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老魏人長得又黑又瘦又矮，更要命的還是個駝子——所以人們只有當著他的面才叫他“老魏”，背后都叫他“魏駝子”。

魏駝子竟然娶了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老婆。

我的一位遠房叔叔大海，當兵時是老魏的部下，與老魏關(guān)系不錯，因此每隔一段時間老魏總要上他家來串串門，老魏每次前來，他老婆總會一道，而且來去總是挽著老魏的膀子一道走。要知道，這可是在三四十年前的鄉(xiāng)下，他們的這舉動沒少讓村里的男女老少“開眼界”，當然也沒少招來議論甚至責罵：“這魏駝子，凈丟人顯眼！”然而，老魏夫妻不知道是并沒聽見這些呢，還是壓根兒就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仍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久而久之，人們反倒見怪不怪了——再看見他們這樣走在村里的街巷里，一些人的目光中竟然多了幾分羨慕，議論的話也變成：“這魏駝子，艷福不淺哩！”

盡管老魏夫妻倆人前人后都表現(xiàn)得十分恩愛，但人們總覺得他們不般配，總愛猜測如此不般配的倆人咋就成了夫妻了呢？開始時人們猜測——可能是因為老魏是干部吧！因為那時候，我記得有這樣一首兒歌：“丫頭丫頭快快長，長大了嫁隊長；隊長送你小陽傘，打上不用曬太陽！”兒歌里說的“隊長”，就是指生產(chǎn)隊長，而那老魏的官可比隊長大多了——當時他是縣國營農(nóng)場的副場長——在鄉(xiāng)下人看來，一個女人能嫁上這么一個大官，他就是再丑一點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所以猜測老魏的漂亮老婆當初一定是看上了老魏的官職才嫁了他。

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這老魏原來并不是副場長，只是一個“副場長級”，屬于那種有職無權(quán)的一般干部。人們于是又不解了。越是不解越要解，越是要解就越去猜，越猜測不出便越是要設法去打聽。

一個夏天的傍晚，老魏又挽著他的漂亮老婆到我叔叔家來串門了，由于來得晚，叔叔嬸子都留他們吃過晚飯再回。那時的鄉(xiāng)下，每到夏天，晚飯是不在家里吃的——傍晚時，人們先將門前場院掃凈，再灑上一些井水降降地溫，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張“春凳”（它既是吃晚飯的飯桌，又是吃過飯后乘涼的涼床），晚飯時，一家大小，圍著享受著并不算豐盛但一定可口的晚餐，其樂融融——這樣，鄰里間，誰家來了什么親朋好友，備了什么好的酒菜招待客人，自然也都毫無秘密可言。

隨著老魏夫妻的到來，叔叔家門前的院場上很快就圍過了許多鄉(xiāng)親。男人更多的是想看一看老魏老婆的漂亮，而女人更多的是希望能了解到這么漂亮的女人為什么就嫁了老魏這么一個羅鍋。

見這么多人過來，老魏很高興，又多聽了幾句男人夸他老婆漂亮的話，更是得意。老魏老婆開始有點不好意思，后來也與大家又說又笑了，尤其是與我的幾個嬸子和大嫂，竟互稱起了姐啊妹的了。說話間，一向嘴快的水珍嫂子突然說：“大妹子，我們鄉(xiāng)下女人笨，一直想不明白，你這么一美人兒咋就嫁了他老魏了呢？”

水珍嫂的這話，聲雖不算大，卻如同一聲驚雷將在場的人都給震驚了，一起都停止了說笑，氣氛一時陷入了尷尬，老魏老婆則低下了頭，還用手抹起了眼淚；老魏端著一杯酒正要喝，聽了這話，端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還是我大海嬸子反應快，忙出來打圓場：“看你水珍的這張爛嘴，少問一句也沒人當你是啞巴呵！”水珍嫂一看自己闖了禍，又被我嬸子這一罵，也不敢多說話了，只嘟噥了一句：“人家不就是問問嘛！”

“問問，有你這樣問的嗎？老魏呵，咱哥倆還是喝酒吧！”大海叔也趕緊出來打馬虎眼。

這時，大家也一起看著老魏，只見他將手上的酒杯慢慢放到了春凳上，忽然又端了起來一飲而盡，再將空了的酒杯重重地一放說：“沒什么沒什么！我知道你們都很想知道，我魏駝子憑什么就娶了這么一個漂亮的老婆呢？我告訴你們，我老魏也是付出了代價的，不信你們問問大海！大海，你跟他們說說就是了，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說完站起身，拉起在一旁低頭啜泣的老婆起身就走。盡管海叔和嬸子一再挽留，他們還是走了。大家目送著他們月光下漸漸消失的背影，發(fā)現(xiàn)這一次一直是老魏拉著他老婆的手，而不像平時總是他老婆挽著他的膀子。

老魏一走，現(xiàn)場的尷尬一下子也便沒了，水珍嫂又活躍了起來，她一個勁地要大海叔快說說這魏駝子咋就能娶上這么個漂亮老婆。大概是老魏剛才說過讓大海叔說的話吧，大海叔在大家的催促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別看這魏駝子長得這個樣，可是個真男人！”

原來大海叔真知道老魏許多過去在部隊上的事情。大海叔當兵時，老魏是他的連長，但聽老兵說他本來是團長，為啥成了連長的，全是為了他這個老婆。大海叔還說，你別看老魏是個羅鍋，但在戰(zhàn)場上機靈著哩！正是憑著自己在戰(zhàn)場上的機靈和勇敢，老魏屢立戰(zhàn)功，并且從戰(zhàn)士一直當?shù)綀F長。在解放戰(zhàn)爭中，老魏的團是解放南京的主力之一。南京解放后老魏是軍管會的成員，還被任命為一個公安分局的局長，就在這期間，他在審問一資本家姨太太的過程中，竟然看上了這名姨太太，并且還向上級打報告要娶她為妻。上級領導為此很不高興，批評他缺乏階級觀念，并且還循循善誘地對他說，革命已經(jīng)快勝利了，勝利后你找什么樣的漂亮老婆找不到呢，為什么非得找一個做過別人姨太太的女人？但老魏就是執(zhí)迷不悟，最后上級只好要他自己選擇“究竟是要老婆，還是繼續(xù)革命”，沒想到這老魏竟然選擇了老婆。就這樣，那位資本家的姨太太最終成了老魏的老婆，而老魏卻從團長被降職成了連長，不久又被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分配到了與我們村子一河之隔的國營農(nóng)場成了一名“副場長級”的一般干部。

老魏和他老婆的故事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欷歔不已，尤其是在場的女人們，剛才還與老魏老婆稱姐道妹的，聽完故事后，竟然一下子分成了兩派，一派直罵老魏那老婆是狐貍精，另一派則一個勁地夸老魏是情種，是真男人……我當時也在場，大體也聽懂了大海叔所說的老魏的故事，但大概是年齡太小的原因吧，就是不懂人們?yōu)槭裁磿@樣說老魏和他老婆。

老魏和他老婆這次從大海叔家走后，便再沒來過，聽說是老魏主動要求從農(nóng)場調(diào)走了，去了哪里，連大海叔他也沒告訴。

許多年后，我成了縣中的一名高中生，有一年的清明節(jié)，照例去烈士陵園祭掃革命烈士墓，照例要聽老革命講當年革命烈士的英雄事跡，那次主講的那位老革命就是老魏。我還從主持人的介紹中知道了老魏的大名叫“魏財喜”，也知道了他從農(nóng)場調(diào)走后當上了縣烈士陵園管委會主任。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魏。不過此后雖然沒再與他見過，但我還是從各種渠道了解到，老魏在縣烈士陵園管委會主任的位置上一呆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退休，退休后也一直與他這個老婆一起住在烈士陵園。有時候我曾想，老魏為自己選擇這么一個職位做自己的人生歸屬，一定有他的想法吧？

我今天之所以想起來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剛剛得到老魏去世的消息，還得知老魏與他老婆終究沒生下個一男半女，所以老魏的后事全是由他的那個老婆幫料理的。至此，我忍不住想，這魏駝子也算是有福哩，且不僅僅是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