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銀忠 李祿勝
去年兩會期間,來自農民工陣營的全國人大代表劉麗向媒體披露,在打工潮下許多農民工因為長期不能夫妻團聚,無奈在務工地與其他異性結成了“臨時夫妻”。一石激起千層浪,“臨時夫妻”現(xiàn)象廣受熱議。從表面看,農民工性權利的缺失是自身的經濟原因,而深層原因則是制度的不公、法律的缺失、社會等級的自然生成、城鄉(xiāng)之間相互分割的二元經濟與社會結構以及城鄉(xiāng)戶籍隔離政策等等問題共同造成的。
中國的工業(yè)化吸引了大量農村富余勞動力到城市務工,可是諸多的體制性障礙致使城鎮(zhèn)化推進緩慢,一些農民工長期在城市外務工,卻被迫夫妻兩地分居,精神寂寞和心理壓抑在所難免,被迫在務工地半遮半掩組成“臨時夫妻”就順理成章了。農民工務工收入相比迅猛攀升的城市物價和房價一直顯得微不足道,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能力在城市買房甚至租房將家人接來同住,長期的孤困壓抑使他們選擇了組建“臨時夫妻”,以使“生活上有個幫手,感情上有個依靠”。
其實,農民工在城市的這種有工作無生活的扭曲生存狀態(tài)長期以來一直存在,“臨時夫妻”現(xiàn)象只是顯得突出另類而已。這種現(xiàn)象是工業(yè)化快速推進而城鎮(zhèn)化不能協(xié)同跟進的寫照,是農民工在工業(yè)化大背景下扭曲生存狀態(tài)的突出反映。只要加快推進城鎮(zhèn)化,使農民工在長期務工地住有所居,學有所教,病有所醫(yī),減少夫妻兩地分居,這種不文明不和諧的“臨時夫妻”現(xiàn)象則會自然減少。
——寧夏社會科學院農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李祿勝
陽歷四月下旬,快要入夏的晉江兩岸樹木蔥蘢、花團錦簇。岸邊的林蔭道上,行人南來北往川流不息,一位打工模樣的中年漢子此刻卻愁容滿面徘徊不前。他叫蘇德明(化名),甘肅省會寧縣人,現(xiàn)在福州市晉安區(qū)某電子工廠上班。兩個星期以前,正在上班的蘇德明接到妻子從老家甘肅會寧縣打來的長途電話,他正要詢問家里的近況,電話那頭妻子已經吼開了——要么趕快回來跟她一起去辦離婚手續(xù),要么等法院通知開庭的傳票。蘇德明惱怒不已,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2013年4月筆者在福建晉安區(qū)對蘇德明的打工情況進行了采訪。
訪談者:你老婆為啥突然要跟你離婚?
蘇德明:她說自己有男人跟沒男人一個樣,與其背個空名還不如各自走散。
訪談者:她是嫌你沒有給家里寄錢嗎?
蘇德明:去年農歷十月份我把錢帶回去了。
訪談者:你春節(jié)沒有回家?
蘇德明:沒有。十月份已經回去了一趟,春節(jié)再回去花費太多不合算。孩子們都大了,家里的事情他們能幫著處理。
訪談者:老家距離福州很遠吧?
蘇德明:老家在甘肅會寧縣,確實很遠。
訪談者:這么長時間沒回去,你就不想家?
蘇德明:想有啥辦法,一家七口人的花銷都等著我往回掙呢。閑暇無事時會想家,一忙啥都忘了。
訪談者:春節(jié)是全家人團聚的日子,你不回去過年家里人會多傷心啊,再說別人家都在團聚,你不回去,村里人會怎么看?
蘇德明:我每次回到家里老婆總是跟我鬧別扭,干脆呆在外面眼不見心不煩。
訪談者:老婆跟你鬧別扭為了什么啊?
蘇德明:她是聽了一些別人的閑言碎語。
訪談者:什么閑言碎語?
蘇德明:說我常年在外肯定外面有女人。
訪談者:她是有確鑿證據還是捕風捉影?
蘇德明:有一年我回老家,一起上班的一個女工給我打了兩次電話,她知道后就開始刨根問底。隨后村里的婆娘們在旁邊一攛掇,她就開始跟我鬧。
訪談者:老婆跟你鬧別扭有多長時間了?
蘇德明:小摩擦一直不斷,大鬧才是最近兩三年的事情。
訪談者:你老婆跟你鬧也許是嫌你沒有把工資全部按時寄回家,你只要按時把工資寄回去不就沒事了?
蘇德明:我能不能按時往回寄工資得看老板能不能按時發(fā)工資。原先我基本是工資一發(fā)就寄回去,這兩年家里的情況寬裕了,我就把工資在手上壓一壓,等家里確實需要錢的時候再往回寄。
訪談者:你有多長時間沒給家里寄錢了?
蘇德明:去年農歷十月份回家時帶了些。
訪談者:春節(jié)沒再給家里寄錢?
蘇德明:沒有。本來手頭錢不多,碰巧一位朋友春節(jié)期間要給孩子訂親,我把錢借給朋友了。
訪談者:你對朋友還很仗義,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蘇德明:是女的。你怎么想起問這個問題?
訪談者:我聽說打工的人這些年比較時尚結交異性朋友,跟城里人差不多。
蘇德明:改革開放了,社會進步了嘛。
訪談者:過年你沒給家里寄錢卻把錢借給你的這位女性朋友,你們的關系肯定不一般吧?
蘇德明:出門在外互幫互助嘛。
訪談者:你的這位女性朋友是哪里人?
蘇德明:陜西人。
訪談者:你們已經住在一起?
蘇德明:嗯。
訪談者:你打算以后跟她一起過?
蘇德明:不可能,她有她的家庭,我也有我的家庭;現(xiàn)在來往只是因為在一起打工,臨時在一起生活。
訪談者:這么看來,你和你老婆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原因似乎在你?
蘇德明:也不能這么講。
訪談者:那怎么講?
蘇德明:我已經說過,改革開放了,社會進步了,一個人在外面混,哪能不接觸異性!
訪談者:工作上接觸理所應當,但要忠誠自己的婚姻。
蘇德明:兩個人如果合不來,婚姻只是個枷鎖。
訪談者:你和你老婆合不來?
蘇德明:我和她的婚姻從開始就是個錯誤。
訪談者:為什么這么說?
蘇德明:我十六歲中學畢業(yè)就去蘭州打工,十九歲那一年認識了在蘭州做門窗生意的一個南方小老板的妹妹,我跟家里人一說,他們死活不同意。
訪談者:為什么呢?
蘇德明:我父親說南方人的生活習慣跟咱們西北人不一樣,將來會惹出許多麻煩。
訪談者:這樁親事最終就黃了?
蘇德明:是。緊接著我父親就開始緊鑼密鼓地四處給我張羅婚事。
訪談者:你為什么不自己主動去找呢?
蘇德明:外面談的家里人不同意,可本鄉(xiāng)本土的自己卻沒有中意的。
訪談者:你父親最終給你張羅成了沒有?
蘇德明:成了,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
訪談者:她是哪里人?
蘇德明:是我們鄰村的,打小就認識。
訪談者:也算青梅竹馬啊。
蘇德明:以前雖然見面多但很少搭話。
訪談者:熟人溝通起來會容易些。
蘇德明:她家很窮,她從小跟著她母親進山打柴,放羊,幾乎不會跟人溝通。
訪談者:那你父親為什么要給你介紹這樣的媳婦?
蘇德明:我父親很保守,他認為這樣的女人持家本分。
訪談者:你們婚后感情怎么樣?
蘇德明:很一般,總是我問啥她才答啥,我讓她干啥她才干啥,要不就像個木頭人一樣靜靜地呆著。
訪談者:她沒有念過書,待人接物可能比較矜持一些。
蘇德明:她就是窩囊。結婚以后跟著村里人去鎮(zhèn)上趕集,買東西時討價還價被攤販奚落了一頓,回來就發(fā)狠話說再不去趕集了。
訪談者:結婚以后你是什么時候又外出打工的?
蘇德明:我記得是兒子出生以后。當時家里各方面的花銷很大,除了賣口糧再沒有其他的來錢門路,父母就讓我外出打工掙錢貼補家用。
訪談者:這一次打工去了哪里?
蘇德明:還是蘭州,因為是本省的省會城市,各方面感覺親切些。
訪談者:走的時候帶你老婆了嗎?
蘇德明:沒有。
訪談者:現(xiàn)在好多夫妻都是成雙成對地外出打工。
蘇德明:一方面孩子還小,另一方面我老婆還是害怕到外面去。
訪談者: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時間一長想他們了怎么辦?
蘇德明:那時候我一個月回一趟家。
訪談者:回家次數(shù)多了,花銷會很大吧。
蘇德明:掙的錢都做了路費了,我父母經常抱怨我,可不回家老婆又抱怨我。
訪談者:你老婆就一直沒有跟你外出打工嗎?
蘇德明:兒子兩歲時我介紹她到蘭州的一個小飯館里打工??墒撬邋輵T了,到了外面這毛病還是改不過來,端飯時飯湯灑到客人的衣服上,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好幾次,被客人訓斥過,被老板訓斥過,就哭哭啼啼地回家不干了。
訪談者:服務行業(yè)不好干,你可以給她找個輕松一點的工廠讓她去上班。
蘇德明:蘭州需要農民工的工廠不多,隨著第二個孩子的出生,照看孩子操持家務一大攤子事情需要她去打理,就再沒有工夫去外面打工了。
訪談者:你可以把他們母子帶在身邊???
蘇德明:不行。我掙的工資不高,要養(yǎng)活他們母子四個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再說,家里還有十幾畝承包地,我父母年齡大了,耕種不過來。
訪談者:工資不高,還要經常往家跑,對你來說還真是個難題。
蘇德明:為了省錢,我就只能減少回家的次數(shù)。
訪談者:夫妻兩地分居,孩子又年幼,自己一個人在外肯定寂寞難熬。
蘇德明:只能忍著唄。
訪談者: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啊。
蘇德明:打工的人都是這樣。
訪談者:你在蘭州干什么工作?單位有文娛設施嗎?
蘇德明:在一家汽修廠干修理,廠子不算小,可是除了職工食堂宿舍以外,沒有任何的娛樂設施。
訪談者:那工余時間你們都干什么?
蘇德明:還能干什么,除了打牌玩象棋,就是約上幾個要好的工友一起去逛街。
訪談者:城市花花綠綠的世界會讓人眼花繚亂的。
蘇德明:是啊,第一次看著城里人在廣場上唱歌跳舞真是好奇,尤其是看見男女摟著跳交誼舞還臉紅不好意思。
訪談者:見得多了就習以為常了。
蘇德明:正是因為見識了城里人花花綠綠的生活,開闊了眼界,我的思想開始漸漸發(fā)生了變化。
訪談者:你的思想都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蘇德明:只要沉溺在城市花花綠綠的生活里,就是外鄉(xiāng)人也不會寂寞。
訪談者:城市生活不好嗎,你為何用了“沉溺”這個詞呢?
蘇德明:我也不會說;可就是因為太走近城市花花綠綠的生活了,我的人生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訪談者:發(fā)生什么變故了嗎?
蘇德明:唉,因為寂寞無聊,在一位工友的引薦下,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路邊的發(fā)廊店。
訪談者:噢,你這么做就對不住自己的老婆啊!
蘇德明:事后我感到后悔,可我的工友們開導我,不是自己造孽,是命運對我們不公。
訪談者:你為什么不繼續(xù)在蘭州干,卻大老遠地跑到福州來了?
蘇德明:我沒有直接從蘭州來福州。在蘭州那家汽修廠干了幾年,后來廠子效益不行,我就退了出來。原本打算在我們平涼附近找點活干就行了,可是我老婆跟我開始鬧別扭,我就去了西安。
訪談者:為什么鬧別扭?
蘇德明:她說有人告訴她我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訪談者:你經常不回家,老婆自然會生疑心。
蘇德明:我是為了全家的生計才背井離鄉(xiāng)的啊。
訪談者:到西安干什么活?
蘇德明:跟著別人在建筑工地上做架子工。
訪談者:這種工作比較危險,不過工資比較高。
蘇德明:工資雖然高點,可是經常接續(xù)不上活。這個工地的活干完了,下個工地的活還沒開始,就得坐等。
訪談者:西安比蘭州繁華,你應該把老婆領上,一則讓她開開眼界,二則聯(lián)絡一下你們之間的感情。
蘇德明:我去叫過她,可是她堅決不出來。她說她適應不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讓我看誰能適合就把誰領上;她只在家里把兩個娃娃抓好就行了。
訪談者:這是跟你在賭氣啊。
蘇德明:就是。從這以后我就沒再叫她一起外出打工;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掙錢,她在家里操持家務。
訪談者:你沒感覺到不對勁嗎?按照常理,妻子對丈夫不放心,應該盯緊看牢才對啊,你老婆為什么不愿意跟你外出呢?有別的原因嗎?
蘇德明:我聽說是村里有人教唆她不讓她出來。
訪談者:什么人?
蘇德明:一個男的。
訪談者:看來你們夫妻關系已經有了很大的裂痕。
蘇德明:自從結婚我們夫妻關系就沒融洽過。
訪談者:你是什么時候來福州的呢?
蘇德明:2003年非典以后。
訪談者:你這不是越走離家越遠了嗎?
蘇德明:也是被逼無奈。那一年西安鬧非典,工地停工,我就回家去。剛進門我父親劈頭蓋腦就罵我,說我不知道管家,老婆都快跟著別人跑了。我這才得知我老婆跟那個男人的事在村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訪談者:你是怎么處理的?
蘇德明:我氣急之下把老婆揍了一頓,然后扯上她把這事告訴了她娘家人。
訪談者:那也無濟于事,得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啊。
蘇德明:怎么解決,離婚孩子還小,和好她已經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
訪談者:你去福州應該把她帶上啊。
蘇德明:我當時在氣頭上根本沒有想到,再說她也不肯。
訪談者:這樣你就一個人氣沖沖地到福州打工了?
蘇德明:是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學,種地又需要錢,沒辦法我就把家里的事務簡單安排了一下,經人介紹就來福州打工了。
訪談者:來福州你多長時間回一次家?
蘇德明:一般一年回一次家。
訪談者:農忙季節(jié)也不回?
蘇德明:我把錢寄回去,由他們雇人來干。
訪談者:跟你老婆的關系緩和了沒有?
蘇德明:沒有,她不搭理我,我也很少給家里打電話。
訪談者:你長年不回家,一個人寂寞了怎么辦?
蘇德明:來福州打工的,全國各地的人都有,大家上班的地方比較集中,我們居住又在同一片區(qū)域,時間一長也認識了很多人。
訪談者:你在福州還結識了許多朋友?這些朋友平時對你關照嗎?
蘇德明:是結識了很多朋友。大家都是打工的,工作上互相幫助,生活上互相照顧。
訪談者:結交的朋友中有女性嗎?
蘇德明:有,到南方打工的女性比較多,交往的朋友中自然會有女性。
訪談者:跟你走得特別近的女性多不多?
蘇德明:不多,只有前面提到的向我借錢的那個。上班時各自上班,下班后共同打理生活,一起做飯,一起逛街、聊天。
訪談者:經濟上也融為一體嗎?
蘇德明:按照當下流行的做法,我們實行AA制。
訪談者:具體怎么講?
蘇德明:雖說是共同生活中的開銷兩人分攤,但大多情況下,比如逛街、在外面吃飯都是我主動掏錢,其他的事情比如買衣服等等都是各自獨立,這次她兒子訂親我給她1萬元,說明了是她借我的,年底發(fā)了工資她還我。
訪談者:你們這就是當下時興的臨時夫妻吧?
蘇德明:生活所迫,無可奈何。不過現(xiàn)在這種情況比較普遍,大家見怪不怪。
訪談者:你們打算以后怎么發(fā)展,是要結合到一起嗎?
蘇德明:不,打工結束以后還是各人走各人的路。
訪談者:這純粹是臨時配對?。?/p>
蘇德明:好多人都知道這么做不妥,可是辦法是什么呢?
訪談者:人畢竟是有感情的,日久天長到分手的時候肯定難以割舍?
蘇德明:社會上不是已經把我們這種搭伙叫“臨時夫妻”嗎,既是臨時的,那就肯定長久不了。我覺得“臨時夫妻”用我們老家的話講,叫“露水夫妻”更形象。夜晚天冷的時候水汽凝成露水,第二天太陽升出來了,露水自然就消散了。