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復(fù)旦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33)

一百二十回完整性新論

陳思和

(復(fù)旦大學(xué) 文學(xué)院，上海 200433)

《紅樓夢》就是寫了一個息心的故事，青埂頑石由動(心動)復(fù)歸于靜(心不動)，曹雪芹借這個故事向世人演示如何息心，以解決人生的煩惱和痛苦，獲得精神的自由和靈魂的安寧。息心有理入和行入兩個過程：理入就是從理論上加以闡釋；行入就是做工夫，以感應(yīng)、消釋為主導(dǎo)，分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四個步驟。這四個步驟把小說一百二十回串聯(lián)成一個有機(jī)整體，以第七十五回為界分為前后兩半，前半布緣開花，感應(yīng)、消釋的是頑石享受紅塵中榮華富貴之欲；后半收緣結(jié)果，感應(yīng)、消釋的是頑石枯萎生物之情。

《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禪宗；脂硯齋；佛教文化

一

禪宗典籍《五燈會元》里記載禪宗東土二祖慧可訪師學(xué)道，立雪斷臂，歷經(jīng)艱辛，成為禪宗東土初祖達(dá)摩弟子后問師傅曰：“諸佛法印，可得聞乎？”達(dá)摩曰：“諸佛法印，匪從人得?！被劭捎衷唬骸拔倚奈磳?，乞師與安?！边_(dá)摩曰：“將心來，與汝安?！被劭纱糇×耍季迷唬骸耙捫牧瞬豢傻?。”達(dá)摩曰：“我與汝安心竟?！盵1]44整個安心過程，達(dá)摩沒有給出答案，而是巧妙地把問題推給慧可，啟發(fā)他去思考，尋找答案?；劭傻膬?nèi)心秘密只有他本人知曉，達(dá)摩不知也無法給出答案，他只知道慧可沒有達(dá)到大自由境界，同時從慧可的發(fā)問中得知他南轅北轍，于是引導(dǎo)慧可從向外馳求轉(zhuǎn)到向內(nèi)自求，所謂“諸佛法印，匪從(別)人得”。舒州龍門佛眼禪師說：“不問又不得，才問來又自輕了。不問又焉知？亦須解問始得……莫自欺，我不瞞你。不見古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尊宿大驚曰：‘你問他西來意作么？何不問你自己意？’‘如何是自己意？’曰：‘當(dāng)觀密作用。’”[2]588這則公案再次證實(shí)了禪宗不是中國化的佛教，而是釋迦牟尼創(chuàng)立的印度佛教里本來就存有的一個特殊派別，旨在“止啼”，引導(dǎo)個體由外逐轉(zhuǎn)向內(nèi)求，擺脫世法和佛法束縛，獲得精神自由和靈魂安寧，即心安。*成長春、劉民紅在《禪宗：追求精神自由與靈魂安寧的一貫之道》一文中首次提出"禪宗不是中國化佛教"這個問題，詳細(xì)內(nèi)容可參見本篇論文，刊登在《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5期，35-39頁。要想獲得心安，先得弄清楚心為何不安？這就要識取本心。玄沙師備禪師說：“仁者！真實(shí)在甚么處？汝今欲得出他五蘊(yùn)身田主宰，但識取汝秘密金剛體?！盵3]395秘密金剛體即指內(nèi)心世界的種種玄機(jī)和奧妙。保唐無住禪師說：“識心即離念，見性即解脫。離識心見性外，更有法門證無上菩提者，無有是處。”[1]83知道自己的心后就不會胡思亂想，免除各種意念困擾之苦；見到清凈性后就不會三心二意，摒棄種種心纏繞之苦。要證得佛果，獲得心安，須識心見性。識心后怎么辦？怎樣才能見性？百丈懷海禪師說：“三乘教網(wǎng)只是應(yīng)機(jī)之藥，隨宜所說，臨時施設(shè)，各各不同。但能了知，即不被惑。第一不得于一機(jī)一教邊守文作解。何以如此？實(shí)無有定法如來可說。我此宗門，不論此事。但知息心即休，更不用思前慮后?！盵4]33識心后就要息心，見性即是息心，息心即得解脫。整部《紅樓夢》就是寫了一個息心的故事，這點(diǎn)毋庸置疑。青埂頑石本來是無心的(心不動)，“心頭無喜亦無悲”*文中有關(guān)《紅樓夢》的引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版。受篇幅字?jǐn)?shù)限制，余下引文不再標(biāo)明出處、回?cái)?shù)、頁數(shù)。，經(jīng)過女媧一番鍛煉，心動了，“便向人間覓是非”，但它注定還是要恢復(fù)到心不動的狀態(tài)的，“待劫終之日，復(fù)還本質(zhì)，以了此案?！碑?dāng)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jīng)過時，“忽見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頑石已經(jīng)復(fù)原為本來的無心(心不動)狀態(tài)了，依舊是那塊大石頭。

曹雪芹顯然借青埂頑石下凡歷劫的經(jīng)歷向世人演示如何息心。怎么息心呢？龍門法眼和尚說：“大凡今之學(xué)人，事作一邊，理作一邊，所以致令身心不得安樂。何不且教事常順理去！”[2]623息心有兩個過程，一是理入，一是行入(事入)。所謂理入，就是從理論上加以闡釋，了解事物的來龍去脈和因果關(guān)系。龍門法眼和尚又說：“生死不可不畏，須了此一段死生情偽始得。安樂無過，身心為累耳。身如桎梏，當(dāng)知身去來處。心如猿猴，當(dāng)知心起滅處。此二自何處去來起滅？則身心圓明，內(nèi)外一如而已。”[2]648人生的種種煩惱和痛苦，說到底，都是因身心而起。身中有生老病死，念上有生住異滅，心里有成住壞空，人生為之羈絆，顛沛流離，靈魂不得安寧。若想徹底擺脫煩惱和痛苦，須反賓為主，降服心猿，順應(yīng)生死，不受身心操縱，這就要從理論上闡明身和心是怎么來的。身是血肉之軀，相對穩(wěn)定；心則無邊無際，深不可測，因?yàn)樗歉芯壎l(fā)，所謂“心地含諸種，普雨悉皆生”[1]56。境緣千變?nèi)f化，導(dǎo)致心變化無端。但人都有一個初心，也就是煩惱產(chǎn)生的根源?！肮庞凶鹚尴蛉说溃骸鞲饔谐跣脑凇！畛醢l(fā)心行腳，必為生死故發(fā)心，或厭苦故發(fā)心，或?yàn)槭戮壉破炔猾@已發(fā)心，皆名發(fā)心。何故令人看初發(fā)底心？謂你最初發(fā)底一念，不易轉(zhuǎn)頭來，最有力，此是你參底的禪也。”[2]621這個初心，因人而異。例如小說中林黛玉的初發(fā)心就是絳珠仙子下凡還淚，報(bào)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此是感恩之心。賈寶玉的初發(fā)心就是女媧煉石補(bǔ)天，拯救天下蒼生；神瑛侍者救護(hù)即將枯萎的絳珠草，此是仁愛之心。無論是林黛玉還是賈寶玉，他們的初心都萌發(fā)在出生之前。龍門法眼和尚說：“我今問你一件事，初入母胎時，將得什么物來？你來時并無一物，只有個心識，又無形無貌。及至死時，棄此五蘊(yùn)檐子，亦無一物，只有個心識。如今行腳入眾中者個是主宰也?！盵2]593認(rèn)為人的心識在人未出生之前就存在，在人死之后依然存在，不生不滅，這種觀點(diǎn)類似靈魂不滅理論，從唯物主義角度看，好像是迷信，實(shí)際上不是迷信。“唯證乃知，難可測也?！盵2]644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依靠現(xiàn)有的理論解釋不通，但人們的確可以通過實(shí)踐證實(shí)到它們的存在，之所以被視為迷信，是因?yàn)榭茖W(xué)還沒有發(fā)展到足以捕捉它們、證明它們的地步。釋迦牟尼說：“善男子，但諸聲聞所圓境界，身心語言，皆悉斷滅，終不能至彼之親證所現(xiàn)涅般，何況能以有思維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如取螢火燒須彌山，終不能著。以輪回心生輪回見，入于如來大寂滅海，終不能至?！盵5]光靠思維思索，思索不到親證所達(dá)到的那個境界。法云杲禪師說：“西來祖意，教外別傳，非大根器，不能證入。其證入者，不被文字語言所轉(zhuǎn)，聲色是非所迷。亦無云門臨濟(jì)之殊，趙州德山之異。所以唱道須明：有語中無語，無語中有語，若向這里薦得，可謂終日著衣，未嘗掛一縷絲；終日吃飯，未嘗咬一粒米?！盵6]1150這“終日著衣，未嘗掛一縷絲；終日吃飯，未嘗咬一粒米”的精神狀態(tài)似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無法用科學(xué)加以證明。朱熹說：“儒者以理為不生不滅，釋氏以神識為不生不滅?！盵7]3016佛家說神識不生不滅，宋代理學(xué)家說理不生不滅，還宣稱鬼神真實(shí)存在，如朱熹道：“(神仙)誰人說無？誠有此理。只是他那工夫大段難做，除非百事棄下，辦得那般工夫，方做得。”[8]80這大概都是他們親身實(shí)證到的，不像有意傳布迷信。《紅樓夢》一百多萬字，耗盡了曹雪芹一生的心血，寫作過程極其艱難，所謂“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薄＿@“辛苦”，似乎不是醞釀構(gòu)思、謀篇布局、遣詞造句、書寫謄抄的尋常辛苦，十有八九是親身實(shí)證的辛苦，他在小說中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心識寫成先天性存在，借賈寶玉之口說人死靈魂不滅，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zhì)，并非隔了神氣啊”，恐怕也是親身實(shí)證的結(jié)果。

曹雪芹向世人演示如何息心，首先也是從理論上切入，他借用朱熹的理學(xué)中的心、性、情等理論把賈寶玉的身心來路去處交代了一清二楚。按理說，既然知道人身本質(zhì)是空，那就不應(yīng)為生而喜為死而悲，安時而處順，就像莊子說的：“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盵9]造物主賦予我生命，讓我勞動；賦予我年老，讓我安逸；安排我死亡，讓我休息，善待生也要善待死。既然知道人身本質(zhì)是空，就不應(yīng)孜孜追逐利祿，山珍海味不能增一壽，綺羅綾緞不能增一肉，人生寶貴的時光不應(yīng)花費(fèi)在填滿糞窟泥溝上。既然知道人生的聚散離合皆前定，就不應(yīng)沉溺在愛恨別離的痛苦之中，而應(yīng)樂觀豁達(dá)，頤神保年。古人說了道理，然而古往今來蕓蕓眾生依然作繭自縛，追名逐利，尋愁覓恨，不是不懂得道理，而是做不到?！都t樓夢》第一回里有首“好了歌”，歌詞寫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焙芏嗳硕级谩八廊ピf事空”(陸游《示兒》)的道理，也都知道神仙好，無憂無慮，但就是無法平息對功名富貴的貪求之心，對情人兒女的迷戀之心。賈寶玉也是識得忍不住，小說第八十二回寫賈代儒叫他講解《四書》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章，他講得頭頭是道。然而，賈寶寶偏偏好色，不愛讀書不求長進(jìn)，被賈政狠心死打一頓，他不但不痛改前非，反而心志愈堅(jiān)，對林黛玉說：“你放心。別說這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難怪賈代儒責(zé)問他說：“你既懂得圣人的話，為什么正犯著這兩件病？我雖不在家中，你們老爺也不曾告訴我，其實(shí)你的毛病我卻盡知的?！庇纱丝梢?，要想息心，光靠理入還不夠，還得經(jīng)過第二個過程：行入(事入)。龍門法眼和尚說：“若明得者，親得受用，便有履踐處……你在廊下東行西行時，寮舍里洗衣?lián)穹r，還見得祖師真實(shí)好知音么？良由不見，問著便腳忙手亂。病在什么處？病在你尋常只是思量計(jì)較中來，不親得受用?！盵2]622思量計(jì)較便是理入，履踐受用便是行入(事入)，也就是所謂的做工夫。朱熹說：“佛者云：‘置之一處，無事不辦?！仓皇墙倘巳绾巫龉し?；若是專一用心于此，則自會通達(dá)矣。故學(xué)禪者只是把一個話頭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類，又都無義理得穿鑿?？磥砜慈ィし虻綍r，恰似打一個失落一般，便是參學(xué)事畢?！盵7]3018舉個例子，小說第二十一回寫賈寶玉跟襲人她們鬧別扭，很煩惱，于是硬起心來，“權(quán)當(dāng)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睡了一夜好覺。襲人她們死了，跟賈寶玉再也無法發(fā)生矛盾沖突，他自然不會再因她們而煩惱，這是理入。但當(dāng)晴雯、林黛玉她們真的死了，真的跟賈寶玉不再發(fā)生矛盾沖突了，賈寶玉卻睡不著覺了，悲痛得死去活來。理論到實(shí)踐中不管用，理入不等于行入?！叭羰菫樯赖兹耍毲笥H證。”[2]512賈寶玉到最后真的不再為她們而煩惱，之前可是經(jīng)歷了一段痛心疾首的煉獄之旅，這就是做工夫?！霸谏嶂谎詾槿菀祝R川方覺取魚難”[3]808，理入相對容易，行入?yún)s是難上加難。朱熹說：“學(xué)道做工夫，須是奮厲警發(fā)，悵然如有所失，不尋得則不休。”[7]2919又說：“這個做工夫，須是放大火中鍛煉，鍛教他通紅，溶成汁，瀉成鋌，方得?！盵7]2920對古人的這些話，曹雪芹應(yīng)該身同感受，“十年辛苦不尋?！钡挠H身實(shí)證就是做工夫。做過之后方有經(jīng)驗(yàn)，曹雪芹向世人介紹經(jīng)驗(yàn)，演示如何息心，分四步走：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下面就來看看曹雪芹演示的息心四步驟是怎么具體實(shí)施的。

二

青埂頑石因女媧煅煉靜中生動，“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焙笥致牭揭簧坏勒f些紅塵中榮華富貴，“不覺打動了凡心，也想要到人間享一享這榮華富貴?！笔^靜中生動，是外來力量——女媧煅煉促成的，石頭本身無法阻止，這說明人生的許多煩惱有時不是個體主動自找的，而是外部力量帶來的，例如甄士隱的人生煩惱就是由葫蘆廟的一場火災(zāi)和家人霍啟弄丟女兒英蓮造成的。既然石頭已經(jīng)動了，那怎么才能回歸原來的靜止?fàn)顟B(tài)？單憑聽人說教，不能平息躁動的心。比如那僧人和道人勸石頭說：“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yuǎn)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聯(lián)屬，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僧人和道人說的是實(shí)話，但石頭“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jìn)這話去，乃復(fù)苦求再四?！痹偃缳Z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讓他飲瓊漿喝玉露，說道：“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fēng)光尚然如此，何況塵境之情哉！而今以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jì)之道?！辟Z寶玉夢醒后依然我行我素。云庵真凈禪師說：“古佛身心，如飲醍醐，渴心永寂，奇特甚奇特，安樂則不妨安樂?！盵2]825披上袈裟出家做和尚，雖然脫離了是非煩惱地，但種種渴心仍然在，只要遇到適當(dāng)機(jī)緣就會萌發(fā)。最典型的就是妙玉，盡管入空門為尼，但見賈寶玉而生愛戀之心，誦經(jīng)持戒也降伏不了心中邪魔，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情劫。要像古佛那樣渴心永寂，才可獲得真正的安樂。如何讓渴心永寂呢？以渴制渴，以煩惱克煩惱。龍門法眼和尚說：“修道人若遇煩惱起時如何？古人云但以正知見治之。余則不然，只以煩惱治之。如此看來，即不見有煩惱也。何故？煩惱不可更治煩惱，如火不更燒火，水更不濕水。體性一同，無可得露現(xiàn)。此了煩惱本空，不著除遣。”[2]647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小說第四十二回寫劉姥姥給生于七月初七的大姐兒取名字說：“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币远竟ザ?，力量互相抵消，毒性漸漸便沒了。絳珠仙子想還甘露之水，那就讓她下凡化身林黛玉盡情流眼淚，眼淚終有流完的時候——“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淚流盡了，還淚的心便也息了，就像一株花，春天發(fā)芽生長，經(jīng)過盛夏盡情綻放，生命力充分釋放，到了秋天自然而然凋謝了。要讓青埂頑石恢復(fù)靜止?fàn)顟B(tài)，就得讓它動而生的情充分釋放，欲望極大滿足后，石頭也就不再動了，用一句禪語加以概括，就是“美食不中飽人吃”[6]997。因此，頑石想到人間享受榮華富貴，曹雪芹就讓它下凡去，設(shè)置出貴妃省親的情節(jié)來，把人世間最鼎盛的榮華富貴放在它面前，讓它盡情享受。神瑛侍者思凡，曹雪芹就使他下凡去，建筑了一座花草怡人、美女如云的大觀園，讓他生活其中，盡情釋放對花草、女兒等美好事情的愛憐之情。這就是息心第一步：因空見色。

賈寶玉降臨世間，置身色界，先天帶來一段癡情，即生物之仁情；后又夢游太虛幻境，受其影響，催生了心中隸屬人欲范疇的喜怒哀樂等情。小說第一百十一回寫秦可卿魂靈對鴛鴦魂魄說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淫欲之事當(dāng)作情字，所以作出傷風(fēng)敗俗的事來還自謂風(fēng)月多情，無關(guān)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fā)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fā)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fā)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鼻橹疄E為欲，欲本質(zhì)上也是情。喜怒哀樂未發(fā)，便是情不濫，情不動，是個性；已發(fā)，就是性之動，是情，而且是情之濫，演變成了人欲，故道不是真情。鴛鴦心中的喜怒哀樂之所以未發(fā)，是因?yàn)闆]有遇到相對應(yīng)的外物。朱熹說：“喜怒哀樂乃是感物而有，猶鏡中之影。鏡未照物，安得有影？”[10]2470心含諸種情識，這個情識要遇到相對應(yīng)的外物，與之發(fā)生感應(yīng)，才能被引發(fā)出來。比如賈寶玉心中含有怒這個情識，它來自太虛幻境，由于賈府上下的人都寵愛他，遷就他，惹他生氣的機(jī)會不多，鮮能遇到導(dǎo)火線引發(fā)他心里怒這顆炸彈，所以賈寶玉很少發(fā)怒，但也不是沒有。有次他的乳母李奶奶不許他喝酒，又喝了他的楓露茶拿走了他的豆腐皮包子，致使賈寶玉氣得摔了茶杯，把怒火發(fā)泄了出來，直沖李奶奶，要攆了她去。這就是息心的第二步和第三步：因色生情，傳情入色。情因色而感發(fā)又沾染于色，不停感發(fā)不停沾染；色引發(fā)情又消耗情，不斷引發(fā)不斷消耗，直至情被消耗殆盡。譬如絳珠仙子下凡還淚，還了淚就得返回太虛幻境，這注定了林黛玉淚盡而逝。倘若林黛玉不流淚，還不了淚，淚不盡，她就不得死。怎樣才能不流淚呢？就是不遇到賈寶玉。癩頭和尚說：“既舍不得他(出家)，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绷主煊窈髞碛龅搅速Z寶玉，引發(fā)了心中還淚之情，這個情完全傾注在他的身上，為他喜為他悲，眼淚源源不斷流出來，越流越少，“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鄙嗌偃Q于情之深淺，情之深淺又跟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休戚相關(guān)?，F(xiàn)實(shí)中的曹雪芹不是賈雨村名利關(guān)心之輩，倒似甄士隱一樣淡泊名利，心地良善，對功名富貴拿得起放得下，跟陶淵明、秦少游、唐伯虎等人同類，情深之人也，所以才有“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的感慨。這點(diǎn)體現(xiàn)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就是賈寶玉對富貴利祿不甚放心上，倒是一點(diǎn)花月情根難以割舍。賈寶玉之心青埂頑石渴望享受人間榮華富貴，在經(jīng)歷了貴妃省親的頂級榮華富貴后，享受榮華富貴的渴心得到了滿足，很快就息了，第二十五回寫他被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救活后便不太在意物質(zhì)享受。賈寶玉內(nèi)心情感深重，決定了小說制造的色必須很多，才能充分滿足他情感釋放的需要。賈寶玉喜歡女兒，大觀園里有林黛玉、薛寶釵、襲人等一干女兒與他日夜耳鬢廝磨，磨之不足，曹雪芹后來又添加了薛寶琴、邢岫煙一干女兒，讓賈寶玉對女兒的愛憐之情從大觀園內(nèi)到大觀園外的更大空間里去釋放：“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xiàn)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yuǎn)尋，就是本地風(fēng)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xué)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喜怒哀樂諸種情感之中，賈寶玉秉得最多的當(dāng)是喜和樂兩種情感——“那寶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奈何了?！睘榱藵M足他心中喜、樂情感的需要，小說七十五回之前寫了許許多多的人間樂事，賈寶玉整天跟著一群人東蕩西逛，今天這個酒會明天那個詩社，玩得不亦樂乎，盡管也出現(xiàn)秦鐘死金釧亡之類“筵散花謝”無可奈何之事，引發(fā)他的哀情，但總體上他是快樂的，喜悅的，盡情享受紅塵游戲的樂趣。

朱熹說：“言才謂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此所謂‘在人曰性’也?！盵10]2430又說：“蓋謂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所得以為心，則是天地人物莫不同有是心，而心德未嘗不貫通也……才少有私欲蔽之，則便間斷，發(fā)出來愛，便有不到處。故世之忍心無恩者，只是私欲蔽錮，不曾認(rèn)得我與天地萬物心相貫通之理。”[10]2424窮究人心之本性，則是天地生物之心。“萬物生長時，是天地?zé)o心時；枯槁欲生，是天地有心時。”[8]4無心不是沒心，而是無作為，靜止不動；有心，是有作為，是動而有情。賈府跟自然萬物一樣，也有個盛衰榮枯的變化周期。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之前是賈府生長的春天、旺盛的夏天，之后是賈府枯萎的秋天、死亡的冬天，“發(fā)悲音”的“異兆”好似帶來悲涼的秋風(fēng)，吹奏起了凋零的序曲。賈寶玉的心原本是天地之心，天分中帶來的情原本是枯萎生物之情，在賈府生長、繁盛期，他這個心無用武之地，他這個情無物感應(yīng)，遂被私欲蔽障，所謂“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隨著賈府的衰落，一方面遮蔽心源的私欲如云聚而成雨，雨落云消，另一方面榮華富貴漸失，賞心樂事不在，喜樂之情無物可感，像落潮一樣退縮下去，而悲傷之情受接二連三災(zāi)禍感應(yīng)，像火山爆發(fā)一樣磅礴而出。從第七十五回到第一百二十回，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明顯發(fā)生了變化，從之前的快樂歌唱一下子轉(zhuǎn)變?yōu)橥纯嗌胍鳎@是曹雪芹特意設(shè)置的枯萎凋零的情節(jié)，目的就是讓賈寶玉天分里帶來的一段癡情遇到相對應(yīng)的枯萎之物感發(fā)出來，釋放出來，為青埂頑石復(fù)原靜止?fàn)顟B(tài)作準(zhǔn)備。于是在后四十五回里，枯萎之物接踵而來，四大家族的集體枯萎、晴雯的枯萎、迎春的枯萎、林黛玉的枯萎、香菱的枯萎、王熙鳳的枯萎等等，深深地撞擊著賈寶玉的心，賈寶玉的心與之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癡情被激發(fā)了出來?？菸镏?，其實(shí)包括兩種情感，一是看到事物枯萎時的悲傷，一是讓枯萎之物復(fù)生的仁愛，總括起來就是慈悲之情。小說后半，賈寶玉一方面沉浸在家族親人枯萎的悲痛之中，另一方面在為家族的復(fù)生而努力。賈寶玉為家族的復(fù)生而作的努力表現(xiàn)在參加科舉考試，一舉考中進(jìn)士，使得皇帝因?yàn)樗母咧卸蟪紡?fù)查賈赦犯罪情由，最后赦免了賈赦的罪名，賈珍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賈政襲了，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chǎn)全行賞還?？梢哉f，賈寶玉最終讓賈府重新復(fù)興了，煥發(fā)新的生機(jī)，同時留一遺腹之子以承宗祧，將來飛黃騰達(dá)，蘭桂齊芳。這樣的結(jié)局，第七十五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早有暗示。此回中，賈赦對賈環(huán)說：“這詩據(jù)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yáng)眉吐氣。咱們的子弟……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fèi)了功夫，反弄出書呆子來。”又說：“將來這世襲的前程跑不了你襲呢?！辟Z寶玉果然毫不費(fèi)勁就考中了進(jìn)士，他出走后賈政的榮國世職將來只好賈環(huán)襲了。賈府復(fù)興，仙草歸真，賈寶玉的慈悲之情也結(jié)束了，跟絳珠仙子淚盡回歸太虛幻境一樣，神瑛侍者枯萎生物之情盡也該回歸青埂峰下。《紅樓夢》最后寫賈寶玉跟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絕塵而去，通靈寶玉還原成青埂頑石，又回到了原來的青埂峰下，首尾呼應(yīng)。從這個角度看，一百二十回是個有機(jī)整體。

三

關(guān)于《紅樓夢》存在前后內(nèi)容的差異以及差異的表現(xiàn)，曹雪芹其實(shí)交代得清清楚楚?？湛盏廊说谝淮谓?jīng)過青埂峰，看見石頭上寫的文字“雖有些指奸責(zé)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guān)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shí)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shí)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討偷盟之可比?！睆倪@段敘述中可以看出，石文所寫的內(nèi)容大旨言情，稱功頌德，不干涉時世，應(yīng)該是小說的前半內(nèi)容?？湛盏廊说诙谓?jīng)過青埂峰，看見石頭仍在那里，“又從頭的細(xì)細(xì)看了一遍，見后面偈文后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jié)果的話頭，便點(diǎn)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jīng)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fù)有此一佳話……’”小說后半部分寫的就是收緣結(jié)果、返本還原的內(nèi)容。前半和后半的分水嶺在哪里呢？應(yīng)該是第七十五回，之前是賈府快樂的春夏，布緣開花；之后是賈府悲傷的秋冬，收緣結(jié)果。《紅樓夢》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它不以講故事為主，也不是以塑造人物為中心，而是在闡釋佛理禪意，目的是為了給世人提供一種切實(shí)有效的、解決人生煩惱的方法。朱熹說：“今讀書緊要，是要看圣人教人做工夫處是如何。如用藥治病，須看這病是如何發(fā)，合用何方治之；方中使何藥材，何者幾兩，何者幾分，如何炮，如何炙，如何制，如何切，如何煎，如何吃，只如此而已?！盵8]162《紅樓夢》便是朱熹所說的教人做工夫、提供藥方的書。湯顯祖在《五燈會元序》一文中說道：“莊語火傳，佛心燈傳。燈燈相度。今之為燈光者，非昔之為燈光者也。而其為燈明一也。向使佛心可傳，則三藏亦足。如不可傳，文字不乃為祟耶……故其五葉兒孫，惟用一翻字法門，掃除文障，直指心地法門?！盵11]禪宗不立文字，是因?yàn)榉鹦牟豢蓚?。世人?nèi)心的種種玄機(jī)奧秘，惟有自己能真切體悟感知，雖以心安為旨?xì)w，但各人心安的指數(shù)絕不相同，過程自然千差萬別。要跟曹雪芹有相同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感受，得有他那樣的人生經(jīng)歷、個性氣質(zhì)、道德情操等，這絕對不可能，因?yàn)轳R克思說過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只可接近，不能重復(fù)，所謂“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前人，諸如脂硯齋之輩，自稱跟曹雪芹交情深厚，或許他們真的是曹雪芹的至親好友，但說參與了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命他刪這個改那個，這是不大可能的。他們把《紅樓夢》劃分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并說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寫的，一方面是因?yàn)樗麄儾欢苎┣鄯鹗降膭?chuàng)作思維和禪式的解決人生煩惱的辦法，另一方面是因?yàn)楹笏氖乩飳懥顺业那楣?jié)，從保護(hù)曹雪芹角度看，這樣的情節(jié)可能會觸怒統(tǒng)治者，惹來殺身之禍，他們否定掉曹雪芹后四十回的著作權(quán)，也就是間接保護(hù)了曹雪芹；從保護(hù)自身角度看，讀到這樣的情節(jié)也讓有些身為統(tǒng)治階級一員的朋友們攬鏡自照，照見自己參與犯罪的行為，心生不安，自然不愿意看后四十回。

脂硯齋、裕瑞等人不認(rèn)可小說后半內(nèi)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乃是迷戀塵夢的凡俗之人，心理上接受不了賈寶玉殺父殺母、拋妻棄子的決絕行為，也承受不了賈寶玉四大皆空所帶來的力量重壓，猶如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叫甄士隱把女兒英蓮舍與他們，甄士隱戀女情正濃，萬般不舍，不但不予理睬——“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而且心生厭惡——“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jìn)去”。佛家雖言人人皆可成佛，但實(shí)際情形是“夫?qū)W般若菩薩，須具大根器，有大智慧始得”[3]394,四大皆空更是難于上青天。玄沙師備禪師說：“只要虛閑不昧作用，不涉塵泥，個中纖毫道不盡，即為魔王眷屬?！盵3]392心中只要有一絲情絲，就被纏縛，不得自由?？磥砬殛P(guān)扎實(shí)難過，不僅要烹佛烹祖，而且要拋妻棄子，殺盡父母。臨濟(jì)慧照禪師說：“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4]65這個殺就是割斷心中對父母、親眷等的情感。人是感性的動物，似乎天生有情，賈寶玉內(nèi)心的仁愛之情就是先天存在的，因此要斬?cái)鄡?nèi)心所有的情絲，就等同殺死自己，其艱難其痛苦，可想而知?！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曹雪芹的眼淚估計(jì)是為殺死自己而流，奠祭自己。殺死自己，殺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死的是自己的心。芙蓉道楷禪師說：“遇聲遇色，如石上栽花。見利見名，似眼中著屑。何須苦苦貪戀……只要死了你的心……你不見達(dá)磨西來少室山下，面壁九年。二祖至于立雪斷臂，可謂受盡艱辛?！盵6]885死了心等于殺了自己，這種行為非凡俗之人所能做到，這般痛苦也非常人所能忍受。四大皆空不是舍身寺廟就能空的，小說中寫了很多寺廟里的道士尼姑，如凈虛老尼、馬道婆等，那些人無疑是披著袈裟穿著道袍的凡俗之人，口里念空心中卻一點(diǎn)兒不空。四大皆空也不是閉目靜坐就能空的，《五燈會元》里有則公案講昭覺克勤禪師身居寺廟，依法修行，后來得病瀕死，嘆息說：“諸佛涅槃?wù)凡辉谖木渲校嵊月暻笊?，宜其無以死也。”[6]1253遂離開寺廟投身世俗生活中去。賈寶玉至始至終都生活在賈府這個世俗的環(huán)境里，珠圍翠繞，是在“色”中悟空的,正如他對林黛玉說：“我雖六丈金身，還藉你一莖所化”，在“色”的世界里盡情沾染、盡情釋放內(nèi)心的情感和欲望，直至耗費(fèi)殆盡，復(fù)歸于空。這就是息心的第四步：自色悟空。程子曰：“匹夫悍卒，見難而能死者，多矣。惟妻孥之牽，情欲之愛，能斷而不惑者，鮮矣哉！”[12]脂硯齋評語中阿鳳、阿顰、寶卿、襲卿等字樣觸目皆是，可知脂硯齋閱讀《紅樓夢》時內(nèi)心充滿了兒女柔情，是個多情的紅塵中人。裕瑞則強(qiáng)烈反對小說后半曹雪芹殺母殺父的無情寫法，批評道：“賈母王夫人皆極慈愛兒女之人，偏要寫為賈母忙辦寶玉寶釵姻事，遂忘黛玉重病至死，永不看問，且言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云云，此豈雪芹所忍作者；王夫人因惜春非親生女，至忙事遂將惜春略遏云云，似此矣涼(晾)之鄙，又豈雪芹所忍作者；賈政者，前卷極稱之人也，竟寫為作外官糊涂無能，不善管家人長隨，遂至聲名狼藉，……又豈雪芹所忍作者。”[13]脂硯齋、裕瑞等凡俗之人無法理解曹雪芹這個非凡之人的思想情感和創(chuàng)作思維，他們出于個人的愛憎情感割裂《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完整性，純屬正常。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閱讀文學(xué)作品有再創(chuàng)作的自由，我們不必苛責(zé)腰斬《紅樓夢》的行為。

綜上所述，《紅樓夢》就是寫了一個息心的故事，青埂頑石由動(心動)復(fù)歸于靜(心不動)，曹雪芹借這個故事向世人演示如何息心，以解決人生的煩惱和痛苦，獲得精神的自由和靈魂的安寧。息心有理入和行入兩個過程：理入就是從理論上加以闡釋；行入就是做工夫，以感應(yīng)、消釋為主導(dǎo)，分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四個步驟。這四個步驟把小說一百二十回串聯(lián)成一個有機(jī)整體，以第七十五回為界分為前后兩半，前半布緣開花，感應(yīng)、消釋的是頑石享受紅塵中榮華富貴之欲；后半收緣結(jié)果，感應(yīng)、消釋的是頑石枯萎生物之情。

[1] 普濟(jì).五燈會元：上[M].蘇淵雷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2] 賾藏.古尊宿語錄：下[M].蕭萐父、呂有祥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

[3] 普濟(jì).五燈會元：中[M].蘇淵雷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4] 賾藏.古尊宿語錄：上[M].蕭萐父、呂有祥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94.

[5] 蘇軍，黃夏年注譯.圓覺經(jīng)今譯[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43.

[6] 普濟(jì).五燈會元：下[M].蘇淵雷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4.

[7] 黎靖德.朱子語類：八[M].王星賢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黎靖德.朱子語類：一[M].王星賢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9] 孫通海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121.

[10] 黎靖德.朱子語類：六[M].王星賢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11] 湯顯祖.湯顯祖詩文集：下[M].徐朔方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072.

[12] 程顥,程頤.二程集：下[M].王孝魚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1265.

[13] 富察明義,裕瑞.綠煙瑣窗集:棗窗閑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68.

(責(zé)任編輯：程曉芝)

New Theory of the Whole 120 Chapters——The Third Study of Relationship BetweenADreamofRedMansionsand Buddhist Culture

CHEN Si-h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 China)

ADreamofRedMansionstells the story that a stone at the foot of Blue Ridge Peak returns from dynamic state to static state.Through this story, Tsao Hsueh-chin showed us how to pacify the mind so as to resolve the trouble and pain of life ,and then gained freedom of spirit and tranquility of soul. Pacifying the mind experiences two processes:the entrance of principle and the entrance of practice.The former refers to theoretically elucidate, while the latter means practically doing. The entrance of practice, dominated by induction and dispelling, further divided into four steps:Starting off in the Void(which is truth) came to the contemplation of Form(which is illusion);and from Form engendered Passion; and by communicating Passion entered again into Form;and from Form awoke to the Void. These four steps made the 120-chapter novel become an organic whole.Taking the seventy-fifth chapter as partition, the first-half of the novel describes blossoming of predestined fate,along with induction and dispelling of stone's desire for enjoying the honor and wealth in the mortal world.The rest part depicts fruiting of predestined fate,together with induction and dispelling of stone's sentiment for decline and withering.

ADreamofRedMansions; 120 Chapters; Zen; Red Inkstone; Buddhist Culture

2014-04-21

陳思和(1954-)，男，上海市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中外文學(xué)與中外文化關(guān)系研究。

I207.411

A

1671-6973(2014)06-0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