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東明
場長和他的老婆
青云山林場是寂寞的,因為它不通公路。幾十號林場職工,在場長的帶領(lǐng)下,終年在這遠(yuǎn)離塵世的地方伐木、造林……日子一如頭頂上飄過的白云樣安靜。
雨季到來時,青云山也會熱鬧一陣。山下會有許多副業(yè)勞力,沿著那條九曲回腸的石板路爬上山來,他們將林場職工砍伐的樹木一根一根扛到水邊,扎成排,然后隨桃花汛漂走。當(dāng)所有樹木隨水漂完后,副業(yè)勞力也就走了,于是日子又歸于安靜。
在這長久的安靜中,只有場長老婆不時沿著寂寞的山路爬上來。她像那些副業(yè)勞力一樣,挑著扎實的一擔(dān),爬得汗?jié)娝鳉獯跤?。青云山氣溫低,終年云遮霧蓋,長不出像樣的瓜菜,她心疼場長,也心痛跟著場長的這幫人,因此便將園中的瓜菜不時送來。起初,這些南瓜、冬瓜、茄子、辣椒、蘿卜、白菜都是無償送來吃,日子長久了,大伙心里過意不去,便紛紛給場長提意見,說嫂子在家耕種也不容易,何況還幾十里山路擔(dān)上來,不給錢,誰都不忍心吃。
這樣,場長也就作出了艱難的決策,宣布這菜按山下的市價算錢。但運費就免了,因為她主要是來探親。于是大伙便笑得噴飯,說嫂子上山是一事兩搭界。
每次場長老婆的到來,大伙便像過節(jié)一樣開心。她會幫著廚房里弄出極為可口的飯菜,會將那些睡得像狗窩一樣的被窩拆下來,挑到溪水里去洗。她那一雙闊腳板,半天便將那一床床臟得看不出原來底色的被子踩得干干凈凈。冬天到來的時候,小溪水冷得刺骨,但她依然一踩便是半天,那雙闊腳呵,似乎從來就不曉得怕冷。
長長的夜里,她又在燈下幫大伙縫補(bǔ)那些在砍伐時扯破了的衣褲。
兩天過后,場長老婆又得匆匆離去。她說,家里的孩子、欄里的豬、園里的菜……一想起這些,夜里就睡不著。于是,匆匆地去,過好久一段時日又匆匆地來。她如同一只候鳥,多少年就翻爬在這條彎彎的山道上。
人們都說,場長是個有福氣的人,找了個好老婆。場長自己也說,是這女人幫他頂起了半邊天,家中老少,從沒讓他操過一點心。
在場長家,墻壁,柜子上貼滿了“五好家庭”,“模范夫妻”的獎狀。每年一到年底,上邊便將各樣先進(jìn)模范的名額分配到林場。記功呀,先進(jìn)呀,嘉獎呀……這些榮譽(yù)場長從來不要,唯獨“五好家庭”、“模范夫妻”這些獎狀場長納而受之。
然而,這對多年的模范夫妻,有一回卻打了一場大架,場長居然將老婆的門牙都打掉了兩顆。
那年冬,上邊搞送戲下鄉(xiāng)活動,有一支小分隊居然將戲送到青云山林場來了。場長十分感動,在熱情接待時,一位記者便將場長和一位女演員握手的燦爛瞬間記錄了下來,這張照片不日便在報紙上發(fā)表了。
場長的老婆是在十多天后才看到這張報紙的。村里本沒報紙,村上的民辦老師小芳到鎮(zhèn)里開會,無意間看見了,便欣喜地帶了回來。誰知,場長老婆一看便傻了眼,她當(dāng)即丟下手上糞桶,怒氣沖天往林場趕。
場長老婆滿身汗水趕到林場,已經(jīng)是半夜過后。她唯獨這回沒帶菜,只帶了一張報紙。深更半夜里,只聽得場長屋里傳來一陣陣凄哭,場長老婆罵他良心被狗吃了,她在家辛辛苦苦侍奉老人,帶著孩子,他卻在這里和妖精混在一塊……
場長竭力解釋著,說只是握了個手,什么事情都沒有。
場長老婆卻越發(fā)哭得傷心:“你跟人家妖精貼得那么近,笑得那么甜,手還握得那么緊……你丟人現(xiàn)眼,叫我在村里還怎么做人……”
后來,他們便打起來了,場長將老婆打得像豬一樣尖叫。林場的人都爬起來了,這時場長已經(jīng)將老婆打得鼻青眼腫。
大伙紛紛向嫂子解釋,場長和那幫唱戲的確實沒什么事,只是握了個手,他們根本沒在這兒過夜……他們唱完戲就離開了……眾人好勸歹勸,夜才總算歸于平靜。
第二天清早,場長老婆便下了山。此后好長一段日子沒有再來。
后來便過年了。春節(jié)時大多都回家團(tuán)圓,只有場長領(lǐng)著十來個人守著瞭望哨,防止火災(zāi)發(fā)生。
每一年的除夕夜,場長都要炊事員在食堂燒起一堆大火,擺上酒肉,大伙圍坐在火邊喝酒,吃肉,守歲。酒過三巡,場長表演氣功,打著赤膊,用手指鉆磚,用手掌劈磚……場長表演完后,大伙就輪流著表演,唱山歌、講笑話。
而今年,場長正準(zhǔn)備表演氣功時,大學(xué)生馬眼鏡卻提出來:“場長這氣功年年看也看厭了,今年要換一個節(jié)目?!?/p>
場長說:“我除了表演氣功,其它什么都不會,一不曉得唱山歌,二不曉得講笑話?!?/p>
馬眼鏡說:“那就講講你和嫂子的戀愛故事吧!”于是大伙就一齊鼓掌起哄,都說這個節(jié)目好。
場長說:“我們那時哪有什么戀愛,就是媒人做媒,相了一回親,后來就圓房了?!?/p>
馬眼鏡說:“那你就講講洞房花燭夜的故事!”
場長說:“洞房花燭夜也沒什么故事。反正,那時我們村上一到夜里九點半就統(tǒng)一關(guān)燈了……”
于是大伙就抱著肚子笑!
馬眼鏡和小芳
馬眼鏡那年分配到青云山林場時,他是場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本來,他是可以留在縣局里的,但馬眼鏡不肯,他認(rèn)為搞林業(yè)的人就應(yīng)該進(jìn)深山老林才是。
來到青云山林場,那浩浩蕩蕩的森林每天伸手可及,而老婆卻怎么也找不到。眼看著馬眼鏡一晃就二十七八的人了,場長也開始為他著急。場長耐心地開導(dǎo)他:“眼光不要太高,不要老盯著城里那些花花俏俏的妹子,其實農(nóng)村姑娘也一樣,又純樸又吃得苦。女人嘛,就那么回事,你看我那老婆……”
馬眼鏡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只要城里姑娘,不要農(nóng)村姑娘呀!”
聽他這么一說,場長就喜出望外地說:“農(nóng)村姑娘你也要么?那就好辦了,那就真的好辦了!”
于是,幾天后在林場的職工大會上,場長莊嚴(yán)宣布:“大伙回村時,都去打聽打聽,如有姑娘愿意嫁給馬眼鏡,我們將她招收為林場正式職工。我們就是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要讓更多的大學(xué)生愿意到我們青云山來……”
場長這個講話精神一傳開,簡直一石擊起千重浪。山下方圓幾十里的村莊上,不時便有婆婆姥姥、嬸嬸嫂嫂領(lǐng)著姑娘到青云山林場來相親,把個馬眼鏡看得眼花繚亂,應(yīng)接不暇。
然而,這一撥一撥的親相過了,卻依然沒有一個讓馬眼鏡動心。這使得場長十分惱火,他說:“馬眼鏡你難道長著一條桂花卵不成!這么多姑娘就沒一個讓你看得上眼的?”
馬眼鏡極難為情地說:“場長呀!這個問題還是個緣分的問題。”
場長說:“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哪有那么多緣分不緣分,女人還不都一個樣!”
然而,就在場長決定不再管他的事情后,馬眼鏡卻出人意料地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姑娘。
那一天,馬眼鏡進(jìn)城去學(xué)習(xí),場長要他繞一腳路,幫他將工資帶回家。自從和老婆打過那一場架后,場長的老婆已經(jīng)許多日子沒來了。
馬眼鏡送工資時,便意想不到地遇見了在村里教民辦的小芳,這一見,他的心就再也沒有平靜下來過。
馬眼鏡后來回憶說,他當(dāng)時并不知道小芳的名字,但一見面,真的立刻就使他想起了“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又美麗的大眼睛,辮
子粗又長……”
從那以后,馬眼鏡就像失了魂一樣。他隔三隔五的往山下跑,每天一收工他便悄悄溜了,第二天早晨上工時,他又汗?jié)娝鞯刳s了回來,這一來一去,六、七十里山路呵!然而,馬眼鏡卻樂此不疲地跑著。
開始,人們并沒注意馬眼鏡晚去早歸往山下跑,日子久長了,這才發(fā)現(xiàn),于是很快傳到了場長耳朵里。
場長就把他叫去了:“你三七夜不歸,在外邊搞什么鬼名堂?”
馬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到你們村上去了?!?/p>
場長說:“你跑我那村上去干嘛?”
“我看上了你們村上的小芳……”
場長一拍腦袋:“唉呀!你怎么不早說呢?”
“我早又不認(rèn)得。還是那天給你送工資遇上的。”
“好好好!這可真是個好姑娘,長得水靈靈的,比城里的姑娘還漂亮!”
于是,秋后場長便張羅著在林場殺了一頭肥豬,替馬眼鏡和小芳將婚事熱熱鬧鬧地辦了。
婚后的小芳,依然在村上教著民辦,場長曾經(jīng)試圖將她正式招收到林場來,但小芳卻離不開村莊,她一走小學(xué)就沒人教書了。于是,馬眼鏡只好一如既往起早貪黑三天兩頭往山下跑。
林場的人都笑他:“你這是應(yīng)了一句俗話,叫作‘三十里路趕公豬,跑的時間多,搞的時間少?!?/p>
馬眼鏡并不在乎,只是憨憨地笑。
碰上刮大風(fēng)下大雨,或是大雪封山,馬眼鏡便跑不動了。于是他像一頭餓樣狼坐臥不安。人們發(fā)現(xiàn)他深更半夜還伏在燈下給小芳寫詩;天剛蒙蒙亮就起了床,拿著他那支心愛的竹笛對著山下村莊吹。
人們在暗地里議論,說小芳只怕是狐貍精轉(zhuǎn)世,迷了馬眼鏡的心竅。也有人說,馬眼鏡是猴精轉(zhuǎn)世,天天都少不得女人……
后來,就連場長都不得不找馬眼鏡談話了。場長講:“俗話說‘新討老婆暴作田,一年勝過兩三年,年輕人剛結(jié)婚的那陣子跑得勤還能理解,可你和小芳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都三四年了,長此以往這樣跑,只怕不是個事,你還是要注意身體!”
馬眼鏡說:“場長您放心,我的身體很好。再說,這樣跑來跑去還可以鍛煉身體嘛。”
場長也就不好再多說什么了。
然而,馬眼鏡這么好的身體終有一天也病倒了。那些日子,上邊要來檢查,場長對馬眼鏡說,這幾個晚上你就不要往山下跑了,打幾個夜工幫我整理整理匯報材料。
于是,一連三四個晚上幫著場長將材料整理出來后,馬眼鏡便病得臥床不起。場長在山上挖了發(fā)散藥,一連煎了兩三罐給他喝都無濟(jì)于事。
場長慌了,忙托人帶信,要小芳買些西藥丸子趕到山上來。
小芳在當(dāng)天的黃昏便趕上了山。說也奇怪,小芳一來,躺了三天水米不進(jìn)的馬眼鏡便起了床。
場長說,到底還是小芳帶的藥起了作用。但也有一些人卻不贊同,他們認(rèn)為馬眼鏡這病根本就不是吃了西藥丸子好的,而是小芳治好的。
場長說:“小芳又不是郎中,我看著她長大的還不曉得!”
于是大伙便笑,他們悄悄告訴場長,昨夜有人在馬眼鏡的窗外聽了墻腳,整個治療過程一清二楚。
場長說:“什么治療過程?你們說來聽聽!”
他們告訴場長,小芳不光帶來了西藥丸子,還帶了西洋參和新鮮豬肝、精肉。夜里,小芳問馬眼鏡:“你兩三天沒吃了,我去做碗豬肝湯給你開開胃口?!瘪R眼鏡說:“不想吃!”小芳又問:“那我將洋參蒸精肉給你補(bǔ)補(bǔ)身子?!瘪R眼鏡說:“我吃不進(jìn)啊!”小芳接著問:“那你到底想吃什么?”馬眼鏡說:“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和你那個……”小芳說:“你都病成這樣了,怎么還能那個?”馬眼鏡說:“你把我扶起來,試試……”于是小芳便將馬眼鏡扶起來了,這一扶,馬眼鏡的病便好了……
場長說:“你們這純粹是扯亂談!”
后來,還有人頂真去問馬眼鏡是不是有這么回事。
馬眼鏡卻一個勁地笑得喘不過氣來。
責(zé)任編輯: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