燭影搖紅·麓翁夜宴園堂》,其園堂在杭州?!霸坡磮@在何地,吳熊和、鐘振振二位先生持論與楊鐵夫相同,認為云麓園在四明月湖。然就此詞內(nèi)證看,史氏云麓園在杭州。夢窗另一首贈史氏的詞作《水龍吟·云麓新葺北墅園池》中有‘好山都在西湖,斗城轉(zhuǎn)北多流水’,明寫有園池在杭京。此詞中‘銀臺雙引’、‘香沾袖’、‘簽聲轉(zhuǎn)漏’明顯寫朝官夜直的生活狀況?!盵3]1146
辨《醉桃源·贈盧長笛》,其沙河塘在杭州。吳梅《匯校夢窗詞札記》:“今蘇州婁門外有沙河,中有堤,俗名沙河塘。夢窗此詞,當在蘇作?!睂O虹據(jù)詞中“沙河塘上舊游嬉”:杭州沙河塘為嬉游之地,而蘇州沙河塘并非游賞勝地。又據(jù)詞中“斷腸吳苑草凄凄,倚樓人未歸”,盧長笛是吳人,沙河塘若在蘇,則不必說“人未歸”,故吳說非。[3]702
辨《瑞鶴仙·贈道女陳華山內(nèi)夫人》,其華山是無錫惠山的古稱。吳熊和引范成大《吳郡志》:“華山,在吳縣西六十三里?!睂O虹引陸羽的《游惠山寺記》:“惠山,古華山也?!A山上有方池,池中生千葉蓮花,服之羽化?!薄稛o錫縣志》也有惠山金蓮池的記載。這里是禪流道伴的修行樂土,陳氏“華山”是沿用無錫惠山古稱所起的道號,兼指修道地點。[3]112
辨《尉遲杯·賦楊公小蓬萊》,楊公小蓬萊在湖州烏程縣。朱箋、夏箋以為“楊公小蓬萊”在衢州,楊公為衢州太守楊彥瞻。張如安《吳夢窗生平考證二題》一文引《光緒烏程縣志·金石》,考出此詞中的“小蓬萊”應歸屬“云溪隱楊氏”[9]53,但其引文多處錯訛。孫虹據(jù)清《南潯鎮(zhèn)志》:“端石棋枰刻字。有‘宋紹定辛卯六月既望刻石’。云溪隱□氏小蓬萊棋局。明嘉靖癸亥紀泉石改制。”結(jié)合鎮(zhèn)志所載明代紀官《重得石枰記》,進一步考出詞中“湖陰”指洞庭太湖之南,云溪指楊氏小蓬萊西面的“溪塘”。此地宋屬烏程,正是夢窗年青時曾游歷的地方,集中《惜紅衣·余從姜石帚游苕霅間三十五年矣,重來傷今感昔,聊以詠懷》,即是晚年再游故地的詞作。[3]21-23
三是辨明交游人物。夢窗一生交游廣泛,楊鐵夫《吳夢窗事跡考》羅列交游六十余人,孫虹在此基礎(chǔ)上,新考得沈皞、虞兟、孫德之、李宗勉等人,共得交游八十多人。
如辨《西平樂慢·過西湖先賢堂,傷今感昔,泫然出涕》,其贈主對象為袁韶。張如安在《吳夢窗生平考證二題》指出詞中“歌斷宴闌,榮華露草,零落山丘,到此徘徊,細雨西城,羊曇醉后花飛”數(shù)句,化用溫庭筠《經(jīng)故翰林袁學士居》詩意:“西州城外花千樹,盡是羊曇醉后春?!辈捎貌匦彰P法,通過化用故實點出了憑吊對象為袁學士,即先賢堂創(chuàng)建人袁韶。[9]55孫虹認為張說可從,“但其中仍有疑竇,這就是夢窗詞作一般都不忌諱寫出贈主,此詞卻閃爍其辭,其中的原因可能與史家所稱理宗‘端平—淳祐更化’有直接關(guān)系?!痹厣盀轱@宦,身后卻寥落,這與“端平更化”有關(guān)。袁隸屬史彌遠同黨,是臺諫攻擊的對象,所以夢窗對贈主不便直言,閃爍其辭。[3]567
辨《絳都春·餞李太博赴括蒼別駕》,其李太博為李宗勉。朱箋:“疑此太博即李伯玉?!睂O虹認為此李太博非李伯玉,“然《絳都春》送行地為‘吳苑’,赴官地為臺州,現(xiàn)存史料中李伯玉兩無其事,定非李伯玉?!盵10]272“勘比《宋史》及相關(guān)史料,夢窗在蘇州倉幕時間內(nèi)李姓曾任太博、且赴臺州任者,亦僅李宗勉一人?!盵3]1074
辨《瑤華·分韻得作字,戲虞宜興》,虞宜興為赴任宜興知縣的虞兟。雍國公虞允文的孫輩。夏箋:“詞云:‘秋風采石,羽扇揮兵’,又云:‘有秀蓀、來染吳香’,必允文孫曾也?!钡@位曾孫是誰,夏箋語焉不詳。孫虹據(jù)元鄭元祐《蜀虞處士墓碣銘》,知墓主虞炫是虞允文六世孫,而虞兟是虞炫的曾祖父,也就是虞允文的曾孫。高斯得《淳安縣修獄記》更為確證:“虞君名兟,乾道宰相忠肅雍公之曾孫。”蓀,香草名,與“孫”諧音。因可確考詞作贈主為虞允文的曾孫虞兟,又據(jù)《咸淳毗陵志》:“宜興。虞兟,淳祐三年十二月”,知其時他赴任宜興知縣。[3]1595-1596
辨《齊天樂·毗陵陪兩別駕宴丁園》,兩別駕為王龍榮與孫德之。此詞屬“新詞稿”,作于淳祐三年(1243)。吳熊和《夢窗詞補箋》據(jù)《咸淳毗陵志》,考定此年通判為譙習、添差通判為王龍榮:“譙習,淳祐元年,朝奉郎。三年八月滿?!薄巴觚垬s,淳祐二年九月至三年十一月。十二月離任,尋除太學博士?!钡珜O虹從詞中有“漸風雨西城,暗欺客帽”,考知此詞寫于九月初重陽節(jié)前,而此時譙習已秩滿離任,不能有九月丁園之游。又據(jù)《咸淳毗陵志》載:“(通判)孫德之,淳祐三年閏八月,奉議郎?!币虼藟舸芭阌蔚膶ο髴峭觚垬s和接任譙習的孫德之。[3]363
總之,《夢窗詞集校箋》通過對夢窗詞的匯校、匯箋、匯考、匯評,將夢窗詞的研究融會貫通,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孫虹精于考辨,敢于自立,對夢窗詞研究中的疑難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全面和深入細致的辨析。薛瑞生先生在序言指出:“予觀是編,對夢窗詞研究的最大貢獻,將在是焉。作者不廢前哲今賢考據(jù)之功,又不囿于前賢今哲考據(jù)之失,對夢窗仕履行實及其交游進行考證。……即此一端,謂為夢窗功臣當不虛美?!盵3](序P5此洵為知言。同時,作為一部新著,百密一疏,也不乏可商榷之處。如對夢窗生卒年的考訂,還只是一個大致的范圍,尚無不可移易之鐵證;對夢窗情事,增加了揚州歌妓說,認為所有的重午詞,都與她有關(guān),這也僅為一家之言。但這些觀點,對我們進一步走近夢窗、了解夢窗的生平事跡不無裨益,相信此書的出版將會使夢窗詞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理論水平和認知高度。
[1] 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2.
[2] 孫虹.夢窗詞泛“本事”化闡述獻疑[J].文學遺產(chǎn),2010,(4).
[3] 孫虹.夢窗詞集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13.
[4] 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M]//夏承燾集:第五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5] 孫虹.吳夢窗杭州情詞及“亡妾”、“亡姬”辨說[J].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6),92-97.
[6] 吳蓓.夢窗詞匯校箋釋集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7] 吳蓓.夢窗“情事說”解構(gòu)[J].浙江學刊,2008,(6).
[8] 孫虹.夢窗詞“騷體造境”闡釋法獻疑——與吳蓓女史商榷[J].中國韻文學刊,2012,(1).
[9] 張如安.吳夢窗生平考證二題[J],中國韻文學刊,2000,(2).
[10] 孫虹.吳夢窗年譜[M]//詞學:第26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72.
(責任編輯:言省)
2014-09-15
錢錫生(1962- ),男,文學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